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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里是西荒相对富庶的艾弥亚盆地一一沙漠里的绿洲、霍图部的本旗所在,牛羊成群,蜜奶流淌。可是,和赤之一族所在的天极风城比起来依旧一个天上一个地下,更不用说和繁华鼎盛的伽蓝帝都相比了——难怪听说她要远嫁到苏萨哈鲁时,母妃对着父王垂泪了好几天。 “阿颜可是您唯一的孩子啊……其他六部藩王哪个不是争着把自家的孩子送去帝都?为啥偏偏要让我家阿颜去那种荒凉的地方,嫁给野蛮人!” “就算嫁给野蛮人,也总比跟着那个鲛人奴隶跑了强!”父王却是一反常态,恶狠狠地回答,“此事你不必多言!我已经从帝都请了御旨,她敢不去,赤之一族就等着天军讨伐吧!” 母妃不敢再说,只是搂着她默默流泪而她想着父王嘴里的那个“鲛人奴隶”,不由得一时间失了神,破天荒地忘了顶嘴。 “要不,你还是逃出去找你的师父吧。”在出嫁的前夜,母妃悄悄塞给她一个沉甸甸的锦囊,里面装满了体己细软,每一件首饰都足够普通人过上一辈子,“时影大人是九嶷山上的大神官……咳咳,就是伽蓝帝都,也忌讳他三分。” 她心下感动,嘴里却道:“师父他经常云游闭关,谁知道现在在哪儿?而且九嶷山和这里隔了十万八千里呢,远水哪救得了近火?” “你……你不是跟着他学了好几年术法吗?不是会飞天,还会遁地吗?”母妃咳嗽着,“咳咳……我替你挡着你父王,你偷偷去吧!” “能是能,只是我一个人跑了又有什么用?”她嘟囔了一句,“我走了,赤之一族怎么办?帝君还不是会找父王的麻烦?” 看着母妃愁眉不展的脸,她顿了顿,放松了语气,反过来安慰母妃:“没事,和亲就和亲,怕什么?好歹是嫁给西荒四大部落里最强大的霍图部,也不算辱没了。” “可你又看不上人家。”母妃看着她,欲言又止,“你喜欢的不是那个,那个……” “你想说渊是吧,都已经两年多没见了。”她笑了笑,手指意识地在衣带的流苏上打了个结,装作若无其事地说道,“没事,反正他也看不上我,我已经想开了。”顿了顿,又叹了口气,轻声道:“其实不想开又能怎样?如今他在云荒的哪一处我都不知道。” “唉……毕竟是个鲛人。”母妃喃喃,也是叹了口气,“空桑王族的郡主,怎么可能和世代为奴的鲛人在一起?虽然那个渊……唉,人其实还挺好的。” 朱颜脸上的笑容微微停了一瞬,似乎没有想到母妃会说出这样的话来。 渊。这个名字在王府里存在了上百年,却一直是个忌讳,赤王每次提及都伴随着愤怒的辱骂——如果不是这个鲛人和赤之一族有着上百年的渊源,为赤王府立下过大功,手里还握有高祖赐予的免死丹书,父王在盛怒之下估计早就把他拉出去五马分尸了吧。 “最是人间留不住,朱颜辞镜花辞树。” 在离开寄居了百年的赤王府的前夜,他曾经说过这一句话。那一句话,竟然让天不怕地不怕的她听得怔了半天,心里空空荡荡。 “那些来自碧落海的鲛人,拥有天神赐予的美丽容颜……太阳般耀眼、春水般温柔,哪个女孩儿会不喜欢呢?”母妃微微叹息,欲言又止,“别说你了,想当年,太夫人也是……” “嗯?”朱颜忍不住好奇,“曾祖母怎么?” 母妃沉默了一下,摇了摇头,岔开了话题:“唉,如果不是出了这事儿,本来你父王打算让你和其他六部的郡主一起到帝都去参加选妃的——我家阿颜的姿容,未必就比白族的雪莺郡主逊色了,说不定……” “哎,真是亲娘眼里出西施——雪莺可比我美多啦!”她不客气地打断了母亲的臆想,直白地泼了冷水,“何况空桑历代皇后和太子妃都是要从白之一族里遴选的,哪里有我什么事情?莫不成你想女儿去给人做小啊?” 母妃皱了皱眉头:“娘嫁给你父王的时候也不是正妃啊……能和喜欢的人在一就好,名分有那么重要吗?” 当然重要啊!不然你早年也不会老被那个老巫婆天天欺负,直到她死了才能翻身。朱颜心里嘀咕着,然而害怕母妃伤心,嘴里却是一句也不敢说。 母妃看了看她倔强的表情,轻轻地叹了口气:“也是,你怎么肯屈居人后?以你这种没大没小的火暴脾气,要是真的去了伽蓝帝都,一定时刻都会惹祸。说不定还要株连全族——”说到这里,母妃含泪笑了起来,咳嗽了几声:“所以,咳咳,不嫁去帝都,也算因祸得福吧……” “别这么说啊,娘!”她有些讪讪,“女儿我很识大体的!” “那你还和父王顶嘴?”母妃咳嗽,训斥她,“那时候……咳咳,那时候你如果低一低头,说点好听的让你父王息怒,那个鲛人估计也不会有那样的下场了……人家都在王府里安安生生住了一百多年了,也没惹出什么麻烦来,如果不是你作天作地地闹腾,怎么会……” “……”朱颜脸上的笑容消失了,没有说话。 是啊,如果那时候她肯好好跪下来哀求父王,渊或许不会…… “阿颜,你从小被宠坏了。”母妃看着她,摇头,“胆子大,身手好,聪明能干,又不服输——如果是个男孩,你父王不知道该多高兴,可偏偏又是个女儿身……” “这难道也怪我咯?”她有些恼了,跳了起来,“明明是父王他生不出儿子!你看他娶了那么多房姬妾,十几年了,就是没能——” “说什么呢?”门外传来雷鸣般的厉喝,赤王大步踏入。 她吓得缩了一下头,把后半截话生生吞了回去。 “过几天就要嫁人了,还在说这些混账话!”赤王怒视着这个不省心的女儿,气得两条浓眉倒竖,如雷怒喝,“这般没大没小、口无遮拦,等你嫁去了苏萨哈鲁,看还有谁给你撑腰?” 于是,她又被指着额头、滔滔不绝地教训了一个时辰,几次想顶嘴,看到一旁母妃那可怜兮兮的眼神,都只能忍了——算了,反正再过一个多月自己就要远嫁了,父王的骂,就当挨一顿少一顿吧!而且父王也只是说说而已,就算她千里迢迢嫁去了苏萨哈鲁,霍图部的人要忌敢碰她一根手指头,父王还不提兵从天极风城直杀过去? 她,朱颜郡主,是赤王唯一的女儿。如果父亲将来没有再给她添新的弟妹,她就会继承赤王的爵位,掌管整个西北——所以在她及笄之后,砂之国四个部落便争先恐后地前来求婚,成堆的藩王世子几乎踏破了门槛。 原本父王看不上这些西荒部落,想从空桑六部王族里选一个佳婿,却不想她挑来挑去,最后竟看上了一个鲛人奴隶,还差点私奔!赤王一怒之下便从伽蓝帝都请了旨意,干脆利落地为这个不省心的女儿选定了夫家,打发她出嫁。 赤王选中的佳婿,是霍图部的新王、二十岁的柯尔克。 柯尔克比朱颜只大了两岁,性格骁勇,酷爱打猎,据说能赤手撕裂沙漠里的白狼,老王爷去世后继承了王位,替空桑守护着云荒的西方门户,获得了帝都册封的“广漠王”的称号。而他的生母是老王爷的大妃,萨其部的长公主,性格严酷,心机过人。据说这次柯尔克顺利击败诸位兄弟成为新的王,又能抓住机会向赤王求婚,娶到未来的赤之一族女王储,每一步都和生母的精心谋划脱不了关系。 有这么一个婆婆,自己孤身嫁到大漠,日子想必也不会太轻松。 朱颜叹了口气,在风雪里悄悄地绕过大营,来到了荒僻的马厩。 在西荒四大部落里,艾弥亚盆地里的霍图部以盛产骏马著称,马厩里自然也排满了各种宝马名驹。管理马厩的仆人此刻都已经醉倒在酒桌上了,因为寒冷,那些价值万金的名马相互靠得很紧,低头瞌睡,微微打着响鼻,喷出的热气在夜里瞬间凝结成白烟。 她的脚步很轻,即便是最警醒的马也不曾睁开眼睛。 “好了,就在这里吧。那么冷,冻死人了。”朱颜嘀咕了一声,从袖子里拿出一只玉瓶,拔掉了上面的塞子。一瞬间,有几缕烟雾从玉瓶里升起,瞬间被风雪卷走。那些骏马打了个响鼻,却没有醒,尾巴一扫又沉沉睡去。 这样就可以了,等下也不会让这些惊马搅了局。 料理完了马匹,朱颜回到空地上,从头上拔下了那支玉骨。簪子一抽走,一头暗红色的长发顿时如同缎子一样散开,在风里猎猎飞扬,如同一面美丽的旗帜。 她弯下腰,将玉骨插入了雪地。 荒漠的深冬,严寒可怖,地面已经被冻得很坚硬了,簪子插下去的时候甚至发出金铁般的摩擦声。 她双手握着玉骨,非常吃力地在雪地上歪歪扭扭画了一个圈,将自己围在中间, “唉,练了几百次,还是画不圆。”她看了银自己的成果,忍不住嘀咕了一句,“师父看到又要骂了吧?” 朱颜叹着气,以右臂为圆心,开始细细地在雪地上刻出一个复杂的图案,一笔一画都不敢有偏差。 足足过了一刻钟,才将那个复杂的图形在雪地上画全了。 “好了,应该没错了。”最后检查了一遍,手指都快要冻僵了,她呵了口热气暖了暖,手里用了一点真力,“刷”的一声,将玉骨在符咒的中心点直插到底,只露出末梢一点殷红在雪堆外。 然后合起双手,开始念起一段咒语。 牧灵术。这是她学过的最复杂的咒术,还是第一次实战使用,难免有些紧张。然而越紧张越出错,刚念了三四句,立刻就错了一个字。她轻轻“呸”了一声,心里着急,只能苦着脸从头再来。 这一次她没有分神,祝颂如水一样吐出,绵长流利。 随着咒语声,那支插入雪地的玉骨汲取了大地的力量,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从不足一尺迅速长大,转眼就破雪而出,化为一支玉树般玲珑剔透的法杖!而她脚下面过符咒的地面也忽然发出光芒来! 发着光芒的圆里,积雪覆盖的地面开始起伏,仿佛雪下有什么东西苏醒了,在不安地蠕动着。马厩里的骏马似是感受到了某种不祥的气息,也起了骚动,但是被她刚才的术法困住,一时也无法跑开。 “起!”最后一个字念完,朱颜抬起手握住了玉骨,将它拔起。 只听“刷”的一声,满地大雪随之纷飞而起! 雪下传来一阵低低的咆哮,大地瞬间破裂,有什么飞腾而出。 那是世间从未见过的巨兽,一只接着一只从地底飞扑而出,一跃而起,在空中凝聚成形,刹那落地——那些巨兽落下来,围绕着她,狰狞可怖,跃跃欲试地想要扑过来,却又畏惧着什么,退缩在那个发着光的圆圈之外。 朱颜抬起玉骨,凌空往下一指:“跪下!” 那些巨兽瞬间一震,仿佛被一股不可抗拒的力量一压,竟然齐齐身体一矮,前膝一屈跪在了雪地上! 她抬起玉骨,轻点那些魔兽的额头,照本宣科地念完牧灵术的最后一句:“六合八荒所有生灵,听从我的驱遣!” 巨兽战栗着低下头,俯首帖耳。 她用玉骨点着巨兽的额头,喃喃低语,似是下达了什么指令。当玉骨收起时,她抬起手,一指远处的帐篷,低喝:“去吧!” 只听“刷”的一声,风雪狂卷,群兽已然朝着金帐飞扑而去! 朱颜远远看着,松了一口气。 这事情总算办好了,得赶紧逃了。她不敢久留,将玉骨握在手心,等摊开时已经新变为一支玉簪。她将簪子插入发髻,将风帽拉起,兜住了头脸,从马厩里选了一匹最好的夜照玉狮子马,准备作为跑路时的坐骑。 从这里往北疾驰一百里,穿过星星峡,就能抵达空寂之山了。山上设有神殿祭坛,等到了那里再做打算也不迟。 然而,她牵着马,刚一转身,却在空荡荡的马厩里听到了一种奇怪的声音——似乎有什么东西从身后的黑暗里轻轻走过,爪子磨擦着地面。 朱颜悚然一惊,顿住了身形,细细倾听。 刚开始她以为那是一只因为寒冬而饿极了闯入大营的狼,但细听又似乎是金铁在地上拖过的声音。为了以防万一,她还是从腰后抽出了短刀,朝着声音的来处走过去,利落地挑开了那一堆挡着的草料。 奇怪的声音顿时停止了。一双眼睛从黑夜里闪现,看着她。 “唔?”她皱了皱眉头,发现那只是一个小孩。 很小很瘦,看起来大概只有六七岁的样子,如同一只蜷缩着的沙狐。大约是饿得狠了,一双眼睛在那张苍白的小脸上便显得特别大,瞳子是深碧色的,满脸脏污,看不出是男是女。 那个孩子正躲在秫秫堆后看着她,湿淋淋的手指间抓着一小块浸透了泔水的馕饼,手指上布满了红肿的冻疮。 她愣了一下:这分明是他们刚才在宴会上吃剩下的东西——这个孩子,居然半夜偷偷地用手从马厩的泔水里捞东西吃? 刚才她做的这一切,这孩子都看到了吧?那可真麻烦。 叹了口气,把刀收入鞘,蹲下身来。 “你是哪家的孩子?为什么没有去前头吃饭?”她平视着那个孩子乌黑的眼睛,开口问,带着不解——今天是霍图部大喜之目,所有的奴仆都可以去领一份肉和酒,为何这个孩子却独独在这里挨饿? 她说得温柔亲切,手指却悄然抬起,想要一把扣住对方的脉门。然而,那孩子居然极警惕,不等她手指靠近,瞬地便往后缩了一缩,避开了她的手。 他一动,那种奇怪的声音顿时又响了起来。 朱颜看了一眼,脸上顿时微微变色一一这个孩子的双脚上居然锁着一条粗重的铁链!冰冷的铁镣锁住了孩子的两只脚踝,他缩在那里,看着她,警惕地朝后爬行,铁和地面相互摩擦,发出之前她听到的那种奇怪的声音。 铁链的另一端,通向马厩后一个漆黑的柴房。 在这样滴水成冰的夜里,这孩子衣衫褴褛,露出的手脚上全是冻疮,小小的脚踝上全是层层叠叠的血痂,愈合又溃烂——更可怖的是,她发现孩子之所以一直爬行,是因为肚子高高鼓起,似乎在腹内长了一个肉瘤,完全无法直立。 难道是罪人的孩子么?否则怎么会落得如此凄惨的地步? 她想着,不知不觉往前走了一步。 而那个野兽般的孩子警惕地盯着她,拖着铁镣飞快地往后爬去,死活不让她靠近,手里还攥着那块泔水里捞出的馕饼。 “喂,不许走!”在他快要爬回门口的时候,朱颜轻轻一伸手,捏住了他的后颈,一把就将他凌空提了起来。那个孩子拼命地舞动着手脚,不顾一切地挣扎,然而却带着一种奇怪的倔强沉默着,一直不肯开口说话。 “还想咬我?”她脾气也不好,不由分说微微一用力,便将孩子的手臂扭脱,冷哼道,“三更半夜的,不好好回去睡觉,偏偏要在这个地方?饶不得你。” 她扣住了那只暴躁的小兽,另一只手从发际拔出了玉骨。 “唔……唔!”忽然间,黑暗里传来了模糊的声音,急切惊恐。 那一刻,沉默的孩子骤然脱口而出:“阿娘!别说话!” 朱颜吃了一惊-原来,这孩子不是个哑巴? “谁?”她皱了皱眉头,知道这里居然还有第二个目击者,心里更是烦躁,便站起身来,推开了柴房的门。 房间很小,里面漆黑一团,有难闻的腥臭味扑鼻而来,似乎存放着腐烂的肉类。 柴房里横七竖八全是东西,她一时看不清,脚下被铁索一绊,一个踉跄差点跌倒,“哐啷”一声踢到了什么东西。 玉骨通灵,瞬间放出了淡淡的光,替她照亮了前方。 那一刻,她抖了一下,忍不住失声惊呼! 刚才她踢倒的是一个酒瓮粗陶烧制,三尺多高,应该是大漠那些豪饮的牧民用来存放自酿的烈酒的——那个酒瓮在地上咕噜噜地滚动着,直到最后磕在屋角的墙壁上,才堪堪停了下来。 然而,那个酒瓮,却长着一个女人的头! 那个披头散发的女人横倒在黑暗里,从酒瓮里探出头瞪着她,双眼深陷,满脸都是鲜血——那样狰狞的表情,令胆大如朱颜也倒抽了一口冷气,往后直退。 女鬼!这个柴房里,居然关着一个女鬼! “阿娘……阿娘!”那个孩子却爬了过去,一边喊着,一边抬起麻秆儿一样细瘦的双臂,拼了命想把酒瓮扶起来。然而人小力弱,怎么也无法把沉重的酒瓮竖起,每次刚努力竖起一半,便又一次地倒在了地上。 酒瓮横在地上,不住滚动。女人的头颅从酒瓮口上伸出,死死盯着她,嘴里发出嗬嗬的声音,口腔里舌头却已经被齐根割断。 那一刻,朱颜终于明白过来,失声:“人……人瓮?” ——是的,那个女人并不是鬼,而是活生生被砍去了四肢装进酒瓮的人! 怎么……怎么还会存在这种东西?!她全身发冷,一时间竟怔在了原地。是的,她不害怕任何鬼怪妖物,却不知道如何面对这种样子的活人。 这个马厩,简直是人间地狱。 自从北冕帝即位以来,在大司命和大神官的请求之下,伽蓝帝都下过旨意,在云荒全境废除了十种酷刑,其中就包括了人瓮。为何在霍图部的马厩里,居然还藏着这样一个女人? 她一时间有些回不过神来,震惊得发呆。 那个孩子竭尽全力,终于扶起酒瓮,用肮脏的袖子擦拭着母亲额头上磕破的地方,边将手里攥着的那块馕饼递到了她的嘴边。那个瓮中的女人显然是饿得狠了,一口就吞了下去,差点没咬到儿子的手。 朱颜怔怔看着她,依稀觉得眼熟,忽然失声:“你…...难道是鱼姬?” 人瓮里的那个女人震了一下,抬起眼睛看着她——那张脸血肉模糊,似被利刃割得乱七八糟,头发也已经脏污得看不出颜色了。可那双眼睛,却依然是湛碧的,宛如宝石。 那一刻,朱颜恍然大悟。 是的,那是鱼姬!是霍图部老王爷在世时最宠爱的女人! 在遥远的过去,大约十年前,自己曾经见过她。 在她小时候,霍图部老王爷曾带着这个女子来到天极风城,秘密拜访了赤王府。 那个铁血的男人放下了大漠王者的尊严,低下头,苦苦哀求统领西荒的赤王给予支持,帮他弹压部族里长老们的异议,以便能顺利将这个鲛人女子纳为侧妃。 “一个鲛人女奴,还生过一个孩子!能当个侍妾就不错了,还想立她当侧妃?” 父王却忍不住冷笑起来,毫不客气地数落他,“我说,格达老兄弟,你都四十几岁的人了,別被猪油蒙了心——” 然而,话刚说到一半,父王的声音却忽然停顿了。因为那个时候正好有一阵风吹起了面纱,露出了那个一直低着头、安静地坐在下首的女子的容颜。 在那一刻,连躲在一边偷听的她也忍不住“啊”了一声。 真美啊……简直像画上的仙女一样! 那个有着水蓝色长发的鲛人女子低着头,薄如花瓣的嘴唇轻抿着,似是羞愧地垂下了睫毛,自始至终并没有说一个字。然而面纱后,她那一双湛碧色的眼睛如同春水般温柔,明亮又安静,令所有语言都相形失色。 父王顿时不说话了,最后叹了口气:“我见犹怜,何况老奴?” 古板的父王到后来有没有支持这个请求,她已经不记得了。当时八岁的她怔怔地看着那个绝色的鲛人女子,心里只想着老天是如此不公平,竟然把天下最美的容颜赐予了来自碧落海的鲛人,而让陆地上的各种族类相形见绌。 趁着大人们在帐子里激烈地争论,她忍不住偷偷地跑了过去,趴在对方膝盖上,仰着头从面纱下面偷偷地看了那个鲛人女子半天。而那个女子看起来非常羞涩温柔,只是默默地看着这个小女孩,也不说话。 她生性活泼,终于沉不住气先开了口,将握在手心的糖果举起来,小小声地问:“你一个人在这里坐了半天了……饿不饿?要吃糖吗?” 那个美丽绝伦的女子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一声,低下头来,脸颊上有淡淡的红晕;“不饿,谢谢你。” “哎,你真好看!”小女孩满心羡慕,“我要是有你那么好看就好了!” “你也很好看啊,小囡囡:“那个鲛人女子笑了下,轻轻地回答,语声柔软,如同卡车春风吹过,“等你长大了,一定会出落得比我更好看。” “真的吗?”孩子信以为真,摸了摸自己的脸,“你怎么知道的?” “因为你是个好孩子。”那个鲛人女子抬起手摸了摸孩子柔软的头发,手指如同白玉,隐隐透明,“心地善良的孩子,长大了都会是大美人呢。这是天神赐予的礼物。” “是吗?太好了!”她得到了许诺,忍不住开心地笑了起来。 “郡主!你又跑哪里去了?”帐子外面忽然传来声音。 “哎呀,我得回去了!不然盛嬷嬷要骂我了!”她吐了吐舌头,对着那个鲛人女子笑着,“哎,等我长大了变漂亮了再来找你!会不比你还美,到时侯比一比就知道了!” …… 在她的童年里,关于这个女人的回忆其实只是短暂的一瞬。然而,那样惊人的绝艳,在当时还是个孩子的她的心里留下了惊鸿一瞥的烙印,久久不能遗忘。 ——没想到那么多年后,竟然在这种地方又见到了她! 鲛人的寿命是人类的十倍十年的光阴,足以让她从一个孩子出落成待嫁的少女,然而对鲛人漫长的千年生命而言,十年却不过是弹指一瞬。这个鲛人女子历经坎坷,陪伴老王爷走完了最后十年人生,却依旧保持着初见时的容貌。 但是,连时间都未能夺去的美貌,如今却已经被人之手摧毁! 她怔怔地看着这一对母子,又看了看那个被铁链锁住的小孩,半晌才喃喃:“天啊……按照老王爷的遗命,你,你不是在三年前就被一起殉葬了吗?怎么会在这里?” 鱼姬张开了没有舌头的嘴,拼命地摇头,有眼泪流下,一滴一滴坠落在地,在光线暗淡的柴房内发出柔光。 朱颜不由得看得发呆—— 传说中鲛人生于碧落海上,坠泪成珠、织水为绡。可从小到大她只见过渊一个鲛人,他又怎么也不肯哭一次满足她的好奇心,她自然不知道真假。此刻看着从她眼角坠落化为珍珠的泪,一时间说不出话来。 “我明白了……一定是苏妲大妃干的!”她皱起了眉头,愤怒地道,“是那个该死的毒妇捏造旨意,在老王爷死后把你活活弄成了这样!是不是?” 鱼姬不能说话,只有默默垂泪。 霍图部老王爷的大妃悍名在外,连身为赤王独女、挟天子之威下嫁的朱颜心里都有些忐忑,何况这个只凭着一时宠爱的鲛人女奴? 朱颜叹了口气,看向一边的小男孩。 “这个是你孩子?没听过老王爷五十岁后还添过丁啊……哦,难道他就是那个你带过来的拖油瓶?”朱颜仿佛明白了什么,拉过那个孩子,拨开他的乱发,想要看他的耳后。然而那个孩子拼命挣扎,一口就咬在了她的手背上。 “哎!”她猝不及防,一怒之下反手就打了过去,“小兔崽子!” 那个孩子拖着铁镣踉跄倒地,人瓮里的鱼姬急切地嗬嗬大叫。 “果然是个小鲛人”朱颜摁住孩子的头,拨开他的头发,看到了孩子耳轮后面那两处细细的纹路,仿佛两弯小小的月牙——那是鳃,属于来自大海深处的鲛人一族特有的标记。这个小孩,真的是鱼姬以前带来的拖油瓶? “他的父亲是谁?”朱颜有些好奇,“也是个鲛人?” 鱼姬没有说话,表情有些奇特,只是死死地看着她,眼里露出恳求的光。 “你是想求我带他走么?”朱颜看了看被做成人瓮的可怜女人,又看了看那个孩子,心里微微动了一动。老王爷死后,霍图部上下早已被大妃把持,这一对母子落到如此地步,任人凌虐,求生不得求死不能,这才会贸贸然向她这个外来者求助吧。 鱼姬急切地点着头,又看了看地底下,眼里流下泪来。 鲛人的泪,一滴一滴化为珍珠。 “喂,你叫什么名字?”她叹了口气,问被她摁在地上的那个孩子,“几岁了?有没有六十岁?你能跟着我走多长的路?” 那个鲛人孩子冷冷地瞪着她,轻蔑地“哼”了一声,不说话。那种刻骨的敌意和仇恨,让刚刚起了同情之心的朱颜顿时皱起了眉头。 “不知好歹,”她嘀咕了一句,“我现在自身还难保呢,才懒得救你!” 然而,就在这个当口儿上,外面起了一阵骚动,似是无数人从醉梦中惊起奔跑,每一座营帐都惊动了,一个声音在遥远的风雪中尖声呼救—— “来人……来人啊!有沙魔!” “郡主被沙魔拖走了!救命!救命——” 第二章:时影 那是玉绯的声音,尖厉而恐惧,如同一根扔向天际的钢丝,一下子穿透了风雪,刺耳地扎破西荒如铁的夜幕,让朱颜瞬地站了起来。 看来,这丫头是被那群沙魔给吓坏了吧。喊得如此凄厉,完全不像是装出来的——明明交代过她,那些巨兽领了自己的命令,除了那个假朱颜之外,并不会攻击帐篷里的其他人,她还在那里怕个鬼啊! 朱颜心里一急,再也顾不得这边的事——她这次来苏萨哈鲁,人地生疏,势单力薄,在这场混乱里能保全自己、顺利脱身就不错了,哪里管得了这突然冒出来的一对母子? 她轻巧地捏住了那个孩子的后颈,玉骨瞬地就点在了他的眉心,一点光如同飞萤一样注入。旁边的鱼姬拼命地张嘴大喊,然而没有舌头的嘴却发不出声音,猛烈地摇着头,几乎把酒瓮又重新摇得倒了下去。 “别怕,我不会杀你儿子的。”朱颜叹了口气,将软倒的孩子扔回地上,“这孩子看到了不该看的事情,我得用术法消除他今晚的记忆才行。至于你……反正你也说不出话不能告密,算了。” 一边说着,她一边抽出短刀,“刷”的一声削断了孩子脚上的铁镣,抬头看了看装在瓮中的鱼姬,又摇了摇头:“算了,你身上这个酒瓮还是留着比较好,都长到肉里去了。要是砸了,估计你也活不了——” 她拍了拍手,站起身来:“好了,接下来你们自己想办法吧——我得忙我的事情去了!” 她随手将那把短刀扔给孩子,转身出门。 所有人都朝着金帐奔去了,这边更是空荡荡没人理会。风雪里她听到玉绯的尖叫,以及沙魔的嘶吼。金柝声响彻内外,将霍图部的勇士惊醒。一旦族里的大巫师出动,那些沙魔估计过不了多久就会被全数歼灭吧。 没关系,只要有这半个时辰的时间,她就可以顺利离开了。 ——朱颜郡主在大婚前夜,遇到了雪下沙魔的攻击,惨遭横祸,尸骨不全。这个消息传到帝都后,此生就再也不会有人逼着她成亲了,多好。 朱颜心急如焚地出了柴房,赶着离开。然而出去一看,外面准备好的那匹夜照玉狮子马却不见了,甚至马厩里所有的马匹都不在原地,雪地上蹄印散乱,显然是已经四散而去。 什么?她不由得大吃一惊,变了脸色。 谁干的?那些马,明明被她施了术法定住了!怎么还会跑掉? 风雪还在呼啸,她听到远处沙魔的惨叫,它们在一头一头地倒下去——看来霍图部的人已经控制了局面,很快就要杀到金帐里面去了。她心下焦急,抬起双手在胸口结了一个印,瞬间就隐身于风雪之中。 等不得了,就算没有马,她也得马上离开! 雪积得很厚,几乎到了膝盖她隐了身,跌跌撞撞地往外走,想要飞升空中,疾行而去。然而风雪实在太大,偏偏又是逆风,把她吹得歪歪扭扭怎么都飞不起来。她如同一只笨鸟,挣扎着起飞了好几次都被狼狈地吹了回来,最后颓然落在雪地上,只能深一脚浅一脚地跋涉,尽快离开苏萨哈鲁。 然而走着走着,忽然间一头撞上了一个人。 “喂,没长眼睛吗?”朱颜被撞得一屁股跌倒在雪地里,心头大怒,脱口就骂了一声。 然而话一出口就回过神来,连忙捂住了嘴——是的,她现在是在隐身的状态,又怎么可能被别人看到?这一说岂不是暴露了? “自己用了隐身术,还怪别人不长眼?”一个声音冷淡地回答,如同风送浮冰,“都长这么大了,怎么还跟个没头苍蝇似的?” “……”她听到那语声,忽然间打了个寒战。 什么?难道……是,是他? 荒漠风雪之夜,一个打着伞的年轻男子从黑暗中走来,轻飘飘地站在了她的面前。一袭白袍在眼前飞舞,袍角上绣着熟悉的云纹。簌簌的雪花落满了那一把绘着白色蔷薇的伞,伞下是一双淡然的双眸,正俯视着狼狈跌坐在地上的她,微微蹙起眉头。 “师……师父?”她结结巴巴地看着那人,一时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在这个雪夜的荒漠里骤然出现的男子二十五六岁,一头长发用玉冠束起,额头发际有一个清晰的美人尖。眉目清朗,双瞳冷澈,宛如从雪中飘然而至的神仙。 这个人,居然是九嶷神庙的大神官——时影! 那个远在天边的师父,怎么会忽然出现在了这里?自己不会是在做梦吧?朱颜目瞪口呆地看着他,直到那个人伸出手,一把将她从雪地上拖起来。 他的手是有温度和力度的,并非幻象。 “师……师父?”她忍不住又结结巴巴问了一声,不知所措。 时影没理她,只是侧过头倾听远方的风里传来巨兽的嘶吼,一声比一声弱。风雪里有隐约的祝颂声,忽然间,一道光划破了夜幕,轰然大盛! “霍图部的大巫师果然厉害,才短短一刻钟,就已经把你召唤出的沙魔全部灭了。” 时影淡淡道,“走吧,过去看看热闹。” “啊?”她吓了一跳,往后退了一步。 ——以她的这点修为,瞒过那些守卫也罢了,如果在大巫师面前使用隐身术,只怕瞬间就会被识破吧。 “怕什么?”他侧过伞,罩住了她的头顶,淡淡道,"有我在呢。” 凌厉的风雪顿时息止,伞下的气息温暖宁和,如同九嶷清晨山谷中的雾气。她贪恋着这种温暖,却又有些畏惧地看了师父一眼,缩了缩肩膀,嘀咕:“还……还是赶快趁乱跑路,比……比较好吧?” 她从小就怕师父,一到他面前,连说话都结结巴巴。 “你以为这样就能跑得了?”时影看了她一眼,神色冷淡,“就算大巫看不出这群沙魔是被你召唤来的,就算他们看不出那个被吃掉的只是个替身——可是,这些呢?” 他顿了顿,指了指雪地上那些散乱的脚印,其中有沙魔的爪印,也有骏马的蹄印,密密麻麻印满了雪地。 朱颜一阵心虚,问:“这……这些又怎么了?” 时影皱了皱眉,不得不耐心地教导徒弟:“这些沙魔的脚印分明是从马厩附近的地下忽然冒出来的。可它们偏偏没有袭击这些近在咫尺的马匹,反而却直接冲着你的帐篷去了?而那些马,居然还毫不受惊地呆立着?你觉得霍图部的人,个个都是和你一样的傻子吗?" “……”朱颜愣了一下,说不出话来。半晌,才喃喃问:“那……那些马,难道是你放掉的?” “当然。不放掉的话,明眼人一看就露馅了。而且王族的坐骑都打过烙印,你骑着偷来的马招摇过市,是准备自投罗网吗?”时影摇了摇头,恨铁不成钢地看了她一眼,“就靠着你那个破绽百出的计划,还想逃婚?” 被一句话戳破,朱颜不由得吓了一跳,失声:“你……你怎么知道我要逃婚?” “呵。”时影懒得回答她,只道,“走,跟我去看看那边的热闹。” “……”她被师父押着,不情不愿地往回走,忍不住嘀咕了一声,“师父,你……你不是在帝王谷闭关修炼吗?怎……怎么忽然就来了这里?” “来喝你的喜酒不行么?”时影淡淡道。 “师父……你!”她知道他在讥讽,心里郁闷得很,跺了跺脚,却不敢还嘴——该死的,他是专程来这里说风凉话的吗? 时影没理睬她,只顾着往前走。也不见他如何举步,便逆着风雪前掠,速度快得和箭似的。朱颜一口气缓了缓,立刻便落在了后头,连忙紧跟了上去,将自己的身子缩在那把伞下,侧头觑着师父的脸色,惴惴不安。 作为九嶷神庙的大神官,时影虽然年纪不大,在空桑的地位却极高,仅次于伽蓝白塔上的大司命。自从离开九嶷之后,自己已经有足足五年没见到他了——师父生性高傲冷淡,行踪飘忽不定,一贯神龙见首不见尾,此刻为何会忽然出现在这西荒,却是令人费解。 莫非……他真的是来喝喜酒的? 然而刚想到这里,眼前一晃,一道黑影直扑而来,戾气如刀割面。 糟糕!她来不及多想,十指交错,瞬地便结了印。然而身子还没动,只听一声闷响,远处一道火光激射而来,“刷”地贯穿了那个东西的脑袋。那东西大吼一声,直直地跌在了脚边,抽搐了几下,便断了气息。 朱颜低头看了一眼,脸色微微变了一下:这分明是被她派遣出去的沙魔,嘴里还咬着半截子血淋淋的身体,却是那个假新娘。 时影举着伞站在那里,声色不动。 “幻影空花之术?那是你的杰作吗?”他看着沙魔嘴里衔着的一角大红织金凤尾罗袖子,淡淡开口——这是帝都贡绸,只赐给六部王室使用,上面的刺绣也出自于御绣坊,是她作为新嫁娘洞房合卺之夜穿的礼服。 “嗯。”她瞥了一眼,只得承认。 那个“朱颜”的整个上半身已经被吞入了沙魔口里,只垂着半个手臂在外面。魔物利齿间咬着的那半只胳膊雪嫩如藕,春葱般的十指染着蔻丹,其中一根手指上还带着她常戴的宝石戒指。 “人偶倒是做得不错。”时影好容易夸了她一句,“可惜看不见头。” “估……估计已经被吃掉了吧?”朱颜想象着自己血糊糊的样子,不禁背后一冷,打了个寒战——今天真是倒霉,逃婚计划乱成一团不说,居然还被逼着看自己的悲惨死相,实在是不吉利。 “可惜,”时影摇头,“看不到头,我也不知道你到底算出师了没。” “……”她实在没好气,嘀咕,“原来你是来考我功课的……” 师徒两人刚说了几句,已经有许多人朝着这边奔跑过来,大声呐喊。火把明晃晃地照着,如同一条火龙呼啸着包过来,将那一头死去的沙魔团团围住。 看到来势汹汹的人群,朱颜下意识地想躲,时影却将伞压了一压,遮住两人的头脸,道:“没事,站在伞下就好。他们看不见你。” 她愣了一下,很快便镇定了下来——也是,以师父的修为,整个云荒都无人匹敌,他如果出手护着自己,那个霍图部的大巫师又算什么? 两个人便打着伞站在原地,看着那群人狂奔而来。 “在这里……郡主她在这里!”当先的弓箭手跳下马,狂喜地呼喊,然而走过去只看了一眼死去的沙魔牙齿间的尸体,声音便一下子低了下去,颤声道,“郡主……郡主她……” “她怎么了?”马蹄声疾风般卷来,有人高声问。 紧跟着而来的一个四十多岁的西荒妇人,高大健壮,衣衫华丽,全身装饰满了沉甸甸的黄金,马还未停,便握着鞭子从马背上一跃而下,身手竟比男人还利落——那是霍图部老王爷的大妃,如今部落的实际掌权者,所有人看到她都退避一旁。 朱颜明知她看不见自己,还是下意识地往伞下缩了一缩。 “这个就是你婆婆吧?看上去的确是蛮厉害的。”时影看着那个人高马大的西荒贵妇人,又转头打量了她一番,“你肯定打不过她。” “喂!”朱颜用力扯了一下师父的袖子,几乎把他的衣服拉破。事情越闹越大,她实在是不好意思继续在这里看这场自己一手导演的闹剧了,然而这个该死的家伙却怎么也不肯走。 天哪,当初自己为啥要拜这个人为师? “神啊……”大妃跳下马背,走过来只看了一眼,脸色顿时煞白,然而顿了顿,很快又定下神来,猛地厉喝了一声,“先不要动!” 霍图部的勇士刚刚围上去,想要把人从沙魔嘴里拉出来,听到这话顿时一震,退到了一边。 大妃快步走上前,在雪地上跪了下来,握了一握那只垂落在外面的手臂,身子一震,不作声地吸了一口气。 她抬起头,吩咐旁边的人:“还有救!快,去叫大巫师过来!” “郡,郡主怎么样了?哦,天哪!这是——”这时候,又有一个人气喘吁吁地从马背上连滚带爬地下来,却是从伽蓝帝都来的使者,看到眼前这一幕,连声音都发抖了——送赤之一族的郡主来苏萨哈鲁和亲,本来是一件美差,没想到最后竟是这样一个结果。如此失职,回到帝都,会被帝君处死吧? 使者心里一惊一急,加上风寒刺骨,顿时昏了过去。 “来人,快带大人回金帐里休息!”大妃处乱不惊,吩咐周围霍图部族人带着昏迷的帝都使者离开,然后看了一眼那只挂出来的手臂,又道,“郡主受了重伤,千金玉体,不便裸于人前,所有人给我退开十丈,靠近者斩!” “是!”霍图部战士一贯军令严格,立刻便齐刷刷往后退去。 在这样呼啸的风雪夜,十丈的距离,基本上便隔绝了所有耳目。 朱颜隐身在一旁看着,忍不住嘀咕了一声:“呸,一搭脉搏就知道死透了,这个老巫婆干吗还这般惺惺作态?无事生非,必有妖孽!” “老巫婆?”时影眉梢抬了一下,“这么说你婆婆合适吗?” “谁是我婆婆了?”她冷哼了一声,想起了马厩里鱼姬的悲惨境遇,心底忍不住地生出一股厌恶来,双眉倒竖,“如果不是怕给父王惹事,我恨不得现在就悄悄地过去掐死了这恶毒的老巫婆! 时影没有搭话,饶有深意地看了她一硍,转过头去。 当所有人都退下后,霍图部的大妃一个人跪在雪地上,面对着那只死去的庞然大物,竟然亲自挽起了袖子,赤手撬开沙魔的嘴,扯出了被吞噬的儿媳妇来——残缺尸体耷拉了出来,肩膀以上血肉模糊,整个头都已经不见了。 “果然看不到脸了。”时影在伞下喃喃,“啃得七零八落。” “……”朱颜站在一边,皱着眉头扯了扯他的衣服,示意赶紧走。这场面血腥得实在受不了,再看下去她都要吐了。 然而此刻,又有一骑绝尘而来,急急翻身下马。 “喏,那就是你的夫君,新王柯尔克。”时影忽然笑了一笑,指着那个满脸络腮胡的大漠男儿,“倒是一条昂藏好汉。” “丑。”朱颜撇了撇嘴,哼了一声。 作为赤王的独女,她生长在钟鸣鼎食的王府,从小倾慕的是渊那样的绝世美人。 以鲛人中的佼佼者作为审美的启蒙标准,长大后对男子眼光更是高得无以复加——便是师父,在她眼里也只能算是清俊挺拔气质好而已,又怎能看上这粗鲁的西荒大汉? “浅薄”时影摇了摇头。 “母妃!郡主她怎样了?”对方跳下马背,急急地问,一报看到了地上那一具没头的尸体,喉咙动了一动,血腥味刺鼻而来,顿时忍不住胃里翻上来的满腔酒气,转头扶着马鞍,“哇”的一声呕吐了出来——想必新郎也听说赤之一族的朱颜郡主是个美人,心里满怀期待,却没想到今晚尚未入金帐合卺,看到的新娘却是这般模样。 新郎只看了自己一眼,就吐得七荤八素。朱颜站在一边,也觉得大丢脸面,恨不得跳到面前去纠正他一一喂……别看那一堆碎肉了,那是假的,假的!我长得还是很不错的!配你绰绰有余好吗? 仿佛知道她的想法,时影转头看了她一眼:“后悔了吧?” “后悔个鬼啊!只是没想到自己的死相会那么难看而已……”她忍不住又扯了下他的袖子,嘀咕,“现在我们可以跑路了吧?还有什么好看的……难道你还要看着我入殓下葬?” “再等等。”时影却依旧不为所动,“要跑你自己跑。” 她真的很想拔腿走人,但刚一抬头,身子又被定住了。 呼啸的风雪里,迎面走来了一位黑袍老人,白须白发,面如枯树,然而十指里却拢着一团火焰——那是霍图部的大巫师索朗,西荒声望最隆的法师。人还没到,一股凌厉的压迫感已经扑面而来。 大巫师走过时,在她身边顿了顿,眼里露出一丝疑虑,又朝着她的方向看了看。 朱颜知道厉害,立刻屏声敛气地缩在师父身边,扯着他的袖子,一动也不敢动。 只要她一走出这把伞下,估计就会被发现了吧。 “长老!快来看看!”幸亏这个时候大妃抱着血淋淋的尸体,失声对着他大呼,郡主她,她被沙魔咬死了!你快来看看,还有没有办法?” 大巫师应声转过头去,转移了注意力。朱颜顿觉身上的压迫感轻了一轻,不禁松了口气。 连头都没了,还能有什么办法? 然而,朱颜刚想到这里,却看到大巫举步走了过去,俯下身来看着残缺不全的尸体,伸出手指拨拉了一下那些血肉,哑声道:“只剩下那么一点?是有点难度,但如果献祭的血食足够,倒也可以勉强一试。” 什么?她大吃一惊,转头看着师父。 这世上,居然还能有逆转生死的术法吗?如此说来,这个大巫师岂不是比师父还厉害了? 然而时影并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霍图部的大巫师,握着伞的修长指节似乎微微紧了一紧。 大妃听得这句话,心里一定,神色也便恢复了平日的镇定,抬头对儿子道:“柯尔克,你先退下,派人用幛子将这里围起来,谁都不能随便靠近。”顿了顿,又吩咐,“如果帝都使者问起来,你就说大巫师正在抢救郡主,生死关头,不方便别人前来打扰。知道么?” “是。”柯尔克知道母亲的脾气,不敢多问,立刻退了下去。 很快,这个空地上只剩下了她和大巫师两个,以及地上的两具尸体。 大巫师的气场太强大,朱颜被压得缩在伞下,心惊胆战地看着,不时扯一扯师父的袖子,眼里几乎都露出哀求来了。然而时影压根不理她,只是站在风雪里,静默地隐身旁观。 “你是不想让柯尔克看到吧?”大巫师低声咳嗽,手心里的那一团火光明灭不定,“也是,无论谁亲眼看到妻子从死尸复活,接着还要和她在一个帐篷里生活,心里未免会不舒服。” 一边说着,大巫师一边俯下了身体,将手搭在了那一只断臂上,微微闭上眼睛,默念了一句什么,手心的火光忽然大盛! 那一瞬,朱颜感觉到师父的眼眸忽地亮了一下。 那边却听到大巫师忽然睁开了眼睛,道:“奇怪。这位郡主……不像是活人啊!” 什么?被看穿了吗?朱颜心头猛然一跳,几乎从伞下蹦了出去,却听大妃愕然问:“自然已经是死人,为何这般问?” “不,我的意思是,这堆血肉里没有一点生气,”大巫师长眉蹙起,看了看四周呼啸的风,低声,“而且,人才刚死,居然连三魂七魄也无影无踪?不可思议。” “啊!”那一瞬,朱颜忍不住失声。 ——是的,人偶虽有血肉,却没有三魂七魄!这种差别,骗过常人可以,怎能骗过有修为的大巫师?那么重要的事情,她怎生就给忘了? “谁?”她刚一脱口,霍图部的大巫师瞬地转过身,目光如炬,手心一收一放,那一团火焰忽然就如同呼啸的箭一样,朝着她直射了过来! “呀——”她失声惊呼,手忙脚乱地想要抵挡,然而话还没出口,眼前便是一黑。 站在她身边的师父在电光石火之际出手,一把捂住了她的嘴,同时放低了伞面,将手中的伞斜下来罩住头脸,轻轻一转。 一朵白色的蔷薇花在雪中悄然绽放,瞬间将那团火熄灭。 同一个刹那,她看到师父尾指轻轻一点,地上那头死去的沙魔忽然全身一震,仿佛被牵着线,猛地从雪地上跃起,吼叫着扑向了一旁的霍图部大妃! “小心!”大巫师吃了一惊,连忙侧身相救。 然而那头死而复生的沙魔居然凶猛翻倍,这一击只略微缓了缓它的身形,紧接着又一个猛扑,将大妃扑倒在了雪地上,便要咬断她的咽喉。大妃身手也是迅捷,“刷”地拔出佩刀,一刀便插入了沙魔的顶心。趁着这么一缓,大巫师急速念咒,挥手又招来一道闪电,“刷”的一声,将沙魔连头带躯击得粉碎。 魔兽的利齿几乎已经咬住了她的咽喉,然而那个硬朗的女人竟是没有惊慌失措,只是喘了口气从地上爬起,拍了拍身上的雪,然而,眼看着沙魔化为齑粉,她却忍不住变了脸色,脱口惊呼了一声:“糟糕!” 这一击,几乎是把朱颜郡主的尸身也一起完全击碎。如果刚才要拼凑尸体已经很勉强,此刻便已经完全不可能——人的尸体和沙魔的血肉,都已经混在了一起。 大妃怔怔地站在雪上,愣了半晌,从一堆模糊血肉里捏起了一缕暗红色的长发,转过头看着大巫师:“现在可怎么办?” “怎么回事?这头沙魔刚才明明已经被我杀了!”大巫师沉着脸,看了看那一堆血肉,眼神闪了闪,又抬起头警惕地四顾,似乎要在风里嗅出什么来,“是什么让这东西忽然又回光返照了一下?” 时影捂着朱颜的嘴,将伞无声地放低,手腕缓缓旋转,伞面上那一枝白蔷薇缓缓生长,蜿蜒,将他们缠绕在其中,和大雪融为一体。 风雪呼啸,荒原里空无一人。 “奇怪。”大巫师在周围走了一圈,什么都没有感觉到,这才松了一口气,不解地喃喃,“刚才的事儿,有点反常。” “我们还是抓紧时间吧!”然而大妃握着手里那一缕头发,焦虑地看着他,“只剩下这个了,还能不能行?无论如何,绝不能让朱颜郡主就这样死在了今晚!否则我们后面的计划全部都泡汤了!” 后面的计划?什么计划?朱颜满肚子疑问,却听到大巫师咳嗽了几声,将目光收回来,投在那一缕头发上,开口:“去墓库里取十二个女人出来——马上就要,天亮之前!” 时影握着伞柄的手微微一震,薄唇抿成一线。 “好!”大妃吸了一口气,立刻站起身来。 他们要做什么?什么是墓库?朱颜好奇地看着,却不敢出声,只是用眼睛骨碌碌地看着师父。然而时影的神色非常严肃,退在一边,静静地看着大妃朝着马厩的方向一路走过去,眸子里几乎有一种刀锋般的锐利。 这样的师父,她几乎从没见到过。 大妃绕过马厩,推开了那个柴房的门。那一刻,朱颜下意识地倒吸了一口冷气,想起了柴房里那一对可怖可怜的母子——她已经斩断了那个孩子的镣铐,不知道在刚才那一场大乱里,那个小孩是否已经带着母亲趁机逃脱?可是,这样大的风雪,一个瘦弱的孩子又要怎样抱着沉重的酒瓮离开? 她心里有一丝惴惴,忐忑不安。 “咦?”大妃刚走进去,便在里面发出了一声低呼,语气极为愤怒,“怎么回事?那个小兔崽子和那个贱人,居然都不见了!” 朱颜不作声地松了一口气。 “居然给他们跑了!那个贱人!”大妃狂怒之下,用鞭子抽打着房间里的杂物,噼啪倒了一片,“该死……等找回来,我要把那个小兔崽子也砍了手脚、做成人瓮!” “别管这些了!都什么时候了!"大巫师皱着眉头,在风雪里微微咳嗽,捏着那一缕暗红色的头发,“你如果想在天亮之前把这件事掩盖过去,还给空桑使者一个活的郡主,就马上从墓库里把血食给我拿出来!” 大妃猛然顿住了手,似是把狂怒的情绪生生压了下去。 “好。”她咬着牙,冷静地说,“稍等。” 她在那个小小的柴房里走动,不知道做了什么,只听一声闷响,房子微微震动忽然间,整个地面无声无息地裂了开来! 柴房的地下露出了一个黑黝黝的入口,仿佛是一个秘密的酒窖。 而在地底下,果然也是一排排整整齐齐的酒瓮。 一只是每一个酒瓮上,都伸出了一颗人头! 第三章:血食 天啊……那,那么多的人瓮! 朱颜吃惊地看着这一幕,几乎又要惊呼出来。幸亏时影一直捂着她的嘴,不让她有再次惊动大巫师的机会。 “要女人。”大巫师低声道,“十二个!” “好。”大妃领命,从一排排的人瓮里选了几个年轻的,一个接着一个,从地窖里提了上去,在雪地上排成了一列,“一下子用掉十二个,回头可真是要花不少钱从叶城补货——要知道,现在一个品相很差的鲛人都得卖五千金铢了!” “要做大事,这点花费算什么?”大巫师一边检视着从地窖里提取出来的人瓮,一边道,“鲛人一族寿命千年,灵力更强,换成是用普通人类做血食祭献,得拿上百个才够用。” “那可不行,”大妃皱着眉头,“本旗大营要是一下子少了那么多人,这事儿盖不住,一定会引起骚乱。” “所以,就不要心疼金铢了。”大巫师冷冷道,手指敲着人瓮里的鲛人,“只要娶到了朱颜郡主,将来整个西荒还不都是你的天下? 他的手指逐一敲着那些被剁去了四肢装在酒瓮里的女鲛人的头颅,发出敲击西瓜似的空空声音。那些鲛人拼命地挣扎、尖叫,可是没有舌头的嘴里却发不出丝毫声音,如同一幕令人毛骨悚然的默剧。 朱颜在一边看着,只觉得刺骨惊心,紧紧攥着时影的袖子。 苏萨哈鲁的地底下,竟然藏着这样可怖的东西!天哪……她要嫁入的哪是什么霍图部王室,分明是恶鬼地狱! “天快亮了,要复活朱颜郡主,必须抓紧时间,”大巫师用法杖在雪地上画出了个符咒,将十二个人瓮在雪地上排成一个圆。 “开始吧。”大巫师低声道,“十二个鲛人当血食,估计也够了。” 他开始念动咒语,将那一缕红色的长发握在了手心。那个祝颂声非常奇怪,不是用空桑上古的语言吐出,而是更接近于一种野兽的低沉咆哮和吼叫,听上去令人躁动不安,非常不舒服。 随着他的声音,他的双瞳逐渐变了颜色,转为赤红,如同两点火焰——大巫师一边念咒,一边凝视着手心,不停变换着手势,忽然间,他手里的那一缕头发竟轰然燃烧了起来! 这……这是什么奇怪的术法?她在九嶷山那么多年,竟然从来没有听说过! 朱颜惊诧万分,侧头询问地看着师父,然而时影只是聚精会神地看着这一幕,表情肃穆,眼神里跳跃着火焰一样的光,一动不动。 大巫师在风雪之中施术,手中的火焰越来越旺盛。一轮咒术完毕,他拈起了其中一根燃烧的发丝,往前走了一步,念动咒语,“刷”的一声,发丝竟然直接插入了那个人瓮女鲛人的头顶心! 那么细小的发丝,竟然如同钢丝一样穿破了颅骨。人瓮的女人的五官瞬间扭曲,显然惨痛之极,却怎么也叫不出声音来。 “住手!你这个疯子!”朱颜愤怒已极,一时间竟忘了自己完全不是对手,想要冲出去扼死这个恶魔一样的巫师。然而时影的手牢牢地捂住了她的嘴,不让她动弹分毫。 他站在那里,撑着伞,只是冷冷地看着这一幕惨剧,一动不动。 一根接着一根,燃烧的发丝直插入人瓮的天灵盖,如同一支支火炬。转眼间,在这风雪之夜,荒原里点起了一个火焰熊熊的大阵! 大雪里,火焰在燃烧,布成了一个灯阵,以人的生命为灯油。大巫师盘腿跪在火焰中心,割裂自己的双手,一边祝颂,一边将鲜血滴入了每一个人瓮的天灵盖,然后再度展开手臂,将流着血的手伸向黑夜的天空,低沉地开口,说出了最后的祷词—— “毁灭一切的魔之手啊……请攫取血食吧!” 请您回应奴仆的愿望,让死去的人从黑暗里归来! 当血滴入火焰的那一刻,十二个人瓮女子一起张开了嘴,似是痛极而呼。在她们的痛苦里,十二道火焰猛然大盛,仿佛被一股力量吸着,朝着圆的中心聚集,在圆心汇成了一股巨大的火柱! 同一瞬,人瓮女子被吸光了精气神,瞬间干瘪枯槁。 火柱里,居然诞生了一个影影绰绰的东西。 “出来了……出来了!”大妃惊喜不已。 朱颜站在风雪里看着这一幕,几乎要晕眩过去——是的,她看得清楚:在那火焰里渐渐浮凸出来的,居然是一个人形!当她看过去的时候,那个火里的人仿佛也在看着她,居然还对着她诡异地笑了一笑! 那……那又是什么东西? 她战栗着抬起头,想询问身边的时影,却忽地发现风声一动,身边已经空无一人。师父?师—— 她抬起头,几乎失声惊呼。 风雪呼啸狂卷,有什么从她头顶掠过,那是一只巨大的白色飞鸟,瞬间展开了双翅,从阴云如铅的九霄直冲而下,冲入了火柱之中! “啊!”朱颜终于忍不住叫出声来,“四……四眼鸟?” 重明!时隔多年,她终于再次见到了这只童年陪伴过她的上古神鸟——这只巨大的白鸟是九嶷山神殿里的千年守护者,属于师父的御魂守,现在它盘旋着从九霄飞下来了……师父呢?师父去哪儿了?! 大妃也在失声惊呼:“那……那是什么东西?” 神鸟呼啸着从九霄飞来,双翅展开几达十丈,左右各有两只朱红色的眼睛,凝视着大地上大巫师燃起的火焰法阵,尖啸一声,翅膀一扫,风雪激荡,便将十二个人瓮都晃到了地上,尖利的喙一探,直接啄向了火柱中刚刚成型的肉身。 一啄之下,火焰都猛然暗淡。 “这,这是重明?不可能!”大巫师大惊失色,手中法杖一顿,一道火光急射而来,直取神鸟右侧那一双眼睛,逼着它歪了歪脑袋,失声,“难道……难道是九嶷山那边的人来了?” “说对了!”一个声音在风雪里冷冷道。 白色的飞鸟上,无声无息地出现了一个人影。穿着九嶷神官白袍的时影从重明的背上跃下,长袍在风雪里猎猎飞舞。凌空手腕一转,手中的伞“刷”地收拢,转瞬化成了一柄发着光的剑! “啊!”朱颜失声惊呼,看着时影的长剑凌空下击,瞬地贯穿了火焰里那个刚刚成型的东西,随后剑势一扬,将其高高地挑起,扔出了火堆。 “啪”的一声,那个东西摔落在她的面前。 她只看得一眼,就吓得往后跳了一步。 那……那竟赫然是另一个自己! 不是一具空壳的人偶,而是活生生的、还在扭动的活人!那个从火焰里诞生的“朱颜”全身赤裸,脸上带着痛苦不堪的表情,胸口被那一剑从上到下割裂,连里面的脏腑都清晰可见。 鲜血急速涌出,在雪地上漫延。 ——那个“朱颜”的血,居然是黑色的! “救……救救……”那个东西居然还会说话,在地上痛苦地挣扎着,爬过来,对着她伸出一只手,眼神里全是哀求。 “啊啊!”她往后又跳了一步,求助似的看了一眼师父。 然而时影已经重新翻身跃上了重明神鸟,和那个大巫斗在了一处,速度快得她压根看不清。风雪呼啸,那个大巫师的一头白发根根竖起,用古怪的声调大声吼着什么,一次又一次地用法杖重重顿着地面。 火焰在熄灭后又重新燃烧,轰然大盛,被操纵着扑向了时影! 一袭白衣在烈火里飘摇,如同闪电般穿进穿出,看得人眼花缭乱。风雪呼啸,仿佛龙卷风一样盘旋,将这方圆数十丈内变成了一个你死我活的绝境。 “师父,小心!”眼看师父的白衣被火焰吞没,朱颜急得不行,拔下玉骨便是一划——这一下她使上了十二成的功力,“刷”的一声,玉骨化为一道流光,破开了风雪,直刺战团中心。 冰雪和火焰同时一震,双双熄灭。 重明神鸟长嘶一声,收敛了双翅落下,漫天的大雪随之凝定。 “师父!”她一击即中,心里不由得狂喜,“你没事吧?” “我倒是没什么事……”过了一会儿,时影的声音才从黑暗中传来,依稀透着一丝疲惫,“你打伤的是重明。” “什么?”她吃了一惊。 黑夜即将过去,暗淡的火光里,那只巨大的神鸟缓缓降落在雪地上,落地时候身一却歪向一边,右翅拖在身后,四只眼睛缓缓转过来,冷冷地盯着她看。洁白的右翅上,赫然插着她的玉骨。 “啊?”朱颜目瞪口呆,说不出话来。 时影从鸟背上跃下地来,手里提着滴血的长剑,身上果然没有受伤,只是冷着一张脸:“去和重明道歉。” “我不去!”朱颜不敢上前。 然而时影没理睬她,手腕一转,那把长剑骤然变回到了原形,成了一枚古朴的玉简——那是九嶷山大神官的法器,千变万化。 时影握着玉简,看也不看地穿过她身侧,朝着雪地另一边走去了。她只能抖抖索索地上前,抬起手想抚摸白鸟的羽毛,又缩了回来:“对……对不起!我真的不是故意的!我明明是瞄准了那个大巫师打过去的……谁知道会……”朱颜看着这个儿时的伙伴,知道神鸟脾气倨傲,结结巴巴,不敢靠近:“你……你的翅膀没事吧?我帮你包扎一下?” 重明神鸟冷冷地看着她,下颌微微扬起,四只眼睛里全是看不起,忽然冷哼了一声,脖子一扬,将嘴里叼着的东西扔到了雪地上。 那个大巫师,赫然已经被拦腰啄为两段! “我说呢,原来你嘴里叼着这家伙?”她一下子叫了起来,为自己的失手找到了理由,“你看你看,我没打偏!明明是——” 话说到一半,“刷”的一声劲风袭来,头顶一黑,立刻跌了个嘴啃泥。重明毫不客气地展开翅膀,只是一扫,便一把将这个啰嗦的人类打倒在地,白了她一眼,施施然将翅膀收拢,迈着优雅的步伐走了开去,开始一处一处地啄食那些残余的火焰,一啄便吞下了一个被烧成灰烬的人瓮。 重明乃六合神兽之首,是专吃妖邪鬼怪的神鸟,净邪祟,除魔物。千百年来一直留在九嶷山,守护着帝王谷里的历代空桑帝王陵墓,是九嶷神庙大神官的御魂守,此刻也担负起了清理现场的责任。 朱颜狼狈地爬起来,刚想去找寻师父的踪影,却忽然听到远处传来一阵惊天动地的声响,如同千军万马在靠近。 怎...怎么了? 她转过头,忽地张大了嘴巴——赫然有一支军队,出现在黎明前的荒原上! 整个霍图部的战士不知道什么时候接到了命令,被迅速地召集到了这里。全副武装的战士们将这片空地包围得铁桶也似,剑出鞘,弓上弦,杀气腾腾。领头的正是她的婆婆,苏妲大妃,她脸色铁青,手里握着弓箭。 “不是吧?”朱颜看到全副武装的大军,喃喃——天哪,今天她只是想逃个婚而已……怎么转眼就变成要打仗了?这形势也变得太快了吧? 苏妲大妃,如今你还有什么话好说?"时影手握玉简,冷冷地看着面前的干军万马,并无丝毫退缩。他指了指地上奄奄一息的“朱颜",又指了指雪地上熄灭的火焰大阵和死去的大巫师,淡淡道:“你勾结大巫师,秘密修习被禁止的暗魔邪法,竟然意图谋害朱颜郡主!你觉得这样就可以操控西荒了吗?” “啥?”朱颜听得发愣。 什么叫做“意图谋害朱颜郡主”?明明是她自己弄死了自己,试图逃跑,怎么到了师父嘴里,就变成是大妃的阴谋了呢?还……还是,她自己莫名其妙地被卷入什么事情里面去了? 她下意识地往前走了几步,想要跑过去问个清楚。然而,大妃一眼看到她从大雪里奔来,全身一震,惊得几乎从马上跌下来。 “朱颜郡主……还,还活着?”她喃喃,不可思议地看着毫发无伤的人,又看了看地上扭曲挣扎的人形朱颜,一时说不出话来。 “这是你们的阴谋吧?这一切,都是你们安排的?!”终于,大妃想通了前后的联系,回过神来,指着时影狂怒厉喊,“九嶷山的人,竟联合赤之一族,把手伸到了这里!你们是早就计划好了要借着这场婚礼来对付我们,是不是?该死的!” 喂!什么意思?我和他明明不是一伙儿的! 然而,不等朱颜开口辩解,师父却冷笑了一声:“别自以为是了,就算没有这回事,你们在西荒秘密畜养血食、供奉邪神的阴谋迟早也要暴露。” 什么?师父怎么也知道了那个柴房地下的人瓮的秘密? “来人!”大妃眼神已经冷得如同严霜,里面笼罩了一层杀气,抬起了手,“把这里所有的人都给我杀了!一个都不许离开苏萨哈鲁!” “刷”的一声,铁甲应声散开,将荒原上的人团团围拢。 “娘?”柯尔克亲王看着眼前的这一切,一时间回不过神来——这些年来母亲和大巫师一直走得很近,他是知道的。但是他以为母亲只是为了笼络大巫师,借助他的力量来巩固自己在部族的地位而已,不知道还涉及了这样匪夷所思的事情。 ——如果要把九嶷的大神官和赤之一族的郡主一起杀死在这里,岂不是造反的大罪? “柯尔克,我一直都不想把你卷进来,所以什么都没和你说。”大妃转头看着儿子,眼神凝重,“可事已至此,已经不能善罢甘休——今天如果放跑了他们中的任何一个,我们霍图部就要大难临头了!” 大妃厉声下令:“所有人,张弓!将这两个人都给我射杀了!” “刷刷”的上弓声密集如雨,听得朱颜毛骨悚然,她生怕下一刻就会被万箭穿心射成刺猬,下意识地往前走了一步,拉住了师父的衣角。 “没事。”时影却神色不动,只是将手里的伞递给了她,"你拿着这个,退到重明身边去待着。” “可是……你,你怎么办?”她接了他的伞,知道那是师父的法器,看着他赤手空拳地站在雪地里,面对着上千的虎狼战士,不由得发怵,脱口而出,“我……我们还是快跑吧!” “跑?”他冷笑了一声,“我这一生,宁可死,也不临阵退缩!” “射!”就在拉拉扯扯的当口儿上,大妃一声断喝。 呼啸而来的箭雨,瞬间在荒原上掠过。 朱颜惊呼了一声,下意识地撑开了伞,想扑上去帮师父挡住。然而时影却在瞬间身形一动,迎着箭雨就冲了上去! “师父!”她失声大喊。 清晨的依稀天光里,只看得到漫天的雪花飘转落下,而他的白袍在风中飞舞,猎猎如旗——无数支利箭迎面射来,在空中交织成声势惊人的箭阵,如同暴风雨呼啸而来。时影一袭单衣,迎着万箭而上,凝神聚气,忽地伸出手去,“刷”地扣住了当先射到的第一支箭! ——那一瞬间,空中所有的箭都顿住了。 他手指一抬,指尖一并,“咔嚓”一声将手里的箭折为两段。 ——那一舜间,空中所有的箭竟然也都凌空折为两段! 他松开手指,将那支箭扔在了雪地上。 ——那一瞬间,所有的箭也都凭空掉落在了地上! 静默的战场上,千军压境,所有人却都瞬间惊呆了。这……这算是什么术法?这个白衣神官,居然能在一瞬间,通过控制一支箭来控制千万支箭!那,他岂不是能以一人而敌千万人? 这……这到底是什么样可怕的邪术! 只是一个刹那,时影已经出现了在了大妃的面前,看着那个手握重兵的贵妇人,冷冷开口:“苏妲大妃,你可认罪伏法?” “不认!"那个女人却是悍勇,从惊骇中回过神来,一声厉喝,竟是从鞍边“刷”地抽出长刀,迎头一刀就向着时影砍了下去! 她虽是女流,却是西荒赫赫有名的勇士,这一刀快得可以斩开风。拔刀速度极快,只是一刹那,就切到了时影的咽喉。 “师父!”那一刻,朱颜真是心胆俱裂,不顾一切地地冲了过去——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那一瞬间她竟然跑得极快,几十丈的距离仿佛被缩到了一步之遥,惊呼未落的瞬间,她已经冲到了马前。 这样鬼魅般的速度,令马上的大妃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赤之一族的郡主,她那个娇生惯养的新儿媳,竟以不可思议的速度冲过来,赤手握住了她砍下来的刀! 那一双柔软娇小的手,死死握住了刀锋,鲜血沿着血槽流下。 “你……”大妃倒抽了一口冷气,立刻咬了咬牙,将长刀继续往前刺出,想要顺势割断手掌再将这个少女的心脏洞穿。然而手臂刚一动,却忽然全身抽搐,说不出话来——因为此时一只手从背后探过来,扣住了她的咽喉! “师……师父?!”朱颜愣住了,看着忽然出现在大妃背后的时影。下意识地,她又回头看了一下。然而,背后的另一个时影还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大妃的刀锋已经割破了他咽喉上的肌肤。然而诡异的是,没有一滴血流出来。 “……”朱颜愣住了。过了片刻,才用流着血的手指轻轻点了下背后的那个时影——她的手指从他的身体里穿过,没有任何阻碍,如同一层空壳雾气。 那一刻,她明白过来了。 那是幻影分身!刚才那一瞬,师父早已移形换位! “接刀的速度挺快。”时影对着发呆的弟子笑了一笑,那笑容竟是少见的柔和。他一把扣住了大妃,将她拖下马来,转身对着铁甲战士大呼,“大妃勾结妖人,谋害老王爷,罪不容诛!你们都是霍图部的勇士,难道要跟随这个恶毒的女人反叛吗?” “什么?”所有人瞬地大惊,连柯尔克都勒住了马, 谋害老王爷?这个消息太惊人,几乎在军队里起了波涛般的震动。 “老王爷一生英武,五十岁大寿时还能吃一整头羊、喝十瓮酒,如何会因为区区寒疾说死就死了?”时影策马,将手里被制服的大妃举起,扣住了她的咽喉,“就是这个女人!因为失宠心怀怨恨,就勾结大巫师,在老王爷身上下了恶咒!不信的话,可以看看这个——” 他手指遥遥一点,大雪纷扬而起,地窖的顶板忽然被掀开。 “天啊……”那一瞬间,所有人失声惊呼,握着弓箭的手几乎松开——木板移开后,地下露出齐刷刷的一排排人瓮,里面全是没有四肢、满脸流血的鲛人。 那样惨不忍睹的景象,震惊了大漠上的战士。 “娘!”柯尔克眼角直跳,目眦欲裂,转向了大妃,颤声,“这……这些,真的是你和大巫师做的?为什么?” 大妃被扣住了咽喉,说不出一句话,然而眼神却冷酷,毫无否认哀求之意。柯尔克深知母亲的脾性,一看这种眼神,便已经知道答案,只觉得全身发冷,原本血战到底的一口气立刻便泄了。 “这个恶妇陷霍图部于如此境地。”时影冷冷,声音不高,却一字一句清清楚楚传到了每一个战士耳边,“我奉帝君之命来此,诛其首恶,胁从罔治!赤王已经带兵前来,帝都的骁骑军也即将抵达——你们这些人,难道还要助纣为虐,与天军对抗吗?!” “……”荒原上,铁甲三千,一时间竟寂静无声。 朱颜心里紧绷,用流着血的手默默从地上捡起了那把伞,不声不响地往师父的方向挪去,生怕那些虎狼一样的骑兵忽然间就听到了号令,一起扑了过来。 然而,寂静中,忽然听到了“当啷”一声响。 一张弓箭从马背上扔了下来,落在雪地上。 “事已至此,也没有什么好说的了。”柯尔克居然当先解下了弓箭,扔到了地上,从马背上跳了下来,回头对身后的战士们道,“一切都是我母亲的错,霍图部不能对抗帝都天军,不然灭族大难只在旦夕——大家都把刀箭解下来吧!” “……”战士们看到新王如此做法,踌躇了一下。 “你们真的要逼霍图部造反吗?快解甲投降!”柯尔克有些急了,生怕局面瞬间失控,厉声大喊,“一人做事一人当,这是我们家犯下的罪,不能带累你们父母妻儿,更不能带累霍图部被灭九族!请大家成全!” 战士们迟疑了一下,终于纷纷解下了武器,一个接着一个扔到了雪地上,很快地上便有了堆积如山的弓箭刀枪。 “各位千夫长,分头带大家回大营去!”柯尔克吩咐,声音严厉,不怒自威,“各自归位!没我命令,不许擅自出来!” 很快,雪地上便只剩下了孤零零的几个人。大妃看着这一切,拼命张大嘴巴,却发不出声音来,眼神里又是愤怒又是憎恨,恶狠狠地盯着自己的儿子,几乎恨不能上前用鞭子将这个如此轻易屈服的人抽醒。 “柯尔克亲王深明大义,实在难得。”时影不作声地松了一口气,对着柯尔克点了点头,“我知道你并未卷入此事。等到事情完毕,自然会上诉帝都,为你尽力洗刷。” “洗刷什么?",柯尔克摇头,惨然一笑,“我母亲在我眼皮底下做出这等事情,我身为霍图部的王,竟然毫无觉察,还有何脸面为自己开脱? 他往前走了一步,对着时影单膝跪下,道:“事情到此为止,在下身为霍图部之王,愿意承担所有责任。只求大神官不要牵连全族,那柯尔克死也瞑目——” 话音未落,他手腕一翻,拔出一把匕首,便往脖子割了下去! 时影身子一震,手指刚抬起,却又僵住。 “别啊!”朱颜失声惊呼,拔脚奔过去,却已经来不及阻拦。柯尔克这一刀决绝狠厉,刀入气绝,等朱颜奔到的时候已经身首异处。她僵立在雪地上,看着这个本该是自己夫君的人在脚边慢慢断了气,一时间连手指都在发抖。 她低头看看柯尔克,又抬头看了看时影,脸色苍白。 时影默默地看着这一幕,神色不动,手腕一个加力,将不停挣扎的大妃扔到了地上,冷冷开口:“现在,你知道那些被你残害的人的痛苦了吗?这个世间,因果循环,永远不要想逃脱。” 大妃在地上挣扎,想要去儿子的尸身旁,身体却怎么也不能动。泪水终于从这个一生悍勇残忍的女人眼里流下来,在大漠的风雪之中凝结成冰。 朱颜在一边看着,心里百味杂陈,身体微微发抖。 “既然你儿子用自己的血给霍图部清洗了罪名,那么,我也答应他此事到此为止,不会再牵连更多人。”时影说着,从袖子里飞出一条银素,瞬地将大妃捆了一个结实,“只把你送去帝都接受审讯,也就够了。” 他俯视着地窖里密密麻麻的人瓮,眼里露出一丝叹息,忽然间一拂袖——雪亮的光芒从雪地凭空而起,如同数十道闪电交剪而过。 “不要!”朱颜大惊,失声。 然而,已经晚了。那些闪电从天而降,瞬间就绕着地窖旋转了一圈。人头如同被收割的麦子一样齐齐被割下,从酒瓮上滚落! 只是一刹那,那些人瓮里的鲛人,就全都死了。 朱颜站在那里,看着满地乱滚的人头,又看着身首异处的新郎,一时间只觉得全身发冷。 “为……为什么?”她看着时影,颤声问,“为什么要杀他们?” “都已经变成这样了,多活一天多受一天折磨,为什么不让他们干脆死了?” 影俯身看着她,微微皱眉,“难不成,你还想让我把这些没手没脚的鲛人都一个个救回来吗?” “难道不行吗?”她怔怔,“你……你明明可以做到!” “不值得。如果是你被装到了酒瓮里,我或许会考虑一下。”时影从她手里接过了伞,走到了柯尔克的尸体边上,低头凝视了片刻,叹了口气,“可惜了……这本该是一个很出色的王啊!他的死,是空桑的损失。” 朱颜默默看着,心里也是说不出的难过。 一天之前,她还从心里抵触和厌恶这个名为夫君的人,却从来没想过自己会以这样的方式见到他,又以这样的方式和他告别——人和人之间的缘分,瞬乎缥缈,刹那百变,如同天上的浮云。 时影回头看了她一眼,道:“我跟你说的没错吧?你的夫君是一条好汉。你如果嫁了他,其实也不亏。” “你……”朱颜看着他,声音再也忍不住地颤抖起来,压抑不住内心的愤怒,脱口而出,“你为什么不救他?你……你当时明明是可以救他的!为什么眼看着他自杀?” 时影垂下眼帘,语气冷淡:“是啊……刚才的那一刹,我的确是来得及救他可我又为什么要救他呢?” “他不该死!”朱颜愤然,一时血气上涌,竟斗胆和他顶起嘴来,“我们修行术法,不就是为了帮助那些不该死的人吗?” 他抬起眼睛淡淡看了她一眼,声音平静:“不管该不该死,以此时此刻而论,他还是死了比较好吧?如果他能作为一个出色的王活下去,倒是有价值的;如果他能作为朱颜郡主深爱的夫君活下去,也算有价值,可是,现在他什么都不是了——他既不能做霍图部的王,也不能做你的丈夫。我又何必耗费灵力去救他呢?他若是活下来,反而麻烦。” “……”她说不出话来,怔怔看着那双熟悉的眼睛。 那样温雅从容的眼眸里,竟然是死一样的冷酷。 “别这样看着我,阿颜。每个人心里都有自己的量尺。”仿佛感觉到了她的情绪,他淡淡地看着她,反问,“其实,为什么非要指望我去救他们呢?你自己为何不去救?” “我……我赶不及啊。”她气馁地喃喃,忽地觉得一阵愤恨,瞪着他,“你明明知道我是怎么也赶不及的!还问?!” “怎么会呢?你当然赶得及。”时影淡淡笑了一声,“在大妃那一刀对着我砍下来的时候,你都能赶得及。” “……”朱颜忽然间愣住了。 是的,当时,她和大妃之间相隔着至少几十丈,那一刀迎头砍下、快如疾风。可就在这样电光火石之间,自己居然及时地冲了过去,赤手握住了砍下来的刀锋——这样的事情,如今转头回想起来,简直是做梦一样。 她低下头,怔怔地看着自己手心深可见骨的刀伤一时间说不出话来。是的,那一刻她如果真的冲过去,说不定也能救下柯尔克吧? 可……可是,为什么她没有? “你当然能,阿颜。你比你自己想象得更有力量。”看着她手心里的刀痕,时影一贯严厉的语气里第一次露出了赞许之意,“要对自己有信心。记住:只要你愿意,你就永远做得到,也永远赶得及!” 这么多年来第一次被如此夸奖,朱颜不由得懵了,半晌,才茫然地抬起头,看着他:“真……真的吗?” “我什么时候骗过你?”时影抬起手指,从她手上深可见骨的伤口处移过,触摸之处血流立止,“好了,事情结束了,我送你回家吧——” “回家?”她愣了一下,下意识地往后退。 “现在事情闹成了这样,你也不用出嫁了,不回家还打算去哪里?”他审视了一下她的表情,又道,“放心,我亲自送你回去,一定不会让你挨父王的打。” 然而她却缩了一下,喃喃:“不,我不回去!” “怎么?”时影微微皱眉。 “回去了又怎样?还不是又要被他打发出来嫁人?”她不满地嘀咕,顿了顿,又道,“不如我跟你去九嶷山吧!对了……你们那里真的不收女神官吗?我宁可去九嶷出家也不要被关回去!” “……”时影哑然,看了她一眼,“先跟我回金帐!" “噢。”朱颜不敢拂逆他的意思,只能乖乖地跟了过去。 第四章:小扎 只不过一夜而已,玉绯和云缦见了她倒像是生离死别一样,一下子扑上来抱着她,几乎哭出声来:“谢天谢地!郡主你平安回来了……昨晚事情闹那么大,我们,我们都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 朱颜心里很是感动,却也有点不好意思和不耐烦,便随口打发了她们出去,斜眼看看师父,心里有点忐忑。时影在一旁的案几上铺开了信笺,开始写什么东西,却果然没有放过这个教训她的机会,冷冷道:“你看,连侍女都为你担心成这样子,你就想想你父母吧。 “……”朱颜心里一个咯噔,也是有些后怕,却还是嘴硬,小小地“哼”了一声,嘀咕:“还……还不是因为你?否则我早就逃掉了。” “说什么傻话?”时影终于抬起头正眼看着她,眼神严厉起来,“你是赤之一族的唯一继承人,难道因为一门不合心意的婚事,就打算装死逃之夭夭?” “一门不合心意的婚事还不够吗!”朱颜再也忍不住,愤然顶嘴.“换了让你去娶一个猪一样的肥婆你试试看?” “……”时影看了她一相眼,不说话。 朱颜被他一看,顿时又心虚了。是了,以师父的脾气,只要觉得这事必要,无论是娶母猪还是母老虎,他估计还是做得出来的吧。不过,九嶷的大神官反正也不能娶亲,他也没这个烦恼。 “总有别的解决方法。”时影重新低下头去,临窗写信,一边淡淡道,“你已经长大了,不要一遇到事情就知道逃。” “那你让我怎么办!”她跺脚,气急败坏,“父王怎么也不听我的,帝都的旨意也下来了——我没在天极风城就逃掉,撑着到了这里,已经是很有担当了好吗?” 时影想了一想,颔首:“说的也是。” 他稳稳地转腕,在信笺上写下最后一个字,淡淡说了一句:“其实你若是不愿意,大可以写信告诉我。” 什么?朱颜微微愣了一下,以为自己听错了。自从她下了山,师父就没再理睬过她。五年来她写了很多信给他,他从来都没有回复过一句,也从未来看过她一次——她以为他早就不管她的死活了,此刻却居然来了这一句? “你要是早点写封信给我,也就没这事了。”时影淡淡说着,一一边写完了最后一个字,拿起信笺迎风晾干。 “真的?你干吗不早说!”朱颜愕然,忍不住赞叹了一声,“师父,没想到你手眼通天啊!九嶷神庙里的大神官,权力有这么大吗?” 七千年前,空桑人的先祖星尊大帝驱逐冰族、灭亡海国,一统云荒建立毗陵王朝,将自己和白薇皇后的陵墓设在了九嶷山帝王谷,并同时设了神庙。从此后,空桑历代帝后都安葬于此。每隔三年,帝君会率领六部王室前往九嶷神庙进行盛大的祭祀典礼。 一般来说,被送到九嶷神庙当神官的多半是六部中的没落贵族子弟,因为他们无法继承爵位,也分不到什么家产,剩下唯一的出路便是进入九嶷神庙修行,靠熬年头爬阶位,谋得一个神职,或许还有出头之日。 她不知道师父是出身于六部中的哪一部,但既然被送到了九嶷,肯定也不会是什么得势的人家。而且,说到底,九嶷神庙的神官所负责的也只是祭祀先祖、守护亡灵,哪里能对王室的重大决定插手? 然而,时影并没有回答她的提问,忽然咳嗽着了几声,从怀里拿出手巾擦拭了一下嘴角,洁白的丝绢上顿时染了淡淡的绯红。 “师……师父!”朱颜吃了一惊,吓得结结巴巴,“你受伤了?” “一点内伤而已,不妨事。”时影将手巾收起,淡淡道。 她愣愣地看着他,不可思议地喃喃:“你……你也会受伤?” “你以为我是不死之身?"他冷淡地看了她一眼,“以一人敌万人,是那么容易的事吗?” ”她一时间不敢回答,半晌才问:“刚,刚才那一招,叫什么啊……为啥你没教给我?” “没有名字。”时影淡淡,“是我临时创出来的。” 朱颜又噎了一下,嘀咕:“那一招好厉害!教给我好不好?” “不行,”时影看也不看这个弟子,“你资质太差,眼下还学不了这一招。如果硬要学少不得会因为反噬而导致自身受伤,万万不可。” “这样啊……”朱颜垂下头去,沮丧地叹了口气。 是的,那时候师父空手接箭,万军辟易,看上去威风八面,其实她也知道这种极其强大的术法同时也伴随着极大的反噬,恐怕只一招便要耗费大半真元。但从小到大,除了在梦魇森林那一次之外,她从没见过师父受伤,渐渐地便觉得这个人是金刚不坏之身。 时影专心致志地写完了信,拿起信笺迎风晾干。 朱颜凑过去,想看他写的是什么,他却及时地将信收了起来。她觉得有点奇怪,却也不敢多打听——师父的脾气一贯是严厉冷淡的,对于她那种小小的好奇心和上蹿下跳的性格,多半只会迎头一桶冷水。 时影将信笺折成了一只纸鹤,轻轻吹了一口气,纸鹤便活了,展开双翅朝着金帐外翩然飞去。这种纸鹤传书之术是术法里筑基入门的功夫,她倒也会,就是折得没这么好看轻松,那些鹤不是瘸腿就是折翅,飞得歪歪斜斜,撑不过十里路。 看着纸鹤消失在风雪里,时影沉默了片刻,忽然开口:“话说,你到底想要嫁一个什么样的夫君?” 朱颜没想到他突然有这一问,不由得愣了一下:“啊?” “说来听听。”时影负手看着帐外风雪,脸上没有表情,淡淡道,“等下次我让赤王先好好地挑一挑,免得你又来回折腾。” “哎呀,我喜欢……”她本来想脱口说喜欢渊那样又俊美又温柔的鲛人,但话到嘴边,却忽然闭了嘴——是的,师父的性格一向严厉古板,如果知道她为一个鲛人奴隶神魂颠倒,还不骂死她?而且父王再三叮嘱过不能对外提及这件家丑,否则打断她的腿。 “我……我觉得,”想到这里,她立刻乖觉地改口掩饰,顺便改为大拍马屁,“像师父这样的就很好啊!” 时影眉梢一动,眼神凌厉地看了过来。她吓了一跳,连忙将脖子一缩——怎么,难道这马屁是拍到了马腿上吗? “别胡说,"时影冷冷道,“神官不能娶妻。” “我知道我知道……”她连忙补救,把心一横,厚着脸皮道,"我的意思是,既然看过了师父这样风姿绝代当世无双的人中之龙,纵然天下男子万万千,又有几个还能入我的眼呢?所以就耽误了嘛!” 这马屁拍得她自己都快吐了,时影的脸色却果然缓了一缓。 “不能用这样的标准来要求你父王,”过了片刻,却听师父叹了口气,“否则你可能一辈子都嫁不出去了。” 什么?要不要这样给自己脸上贴金啊?还说得这么理所当然!朱颜暗自吐了一口血,硬生生才把这句嘀咕吞了下去,却听到他又说:“赤王就你一个女儿,你怎么和我弟弟一样,都这么不令人省心? 弟弟?朱颜不由有些意外。这个从小就开始在神庙修行、独来独往的师父,居然还有个弟弟?他难道不是个无父无母从石头里蹦出来的天煞孤星吗? “你有个弟弟?”朱颜忍不住地好奇,脱口而出,“他是做什么的?” 时影没回答她的问题,只是看了她一眼,那眼神顿时令她脊背发冷,把下面的话都咽了下去。她生怕触了师父的逆鳞,连忙找了个新话题:“那……那你这次来西荒,是一早就知道大妃的阴谋了?” “嗯。"他淡淡回答。 “是通过水镜预见的,还是通过占卜?”她有些好奇,缠着他请教,“这要怎么看?” 时影只回答了两个字:“望气。” “哦……是不是因为施行邪术必须要聚集大量的生灵,他们藏了那么多人瓮在这里,怨气冲天,所以能感受到这边很不对劲?”她竭力理解师父的意思,还是百思不得其解,“可是,你又怎么知道我要逃婚?这事儿我是半路上才决定的,也只告诉了玉绯和云见连母妃都不知道,你又是怎么提前知道的?这个难道也能望气?” “不能。”他顿了一下,冷着脸回答,“纯粹巧合。” “……”她一下子噎住了。 原来他不是为了帮她渡过难关才来这里的?只怕他这五年来就压根没想过自己吧。想起母妃还曾经让自己逃到九嶷山去投靠这个人,她心里不由得一阵气苦,脑袋顿时耷拉了下去,眼眸也暗淡了。 时影看着她恹恹的表情,终于多说了几句话:“我最近在追查一件关于鲛人的事情所以下了一趟山。” “哦,原来这样。”她点头——能让师父破例下山的,肯定是什么了不得的大事吧? 但是他既然不肯明说,自然问了也问不出什么名堂来。朱颜想了想,又纳闷地问:“可是……为什么只有你一个人来?” 时影耐着性子解答了她的疑问:“尚未有证据之前,不好擅自惊动帝都,所以只能孤身前来打探一下情况。来査了半个月,一点头绪都没有一一幸亏昨晚你逃婚,事出突然,逼得他们阵脚大乱露出了破绽。” 朱颜一下子怔住:“你……你不是说奉了帝都命令才来的吗?还说大军马上就要到了……” 时影冷冷道:“那时候若不这么说,怎能压得住军队?” “太危险了!”她忍不住叫了起来,只觉得背后发冷,“万一柯尔克那时候心一横造了反,那么多军队,我们……我们两个岂不是都要被射成刺猬了?” “猜度人心是比术法更难的事,柯尔克是怎样的人,我心里有数。”他淡淡道,“你对自己没信心也罢了,对我也没信心?” 她立刻闭了嘴,不敢说什么。 “这里的事情处理完,我也得走了。”时影站起了身来,道,“刚刚我修书一封,告诉了你父王这边的情况,相信他很快就会派人来接你回去了。” “什么?你……你出卖我?!”她没想到刚才那封信里写的居然是这个,顿时气得张口结舌,“我明明说了不回去的,你还叫父王过来抓我?你居然出卖我!” 时影蹙眉:“你父王统领西荒,所负者大,你别添乱。” “反正我不回去!”朱颜跺了跺脚,带着哭音,“死也不!” 话音未落,她撩起了金帐的帘子,往外便冲——是的!就算是逃婚没成功,她也不想再回到天极风城的王府里去了!回去了又会被关在黄金的笼子里,被嫁出去第二次、第三次,直到父王觉得满意为止! 既然都跑出来了,又怎么还能回去? 然而刚走出没几步,身体忽然一紧,有什么拉住了她的足踝。朱颜本能地想拔下玉骨反抗,然而脚下忽然生出白色的藤蔓,把她捆得结结实实,“刷”地拖了回来,重重扔在了帐子里的羊皮毯子上,动弹不得。 时影的语声变得严厉:“别不懂事!” 她被捆着横拖回来,满头满脸的雪和土,狼狈不堪,气得要炸了,不停地挣扎,然而越是挣扎那条绳索就捆得越紧,不由得失声大骂:“该死的,你……你居然敢捆我?连爹娘都不敢捆我!你这个冷血的死人脸,快放我出去!不然我——” 然而话说到一半,忽然间刹住了车。 “再敢乱叫,小心挨板子。”时影低下头,冷冷地看着她,手里赫然出现了一把尺子一样的东西,却是一枚玉简。 那一刻,朱颜吓得倒抽了一口冷气,顿时声音都没了——这把玉简,是师父手里变幻万端的法器,有时候化为伞,有时候化为剑……但是当它恢复原型的时候,却是她童年时的噩梦。 因为,这经常意味着,她要挨板子了。 在九嶷山的那四年里,她因为顽劣,几乎是隔三差五都要挨一顿打。背不出口诀,画不对符篆,出去玩了没有修炼,修炼得不对走火入魔……大错小错,只要一旦被他逮住,轻则打手心,重则打屁股,每次都痛得她哭爹喊娘要回家,奈何天极风城远在千里之外,真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时隔多年,如今再看到这把玉简,她依旧是后背一紧。 “你……你敢打我?我又不是八岁的小孩子了!”她气急,嚷了起来,“我十八岁了!都死过一个丈夫了!我是赤之一族的郡主!你要是敢打我,我……我就……” 他皱了皱眉头,问:“就怎么?” 她这点微末功夫,还能威胁他? 然而朱颜气急了,把心一横,大声道:“你要是敢打我,我就叫非礼!我把外面的人都叫进来!有那么多人在,看你还敢不敢当众打我?” “……”时影的脸刷地沉了下来,玉简停在了半空。 “不信你试试?快放了我!不然我就喊人过来了!”她第一次见到师父犹豫,心里一喜,不由得气焰更旺,“来人啊!非——” 话音未落,玉简重重地落在了她的后背! 她吃痛,一下子大叫起来,想叫玉绯和云缦进来救命,然而却发现嘴里被无形的东西封住了,吐出的每一个字都消失在唇边,变成极轻极轻的呓语。她知道师父在瞬间释放了结界,心下大惊,竭尽全力地挣扎,想破除身上的禁锢,然而却丝毫不管用。 玉简接二连三地落下,发力极重,毫不容情。她只痛得龇牙咧嘴,拼命叫喊挣扎,然而越是挣扎绳子就越紧。 这样的责打,自从十三岁回到王府之后就从未有过。 她本来还想硬撑着,但他打得实在重,她痛得在地上滚来滚去,又羞又气,拼尽全力地骂他——该死的家伙,居然还真的打她?想当初,他的命还是她救的呢!早知道他这样忘恩负义,不如让这个没人性的家伙早点死掉算了! 那一瞬,玉简忽然停住了。 “你说什么?"时影似乎听到了她被堵在喉咙里的骂声,看着她,冷冷不说话,神色却极为可怕,“忘恩负义?没人性?早点死掉算了?” 什么?他……他又对自己用了读心术?趁着那一瞬的空挡,她终于缓过了一口气,用尽全力发出声音来,却只是颤巍巍地开口求饶:“别……别打了!师父,我知错了!” 是的,她一贯乖觉,明知打不过又逃不掉,不立刻服软还能怎么?要知道师父会读心术,她连暗自腹诽一句都不行,只能立刻求饶认错。 他应声收住了手,冷冷地看着她:“错在哪里,你倒是说说看?” 朱颜瘫倒在白狐毯子上,感觉整个后背热辣辣地痛,又羞又气又痛,真想跳起来指着他大骂。然而知道师父动了真怒,好汉不吃眼前亏,只能扭过脸去,勉勉强强说了一句:“我……我不逃婚了还不行吗?” “只是这样?”时影冷笑了一声,却没有轻易放过她。 “那还要怎样啊?!”她终于忍不住满心的委屈,爆发似的大喊起来,“我一没作奸犯科,二没杀人放火,三没叛国投敌!我……我不就是想逃个婚吗?你打也打了,骂也骂了,还错在哪儿了?” 他眉梢动了一动,叹了口气,蹲下来看着她,用玉简点着她的额头:“还挺理直气壮?好,那让我来告诉你错在哪里——” 他的声音低沉而冷酷,一字一句道来:“身为赤之一族郡主,平时受子民供养,锦衣玉食,享尽万人之上的福分,却丝毫不顾王室应尽之义务,遇到不合心意之事,只想着一走了之!” “这是其一!” 他每说一句,就用玉简敲一记她的手心。她痛得要叫,却只能硬生生忍住,眼泪在眼眶里乱转,生怕一哭闹就被打得更厉害。 “不管不顾地在苏萨哈鲁闹出这么大的乱子,死伤无数,却不及时写信告知家人,让父母为你日夜悬心,甚至以为你已经死了——羔羊跪乳、乌鸦反哺,你身为王室之女,反而忘恩负义!” “这是其二!” 第二下打得更重,她终于“哇”的一声哭了,泪水滚滚滴落,掉在了他的手背上。时影皱着眉头,声音冷得如同冰水里浸过,继续往下说:“犯错之后不思改过,不听教诲,居然还敢恐吓师尊,出言诋毁!这是其三!现在知道错在哪里了吗?挨这一顿打,服不服气?不许哭!” 她打了个哆嗦,硬生生忍住了眼泪,连忙道:“我知错了!服气,服气!” 时影却看着她,冷冷:“说得这般顺溜,定非诚心。” 朱颜几乎又要哭出来了,拼命地摇着头:“徒儿真的不敢了……真的!我知错了,求师父放了我吧!” 时影放下了玉筒,看了她一眼,道:“那还想不想咒我死了?” “不……不敢了。”她哆嗦了一下,继续拨浪鼓一样地摇头——刚才也就是一时被打急了,口不择言而已。 他看着她,神色却忽然软了下来,叹了口气:“不过,你的确救过我的命……如果不是你,我那时候就死在苍梧之渊了。” 她没想到他会有这句话,一时间僵着满脸的泪水,倒是愣了一下。 五年前,将失去知觉的师父从苍梧之渊拉出来,她又惊又怕,也是这样满脸的眼泪——十三岁的女孩哆哆嗦嗦地背着他,深一脚浅一脚地在森林里狂奔,不停地跌倒,又不停地爬起。 他们在密林里迷路,他一直昏迷不醒。她足足用了一个月,才徒步穿过梦魇森林,拉着奄奄一息的他回到了九嶷神庙。其中的艰险困苦,一言难尽,可当时那么小的她,却在九死一生之际也不曾放弃他。 那之后,他才将玉骨赠与了她。 那时候,她刚刚满十三岁,开始从孩子到少女转变。五年不见,她已经出落成亭亭玉立的少女,而当长刀对着他迎头砍下来的时候,这个丫头却依旧想都不想地冲了上来,不顾一切地用赤手握住了砍向他咽喉的刀锋! 这个刹那,她爆发出来的力量,和多年前几乎一模一样。 时影叹了口气,将她扶起来,看着她满脸的眼泪,忽然觉得不忍——是自己的问题么?那么多年来,他一直独来独往,不曾学习怎样与人相处,无论是对自己还是对别人,一贯都要求得近乎苛刻。他是有多不近情理,才会将好好的弟子逼得来咒自己死? 看着师父的眼神柔软了下来,朱颜暗自松了口气,有小小的侥幸。师父心软气消了!看来这次终于不用挨打了……不过这笔账,她可不会忘记! “疼么?”时影叹了口气,问。 “不……不疼。”她心里骂着,嘴里却不敢说一句。 “不要不懂事。”他神色柔和了下来,语气却还是严厉,“你已经十八岁了,身为郡主,做人做事,不能再只顾着自己。” “是……是。”她连连点头。 顿了顿,小心翼翼地问:“那……现在可以放开我了吗?” 谁叫她技不如人,被人打了,连发个脾气都不敢——她发誓从今天起一定好好修炼,学好术法,下次绝对不能再这样任人蹂躏了! 时影看了她一眼,她连忙露出温顺无辜的表情,泪汪汪地看着他:“真的好疼哎!” 他沉吟了一下,手指一动,困住她的绳索瞬间落地,然而接着却是手指一圈,一道流光将金帐团团围住。 “啊!"她失声惊呼起来,满怀失望——这家伙松了她的绑,却又立刻设了个结界! 时影站了起来,对她道:“这边的局面已经控制住了。我让空寂大营里的江臣将军带精锐前来,暂时接管苏萨哈鲁,其余的事等赤王到来再做处理。”他走出帐外吩咐了侍从几句,又回转了过来:“你就在这儿好好待着吧!玉绯和云缦可以进来服侍你其他人一律不许靠近。 她心里一惊,忍不住问:“啊?你……你这就要走?” “是。我追查的线索在这里中断了,得马上回去,后面还有很多事情要处理。”他头也不抬地收拾着简单的随身行李,道,“你先在这里待着。等你父王到了,这结界自然会消除。” “我……我舍不得师父走啊!”她拼命忍住怒气,讨好地对他笑,“都已经五年没见到师父了,怎么才见了一面就走?不如让阿颜跟着你一起去吧……无论天涯海角,我都跟着师父!” “……”他看了她一眼,竟似微微犹豫了一下。 有戏!她心下一喜,连忙露出更加乖觉可怜的样子。不管三七二十一,先过了眼前这一关再说。无论如何,跟着师父出去外面晃一圈,总比留下来被父王押回去好。 然而时影沉吟了一瞬,却摇了摇头:“不行。接下来的事情很危险,不能带上你。你还是先回赤王府吧!我们还会再见面的。” 朱颜知道师父说一不二,再啰嗦估计又要挨打,想了一想,只能担心地问了一句:“那……你,你在信里,没对父王说我那天晚上正准备逃婚吧?” 他淡淡看了她一眼,道:“没有。” “太好了!我就知道师父你不是多嘴的人!”她松了一口气,几乎要鼓掌雀跃,却看到他从怀里拿出了一卷书,郑重地递给了她:“这五年里,你在术法上的进境实在是太慢了,凭着你的天资,不该是如此——回头仔细看看我写的笔记,应能有些突破。” “谢谢师父!”她不得不接过来,装出一个笑脸。 “好好修习,不要偷懒了。”他最后还给她布置了个任务,点着她的脑袋,肃然道,“等下次见面,我要考你的功课。” “是……是。”她点头如啄米,心里却抱怨了千百遍。 时影看了她一眼,不知道想起了什么,又将那一卷书拿了回来,“刷”的一声将最后一页撕了下来,道:“算了。这最后一项,你还是不学为好。” “嗯!”她一听说可以少学,自然满心欢喜,完全没问撕掉的是什么内容。 “你……”时影看了看她,似还是有些不放心,却最终只是轻不可闻地叹了口气,没有再说什么,撑开伞,转身走出了金帐,雪花落在绘着白蔷薇的伞上。 重明神鸟从天而降,落在雪原上。 他执伞登上神鸟的背,于风雪呼啸中逆风而起,一袭白衣猎猎,如同神明一样俊美高华。大漠上的牧民发出如潮的惊叹,纷纷跪地匍匐礼拜,视为天神降临。 她在帐篷里远远看着,忽然间便是一个恍惚。 思绪陡然被拉回了十年前。 第五章:初遇 回想起来,第一次遇见时影,她还只有八岁。 那时候,作为赤之一族的唯一郡主,她第一次离开西荒,跟随父王到了九嶷神庙——那之前,她刚刚度过了一次生死大劫,从可怖的红藫热病里侥幸逃生,族里的大巫说父王在神灵面前为她许下了重愿,病好之后,她必须和他一起去九嶷神庙感谢神的庇佑。 听说能出门玩,孩子欢呼雀跃,却不知竟然要走一个多月才能来到九嶷。 那个供奉着云荒创世双神的神庙森严宏大,没有一个女人,全都是各地前来修行的神官和侍从,个个板着一张脸,不苟言笑。 待了两天她便觉得无聊极了,趁着父王午睡,一个人偷偷游荡在九嶷山麓。看过了往生碑上的幻影,看过了从苍梧之渊倒流上来的黄泉之瀑,胆大包天的小孩子竟然又偷偷地闯入了神庙后的帝王谷禁域。 那个神秘的山谷里安葬了历代空桑帝后,用铁做的砖在谷口筑了一道墙,浇筑了铜汁,门口警卫森严,没有大神官的准许谁都不能进入。天不怕地不怕的她偷偷跑了过去,东看西看,忽然发现那一道门居然半开着。 天赐良机!孩子一下子欢呼雀跃起来,想也不想地便从那一道半开的门里挤了进去,一路往前奔跑。 帝王谷里空无一人,宽阔平整的墓道通往山谷深处,一个个分支连着一个个陵墓,年代悠久,从七千年前绵延至今。孩子胆子极大,对着满布山谷的坟墓毫无惧怕,只是一路看过去,想要去深谷里寻找传说中空桑始祖星尊大帝的陵墓。 忽然间,她听到了一声厉啸——空无一人的帝王谷深处,有一只巨大的白鸟从丛林里振翅飞起,日光下,羽毛如同雪一样洁白耀眼。 神鸟!那是传说中的重明神鸟吗? 胆大的孩子顿时就疯狂了,朝着帝王谷内狂奔而去,完全没有察觉这一路上开始渐渐出现了打斗的痕迹,有刀兵掉落在路边草丛,应该是刚进行过一场惨烈的搏杀。 她跑了半个时辰,终于气喘吁吁地跑到了那只白鸟所在的位置。还没来得及靠近那只白鸟就霍然回过头,睁开了眼睛狠狠盯住了她——那只美丽的鸟居然左右各长两只眼睛,鲜红如血,如同妖魔一样! 它的嘴里还叼着一个人,只有半截身体,鲜血淋漓。 “啊呀!”孩子这才觉得害怕,往后倒退了一步,跌倒在地。 这个神鸟,怎么会吃人?它……它是个妖魔吗? 她惊叫着转过身,拔腿就跑。然而那只白鸟却恶狠狠地看了过来,发出了一声尖厉的叫声,展翅追来,对着这个莽撞的孩子,伸出脖子就是凌空一啄! 她失声惊呼,顿时腾云驾雾飞了起来。 “住手!”有人在千钧一发之际从天而降,挥手将她卷入袍袖,另一只手“刷”地抬起,并指挡住了重明神鸟尖利的巨喙。 那只巨大的神鸟,居然瞬间乖乖低下了头。 她惊魂方定,缩在他的怀里,抬起头来看了来人一眼——如果不是这个人,她大概已经被那只四眼大鸟一啄两断,当作点心吞吃了吧。 那是一个十六七岁的少年,面容清俊,穿着白袍,腰坠玉佩,衣衫简朴,高冠广袖,竟是上古的款式。整个人看上去也淡漠古雅,像是从古墓里走出来的一样。 吓了一跳,不由得脱口而出:“你……你是活人还是死人?” 那个少年没有说话,只是皱着眉头看了怀里瑟瑟发抖的孩子一眼:“你是谁?怎么进来的?” 他的手是有温度的,心在胸膛里微微跳跃。她松了一口气,嘀咕:“我……我叫朱颜,跟父王来这里祭拜神庙。看到那道门开着,就进来了……” 少年看了她一眼,视线落在她衣角的家徽上,淡淡:“原来你是赤之一族的人。” “嗯!你又是谁?怎么会待在这里?”她点了点头,心里的恐惧终于淡了,好奇地打量着这个忽然出现在深谷里的清秀少年,眼睛亮了一下,忽然抬起了手,“啊呀,你这里有个美人尖!” “……”在她的手指头戳到他额头之前,他一松手,把她扔下地来。孩子痛呼了一声,摔得屁股开花,几乎要哭起来。 少年扔掉她,拂袖将重新探头过来抢食的大鸟打了回去,低叱:“重明,别动——她和刚才那些人不是一伙的,不能吃!” 被阻止之后,那只有着四只眼睛的白鸟就恨恨地蹲了回去,盯着她看。它尖利为嘴角还流着鲜血,那半截子的人却已经被吞了下去。朱颜忍不住发出了一声惊呼,往少年后面躲了一下——这里周围散落着一地的兵器,草木之间鲜血淋漓,布满了残肢断臂,似是刚有不少人被杀。 “这……这是怎么回事啊?”孩子被吓坏了,结结巴巴地问。 “没什么,”少年淡淡道,“刚才有刺客潜入山谷,被重明击杀了。” “是吗?它……它会吃人!”她从他身后探出身,小心翼翼地看了一眼那只雪白的大鸟,“它是妖魔吗?” “只吃恶人。”少年淡淡,“别怕。” 重明神鸟翻着白眼看着孩子,喉咙里发出咕噜声。 “咦,它叫起来好像我养的金毛狙啊!是你养的?”孩子没心没肺,一下子胆子又大了起来,几乎牛皮糖一样地黏了上去,摸了摸白鸟的翅膀,“可以让我拔一根羽毛吗?好漂亮,裁了做衣服一定好看!” 重明神鸟不等她靠近,翅膀一拍,卷起一阵旋风便将她摔了个跟斗。 如今回想,这就是后来它为什么一直不喜欢她的原因吧?因为从刚一照面的时候开始,她就打着鬼主意一心要拔它的毛。 那个少年没有接她的话,冷冷地看了八岁的孩子一眼,忽然皱着眉头,开口问了一句:“你是男孩还是女孩?” “当然是女孩!难道我长得不漂亮吗?”她有些不满地叫了起来,又看了看白鸟,拉着他的衣襟,“大哥哥,给我一片羽毛做衣服吧!好不好?” “是女孩?”那个少年没有理睬她的央求,身子猛然一震,眼神变得有些奇特,“怎么会这样……难道预言要实现了?” “什么预言?”她有些茫然,刚问了一句,却打了个寒战——少年的眼神忽然间变得非常奇怪,直直地看着她,瞳孔似乎忽然间全黑了下来!他袍袖不动,然而袖子里的手却悄无声息地抬了起来,向着她的头顶缓缓按下。 手指之间,有锋利的光芒暗暗闪烁。 “怎么了?大哥哥,你……你怎么抖得这么厉害?”八岁的孩子不知道危在旦夕,只是懵懂地看着少年,反而满是担心,“你是不是生病了?你一个人住在这里吗?替你去叫医生来好不好?” 孩子关切地看着他,瞳子清澈如一剪秋水,映照着空谷白云,璀璨不可直视。那刻,少年的手已经按住了她的灵台,微微抖了片刻,却忽地颓然放下,落在了她一头柔软的长发上,摸了摸,发出了一声长长的叹息。 “怎么啦?为什么唉声叹气?”她却莫名其妙,不知道自己片刻之间已经在鬼门关走了一个来回,只是抱怨,“你是舍不得么?那只四眼鸟有那么多毛,我只要一片,难道也不可以?好小气!” “……”少年的眼眸重新恢复了冷意,只是看了她一眼,便随手把这个闹腾的孩子拎起来,低声自语,“算了,只是个小孩罢了——说不定不杀也不妨事吧?” “什么?”她吓了一跳,“你……你要杀我吗?” 那个少年没有理睬她,只是把她拎起来,重新扔回了围墙外面,并且严厉地警告了她:“记住,绝对不能告诉别人你今天来过这里,更不能告诉别人你见过我!擅闯帝王谷禁地,是要杀头的!” 孩子被吓住了,果然不敢再和人说起这件事然而好奇心却忍不住,只能远远地绕着圈子,向旁边的人打听消息:“哎……我昨天跑到山上玩,远远地看到山谷里有个人影!为什么在那个都是死人的山谷里,居然还有个活人?” 好奇的孩子回去询问了神庙里的其他侍从,才知道这个居住在深谷里的少年名叫时影,是九嶷神庙里的少神官。今年刚刚十七岁,却已经在九嶷神庙修行了十二年,灵力高绝,术法精湛,被称为云荒一百年来仅见的天才。他平时独居深山,布衣素食,与重明神鸟为伴,除了大神官之外从不和任何人接触。 “记着,你远远看看就行,可别试图去打扰他,”神庙里的侍从拍着八岁孩子的头,叮嘱,“少神官不喜欢和人说话,大神官也不允许他和任何人说话——凡是和他说话的人都要遭殃的!” 然而,她生性好动好奇,却哪肯善罢甘休? 第二天,朱颜就重新偷偷跑到了围墙边,那道门已经关闭了,她便试图爬过去。 然而刚一爬上去就好像被电了一下似的,“啊呀”一声掉落回了地上,痛得屁股要裂成四瓣——怎么回事?一定是那个哥哥做的吧?他是防着她,不让她跑进去拔了那只四眼鸟的毛吗? 朱颜急躁地绕着围墙走来走去,却一点办法也没有。最后,只能爬上了谷口另一边的断崖,俯视着山谷里的那个人,大呼小叫,百般哀求,想让他带自己进谷。然而不但重明神鸟没有理会这个孩子,连那个少年都没有再和她说过一句话——似乎是个天生的哑巴一样。 她喊了半天,觉得无聊了,便泄气地在树下坐了下来看着他们。 帝王谷极其安静,寂静若死,一眼望去葱茏的树木之间只有无数的陵墓,似乎永远都没有活人的气息。 那个少年修行得非常艰苦,无论风吹日晒,每天都盘腿坐在一块白色的岩石上闭目吐纳,餐风饮露。坐着坐着,有时候他会平地飞起来,张开双臂、飞鸟一样回旋于空中;有时候他会召唤各种动物前来,让它们列队起舞,进退有序;有时候他张开手心,手里竟会开出莲花,然后又化为各色云彩…… 孩子只看得目瞪口呆,心驰神往。 “教给我!”终于有一天,她忍不住趴在山上,对着他叫了起来,“求求你,大哥哥!教给我好不好?” 他没有理睬她,就仿佛这个烦人的孩子并不存在——赤王的独女惹不起,反正过不了几天,她也会和父亲回到封地去了。 那一天,雨下得很大,帝都有使者来到九嶷。应该是带来了一个不好的消息,父王脸色凝重,和其他人都聚集到了神殿,一去便是一天一夜,留下孩子一个人。一旦得了空,她便又偷偷跑出来,来到了后山的帝王谷。 然而这一次,她却没有在那块白色的岩石上看到他。 孩子不由得有些诧异。平时就算下雨刮风,他也是勤修苦炼从不缺席的,今天怎么就偷懒了呢?难为她还冒雨跑来看他! 她趴在山上看了半天,什么都看不到,只能垂头丧气地打伞离开。 然而就在转身的刹那,有什么勾住了她的衣角。回头看过去,孩子顿时被吓得惊叫起来——头顶的雨忽然消失了,有四只巨大的眼睛从山崖下升起来,定定看着她,瞳孔血红,一瞬不瞬。 “哎呀……四眼鸟!”她失声惊叫,想要逃跑。 然而,在惊叫声里,重明神鸟用巨喙叼住了小女孩的衣襟,将她整个人一把提起,展翅腾空而去! 她尖叫着,拼命挣扎,转瞬却毫发无伤地落在了一个地方。 那是离那块岩石不远处的一堵断崖,崖下有个凹进去的石窟,重明神鸟叼起她,将她轻轻地放在洞口,然后盯着她,对着里面歪了歪头。 “嗯?”她不禁地往里看了一眼,“那里面有啥?” 神鸟用巨喙把小女孩往里推了推,发出了低声的咕咕声音,竟然是透出一丝哀求之意,眼里满是忧虑。 朱颜愣了一下:“你想让我进去?为啥啊?” 神鸟又叫了一声,四只眼睛一动不动地看着她,忽然转头,啄下了翅膀上一片羽毛轻轻盖到了她身上,又转头看了看石窟里面。 “啊?”她明白过来了,“这是你给我的报酬?” 神鸟点了点头,继续紧张地望着里面,却又不敢进去。 “到底怎么了?”朱颜人虽小胆子却大,挠了挠头,便走了进去。 石洞的口子很小,只容一个人进出,地上很平整,显然有人经常走过。道路很黑,她摸索着石壁,跌跌撞撞走了很久才走到了最里面。最里面豁然开朗,有一个小小的石室,点着灯,干净整洁,地上铺着枯叶,一条旧毯子,一个火塘,很像是她在荒漠里看到过的那些苦行僧侣的歇脚处。 那个大哥哥是一个人住在这里吗?岂不是过得很辛苦? 她一直走进去,终于在洞窟深处看到了那个少年。他坐在一个石台上,面对着墙壁,微微低着头,好像在盘膝吐纳,一动不动。 “咦?你在这里呀?”她有点诧异,却松了口气,“今天怎么不出去练功了?你家四眼鸟好像很担心你的样子……喂?” 他对着石壁,一直没有说话。 不会是睡着了吧?小女孩走过去,大着胆子推了他一下。 “别碰我!”忽然间,少年一声厉喝。她吓得一哆嗦,往后倒退了一步,差点撞到了石壁上。 “谁让你进来的?”少年没有看她,只是压低了声音,“滚出去!” 他的语气很凶,然而朱颜却听出来他的声音在发抖,肩膀也在抖,似乎在竭尽全力忍耐着什么巨大的痛苦。不由得担心地挪过去,问:“你怎么啦……是生病了吗?” 等凑近了,却不由得失声:“天啊……你,你怎么哭了?” 那个有美人尖的哥哥面对着石壁坐着,脸色苍白,眼角竟有泪痕;放在膝上的手微微颤抖,紧握成拳,手背上鲜血淋漓——在他面前的石壁上,一个一个密密麻麻的,全都是带着血的掌印! “你!”小女孩惊呆了,伸出手去,结结巴巴地问,“怎……怎么啦?” “滚!”仿佛是再也控制不住情绪,少年狂怒地咆哮起来,在她碰到他的那一瞬,猛然一振衣——刹那间,一股巨大的力量汹涌而来,简直如同巨浪,将小女孩瞬间高高抛起,狠狠朝着外面摔了出去! 朱颜甚至连一声惊叫都来不及发出,就重重撞上石壁。 只是一刹那,眼前的一切都黑了。 等她醒来的时候,已经不知道过了多久。头很痛,眼睛很模糊,有人抱着她,喊着她,急切而焦虑,每一次她要睡着的时候他都会摇晃她,在她耳边不停地念着奇怪的咒语,将手按在她的后心上。 “不要睡……”她听到那个哥哥在耳边说,“醒过来!” 渐渐,她觉得身体轻了,眼前也明亮起来了。 终于,孩子醒了过来,睁开了双眼。映入眼帘的是湛蓝的碧空和近在咫尺的白云,天风拂面,那一刻,她不由得惊喜万分地欢呼了一声,伸出手,就想去抓那一朵云:“哇!我……我在天上飞吗?” “别动。”有人在耳边道,制止了她。 孩子吃惊地转过头,才发现自己正被那个少年抱在怀里。耳边天风呼啸,他坐在神鸟的背上,紧紧抱着她小小的身体,一直用右手按在她的后心上,脸色苍白,似是极累,全身都在发抖。 是的,这个小孩,不知道刚刚发生了多么可怕的事情。 杳无音信十几年,帝都忽然传来了噩耗,世上唯一至亲之人从此阴阳相隔——任凭他苦修多年,却依旧无法完全磨灭心中的愤怒和憎恨,只觉得心底有业力之火熊熊燃起,便要将心燃为灰烬! 他一个人进入山洞,将重明赶了出去,面壁独坐了三天三夜,试图熄灭心魔。山谷空寂,只有亡者陪伴,他无法控制地大喊,呼号,拍打着石壁,尽情发泄着内心的愤怒和苦痛,却还是无法控制住内心的憎恨。 然而这个时候,这个小女孩竟然从天而降,闯入了山洞! 她走过来,试图安慰他。然而他却在狂怒中失去了理智,完全控制不住自己,只是一振袖子,就将那个孩子如同玩偶一样摔了出去——当他反应过来扑过去想要护住她的时候,已经太晚了。 他眼睁睁地看着她撞在石壁上,像个破裂的瓷娃娃。 怎么会这样?!那一刻,枯坐了多日的少年终于惊呼着跃起,飞奔向她,抱着奄奄一息的孩子奔出石窟,跃上了重明神鸟,不顾一切地飞向了西北方的梦华峰,完全忘记了片刻前吞噬心灵的愤怒和憎恨。 这一路上,他不停地念着咒术,维系着她摇摇欲坠的一线生机,近乎疯狂。日落之前,他终于赶到了梦华峰,用还阳草将她救了回来。 当那个孩子在他怀里重新睁开眼睛的时候,他长长松了一口气,泪水无法抑制地从消瘦的面颊上滑落,只觉神智已经接近崩溃。 “啊?不要哭了,到……到底怎么了啊?”朱颜抬起手,用小小的手指擦拭着他冰冷的脸,用细细的声音安慰着他,“有谁欺负你了吗?不要怕……我,我父王是赤王,他很厉害的!” 他缓缓摇了摇头,抓住她的手,从脸上移开。然而,小女孩却锲而不舍地把小手重新挪回了他的脸上。到后来,他终于不反抗了,任凭孩子将温暖的小手停在他的额头上。 “喏,”那个死里逃生的孩子看着他,用一种开心的语气道,“你有美人尖呢……我母妃也有!” “……”少年没有说话,沉默地侧开了脸。 “母妃说有美人尖的人,才是真正的美人……可惜我没有。都怪父王!他长得太难看了。”小女孩惋惜地摸了摸自己的额头,又看了看他,关切地问,“怎么了?你抖得很厉害……是不是天上太冷?你快点回地上,加一件衣服喝一点热汤……对了,有人给你做汤吗?你的阿娘去哪里了?” 她啰啰唆唆地说着,抬手摸着他的额头,以为他发烧了。 “……”少年沉默了片刻,忽然间肩膀开始剧烈地颤抖,再也无法压抑地发出了一声啜泣。 他用力地抱着眼前的孩子,深深地弯下腰,将脸埋在了她的衣襟上——他在一瞬间忽然失去了控制,在模糊不清地说着什么,似是呐喊,又似是诅咒,一声一声如同割裂。 “怎么啦……怎么啦?”她吓坏了,不停地问,“大哥哥,你怎么啦?” 九天之上,神鸟展翅,少年埋首在她怀里,沉默而无声地哭泣。而她惊慌失措,一次次地用小小的手指抹去他的泪水,却怎么也无法平息他身上的颤抖。 他的脸冰冷,泪水却灼热。 这个与世隔绝的孤独少年心里,又埋藏着怎样的世界? 暮色四起之时,他将她送回了九嶷神庙。 他抱着孩子下了地,将她放回了围墙的另一面,手指抬起,在她的眉心停了一下,似乎想施什么术法。她看到他眼里掠过的寒光,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一步,流露出吃惊的表情:“大……大哥哥,你要做什么?” 少年的手指顿了一下,淡淡道:“我要你忘记我,忘记今天发生的一切。” “不要!”她一下子跳了起来,“我不要忘记你!” 孩子在他怀里扭来扭去,拼命躲避着他的手指,满脸恐惧少年本来可以轻易地制服这个小家伙,不知为何却最终还是停下了手,悄然长叹了一声:“不忘就不忘吧……说不定也是夙缘。即便将来我会真的因你而死,可今日我却差点失手杀了你,也算一饮一啄。” 孩子完全没听懂他在说什么,只是奇怪地看着他。 “记住,不要告诉任何人今天发生的事情。”最后,他只讲了那么一句话,“不然不仅是你,连赤之一族都会大难临头——知道吗?” “嗯!我保证谁也不告诉!”她从他的手里挣脱,干干脆脆地应了一声,又仰起头看着他,热切地问,“你……你改天教我法术好不好?” “……”少年不置可否地看了她一侃淡淡道,“等下次见面的时候再说吧。” 一语毕,他便头也不回地离开。她恋恋不舍地跟上了几步,叫着大哥哥。然而少年已经恢复了平时的冷定淡然,再也没有丝毫片刻前在九天之上的悲伤痕迹,就好像刚才发生的只是一场梦一样。 是啊……真的是一场梦呢。 师父曾经在她的怀里哭?这是做梦才会发生的事情吧。 他说下次见面再教她,可是从那一天之后,她就再也没见过那个少年。无论是去那块白色岩石上,还是去那个石洞里,都再也找不到他了——连那只四眼鸟都不见了踪影。九嶷山那么大,他换了个地方修炼,她又怎么找得着呢? 他一定是躲着不肯见她了。被人看到掉眼泪而已,难道就那么不好意思吗?还是她那么惹人讨厌,他为了不想教她,就干脆藏起来了? 这也罢了,四眼鸟送她的那片羽毛她那天忘了拿回来,他要是老不出现,她找谁去要呢? 时间一晃过去了一个月,归期已至,赤王一行动身离开了九嶷神庙。孩子只能空着手,悻悻地跟随父王回到了西荒属地。 一回到赤王府,她就跑去找渊,把在帝王谷遇到那个少年的事情说了一遍——别人不能告诉,渊总是可以的吧?从小到大,她的秘密没有他不知道的。 渊听了微笑起来:“阿颜好像很喜欢那个大哥哥啊,是不是?” “才不呢!他那么小气!”她跺着脚,嘀咕,“明明说了要给我一片羽毛的!竟然赖账了,可恶!” 渊捏了捏她皱起的鼻子,温柔地笑:“一片羽毛而已,何必非要不可呢?” “可我想飞啊!像那只白鸟那样飞!如果不能飞,能披上鸟的羽毛也好啊。”她抱着渊的脖子嘟囔,“你们鲛人都可以在水底来来去去,我们空桑人却什么都不会!不会飞,也不会游!” “……”渊抱着她,眼神却暗淡下去。 “怎么会呢?”他的声音低沉,若有所思,“你们空桑人征服了六合,连海国,都已经是你们的领土了。” 回到了天极风城后,日子一天天过去。她孩子心性,活泼善忘,每日里和渊腻在一起,渐渐忘了九嶷神庙里的那个少年。 然而,到了第二年开春,赤王府却意外地收到了一件来自远方的礼物——那是用丝绸包着的一个长卷轴,朱红色的火漆上盖着九嶷神庙的印记。 “这是什么?”赤王有点诧异,“九嶷山来的?” 两个侍从上前小心地拆了,“刷”的一声展开,里面却掉出了两片巨大的白羽,闪闪发光,如同两匹上好的鲛绡,令所有人都大吃一惊。 “哇……哦!”她惊得目瞪口呆。 连赤王都被这样猝然而来的礼物惊呆了:“这是……神鸟的白羽?” 重明神鸟每一甲子换一次羽毛,这些遗羽都被收藏在九嶷神庙,洁白如雪,温暖如绒,水火不侵,可辟邪毒,是专供帝都御用的珍品。其他藩王除非得到皇室赐予,也没有这样珍贵的东西。 “居然是少神官送给你的?”急急看了下落款的朱砂印章,赤王纳闷地看着女儿,“阿颜,你是什么时候和少神官攀上交情的?你见过他吗?” 她刚想说什么,忽然又想起那个大哥哥叮嘱过的无论和谁都不能提及当日之事的约定,连忙摇了摇头,道:“我……我没见过他!” “没见过就好,”赤王松了口气,却不解,“那他为何会忽然送礼物过来?” “那……那是因为……”她小小的脑子飞快地转动,说了一个谎,“那是因为我和重明是好朋友!” “重明?”赤王愣了一下,“你和一只鸟交了朋友?” “嗯!”她用力点头,却不知道该怎么继续圆谎。然而赤王并没有多问,只是饶有深意地看了一眼小女儿:“少神官一贯深居简出,六部诸王都没能结交上他。你倒是有本事……” 她却只顾着雀跃:“快快!快裁起来给我当衣服!” 父王看着懵懂纯真的小女儿,眼神不知为何有些奇特,思考了片刻,才转过身咐了管家去叫裁缝来。 等羽衣裁好的那一天,她欢喜地穿上,在镜子前照了又照,忽然认认真真地对父王开口,“父王,我要去九嶷神庙学术法!我要飞起来!” 一贯严厉的父王这次居然没有立刻反对,想了一下,道:“九嶷神庙虽然有规矩不能收女人,但你毕竟还只是个孩子而已……我私下去求一下大神官,看看能否破个例,让你去当个不记名的弟子,上山修行几年。” “太好了!”她欢呼起来,穿着羽衣旋转,如同一只快乐的鸽子。 那一年秋天,当九嶷山的叶子枯黄时,九岁的她跟随父亲第二次去了九嶷神庙。 走的时候,她恋恋不舍地抱着渊的脖子,亲了他一口,嘟囔:“我走啦!等我学会了飞就马上回来!” “嗯。”渊微笑着,“阿颜那么聪明,一定很快就学会了。” “要去好久呢……我会很想你的。”她郁郁地道,手指上绕着渊水蓝色的长发,嘀咕,“那里连一个女的都没有,全是叔叔伯伯老爷爷,个个都是冷冰冰的板着脸,一点也不好玩。” 渊拍了拍她胖嘟嘟的脸庞,微笑道:“没关系。阿颜笑起来的时候,连坚冰都会融化呢。” “可是,我还是舍不得渊。”她嘀咕着,“我要好久见不到渊了!” “来,我把这个送给你。”渊想了想,把一件东西挂在了她的脖子上,却是一个洁白的玉环,不知是什么材质做成,似玉又似琉璃,里面飘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红,“这是上古的龙血,非常珍贵的东西,可辟世上所有的毒物——戴着它,就和我在你身边一样。” 她用大拇指穿入那个玉环,骨碌碌地转动,知道那是渊一直以来贴身佩戴的宝贝,不由得破涕而笑:“好!我一定天天都带着。” “不要给人看到,”他轻声叮嘱,“知道么?” “知道了。”她乖巧地点着头,把那个玉环放入了贴身的小衣里,“我戴在最里面,谁都不给看!” 可是,为什么呢?那一刻,还是个孩子的她却并没有多想。 在九嶷神庙深处,她第二次看到了那个少年。 这一次,他换下了布衣,穿上了华丽盛大的正装,白袍垂地,玉带束发,手里握着一枚玉简,静默地站在大神官的身后,俊美高华得宛如高高在上的神明,从大殿的高处看着她走进来,面容隐藏在传国宝鼎袅袅升起的烟雾背后,看不出喜怒。 “影,这便是我跟你提过的赤王的小女儿,朱颜郡主。今年九岁,诚心想学术法。” 大神官从赤王手里牵过她的小手,来到弟子的面前,“你也已经满十八岁了,预言的力量消失,可以出谷授徒——若得空,便教教她吧,就让她做个不记名弟子好了。” 她怯怯地看着他,生怕他说出不要自己的话来。如果他真拒绝了,她一定会提醒他,当初他明明是答应过“等下次见面就教你术法”的! 然而,那个少年垂下眼睛,看了她片刻,只是淡淡道:“我不是个好老师——跟着我学术法,会很辛苦。” “我不怕辛苦!”她立刻叫了起来,“我可以跟你一起住山洞!” 他顿了顿,又道:“也会很孤独。” “不会的不会的,”她却笑逐颜开,上去拉住他的手,几乎是蹭到了他身边,“以前那个山谷里只有死人,你一个人当然是孤零零的——可现在开始,就有我陪着你了呀!你再也不会孤独了!” 他的手是冰凉的,然而少年的眼眸里,却第一次有了微微的温度。 他说:“从比要听我的话,不能对我说谎。” “好!”她点头如捣蒜。 “如果不听话,可是要挨打的!”少年终于握住了小女孩柔软的手,一字一句地对她道,眼神严肃,“到时候可不要哭哭啼啼。” …… 往事如烟,在眼前散开了又聚拢。 说起来,从一开始他就说得清楚明白了,作为师父他有揍不听话徒弟的权利——自己今天挨了这一顿打,似乎也没法抱怨什么呢。 朱颜在金帐里看着师父带着重明神鸟离开,心里一时间百味杂陈,背后热辣辣的疼,想要站起来喝口水,却“哎唷”一声又坐了回去。 “郡主,你没事吧?”玉绯进来,连忙问。 “快……快帮我去拿点活血化瘀的药膏来贴上!”她捂着屁股,哼哼唧唧地骂,“一定都打肿了,该死的家伙……哎,他也真下得了手?” 玉绯吃惊地问:“刚才那个人是谁?” “还能是谁?”朱颜没好气,“我师父呗!” “啊?他,他就是大神官?你以前去九嶷山就是跟着他学的术法?”侍女惊疑不定,看着外面乘风而去的清俊男子,忽然间啊了一声,似乎明白了过来,“郡主难道就是为了他?” “啊?”朱颜张大了嘴,一时愕然。 然而玉绯却是满脸恍然之色,自顾自地说了下去:“如果是为了这样的男人,倒也值得!的确比柯尔克亲王英俊多了——可是,他现在为什么又打了你一顿,自顾自地走了?难道是翻脸不认人,不要你了吗?” 自言自语到了这里,玉绯顿了顿,又叹了口气:“不过师徒相恋,本来也是禁忌……唉……” “……”朱颜刚喝了一口水,差点全数喷了出来。 这群丫头,年纪和她差不多,想象力倒是匪夷所思。但是……且慢!被她这么一说,按这个逻辑解释这几天的事,似乎也合情合理?如果父王狂怒之下怪罪她,要不要就用这个借口顺水推舟呢?反正父王也不敢得罪师父…… 啊呸呸!想什么呢?刚刚被打得还不够吗? 她有气无力地在白狐褥子上翻了个身,呻吟着让玉绯来给她上伤药。玉绯从外面拿来药酒和药膏,小心翼翼地撩起她的衣襟,忍不住惊呼了一声——郡主的肌肤雪白如玉,纤腰如束,可是从背部到大腿却都红成一片,肿起来有半指高,每一记抽打的痕迹都清晰可见。 “那个人的心也太狠了,”玉绯恨恨道,“幸亏郡主你没跟他私奔!” 胡说八道。以师父的功力,一记下去敲得她魂飞魄散也易如反掌,哪里只会是这些皮外伤?然而她也懒得解释,只是翘着脚催促:“快上药!唧唧歪歪那么多干吗?不许再提这个人,听到了吗?” “是,是。”玉绯怕郡主伤心,连忙闭了嘴。 伤药上完之后,背后顿时一片清凉,她不敢立刻披上衣服,只能趴在那里等着药膏干掉。无聊之中,想起父王正在来抓她回去的路上,心里越想越苦闷,忍不住大叫一声,抓起面前的金杯就摔了出去。 她已经十八岁了,早就是个大人,为什么就不能按照自己的想法来选择人生?只因为是赤之一族郡主,她的自由,她的婚姻、她一生的幸福,就要这样白白地牺牲掉吗? 这样比起来,她和那些鲛人奴隶又有什么区别? 做梦!她才不会真的屈服呢! 那个金杯飞出帐子,忽然凌空顿住,仿佛被什么无形的网一拦,“刷”的一声反弹回来,几乎砸到了她的脸上。朱颜光着背趴在白狐褥子上,被水溅了一脸,愣了半天,反应过来后只气得破口大骂。 是的,师父大概是怕她用纸鹤传书之类的术法去搬救兵脱身,干脆就在这里设了结界,凡是任何和她相关的东西都会被困在里面,哪怕只是一只经了她手的杯子! 该死的家伙!”她气得捡起那个金杯,再度扔了出去。这一扔她用上了破空术,然而还是“叮当”一声被反弹了回来,在面前滴溜溜地转。她用手捶地,恨得牙齿痒痒:该死的,以为设了这个结界我就是网中鱼了吗?走着瞧,我一定会闯出去的! 整整一个下午她都在做这种无聊的事,折腾着手里的杯子,扔了又捡,捡了又扔。用尽了所有她知道的手段——然而就是这样一个小小的金杯,也无法突破他随手设下的那一重无形结界。 到最后,玉绯和云缦都看得惊呆了。 “好可怜……郡主这是在干什么啊?” “一定是受了太大刺激,伤心得快要疯了!” “是啊……刚嫁的夫君犯了谋逆大罪,全家被诛,原本约好私奔的如意郎君抛弃了她不说,居然还翻脸把她打成了这样!哎,换了是我,估计都活不下去了。” “可怜啊。赤王怎么还不来?我好担心郡主她会寻短见……” 侍女们缩在帐外,同情地窃窃私语。 “说什么呢?说什么呢!闭嘴!都给我滚!滚!”她几乎要气疯了,厉声把金杯隔着帐篷砸过去,吓得侍女们连忙躲了出去。然而一想,却又愣了一下:奇怪,为什么她一个杯子都扔不出去,玉绯和云缦就可以自由出入?是师父设下结界的时候,同时许可了这两个贴身侍女进入么? 他倒是想得周到!生怕她饿死吗? 她愤愤然地用手捶地——手忽然砸在了一个柔软的东西上,低头看去,却是师父留给她的那本书。 朱颜愣了一下,拿起来随手翻了翻。 封面上没有写字,翻开来,第二页也是空空荡荡,只在右下角写了“朱颜小札几个小字。里面密密麻麻都是蝇头小楷,用空桑上古时期的文字写就,幸亏她在九嶷神庙跟了师父四年,临摹过碑帖习过字,这才勉强看得懂。 时影的笔迹古雅淡然,笔锋含蓄,笔意洒脱,看上去倒很是赏心悦目。 朱颜趴在金帐里,一页一页翻过来,发现每一页都是精妙而深奥的术法,从筑基入门直到化境,萃取精华,深入浅出,有些复杂晦涩的地方还配了图,显然是机针对她的修炼情况而写。 “这打坐的小人儿画得倒是不错……发髻梳得很好看。”她托腮,盯着上面一张吐纳图,不由得嘀咕了一句,“咦?这是玉骨?上面画的好像是我?” 她用手指戳着那个小人儿头上的玉簪,不由咧嘴笑了:“还挺像的。” 九嶷大神官亲笔所写的心得,换了云荒任何一个修炼术法的人,只怕都愿意用一生去换取其中的一页纸。然而朱颜自从学会了飞之后,在家已经有五年没怎么修过术法了,此刻看着只觉得头晕,勉强看了几页就扔到了一边。 从天极风城到苏萨哈鲁,路途遥远,大概需要整整二十天的快马加鞭。不过父王如果着急,用上了缩地术,估计三五天也就到了——云荒大地上,除了伽蓝帝都中传承了帝王之血的空桑帝君之外,其余六部的王族也都拥有各自自己不同的灵力,只是不到不得已不会轻易动用。 父王一旦来了,自己少不得挨一顿骂,然后又要被押回王府,严密地看管起来,直到第二次被嫁出去…… 这样的生活何时是个尽头? 她倒抽了一口冷气,忽然坐了起来,披上了衣服,认认真真地将那本手札捧了起来,放在了膝盖上,一页一页地从头仔细看了起来。 是的,如果她想要过上属于自己的生活,光躺在这里抱怨骂人又有什么用?喊破了嗓子也没有人会来救她的……她必须获得足够的力量、像师父那样强大的力量,才能挣脱这些束缚自己的锁链! 到那时候,她才可以真的自由自在。 第六章:破阵 整整一天,朱颜郡主都没有从金帐里出来。 玉绯和云缦送晚膳进来时,看到郡主居然还坐在那里,一动不动,全神贯注地看着那本小册子,甚至连姿势都和中午一模一样,桌上的午膳也没动过。两人不由得相互交换了一个眼神,暗自纳罕。 郡主从小是个屁股上长刺片刻都坐不住的人,什么时候这样安静地看过书?该不是受了刺激之后连性格都变了吧? 侍女们不敢说话,连忙偷偷放好晚膳,退了出去,然而刚到帐外面,只听耳后一声风,一个碗便扔了出来,差点砸中云缦的后脑。 “郡主,怎么啦?”她们连忙问。然而一回头,却看到朱颜捧着书喜笑颜开地跳了起来,眼神发直地看着门外,嘴里直嚷着:“你看!扔出去了,扔出去了!我成功了……我成功了!扔出去了!哈哈哈……” 一边说着,她一边就往外闯,疯疯癫癫连拉都拉不住。然而刚冲到门口,忽然就是一个踉跄,仿佛被什么迎面打了一拳,往后直跌了出去! “郡主……郡主!”玉绯和云缦不知道出了什么事,连忙双双抢身过去搀扶住了她,急问,“你怎么啦?你.....你:流血了!” “……”朱颜没有说话,只是一把擦掉了鼻血,死死看着金帐的门,脸色一阵青一阵白,忽然一跺脚,“我就不信我真的出不去!今晚不睡了!” 金帐里的灯,果然彻夜没有熄。 侍女们看着郡主在灯下埋头苦读,对着册子比比画画,一会儿哭一会儿笑,有时侯还忽地高声吟颂,起坐长啸,不由得也是满头雾水、提心吊胆——郡主怎么变成了这样?一定是伤心得快疯了! 老天保佑,让赤王赶紧来这里吧!不然就要出人命了! 到了第三天夜里,郡主还是不饮不食不眠不休,一直翻看着手里的书卷,脸色却已经极差,身形摇摇欲坠,连别人和她说话都听不见了。 玉绯和云缦正想着要不要强行喂她喝一点东西,却见朱颜陡然坐了起来,深深吸了一口气,抬手在胸口结印,然后伸出手指对着门口比画了几下——“刷”的一声,只见黑夜里忽地有光华一闪即逝,如同电火交击。 有什么东西在虚空里轰然碎裂,整个帐篷都抖了一下! 她们还没明白是怎么回事,却见朱颜身子往前一倾,一口血就吐在了面前的书卷上! “郡主!郡主!”绯和云缦失声惊呼,抢身上去。 “快……快!抬……抬我出去,试试看破掉没?”她躺在了侍女的怀里,却只是指着门外,用微弱的声音说了最后一句话,就昏迷了过去。 朱颜不知道自己那天晚上到底被成功地抬出去了没,也不知道自己昏迷了多久。 只知道醒来的时候,头裂开一样地痛,视线模糊,身体竟然一动也不能动,似乎透支了太多的力气,全身虚脱酸软。 震醒她的,是父王熟悉的大吼—— “怎么搞的?竟然弄成这样!明明让你们好好看着她,一点用都没有的东西!把你们拉去叶城卖掉算了!废物!” 玉绯和云缦吓得缩在一旁嘤嘤啜泣。她很想撑起身体来帮她们两个人揽过责任,然而却死活无法动上一根手指头。 怎么回事……为何她身体那么虚弱? “算了算了,阿颜的脾气你也知道,玉绯和云缦哪里能管得住她?”一个温柔虚弱的声音咳嗽着,劝导着,“既然人没事,那就好。” 哎呀!竟然连母妃都过来了?太好了……她又惊又喜,顿时安心了大半。父王脾气暴躁,性烈如火,但唯独对母妃却是处处退让,说话都不敢大声——这回有母妃撑腰,她挨打的可能性就少多了。 “这丫头,我就知道她不会乖乖地成亲!丢脸……太丢脸了!”父王还是怒不可遏,在金帐内咆哮如雷,“当初就想和那个鲛人奴隶私奔,现在好好地给她找了个丈夫,竟然还想逃婚?我打死这个……” 父王怎么这么快就知道自己逃婚的事儿了?师父明明没去告密啊!难道是……啊,对了!一定是玉绯云缦这两个胆小的死丫头,一吓就什么都招了! 她听到父王的咆哮声近在耳边,知道他冲到身边对自己扬起了巴掌,不由吓得全身一紧,却死活挣扎不动。 “住手!不许打阿颜!”母妃的声音也忽然近在耳边,一贯温柔的语气忽然变了厉声道,“你也不想想你给阿颜挑的都是什么夫君!霍图部包藏祸心,差点就株连到我们!幸亏没真的成亲,否则……咳咳,否则阿颜的一生还不都被你毁了?阿颜要是有什么三长两短,我也不活了!” “……”父王的咆哮声忽然消停了,久久不语,直喘粗气。 太好了,果然母妃一发火,父王也怕了! “她这回又想和谁私奔?说!”父王没有再和母妃争辩,霍地转过身,把一腔怒火发到了别处,狠狠瞪着玉绯和云缦,手里的鞭子扬了起来,“哪个兔崽子蛤蟆想吃天鹅肉,竟然敢勾搭我的女儿!不给我老实交代,立刻打断你们的腿!” “是……是……”玉绯胆小,抖抖索索地开口。 喂,别胡说八道啊!我这次只是纯粹不想嫁而已,先跑了再说,哪里有什么私奔对象?我就是想投奔渊,也得先知道他的下落啊! 她急得很,却没法子开口为自己解释半句。 “刷”的一声,鞭子抽在了地上,玉绯吓得“哇”的一声哭了,立刻匍匐在地,大喊:“王爷饶命!是……是九嶷山的大神官!时影大人!” “什么?”父王猛然愣住了,“大神官?!” “是!”玉绯颤声道,“那一晚……那一晚郡主本来要和他私奔的!不知道为什么又闹出了那么多乱子,两人吵了架,就没走成。 “什么?”父王和母妃一起失声,惊骇万分。 “不对!明明是大神官亲自写信,让我来这里接回阿颜的!他又怎么可能拐带她私奔?”父王毕竟清醒理智,很快就反驳了玉绯的话,“他们两个是师徒,又怎么可能……” 玉绯生怕又挨鞭子,连忙道:“奴婢……奴婢亲耳听到郡主说因为大神官,所以她才看不上天下男人,还……还求大神官带她一起走!王爷不信,可以问问云缦!” 云缦在一旁打了个寒战,连忙点头:“是真的!奴婢也听见了!” 什么?这两个小妮子,居然偷听了他们的对话?而且还听得有一句没一句的!朱颜气得差点吐血,干脆放弃了醒过来的努力,颓然躺平——是的,事情闹成了这样,还是躺着装死最好,这时候只要一开口,父王还不抽死她? 然而奇怪的是,父王和母妃一时间竟都没有再说话。 “你们先退出去。”许久,母妃开口。 金帐里顿时传出了一片簌簌声,侍从侍女纷纷离开,转瞬之间,房间里安静得连呼吸声都听得见。 “我说,你当年把阿颜送去九嶷山,是不是就暗自怀了心思?”母妃忽然幽幽地开口,问了一句奇怪的话,“其实,他们也只差了九岁。” “胡说八道!”赤王咆哮了起来。 “怎么胡说八道了?我看他这次来苏萨哈鲁,其实就是为了阿颜。”母妃咳嗽着,语气却带着奇怪的笑意,“而且,你、你也知道,咳咳……他送阿颜的那支玉骨,明明是白薇皇后的遗物……这东西是能随便送人的吗?” “他们是师徒!”赤王厉声,“大神官不能娶妻,你想多了!” 母妃却还是低声分辩:“大神官不能娶妻又如何?他本来就不该是当神官的命!只要他脱下那一身白袍,重返……” 赤王厉声打断了母妃:“这事儿是不可能的!想都别想!” 金帐里忽然再度沉默了下去。朱颜看不到父母脸上的表情,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只觉得气氛诡异而压抑,令人透不过气来。 许久,母妃发出了一声叹息:“算了,反正最后他也没带走阿颜……这事情还是不要闹出去了,就当没有发生吧。不然……咳咳,不然对我们赤之一族也不好,多少双眼睛盯着呢。” “那是,我就说了这事儿想都别去想,是灭族的罪名。”赤王沉声,“我当年送阿颜去九嶷,不过是想让她多学点本事多个靠山而已,不是想让她惹祸的。” “唉……”母妃叹息了一声,“可惜了。” 顿了顿,又道:“最近这一年,你也别逼阿颜出嫁了,等等再看吧——我们总共只得这么一个女儿,总得替她找个好人家,不要操之过急” “……”赤王沉默了下来,不说话,似乎是默认了。 她躺在那里,心头却是一惊一喜。喜的自然是这事情居然就这样雨过天晴,没有人秋后算账了,而且暂时不会被再度逼婚,自然也就不用急着逃跑了,简直是天大的好消息——说实话,要离开父王母妃,她心里也是怪舍不得的。 而惊的,却是父母的态度。怎么竟然连叱咤天下的父王,都有点畏惧师父的样子? 师父他到底是有多大的本事? ⑧`○` 電` 耔` 書 ω ω w . Τ``X``Τ ` 捌`零` . C`O`M 然而,这一轮的装晕,时间居然出乎意料漫长。 直到被带回天极风城的赤王府,朱颜竟都没能从榻上起来。身体一直很虚弱,到第三日上她才能睁开眼睛,勉强能说一两句话,第七日才能微微移动手指,却怎么没力气站起来。赤王请遍了天极风城的名医也不见女儿好转,情急之下,便从赤之一族供奉的神庙里请来了神官。 “不妨事。郡主最近术法修为突飞猛进,一举飞跃了知见障,估计是施展出了超越她现有能力的术法,所以一时间灵力枯竭了。”赤族神官沉吟了许久,才下了诊断用一些内丹,静养一个月就好——小小年纪就能修到这样的境界,罕见,罕见。 卧床休息的她愣了一下:突飞猛进?不会吧?只看了几天师父给的册子而已……对了!仿佛想起了什么,她忽地转头,“玉绯呢?云缦呢?她们去了哪里?那天晚上她们到底有没有把我抬出帐篷?” 父王眉头一皱,冷冷道:“玉绯和云缦做事不力,我已经把她们两个贬到浣衣处罚做一年的苦工了。” “别!”她叫了起来,“都是我的错,不关她们的事!” “只是让她们吃点苦头,长点记性而已,过阵子自然会招她们回来。”父王草草安抚了她一句,如同哄小孩一般,“到时候再叫她们回来服侍你就是。” “不要!”朱颜却是瞪着眼睛,恨恨,“这两个吃里爬外的丫头,动不动就出卖我我才不要再看到她们!” “好啦,那就不让她们回来,打发得远远的。”赤王早就猜到了她会有这一句,不由得笑了笑,又问,“不过抬出帐篷又是怎么回事?” 朱颜抓了抓脑袋,有点不确定地说:“那天晚上,我好像是破掉了师父留下的结界……不过也不能确认,因为被抬出去之前我已经昏过去了。” “……”赤王居然沉默了一瞬,没有说话。 作为年仅二十五岁就成为九嶷神庙大神宫的术法天才,时影灵力高绝,独步云荒,修为仅次于白塔顶上的大司命——他所设下的结界,女儿居然能破掉?是她长进得太快,还是一直以来自己都低估了阿颜呢? 他有些复杂地想着,忽然道:“阿颜想不想去帝都玩?” “啊?”朱颜眼睛一亮,“去帝都?真的?” 赤王点了点头:"等三月,明庶风起的时候,父王要去伽蓝帝都觐见帝君,你想一起去吗?” “想想想!”她乐得眉开眼笑,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居然一下子就从床上坐了起来,“去帝都还要经过叶城对吧?太好了……我好几年没去过叶城了!我要去逛东市西市!要去镜湖上吃船菜!哎呀,父王你真是太好了!” 她搂着赤王的脖子,在父亲胡须浓密的脸上印了一个响亮的吻。 “没大没小!”赤王眼角直跳,却没有对女儿发脾气。 “好饿!”她嚷嚷,四顾,“饭好了没?我要吃松茸炖竹鸡!” 退出来后,赤王正好和站在外面廊下的王妃打了个照面。夫妻两人默默对视了一眼,并肩走过王府里的长廊,一直到四下无人,王妃才叹了口气,问:“你终究还是决定了?” 赤王点了点头:“是。我要带她去帝都。” 王妃咳嗽了一声:“你……你不是一直不想她卷进去吗?” “以前我只愿阿颜在西荒找个如意郎君,平平安安过一生,远离帝都那个大旋涡。” 赤王摇头,“但如今看来,阿颜可能比我们所想的更加厉害,她未必就只配过如此平淡的一生……” 说到这里,他叹了口气:“你看,我也试过了——像上次那样直接把她拉出去嫁掉,总归是不成的带她出去见见世面也好,说不定在那儿她能找到更好的机缘。” 王妃微微咳嗽了几声,笑道:“没想到你这样一辈子固执的人,居然也有想通的时候……” “也是为了赤之一族啊。”赤王转过头去,看着月色下飞翔的萨朗鹰,低沉的叹息,“六部之中,只有赤之一族在不断衰微,如今帝君病了,王位到了交替的时候——在这样的时机上,我们总得努力一下。” “那也是白王和青王两个人的事儿,和我们有什么关系呢?”王妃叹了口气,忽地喃喃,“不过,白王的长子据说尚未婚配,说不定和阿颜倒是可以……” 赤王哑然失笑:“妇道人家,就只想到这个。” “这是阿颜的终身大事,怎么能不上心?空桑皇后历代都是从白之一族里遴选,我们阿颜是没这福气了,但是做下一任白王妃嘛,还是绰绰有余。”母妃却是认真地道,“你这次带着她去叶城帝都,顺路也多见见六部王室的青年才俊,可不能耽误了——” 赤王低声:“这次我的确是约了白王见面。” “多探探他口风。据说他的长子白风麟镇守叶城,外貌能力都是上上之选,更好的是至今还没娶妻。”说到女儿的婚嫁,王妃的表情和世俗父母几乎一样,眼睛亮了起来,推了推丈夫,“你去私下问问吧!” “这种事,怎么好我去问?哪有主动凑上去给自家女儿提亲的?”赤王有些尴尬地咳嗽了几声,“而且六部王室向白王长子提亲的人也不少,他一直没有定下,只是所图者大,想结最有助力的姻亲吧?我们家可说不上是……” “哎,你怎么这么小看自家呢?”王妃怫然不悦,“阿颜从小福气好——说不定大司命说的是真的呢?” “……”赤王脸色微微变了一下,许久才低声道,“原来你也一直记得大司命说过的那句话?” “当然记得。那么重要的话,怎么会忘记呢?大司命十五年前就说过:我们家的阿颜,将来可会比皇后还要尊荣呢!”王妃一字一句地重复着那句预言,眼里有亮光,“我觉得她的命,绝对不会比雪莺差!” “大司命的预言,也未必准。”赤王咳嗽了几声,淡淡道,”当年他一句话就让尚在襁褓中的时影被送去了九嶷山,我却一直有所怀疑。” “怀疑什么?”王妃有些愕然。 “我怀疑他……”赤王迟疑了一下,摇头,"还是不说了。” 赤王停顿了片刻,又道:“其实,大司命去年还在朝堂上公然说空桑亡国灭族的大劫已至,剩下的国运不会超过一百年——当时可把帝君给气得!” “真是口无遮拦。”王妃不由得咋舌。 如今正是梦华王朝两百年来最鼎盛的时期,七海靖平,六合安定,连冰夷也远避海外,亡国灭种这样的话不啻是平地一声雷,令所有人都惊得掉了下巴。若不是帝君从小视大司命如师如友,也知道他一喝醉酒就会语出惊人,一怒之下早就把他给拖出去斩了。 “所以说,即便是大司命说的,有些话,也听听就好,”赤王苦笑,摇着头,“若是当了十万分的真,只怕也是自寻烦恼。” “也是,”王妃忍不住掩住嘴,低声地笑,“大司命若是这么灵验,怎么就没预见到自己喝醉了会从伽蓝白塔上摔下来呢?白白瘸了一条腿。” “哈哈哈……”赤王不由得放声大笑。 “我说,你这次见了白王,还是得去试试。”王妃推了他一把,瞪了丈夫一眼,“为了阿颜的人生大事,你这张老脸也不算什么要紧的。去试试!” “好,好,”赤王苦笑,“等我见了白王再说。” 夫妻两个人坐在王府的庭院里,在月下絮絮闲话。 “服侍阿颜的那两个侍女,你把她们怎么样了?”沉默了片刻,王妃轻声问,“整个王府都没找到踪影,莫非你——” “不要问了。”赤王的声音忽转低沉,“她们知道得太多。” “……”王妃倒抽了一口冷气,也压低了声音,“万一阿颜再问起来怎么办?” “没事,那丫头忘性大,见异思迁得很,转头就忘了。而且,我不是下个月就要带她去帝都了么?”赤王抬起头,看着大地尽头那一座高耸入云的白塔,眼神辽远,“这一去,她将来还回不回这个王府,都还说不准呢……” 月光下,有一道淡淡的白影,伫立在天和地之间。 那是镜湖中心的伽蓝白塔,云荒的心脏。 七千年前,空桑历史上最伟大的帝王——星尊帝琅玕听从了大司命的意见,驱三十万民众历时七十年,在伽蓝帝都建起了这座六万四千尺的通天白塔,在塔上设置了神庙和紫宸殿,从此后独居塔顶,郁郁而终,终身未曾再履足大地。 多少年了。多少英雄死去,多少王朝覆亡,只有它还在,冷冷地俯瞰着这一切宛如一个沉默不语的神。 赤王望向了那座白塔,遥遥抬起了手:“阿颜的机缘,说不定,就在那里。” 当赤玉指着那座白塔,说出那句意味深长的话时,大约没有想到在伽蓝白塔顶上,也有一个声音同时提到了他。 “今天赤王向朝廷上了奏章。” 那个声音是对着一面水镜说的,说话的是一个四十多岁的男子,穿着空桑司天监的袍子,大约四十多岁,看上去精明谨慎。 水镜的另一头坐着穿着黑色长袍的王者,却是远在紫台的青王,冷冷问:“是苏萨哈鲁的事情么?” 司天监躬身道:“是。殿下的消息真快。” 水镜另一头的青王冷笑了一声:“据我所知,应该是时影平定的吧?呵,居然让赤王这家伙先上奏章抢了功劳?” “大神官性子一贯淡泊,倒是从未有争功的心思。”司天监道,“赤王他还在奏章里替大神官美言了一番,几乎把所有功劳都推到了他身上,自责管理西荒失职,说将不日亲自到帝都来请罪。” “谢罪?”青王眉梢一挑,眼里掠过嘲讽的表情,“他倒是乖觉——这事儿若不是平得快,他自己也脱不了干系。他那个女儿朱颜,不是许配给了大妃儿子了么?” “是。听说柯尔克亲王还没入洞房就死了。” “那么说来,赤王女儿算是望门守寡了?”青王一愣,忍不住冷笑起来,甚为快意,“他们把这个女儿看得宝贝似的,三年前我替侄儿去求亲还被挡回来了——这回要看看,六部还有哪家愿意捡一个二手货?” 司天监唯唯:“青王说得是。” 青王皱了皱眉,又问:“有没有时影的消息?” “暂时还没有。”司天监道,“离开苏萨哈鲁之后,就失去了大神官的踪迹。 了眼线,也通过水镜看遍了云荒,怎么也找不到他的下落。” “真没用!”青王恨恨道,“早说了让你好好盯着这家伙的!” “王爷也太难为在下了。大神官灵力高超,以在下这点能耐,又怎能监控他?”司天监苦笑,摇了摇头,“整个云荒,估计也就只有大司命一人可以做到吧?” “也就是因为那小子本事大,谁都奈何不了他,否则,他能活到如今?”青王狠狠道,“真是斩草不除根,春风吹又生!” “……”司天监不敢回答。 青王仿佛也知道自己有点失控,放缓了语气,问:“皇太子还好吗? “还是像以前那样,老是喜欢出去玩,整天都不在帝都。”司天监摇着头叹气,“帝君早已心灰意冷懒得管束,而青妃一贯宠溺这个儿子,打不得骂不得。只能等明年正式册立了太子妃,估计就有人好好管他了。” “哎,这个小家伙也太不让人省心了。”青王恨恨道,“都二十一了,还不立妃!帝君在这个年纪上都已经生了皇长子了!” 司天监赔笑道:“青王也不用太急,雪莺郡主不也还小么?” “也十八岁了,不小了。”青王摇着头,忧心忡忡,“这事儿一日不定下来,我一日不得心安。皇太子毕竟不是皇后所生,非嫡非长,在朝中压力很大——若是早日能迎娶雪莺郡主,和白之一族达成联姻,我这颗心才算放下了。但白王如今的态度模棱两可……唉,我也不知道他是不是会真的支持这门婚事。” “青王不用太忧心,皇太子和雪莺郡主两个人可好着呢!只怕生米都做成熟饭了……”司天监忽地压低了声音,笑道,“上个月皇太子偷偷拉了郡主去叶城,玩了两天两夜没回来,最后贵妃一怒之下让青罡将军派了殿前骁骑军,才给抓了回来——” “这小子!”青王摇着头笑,“对付女人倒是有本事。” 司天监赔笑:“那当然,是大人您的亲外甥嘛。” “好了,你也该歇息了。”青王的情绪终于好了起来,挥了挥手,“等过段时间我空了,便从封地来帝都拜会一下白王。” “是。”司天监合上了水镜,一时间房间里便黑了下去。 要明年才册立太子妃呢,现在朝野各方就已经开始勾心斗角了?他摇着头叹了口气,朝外看了一眼。 白塔顶上,夜风浩荡,吹得神幢猎猎作响,神庙前的广场空空荡荡,只有玑衡在观星台上缓缓运转,将满天星斗都笼罩在其中。 忽然间,祂的眼睛睁大了——不知何时,外面空无一人的广场的尽头,居然悄无声息地出现了一个人! 那个凭空出现在绝顶上的年轻男子,负手站在伽蓝白塔之上,星空之下,一袭白衣飘摇,正在透过玑衡,聚精会神地看着头顶的星野变幻。 那……那居然是大神官?! 司天监不由惊得站了起来,然而还没来得及走出去,却看到又有一个人拄着拐杖,一瘸一拐地登上了观星台,站在了大神官的背后,拍了拍他的肩膀,那是一个古稀老者,白发白须,迎风飘飞,手里握着一枚玉简——竟是深居简出、多日不见的空桑大司命! 这两个人,为何深夜突然出现在了这里? 司天监连忙凑到了窗前,竭力想听清他们的对话。然而,一老一少却只是在伽蓝白塔绝顶上站着,负手临风而立,彼此一句话也没说,只是默然地看着头顶斗转星移。 过了半个时辰,终于,大司命开口了,“怎么样,你也看到了吧?” “是。”时影轻声道,“看到了。” “空桑覆灭,大难降临……血流成河啊!”大司命用手里玉简指着那片淡得几乎看不见的归邪,叹息,“空桑人的末日要到了!而现在帝都这些人却还只忙着勾心斗角!梦华王朝?哈哈,都还在做梦呢!” 什么?大司命又喝醉酒了吧?司天监心里“咯噔”了一下。 他踮起脚,从窗口往大司命指的方向看去,星野变幻,群星历历,却怎么着都没在那片区域里看到有东西。等他忍不住探头再看时,眼前忽然就是一黑——巨大的翅膀从天而降,轻轻一扫,就将这个偷窥者迎头击得晕了过去,尖利的喙子一啄,将软倒的身子横着叼了出来。 “重明,不许吃!”时影微微皱眉,头也不回地呵斥,“放回去。” 神鸟羽翼一震,不甘心地将嘴里叼着的司天监吐了出来,隔着窗子扔回去,发出了咕咕的抗议声。 时影重新望了一眼星野的方向,对着大司命点了点头:“是的,在下看到了——您的预言虽然残酷,但却是准确无疑的。” 是的,在那个星野里,有一片肉眼尚自看不到的归邪,如同一片淡淡的雾气,悄然弥漫,将在五十年之内抵达北斗帝星的位置。当代表亡者重生、离人归来的邪魔笼罩大地时,云荒将陷入空前的大动乱! “可惜,除了九嶷神庙的大神官,整个云荒竟然没有第二个人赞同我。”空桑的大司命摇着头笑了起来,“呵呵……所有人都认为我是危言耸听,一个个都是睁眼瞎!” “无需和那些肉眼凡胎之人计较。”时影深深一弯腰,肃然,“您用半生心血推算出了这个结果,剩下的,就交给我来做吧——” “你?你想做什么?你又能做什么!”大司命看了一眼面前的后辈,冷笑,“你难道觉得自己能够扭转星辰的轨道吗?可笑!造化轮回的力量,如同这浩瀚的苍穹,没有任何凡人可以抵挡!” 时影微微一躬身:“尽人事,听天命,如此而已。” “这么有自信?”大司命笑了一声,摇了摇头,“那么,告诉我,你这一次去苏萨哈鲁,有找到“那个人吗?” 时影沉默了一瞬,叹息:“没有。” 顿了顿,又道:“我把整个苏萨哈鲁的鲛人都杀尽了,可那片归邪却依旧没有消失——所以我只能回到伽蓝白塔,通过玑衡来预测社此刻的所在。” “你是找不到祂的,因为天命注定祂必将存活下去!”大司命摇了摇头,须发在风里飘飞,“祂,是上天派来报复空桑的,是注定要灭亡六部、带来倾国之乱的人——你和我,都无法阻拦!” “只差一点点,我就能找到祂了。”神官却语气平静,“离预言发生还有几十年的时间呢……我总会找到祂的。” 大司命怔了一下,看着他,忽然笑了起来。 “你!”他抬起玉简,拍打着时影的肩膀,“你不知道在这个帝都,人人都在为眼前的利益像疯狗一样争夺吗?你为何却要将眼睛盯在那么久之后?谁会在意几十年之后没发生的事?” “我。”时影没有笑,只是静静地答道:“如果都像其他人那样,只安享当世荣华,那么,这世间要我们这些神官司命又有何用呢?” “……”大司命脸上的笑意凝固了,久久地看着这个年轻人,忽然叹了口气,“二十几年前,我让帝君把你送去九嶷山,看来是送对了……我时日无多,等我死后,这云荒,也唯有你能接替我的位置。” 时影微微躬身:“不敢。” 大司命皱眉:“有什么不敢?我都已经向帝君举荐过你了。” 时影垂下了眼帘,看着脚下遥远的大地,忽然轻轻叹了口气:“多谢大司命厚爱。不瞒您说,如果此次的大事能安然了结,在下想脱去这一身白袍。” “什么?”大司命愣了一下,“你……你不打算做神官了?” “是的。”时影笑了笑,语气深远。 大司命脸色微微一变:“你和帝君说过这件事了吗?” 时影摇了摇头:“尚未。言之过早,。” “帝君未必会同意。”大司命神色沉了下来,有些担忧,“他在你童年就把你送到了九嶷神庙,其实就希望你做个一辈子侍奉神的神官,不要再回到俗世里来——你如果要脱下这身白袍,只怕他会有雷霆之怒。” “他怒什么?”时影冷笑了起来,语气里忽然出现了一丝入骨的讥诮,那是罕见地动了真怒的表现,“即便脱下了这身白袍,我也不会回来和弟弟争夺帝位的——他不用怕。” “……”大司命一时语塞。 “而且,我现在的人生,也不是他能够左右的。”时影声音重新克制了下去,淡淡道,“当我想走的时候,谁也拦不住。” 大司命沉默了片刻,问:“那……你不当大神官之后,想去做什么?” “还没想好。”时影淡淡道,“等想好了,估计也就是走的时候了。” 大司命看到他说得认真,也不由得严肃起来:“一旦穿上这身白袍,是没那么容易脱下的。要脱离神的座前,打破终身侍奉神誓言,你也知道要付出什么样的代价!你真的打算接受雷火天刑,散尽灵力,毁去毕生苦修得来的力量,重新沦为一个平庸之人吗?这个红尘俗世,有什么值得你这样!” 老人的声音凌厉,近乎呵斥,然而年轻神官的脸上却波澜不惊。 “大人,您也是知道我的。”时影只是淡淡地回答,语气平静,“我若是一旦决定了要走那一条路,刀山火海,粉身碎骨又有何惧?” “……”大司命不说话了,看着他,眼神微妙地变了一下,忽然开口,“影,你不会是动了尘心吧?” 时影的脸色微微一动,没有回答。 “果然如此!”大司命倒吸了一口冷气,又抬起头,看着漫天的星辰,苍老的脸在星光下露出一种不可形容的神色来,“你可真像你的母亲啊……唉,枉费了我一番心血把你送去九嶷!” 时影有些愕然地看着大司命,不明所以。 他知道自己在襁褓中就被帝君送去遥远的九嶷山修行,其实是出自于大司命的谏言。但那么多年来,他从未问过这个亦师亦友的老人,这个改变了他一生的谏言到是真的还是假的。 “算了……”大司命看着星空,半晌叹息,“不过,当神官的确也不是你的你的命运,不该是这样。” 时影一震,手微微收紧。 他的命运?所有修行者,无论多么强大,就算可以洞彻古今,却都是无法看到自身的命运——而这云荒上,修为比自己高、唯一能看到他命运轨迹的,便只有这位白塔顶上的大司命了。 那一瞬,他很想问问这个老人他的命运是什么,然而却终于沉默。 “其实我和你一样,也想挽救这一场空桑国难。”大司命叹了口气,语气忽然变得严肃起来,眼神深沉而疲惫,“但是我仔细看了星盘,那些宿命的线千头万绪,纠缠难解——我如果动了其中一根,或许就会导致不可见的结果。到时候对空桑到底福是祸,连我自己都无法把握啊……” 他转过头看着时影:“你想要插手其中,挽救空桑的命运,可知万一失败,天下大乱整个星盘就会倾覆?” “我知道。”时影低下了眼帘,“但总比什么也不做强。” “只怕没那么简单。”大司命摇了摇头,没有再说下去,“你想得太容易了。” “那,我们就不妨用各自的方法试试看吧。”时影负手看着天宇,淡淡道,“空负一身修为,总得对空桑有所助益。” “呵,也是,你心气那么高,怎会束手认输?”大司命笑了一声,语气淡淡,不知道是赞许还是惋惜,“你从小就是个心怀天下的孩子啊……” 伽蓝白塔的绝顶上,满天星斗之下,只有这一老一少两人并肩站在风里,仰望着星空,相对沉默,各自心思如潮涌。 “既然都来了,就去和帝君见一面吧。他最近身体不大好。”许久,大司命叹了口气,压低了声音,“虽然嘴里不说,但我知道他心里一直是很想见你的——你们父子之间,都已经二十多年没说过一句话了。” 时影的唇角动了一动,却最终还是抿紧。 “不必了,”他转头看着白塔下的紫宸殿,语气平静,“在把我送进九嶷神庙的时候,他心里就应该清楚:从此往后,这个儿子就算是没有了——事到如今,一切都如他所愿又何必多添蛇足呢?” 他抬起了手,手里的玉简化为伞,重明神鸟振翅飞起。 大司命没有挽留,只问:“刚才,你从玑衡里看到了什么?” “归邪的移动方向。”时影转过头,将视线投向镜湖彼端那一座不夜之城:是的,那一股影响空桑未来国运的力量,眼下正在向着叶城集结——如果这次来得及,一定能在那里把祂找出来。 “在叶城?”大司命摇了摇头,“不过,你连祂是男是女都不知道,如何找?难不成,你还想把叶城的所有鲛人都杀光?” 然而时影神色却未动,淡淡道:“如果必要,也未必不可。” “……”大司命怔了一下,忽地苦笑,“是了。我居然忘了,你一向不喜欢鲛人,甚至可以说是憎恶的吧?是因为你母亲的缘故吗?” 握着伞柄的手指微微紧了一下,肘影低下头去.用伞遮挡住了眼神,语气波澜不惊:“告辞了。等事情处理完毕,我便会返回九嶷神庙——到时候请大司命禀告帝君,屈尊降临九嶷,替我除去神职。 “……”大司命沉默了一下,叹了口气,“你是真的不打算做神官了?那也罢了……唉,你做好吃苦头的准备吧。” “多谢大人。”时影微微躬身,语气恭谨,“是在下辜负了您的期许。” “你有你的人生,又岂是我能左右?去吧,去追寻你的命运……”大司命叹了口气,用玉简轻轻拍着他的肩膀,指着白塔底下的大地,“明庶风起了,祂,也就在不远处了。” “谨遵教诲。”年轻的神官低下头,手里的雪伞微微一转。 刹那间,天风盘旋而起,绕着伽蓝白塔顶端。疾风之中,白鸟展翅,掠下了万丈高空。 而在两人都陆续离开后,伽蓝白塔的顶端,有一个人睁开了眼睛。 一直装晕的司天监踉跄着站了起来,揉了揉剧痛的脑袋,恨恨地“哼”了一声。那个该死的四眼鸟差点就把他给吃了!分明是个魔物,也不知道九嶷山神庙为啥要养着它。 然而,一想起刚才依稀听到的话,司天监便再也顾不得什么,跌跌撞撞地跑回了房间里,颤抖着打开了水镜,呼唤另一边早已睡下的青王。 “什么?”万里之外的王者骤然惊醒,“时影辞去神职?” “是的!属下亲耳听见。”司天监颤声,将刚听到的惊天秘密转告,“他……他的态度很坚决,甚至说不惜一切也都要脱离神职、重返俗世!” “真的?”青王愣了一下,禁不住打了个寒战,眼神转为凶狠。 司天监想了想,又补充:“不过他也对大司命说,自己并无意于争夺皇天。” “他说不争你就信了?”青王冷笑起来,厉声,“他付出那么大代价脱下神袍,不惜灵体尽毁,自断前途,如果不是为了人间的至尊地位,又会是为了什么?!那小子心机深沉,会对别人说真话吗?可笑!” 司天监怔了一怔,低下头去:“是,属下固陋了。” “可恨……可恨!”青王喃喃,咬牙切齿,“他毕竟还是要回来了!” 时隔二十多年,他最担心的事情终于发生了——那个隐于世外多年的最强大的对手,终于还是要回来了! 作为白嫣皇后所出的嫡长子,无论从血统、能力,还是背后的家族势力,时影无与伦比的,强于青妃生的时雨百倍。若不是昔年帝君因为秋水歌姬的死而迁怒于他,如今继承云荒六合大统的绝对是这个人。 作为失去父亲欢心的嫡长子,时影生下来没多久就被送往了九嶷山,二十几年从未在王室和六王的视线里出现过,自从白嫣皇后薨了之后更是远离世俗,低调寡言,以至于六部贵族里的许多人都渐渐忘记了他的存在——包括自己在内,岂不是也一直掉以轻心? 但是谁又想过,这个从小被驱逐出了权力中枢的人,一旦不甘于在神庙深谷寂寂而终,一旦想要返回紫宸殿执掌权柄,又将会掀起多大的波澜! “唉……斩草不除根,春风吹又生。”青王揉着眉心,只觉得烦乱无比,“早知道如此,当年就应该把那小子在苍梧之渊给彻底弄死!” “王爷息怒。”司天监低声,“当年我们也已经尽了力了……实在是那小子命大。” “现在也还来得及。”青王喃喃,忽然道,“他现在还在帝都吗?” “好像说要去叶城,然后再回九嶷。”司天监摇头,“对了,他说要在九嶷神庙里准备举行仪式,正式脱离神职。” “什么?这么快就要辞去大神官的职务了?”青王眼神尖锐了起来,冷笑,“呵,说不干就不干了,想一头杀回帝都来?我绝不会让这小子得逞!” “是。”司天监低声,也是忧心忡忡,“大神官如果一旦回来,这局势就麻烦了……何况帝君最近身体又不好。” “已经到了关键时刻了,一个不小心,我们的多年苦心便化为乌有。”青王压低了声音,语气严肃,“让青妃好好盯着帝君,盯着大司命,一旦有变故立刻告诉我——我儿青罡正带着骁骑军去叶城平叛。复国军也罢了,白王态度暧昧不明,你让他千万警惕白风麟那个口蜜腹剑的小子!” 司天监领命:“属下领命。” “还有,赶紧把皇太子给我找回来。事情都火烧眉毛了,还在外面寻欢作乐!”青王愤然,“如果不是我的亲外甥,这种不成材的家伙我真的是不想扶!” “是。”司天监连忙道,“青妃早就派出人手去找了,应该和以前一样,偷偷跑出去玩个十天半个月自己就会回来。” “现在不同以往!”青王用恨铁不成钢的语气道,“帝君病危,杀机四伏,哪里还能容他四处玩耍?” 他合上了水镜,只留下一句:“大神官那边,我来设法。” 当水镜里的谈话结束后,青王在王府里抬起了头。 这里是青族的封地,九嶷郡的首府紫台。深夜里,青王府静谧非常,窗外树影摇曳,映出远方峰峦上悬挂的冷月,九嶷山如同巍峨的水墨剪影衬在深蓝色的天幕下,依稀可见山顶神庙里的灯火。 青王在府邸里远望着九嶷顶上的神庙,不知道想起了什么,眼神渐渐变幻,低声叹了口气:“时影那小子,居然要脱下神袍重返帝都吗?养虎为患啊。” “青王殿下是后悔了吗?”忽然间,一个声音低低问。 “谁?”青王霍然转头,看到房间里不知何时出现的人影。 “青王府的守卫也真是太松懈了……空桑人的本事就仅止于此吗?”那个人穿着一身黑袍,一双冰蓝色的眼睛在阴影里闪着光,赫然不是空桑人的语音和外貌,低声笑了笑,“我一路穿过了三进庭院,居然没有一个侍卫发现。” “巫礼?”青王怔了一下,忽然认出了来人。 这个深夜拜访的神秘黑袍人,竟然是西海上的冰族!那个七千年前被星尊帝驱逐出大陆的一族,什么时候又秘密潜入了云荒? “许久不见了。”那个人拉下了黑袍上的风帽,赫然是一头暗金色的头发,完全不同于空桑人的模样,道,“五年前第一次行动失败之后,我们就没再见面了。” 青王没有回答,只是警惕地看着来人,低声道,“那你今天怎么会忽然来这里?沧流帝国想做什么?” “我?”巫礼笑了笑,从怀里拿出一物,握在他手里的,是一枚令牌,上面有双头金翅鸟的徽章,在冷月下熠熠生辉,“我是受元老院之托,来帮助殿下的。” “双头金翅鸟令符?”青王知道那是沧流帝国最高权力象征,眼睛眯了起来,“自从五年前那次行动之后,我和元老院已经很久没联系了。” “是。”巫礼声音很平静,“但如今空桑的局势正在变化,以殿下个人的力量,只怕是已经无法控制局面了,难道不希望有人助一臂之力吗?” “谁说的?”青王冷笑起来,“我妹妹依旧主掌后宫,时雨依旧是皇太子——这个云荒,马上就是青之一族的了!” “既然如此,殿下为何要感叹养虎为患呢?”巫礼淡淡道,“时雨还有一个哥哥,不是吗?他的星辰最近越来越亮了,在西海上都能够看得到他的光芒——我正是为此而来。” 听到对方说起时影,青王忽然沉默了下来。 “你们若是能帮到我,五年前那小子就该死了。”许久,青王喃喃摇头,“当他还是个少神官的时候,我们曾经联手在梦魇森林发动过伏击——可是你们派出了巫彭,却还是被他逃出去了!” “谁想到那个小子掉进了苍梧之渊却居然没有死?”巫礼低声,冷冷道,“那时候只要再来一次就好——可是我们想再度出手,殿下你却说不必了。” “当时一击不中,我是怕再度动手会打草惊蛇,惊动了白王。”青王皱眉,“何况在他掉进苍梧之渊失踪的那段日子里,帝君已经听了我妹妹的话,册封时雨为皇太子了,大势已定,所谋已成——加上这小子一直都表现得超然物外,所以我当时一念之仁,留了他一条命。” “现在后悔了吧?”巫礼笑了起来,露出雪白的牙齿,“要知道时影的才能,可远远在你那个不成器的外甥之上啊!” 青王没有否认这种尖刻的评语,只是叹了一口气:“事到如今,沧流帝国是派你不远千里前来取笑我的吗?” “当然不是。”巫礼立刻收敛了笑意,肃然道,“冰族站在殿下这一边,希望看到您得到这个天下——就看殿下是否有意重修旧好了。” “……”青王吸了一口气,沉默下来,不再愿意和这个外族使者多说,只道,“如此让我考虑一下再答复。” “好,”巫礼没有再勉强游说他,干脆将手里的双头金翅鸟令符留下,“我会在云梦泽边的老地方待上三个月,等殿下的消息。殿下若是有了决定,就持此令符来告知。” “不送。”青王淡淡,并没有表情。 待来人走后,他沉默了一会,随手将那一枚双头金翅鸟令符扔进了抽屉深处,再也不看。 这些猖狂的冰族人,不知从哪里得到的消息,知道空桑政局即将变化,竟然借此来要挟他!如今虽然说时影那边起了异动,但青之一族还是大权在握,怎能答应对方这种奇怪的要求? 第七章:重逢 然而,当青玉以为自己是第一时间得知了时影这个秘密的时候,却没想到远在另一方的白王也已经从不同的渠道同时得知了同样的秘密。 而将这个秘密透露出去的,竟然是大司命本人。 “什么?时影决定辞去神职?”水镜的那一边,白王也止不住地震惊,“他……他想做什么?难道终于是想通了,要回到帝都夺回属于他的东西了?” 作为白嫣皇后的胞兄,白王虽然名义上算是时影的舅父,然而因为时影从小被送往神庙,两人并无太多接触,所以对这个孤独的少年心里的想法是毫不知情,此刻乍然听到,自然难掩震惊。 “不……咳咳,影他心清如雪,并无物欲。”大司命在神庙里咳嗽着,一手捏着酒杯,醉意熏熏地摇头,"我觉得他这么做,其实是为了别的……” 白王有些愕然:“为了什么?” “为了……”大司命摇了摇头,欲言又止,“算了。总之令人非常意外。” “世上居然有大司命你也算不到的事情么?”白王苦笑了一声,沉吟着摇了摇头,现在说什么也晚了一一你也知道,影的性格几乎和他的母亲一样啊。” “……”大司命陡然沉默下去,握着酒杯的手微微发抖。 “我可不希望他的一生和阿嫣一样,被一个错误的人给耽误了。”许久,老人一仰头将杯中酒喝尽,喃喃,“不,应该说,我要竭尽全力不让他的一生和阿嫣一样!” 他的语气坚决,如同刀一样锐利。 “多谢。”仿佛知道自己触及了什么不该提到的禁忌,白王叹息了一声,“我虽然是他舅父,但对他的了解反而不如你。这些年你一直视他如子,照顾有加,连术法都倾囊以授,在下深感谢意。” “唉,应该的……”大司命的声音干涩而苍老,忽地将手里的酒一饮而尽,喃喃,“应该的。” “可是,无论影是为了什么脱离神职,一旦他脱下了白袍,青王那边都不会善罢甘休吧?”白王压低了声音,语气隐隐激烈起来,“他们兄妹的手段,你也是知道的——当年我们都没能救回阿嫣,这一次,无论如何都不能再让青王那边的人得逞了!” “……”大司命久久地沉默,枯瘦的手指剧烈地发抖。 “我以为你会和青王结盟。”忽然间,他低声说了一句,“你不是打算把雪莺郡主许配给青妃之子时雨吗?” “那是以前。现在时影要回来了,不是么?”白王顿了一顿,眼神微微变幻,看着水镜另一边的云荒最高的宗教领袖,“关键是,大司命您怎么看?” 大司命悄然叹了口气,抬头看了看屋顶的天穹,他一生枯寂,远离政治斗争,将生命贡献给了神。但是这一次…… “只要我活着,我不会让任何人伤害影。”许久,他终于放下了酒杯,低声吐出了一句诺言,“也不会让任何人损害云荒。” “那么说来,我们就是同盟了?”白王的眼神灼灼,露出了一丝热切。 “不,我们不是同盟。”大司命喃喃,"你们想要争权夺利,我可没有兴趣。” 白王有些意外:“那大司命想要什么?” “我希望空桑国运长久。但是个人之力微小,又怎能与天意对抗啊……”老人抬头看了看天穹的星斗,许久只是摇了摇头,低下头道,“算了,其实我只是想完成对阿嫣的承诺,好好保护这个孩子罢了。” “那至少在这一点上,我们是同盟。”白王笑了起来,露出了整齐洁白的牙齿,“我们都支持嫡长子继位,不是吗?可惜,还有青王家那个崽子挡路。” “那个小崽子不值一提,难弄的是青王两兄妹,“大司命摇了摇头,喝了一杯酒,“要对付他们,只靠白之一族只怕不够。你需要一个帮手——” 白王肃然:“是,在下也一直在合纵连横,尽量贏取六部之中更多的支持。” 大司命忽地问:“听说你家长子还没娶妻?” 白王愣了一下,不明白大司命忽然就提到了这一点,点头:“是。风麟他眼高于顶都二十几了,还一直不曾定下亲事。我也不好勉强。” “白风麟也算是白之一族里的佼佼者了,不仅是你的长子、叶城的总督,将来会继承白王的爵位,“大司命摇了摇头,看定了白王,眼神洞察,“事关重大,所以你也不肯让他随便娶一门亲吧?” 白王没料到这个看似超然世外的老人居然也关心这种世俗小儿女之事,不由得怔了一下,但心里也知道大司命忽然提及此事定然是有原因的,不由得肃然端坐,恭谨地问:“不知大司命有何高见?” “高见倒是没有。”大司命微微颔首,露出了一丝意味深长的笑意,“赤王刚准备进京觐见。而且,还带来了他唯一的小女儿。”他看着水镜另一端的白王,语气深不可测:“依我看,如能结下这一门亲事,将会对你大有帮助。” “这是您的预言?”白王怔了一下,却有些犹豫,“可是,赤王家的独女不是嫁丧夫吗?也实在是不祥……” 大司命没有再说,只是笑了笑:“那就看白王你自己的定夺了。” “……”白王没有说话,眼神变幻了许久,终于点了点头,“如果真如大司命所言,那么,在下这就着手安排——反正六部藩王里,赤王和我们关系也不错,我也早就打算要去和他见个面。” “去吧。”大司命又倒了一杯酒,凝视着水镜彼端的同盟者,“无论如何,在某些方面,我们还是利益一致的,不是么?我不会害你。” 白王点了点头,终于不语。 帝都这边风雨欲来、错综复杂的情形,完全不被外人知。 三月,明庶风起的时候,朱颜已经在去往帝都的路上了。来自南方的青色的风带来了春的气息,湿润而微凉,萦绕在她的颊边,如同最温柔的手指。 “哎,这里比起西荒来连风都舒服多了!”她趴在马车的窗口上,探出头,看着眼前渐渐添了绿意的大地,有点迫不及待,“嬷嬷,叶城还有多远?” “不远了,等入夜时候大概就到了……小祖宗咧,快给我下来!”盛嬷嬷念叨着,一把将她从窗口拉了下来,“没看到一路上大家都在看你么?赤王府的千金,六部的郡主,怎么能这样随随便便地抛头露面?” 朱颜叹了口气,乖乖地在马车里坐好,竟没有顶嘴。 这位中州人老妪是在赤王府待了四十几年的积年嬷嬷,前后服侍过四代赤王,连朱颜都是由她一手带大,所以她虽然从小天不怕地不怕,对这个嬤嬤却是有几分敬畏。 赤王在调走了玉绯和云缦之后,便将这个原本已经不管事的老人给请了出来,让她陪着朱颜入帝都,一路上好好看管。 盛嬷嬷已经快要六十岁了,原本好好地在赤王府里颐养天年,若不是不放心她,也不会拼着一把老骨头来挨这一路的车马劳顿。朱颜虽然是跳来蹦去的顽劣性子,却并不是个不懂事的,一路上果然就收敛了许多。 “来,吃点羊羹,”盛嬷嬷递上了一碟点心,“还有蜂蜜杏仁糖。” “唔,”她百无聊赖,捻起一颗含在嘴里,含糊不清地问,“父王……父王他是不是已经先到叶城了?” “应该是。”盛嬷嬷道,“王爷说有要事得和白王商量。” “有……有什么要事吗?”朱颜有点不满,嘟囔着,“居然半夜三更就先走了,把我扔在这里!哼……我要是用术法,一忽儿也就追上他了!” “不许乱来!”盛嬷嬷皱了皱眉头,“这次进京你可要老老实实,别随便乱用你那半吊子的法术——天家威严,治下严厉,连六部落王都不敢在帝都随意妄为,你一个小孩子可别闯祸。” “哼,”她忍不住反驳,“我才不是小孩子!我都死过一个丈夫了!” “你……” 盛嬤嬤被她的口无遮拦镇住了,半晌回不过神来。 马车在官道上辚辚向前,刚开始一路上行人并不多.然而,等过了瀚海驿之后,路上却骤然拥挤起来,一路上尽是马队,挤挤挨挨,几乎塞满了道路,驮着一袋一袋的货物,拉着一车一车的箱笼。 “咦,这么热闹?”朱颜忍不住又坐了起来,揭开帘子往外看去,然而看了看盛嬷嬷的脸色,又把帘子放了回去,只小心翼翼地掀开了一个角,偷偷地躲在后面看着同路的马队。 这些显然都是来自西荒各地的商队,马背上印着四大部落的徽章,有萨其部,有曼尔戈部,也有达坦部和霍图部。这些商队从各个方向而来,此刻却都聚在了同一条路上,朝着同一个目的地而去:叶城。 位于南部镜湖入海口的叶城,乃是整个云荒的商贸中心。无论是来自云荒本土还是中州七海的商人,若要把货卖得一个好价钱,便都要不远千里赶到那里去贩卖,而经过一个冬天的歇息,这些西荒的商队储备了大量的牛羊弯刀铁器,穿过遥远的荒漠,驱赶着马队,要去叶城交换食盐茶叶和布匹。 她们的车队插了赤王府的旗帜,又有斥候在前面策马开道,所以一路上所到之处那些商队纷纷勒住马车,急速靠在路边,恭谨地让出一条路来。但一时间却也不能走得很快。 “哎哟,嬷嬤,你看!”朱颜在帘子后探头探脑地一路看着,又是好奇又是兴高采烈,忽地叫了起来,“天哪,你看!整整一车的萨朗鹰!,” 指着外面停在路边的一辆马车一两匹额头上有金星的白马拖着车,车上赫然是一个巨大的笼子,里面交错着许多手臂粗细的横木,上面密密麻麻停满了雪白色的鹰,大约有上百只。每一只鹰都被用锡环封住了喙子和爪子,锁在了横木上,只余下一双眼睛骨碌碌地转,显得愤怒而无可奈何。 朱颜不由得诧异:“他们从哪儿弄来那么多的萨朗鹰?” “从牧民手里收购的。有人专门干这个营生。”盛嬷嬷絮絮地给她解释,“听说帝都和叶城盛行斗鹰,一只萨朗鹰从牧民那儿收购才五个银毫,等调教好了运至叶城,能卖到一百个金铢呢!这一车估计得值上万了。 “唉……你看,那些鹰好可怜。”朱颜叹了一声,“原本是自由自在飞在天上,现在却被锁了塞在笼子里,拿去给人玩乐。” “哎,你小小的脑瓜里,就是想得多。”盛嬷嬷笑了一声,“这些东西在大漠里到处都是,不被人抓去,也就是在那儿飞来飞去默默老死而已,没有一点的益处。还不如被抓了卖掉,多少能给牧民补贴几个家用呢。” “……”朱颜想了想,觉得这话也有几分道理,不知从何反驳。然而看着那一双双鹰的眼睛,她心里毕竟是不舒服,使嘟噜着扭过了头去。 马车辚辚向前,斥候呼喝开路,一路商队纷纷避让。 前面一车车的都是挂毯、山羊绒、牛羊肉、金银器和铁器,其中间或有一车皮草,都是珍稀的猞猁、沙狐、紫貂、香鼠、雪兔等的皮毛还有一些活的驼鹿和驯鹿,被长途驱赶着,疲惫不堪地往叶城走去——等到了那儿,应该会被卖到贵族和富豪府邸里去装饰他们的园林吧。 朱颜看得有些无趣,便放下了帘子,用银勺去挖一盏羊羹来吃。 然而刚刚端起碗,马车突地一顿,毫无预兆地停下,车轮在地上发出刹住的刺耳响声。她手里拿着碗,一个收勢不住,一头就栽到了羊羹里,只觉得眼前一花,额头顿时冰冷黏糊的一片。 “郡主!郡主!”盛嬷嬷连忙把她扶起来,“你没事吧?” “我……我……”朱颜用手连抹了好几下,才把糊在眼睛和额头上的羊羹抹开了一点,头发还粘着一片,狼狈不堪。盛嬷嬷拿出手绢忙不迭地给她擦拭,没嘴子地安慰。然而朱颜心里的火气腾一下上来,一掀帘子便探头出去,把银勺朝着前头驾车的那个车夫扔了过去,怒叱:“搞什么?好好地走着,为什么忽然停了?” “郡……郡主见谅!”银勺正正砸中了后脑,车夫连忙跳下车来,?漆跪地,“前头忽然遇阻,小的不得已才勒马。” “遇什么阻?”朱颜探头看过去,果然看到前面的官道中间横着一堆东西,若不是车夫勒马快,她们便要一头撞了上去,不由得大怒,“斥候呢?不是派他们在前头开路的吗?” 斥候这时候已经骑着快马沿路奔了回来,匍匐回禀:“郡主,前面有辆马车由于载货过多,避让不及,在路中间翻了车——属下这就去令他们立刻把东西清理走!” “搞什么……”朱颜皱了皱眉头,刚要发火,却是一阵心虚——本来人家车队在官道上好好走着,若不是她们一路呼来喝去要人退避,哪里会出这种事情?人家翻车已经够倒霉了,要是再去骂一顿,似乎也不大好? 这么一想,心里的火气电埘也就熄了,朱颜颓然挥了挥手:“算了算了。你去跟他说,翻车的损失我们全赔,让他赶紧的把路让出来!” “是。”斥候连忙道,“郡主仁慈。” 她恨恨瞪了前头一眼,缩回了马车里。 “郡主,你何必抛头露面地呵斥下人呢?”盛嬤嬤却拧好了手巾,凑过来,细细把她额头和发间粘上去的羊羹给擦拭干净,一边数落她,“你这样大呼大叫,还动手打人,万一被六部里其他藩王郡主们看到了,咱们赤之一族岂不是会被人取笑?” 取笑就取笑,又不会少了我一根寒毛!而且关他们什么事?我又不是他们族的人,管得倒宽——她哼了一声,却不想和嬷嬷顶嘴,硬生生忍了。 然而等了又等,这马车却还是没有动。 “怎么啦?”朱颜是个火暴性子,再也憋不住,一下子跳了起来,再度探出头去厉叱,“怎么还不上路?前面又不是苍梧之渊,有这么难走吗?” 车夫连忙道:“郡主息怒!前……前面的路,还没清理好。” “怎么回事?不是说了我们全赔吗?还要怎样?”她有点怒了,一推马车的门就跃了下去,卷起袖子往前气冲冲地走,“那么一点东西还拖拖拉拉地赖在原地,是打算讹我吗?我倒要看看哪个商队胆子那么大!” “哎,郡主!别出去啊!”盛嬷嬷在后面叫,然而她动作迅捷,早已经一阵风一样地跃到了地上,往前面堵的地方便走。 然而,还没到翻车的地方,却听到了一阵喧闹。很多人围着地上散落的那一堆货,拥挤着不散,人群里似乎还有人在厉声叫骂着什么,仔细听去,甚至还有鞭子裂空的刺耳抽打声。 怎么回事?居然还有人在路中间打人?她心头更加恼火,一把夺过了车夫的马鞭,气呼呼地排开人群走上前去,想看个究竟。 “快把这个小崽子拖走!别挡了路!”刚一走近,便听到有人大喝,“再拖得一刻,郡主要是发起怒来,谁吃得消?以后还想不想在西荒做生意了?” 人群起了一阵波动,有两个车队保镖模样的壮汉冲出去,双双俯下身,似乎想拖走什么,一边不耐烦地叫骂:“小兔崽子,叫你快走!耳朵聋了吗?还死死抱着这个缸子做什么?” 其中一个壮汉一手拎起那个缸子,便要往地上一砸,然而下一个瞬间,忽然厉声惨叫了起来,往后猛然退了一步,小腹上的血如箭一样喷了出来! “啊?!”旁边的人群发出了惊呼,“杀……杀人了!” 眼看同伴被捅了一刀,另一个壮汉大叫一声,拔出腰间长刀就冲了过去:“小兔崽子!居然还敢杀人?老子要把你大卸八块去喂狗!” 雪亮的利刃迎头砍下,折射出刺眼的光。 然而,刀锋还没砍到血肉,半空中“刷”的一声,一道黑影凌空卷来,一把卷住了他的手臂,竟是一分也下落不得。 “谁敢在光天化日之下当街杀人?”耳边只听一声清脆的大喝,“还有没有王法了!” 众人齐刷刷回头,看到鞭子的另一头握在一个红衣少女的手里,绷得笔直。那个十七八岁的少女叉着腰,满脸怒容,柳眉倒竖。 在看清楚了那个少女衣襟上的王族徽章之后,所有人倒抽了一口冷气,齐齐下跪:“参……参见郡主大人!” “都给我滚开。”朱颜冷哼了一声,松开了鞭子,低头看着地上——在大堆散落的货物中间,那个被一群人围攻的,竟然是一个看起来只有六七岁的小孩。 “禀郡主,都是这个小兔崽子挡了您的路!”斥候连忙过来,指着那个孩子厉声道,“胆大包天,居然还敢用刀子捅人!” “捅人?”朱颜皱了一下眉头,“捅死了没?” 斥候奔过去看了一眼,又回来禀告:“幸亏那小兔崽子手劲弱,个子也不高,那一刀只是捅在了小腹。” “没死?那就好。给十个金铢让他养伤去吧!”朱颜挥了挥手,松了一口气,“也是那家伙自己不好,干吗要对一个孩子下手?活该!” 还不是您下令要开路的吗?斥候一时间无言以对。朱颜低头打量着那个孩子,冷笑了一声:“小小年纪,居然敢杀人?胆子不小嘛!” 那孩子坐在地上,瘦骨嶙峋,满脸脏污,看不出是男还是女,瞪着一双明亮锐利的眼睛看着她,一瞬不瞬,手里握着一把滴血的匕首,宛如负隅顽抗的小兽。腿被重重的铁器压住了,不停有血渗出来,细小的手臂却牢牢地抱着一个被破布裹着的大酒瓮,似乎用尽了力气想把它抱起来,却终究未能如愿。 “咦?”那一瞬间,朱颜惊呼了起来,“是你?” 听到她的声音,那个孩子也看向了她,湛碧色的眸子闪了一下,似乎也觉得她有些眼熟,却并没有认出她来,便漠然扭过头去,自顾自地站起来,吃力地拖着那个酒瓮想往路边挪去。 “喂!你……”朱颜愣了一下,明白了过来——是的,那一天,她临走时顺手消除了这个孩子的记忆,难怪此刻他完全不记得。 怎么又遇到这个小家伙了啊?简直是阴魂不散! 她心里嘀咕了一声,只见那个孩子抱着酒瓮刚挪了一尺,“哗啦”一声响,怀里的酒瓮顿时四分五裂!那个酒瓮在车翻了之后摔下来,磕在了地上,已经有了裂纹,此刻一挪动,顿时便碎裂成了一片一片。 刹那之间,所有人都惊呼了起来,齐齐往后退了一步,面露恐惧——因为酒瓮裂开后,里面居然露出了人的肢体! 残缺的、伤痕累累的,遍布疤痕,触目惊心,几乎只是一个蠕动的肉块,而不是活人。那个肉块从破裂的酒瓮里滚落出来,在地上翻滚,止不住去势,将酒瓮外面包着的破布扯开。 什么?难道是个藏尸罐? “天哪!”看到破碎的酒瓮里居然滚出了一个没有四肢的女人,周围的商队发出了惊呼,看向了货主,“人瓮!你这辆车上居然有个人瓮?” 那个货主一看事情闹大了,无法掩饰,赶忙轻手轻脚走回了自己的马旁,正要翻身上马,其他商队的人一声怒喝,立刻扑上去把他横着拖下了马:“下来!杀了人,还敢跑?!” “我没有!我没有!"货主撞天叫屈,“不是我干的!” 众人厉叱:“人瓮都在你的货车上,还有什么好说的?” 货主拼命辩解:“天地良心!不是我把她做成人瓮的啊!我有这么暴殄天物吗?那可是个女鲛人!” “女鲛人?”众人更加不信,"西荒哪里会有女鲛人!” 朱颜没有理会这边的吵闹,当酒瓮裂开的那一瞬间,她听到那个孩子喊了一声“阿娘”,不顾一切地扑过去抱住了那个肉块,将酒瓮里女人软垂的头颈托了起来。 那一刻,看清楚了来人,朱颜倒抽了一口冷气。 是的,那个罐子里的,果然是鱼姬!是那个被关在苏萨哈鲁地窖里的鱼姬!这一对母子,居然并没有死在大漠的严冬里,反而在两个多月之后,行走了上千里地,辗转流落到了这里,又和她相遇了! 那一瞬,朱颜心里一惊,只觉得有些后悔。是的,如果不是她火烧眉毛一样非要赶着进城,呵斥开路,马车就不会翻,人瓮就不会被摔到地上,鱼姬说不定也就不会变成这样了! 她怯怯地看了那个孩子一眼,带着心虛和自责。 然而那个鲛人孩子压根没有看她,只是拼命地抱着酒瓮里的母亲,用布裹住她裸露出来的身体。 那边,其他商队的人已经将货主扣住,按倒在地上。几位德高望重的老商人围着他,厉叱:“你倒是胆大!连人瓮都敢做?自从北冕帝发布诏书之后,在云荒,做人瓮已经是犯法的了!你难道不知道吗?” “不,不关我的事啊!”那个货主吓得脸色苍白,立刻对着朱颜跪了下来,磕头如捣蒜,“禀告郡主,这,这个人瓮和孩子,是小的从赤水边上捡回来的!这鲛人小孩背着一个女鲛人,小的看他们两人可怜,扔在那儿估计挺不过两天就要死了,便顺路带了一程……” 一句话未落,旁边的人又七嘴八舌地叱骂了起来:“别在郡主面前瞎扯!你是说这个人瓮是你捡来的吗?说谎话是要被天神割舌头的!” “你随随便便就能捡到个鲛人?赤水里流淌的是黄金?当大家是傻瓜吗?” 那群商人越说越气愤,揎拳捋袖,几乎又要把货主打一顿。 然而朱颜却阻拦住了大家,道:“他倒是没有说谎。这人瓮的确不是他做的,你们放开他吧。” “……”商人们面面相觑,却不敢违抗郡主的吩咐,只能悻悻放开手。 货主松了一口气,磕头如捣蒜:“郡主英明!小……小的愿意将这一对母子都献给郡主!” 朱颜看了那个商人一眼,冷笑了一声——捡来应该是真的,但什么叫顺路带了一程?这个家伙,明明就是看到这一对母子好歹是个鲛人,想私下占为己有,带到叶城去卖卖看吧?毕竟鲛人就算是死了,身体也有高昂的价值,更何况还有这么一个活着的小鲛人? “滚开!”朱颜没好气,一脚把那个商人踢到了一边,然后弯下腰,帮着那个小孩将地上滚动的肉块给抱了起来——没有四肢的躯干抱在怀里手感非常奇怪,软而沉,处处都耷拉下来,就像是没有骨头的深海鱼,或者砧板上的死肉。 难怪人说红颜薄命,当年美丽绝世的女子,竟然落到了这样的下场! 朱颜眼眶一红,忍着心里的寒意将鱼姬抱了起来,小心翼翼地放到了旁边的一堆羊毛毯子上。那个小孩跟在一边,帮忙用手托住母亲的脊椎,把她无力的身体缓缓放下。 然后迅速地扯过一块毯子,盖住了她裸露的身体。 “唉,你还好吗?”朱颜拨开了她脸上凌乱脏污的长发,低声问那个不成人形的人。那个女子勉强睁开眼睛,看到了她,涣散的眼神忽然就是一亮! “啊……啊……”鱼姬吃力地张开嘴,看了看她,又转过头看了看一边的孩子,眼神焦急,湛碧色的双眸里盈满了泪水,然而被割去舌头的嘴里却怎么也说不出一个字。 当看到人瓮真面目的瞬间,所有人又都倒吸了一口冷气。 “天!人瓮里的果然是个鲛人?而且居然还是个女的!我刚才还以为那家伙说谎呢!” “西荒怎么会有鲛人?沙漠里会有鱼吗?还说在赤水旁捡到的,赤水里除了幽灵红藫什么都没有,怎么可能还有鲛人?他一定说谎了!” “我猜,一定是哪个达官贵人家扔掉的吧?” “鲛人那么娇贵的东西,没有干净充足的水源根本活不下去就算花上万金铢买了,运回西荒也得花大价钱养着,否则不出三个月就会因为脱水而死……除非是王室贵族,一般牧民谁有钱弄这个?” “有道理!你说得是。” “真是的,到底是谁干的?疯了吗?竟然把好好的鲛人剁了四肢放进了酒瓮,脸也划花了!如果拿到叶城去,能卖多少钱啊!” “哎,看上去她好像快不行了……” 在如潮的窃窃私语里,那孩子只是拼命地用手推着母亲,让她涣散的双眼不至于重新闭上——然而鱼姬的眼睛一直看着朱颜,嘴里微弱地叫着什么,水蓝色的乱发披拂下来,如同水藻一样映衬着苍白如纸的面容。 “阿娘……阿娘!”那个孩子摇晃着母亲,声音细而颤抖。 旁边的人打量着这个小孩,又发出了一阵低低的议论。 “哦,这个孩子也是个鲛人!” “年纪太小了……只有六十岁的样子吧?还没有分化出性别呢。” 这么一说,很多人顿时恍然大悟:"难怪那家伙铤而走险!一个没有变身的小鲛人,拿到叶城去估计能卖到两千金铢……可比这一趟卖货利润还高!” 然而,另外有一个眼尖的商人上下打量了一番,却摇头:“不对头,这个孩子看起来也太脏太瘦了吧?肚子那儿有点不对劲,为什么鼓起来?是长了个瘤子么?若是身上有病的话,也卖不到太高价钱啊!” “无论怎么说,好歹还能卖点钱。再不济,还能挖出一双眼睛做成凝碧珠呢!怎么也值上千金铢了。换了我,也会忍不住捡便宜啊!” 周围议论纷纷,无数道目光交织在场中的那一对鲛人母子身上,上上下下地扫视带着看货物一样的挑剔,各自评价。 毕竟,这些西荒商人从没有机会像南方沿海的商人那样,有捕捞贩卖鲛人的机会,而叶城东西两市上鲛人高昂的身价,也令他们其中绝大多数人可望不可即,如今好容易碰上了一个,当然得看个够。 然而,任凭周围怎么议论,那个孩子却只看着母亲。 朱颜一直用手托着鱼姬软绵绵的后背——这个女人被装进酒瓮太久,脊椎都已经寸断,失去了力量。朱颜托着她感觉着鲛人特有的冰凉的肌肤,勉强提升垂死之人的生机。 终于,鱼姬的气色略微好了一点,模模糊糊地看了她一眼,苍白的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但被割掉的舌头却说不出一句话。 “你放心,那个害你的女人如今已经被抓起来了,被帝都判了五马分尸!连她的儿子也死在了她眼前了,恶人有恶报!”朱颜将她肩膀揽起,低声在她耳边道,“你振作一点!我带你去叶城,找个大夫给你看病,好么?” 这个消息仿佛令垂死的人为之一振,鱼姬的眼睛蓦地睁大了,死死看着朱颜,张了张嘴,嘴角微微弯起,空洞的嘴里发出了低低的笑声。 “阿娘!”孩子叫着她,撕心裂肺,“阿娘!” 鱼姬缓慢地转过眼珠,看了一眼孩子,仿佛想去抚摸他的头,却奈何没有了双手。 她“啊啊”地叫着,拼命地伸过头去,用唯一能动的脸颊去蹭孩子的脸,朱颜心里一痛,几乎掉下泪来,连忙抱着她往孩子方向凑了凑。 鱼姬用尽全力,将脸贴上了孩子的小脸,轻轻亲了亲孩子的额头。 “阿娘……阿娘!”那一瞬,倔强沉默的孩子终于忍不住哭出来,抱住了母亲的脖子,“别丢下我!” 鱼姬眼里也有泪水滚落,急促地喘息,看了看孩子,又转过头看着朱颜,昏沉灰暗的眼里闪过了一丝哀求,艰难地张了张嘴。 “你放心,包在我身上了!”那一刻,明白了垂死之人的意思,朱颜只觉得心口热血上涌,慨然道,“只要有我在,没人敢欺负你的孩子!” 鱼姬感激地看着她,缓慢地点着头,一下,又一下,有晶莹的泪水从眼角接二连三地滚落,流过肮脏枯槁的脸,在毯子上凝结成珍珠。周围的商人发出了惊叹,下意识地簇拥过来。 “鲛珠!这就是鲛人坠泪化成的珍珠!” “天呢,还是第一次看到!” “一颗值多少钱?一个金铢?” 在这样纷杂的议论声里,眼泪终于歇止了,鱼姬最后深深地看了孩子一眼,头猛然一沉,坠在了朱颜的臂弯里。那一颗心脏在胸腔里慢慢安静,再也不动。 朱颜愣了片刻,颓然地松开了手:“她……她死了?” “滚开!”那个孩子猛然颤抖了一下,一把将她的手推开,将母亲的尸体抢了过来,死死抱住,“不许碰!” “你想做什么?”朱颜愕然,“你娘已经死了!” 孩子并没有理睬她,全身发着抖,只是苍白着小脸,默不作声地将母亲的身体用毯子一层层裹起来,小心翼翼地包裹好,然后打了个结,半拖半拉,竟然想带着母亲的尸体一步一步地离开这里。 “喂……”地毯的货主叫了一声,却畏惧地看了一眼朱颜,又不作声了——这些毯子,每一块都值一个金铢呢!而且,就算这个鲛人死了,那一对眼睛可不能浪费!鲛人的那对眼睛是宝,只要用银刀挖出来,保存在清水里,去叶城找了工匠就可以做成一对凝碧珠,能卖得一个好价钱,说不定比他这一趟货都赚得多。 然而看到赤王府的郡主在一旁,却是谁也不敢轻举妄动。 “怎么?你要走?”朱颜有些意外,也有些生气,追上去问了一声,“你没听见你娘临死前托我照顾你吗?你现在一个人想去哪里?” 孩子头也没有回,置若罔闻地往前走。 “你聋了吗?”朱颜皱起了眉头,大声,“小兔崽子!给我回来!” 那个孩子依旧停也没有停一下地往前走,忍住了眼泪,一声不吭。他年纪幼小,身体瘦弱,拖着一个人走得很慢,小细胳膊小细腿不停地发抖,在官道上几乎是半走半爬。 周围簇拥着的商人面面相觑,个个眼里流露出惋惜的神色来。 这样一个弱小的鲛人,只怕没有走出几里路就会死在半道上了吧?就算这孩侥幸挺了过来,活着到了叶城,作为一个没有丹书身契,也没有主人庇护的无主鲛人,也会被当作逃跑的奴隶重新抓捕,再带到市场上卖掉——与其如此,还不如在这里直接被人带走呢。 跟着赤之一族的郡主,总算是奴隶里最好的归宿了。 朱颜在后面一连叫了几声,这个小孩拖着母亲的尸体,却还是一步一步一地往前走,她心里也腾一下火了,甩了一下手里的鞭子,厉声:“谁也不许拦!让这孩子走!” 挡住的人群蓦然散开了,给孩子让出了一条路。 那一刻,那个孩子终于回头看了她一眼——孩童的眼眸深不见底,如同湛碧色的大海,却并不清澈,充满了冷漠而敌视,带着刻骨的仇恨。 “我倒要看看,你能走多远?”朱颜被那样的眼神一看,忍不住冷笑了一声,用鞭梢指着那个孩子,“小兔崽子,别不识好歹!给我滚,到时候饿死冻死被人打死了,都给我有骨气一点,可别回来求我!” 小孩狠狠瞪了她一眼,头也不回地往前走。 朱颜气得跺脚,恨不得一鞭子就把这小崽子抽倒在地上。 “郡主,快回车上来罢!”身后传来盛嬷嬤的声音,“别在那儿较劲了,耗不起这个时间,我们还赶着去叶城呢。” 朱颜气哼哼地往回走,一腔怒气无处发泄,路过时看到那个货主和其他商人簇拥在那里,抢着从地上捡鲛人泪化成的珍珠,顺手便给了一鞭子:“还敢捡?来人,给我拖回赤王府去——竟敢收留无主鲛人,私下贩卖!” 货主痛呼了一声,松开了捡着珍珠的手,连声哀求,然而朱颜已经满怀怒火地跳回了马车上。然而刚进车厢,她又探出头去,叫过一个斥候:“去,再带个人,给我好好跟着那个小崽子!远远地跟着——等那小家伙啥时候撑不住快死了,立刻回来告诉我!” “是。”斥候领命退去。 朱颜冷笑了一声:“哼,我倒是想看看,那小崽子是不是还能一直嘴硬?有本事,到死也别回来求我!” 第八章:初恋 马车摇摇晃晃地往前走,车厢里很静,朱颜似乎有点发呆,托着腮,望着外面发呆。 “我说郡主啊……”盛嬤嬤叹了口气,在一旁唠唠叨叨开了口。 “我知道我知道,这次是我多事!”仿佛知道嬷嬷要说什么,朱颜怒气冲冲道,“我就不该管这个闲事!让这个小崽子直接被车碾死算了!” “其实……”盛嬷嬷想说什么,却最终叹了口气,“其实也不怪郡主。你从小……唉,从小就对鲛人……特别好。怎么会见死不救?” 特别好?朱颜愣了一下,知道了嬷嬷说的是什么,不由得脸上热了一下——是的,这个老嬷嬷看着自己长大,自然也是知道她以前的那点儿小心思。十六岁那年,当她第一次体会到什么叫做伤心欲绝的时候,也是这个老嬷嬷一直陪伴在她身边。在这个老人的眼睛里,她永远是个孩子,喜怒哀乐都无从隐藏。 “嬤嬤,"她抬起手,轻轻抚摸着脖子上挂着的那个龙血玉坠,犹豫了许久,终于主动提及了那个很久没有听到过的名字,迟疑着问,“这些年来,你……你有听说过渊的消息吗?” 盛嬤嬤吃了一惊,抬头看着她:“郡主,你还不死心吗?” “我想再见他一面。”朱颜慢慢低下头去,“我觉得我们之间应该还有缘分,不应该就这样结束了——那一夜无论如何都不该是我们的最后一面啊。” “……”盛嬤嬤显然有些出乎意外,沉默了许久,才道,“郡主,你要知道,所谓的缘分,很多时候不过是还放不下时自欺欺人的痴心妄想而已。” 朱颜脸色苍白了一下,忽地一跺脚:“可是人家就是想再见他一次!” “再见一次又如何呢?”盛嬷嬷叹了口气,“唉,郡主,人家都已经把话说得很清楚了——他并不喜欢你。你都已经把他从王府里逼走了,现在难道还想追过去,把他逼到天涯海角不成?” “我……"朱颜叹了口气,恹恹垂下头去。其实,她也不知道如果再见到渊又能如何,或许,只是不甘心吧。 从小陪伴她一起长大的那个人,俊美无伦,温柔亲切,无数个日日夜夜和她一起度过,到头来却居然并不属于她——她最初的爱恋和最初的痛苦,无不与他紧密相关,怎能说消失就消失了呢? 朱颜托着腮,呆呆地出神,盛嬷嬷却在耳边叹着气,不停地唠叨:“鲛人嘛,你也是知道的。他们不但寿命是人的十倍,而且在生下来的时候都没有性别。”盛嬤嬤咳嗽了几声,似乎是说给她听:“当成年后,遇到了喜欢的人,第一次动了心,才会出现分化——如果喜欢上了女人,就会对应地变成男子。要么就是两个都没有性別的小鲛人相互约好,去海国的大祭司面前各自选择,双双变身……” “我知道。”她知道嬷嬷的言下之意,轻声喃喃,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我都知道的……” 是的,在她遇到渊的时候,这个居住在赤王府隐庐里的鲛人已经两百岁,也已经是个英俊温柔的成年男子——那么,他曾经遇到过什么样的往事?爱上过什么样的女子?那个人后来去了哪里?而他,又为何会在赤王府里隐居? 这些,都是在她上一辈子时发生的事情了,永远不可追及。 传说中鲛人一生只能选择一次性别,就如他们一生只能爱一个人一样,一旦选择,永无改变——这些,她并不是不知道的。可是十六岁情窦初开的少女却勇猛无畏地冲了上去,以为可以挑战命运。因为那之前,她的人生顺风顺水,几乎还没有得不到的东西。 可奋不顾身地撞得头破血流,却只换来了这样的结局。 时间都已经过去了两年多,原本以为回忆起来心里不会那样痛。可是,一想到那糟糕混乱的一夜,渊那样吃惊而愤怒的表情,她心里就狠狠地痛了一下,如同又被人迎面扇了一个耳光。 其实,那一夜之后,她就该死心了吧? 那一年,她十六岁,刚刚出落成了亭亭玉立的少女,明眸皓齿,顾盼生辉,艳名播于西荒。几乎每个贵族都夸赤王的独女美丽非凡,简直如同一朵会走路的花。 "阿颜是朵花?”父王听了,却只是哈哈大笑,“霸王花吗?” “父王!”她气坏了,好容易忍住了一鞭子挥出的冲动。 然而,从那一年开始,显然是觉察出了这个看着长大的孩子已经到了情窦初开的年纪,渊开始处处刻意和她保持着距离——他不再陪她一起读书骑马,不再和她一起秉烛夜游。很多时候,她腻上去,他就躲开,因为她去得勤,他有时候甚至会离开王府里的隐庐,一连几天不知所终。 换做是一般女子,对这样显而易见的躲闪早就心知肚明,知难而退。可十六岁的少女懵懂无知满怀热情,哪里肯被几盆冷水泼灭?然而毫无经验的她却不知道,感情如同手中的流沙,越是握得紧,便会流逝得越快。 那一夜,她想方设法,终于把渊堵在了房间里。 “不许走!我……我有话要对你说!”十六岁的少女即将进行生平第一次告白,心跳如鼓,紧张而羞涩,笨拙又着急,“你……你……” “有什么话,明天再说。”显然看出了她的不对劲,渊的态度冷淡,推开她便要往外走,“现在已经太晚了。” 眼看他又要走,她心里一急,便从头上拔下了玉骨。 那是她在离开九嶷神庙后,第一次施用术法。 用玉骨做画笔,一笔一笔地描画着自己的眉眼,唇中吐出几乎听不见的轻微咒语。 当玉骨的尖端一寸一寸地扫过眉梢眼角时,灯下少女的容颜便悄然发生了改变——那是惑心术。用这个术法,便可以在对方的眼里幻化成他最渴望看到的女人模样。 “渊!”在他离开房间之前,她施术完毕,从背后叫了他一声。他皱着眉头,下意识地回头看了她一眼——在回头的那一刻,猛然震了一下,眼神忽然变了。 成功了吗?那一瞬,她心脏狂跳起来。 “是……是你?”渊的眼神充满了震惊和不可思议,带着从未见过的灼热。那种眼神令她心里一跳,几乎想下意识地去拿起镜子,照一下自己此刻的模样——她想知道,刻在渊心里的那张脸,到底是什么样? “怎么会是你?”在她刚想去拿镜子的那一刻,他忽然伸出手抓住了她,脱口而出,“是你……是你回来了吗?不可能!你……你怎么还会在这儿?” 她心头小鹿乱跳,急促地呼吸,不敢开口。他的呼吸近在耳畔,那一刻,思绪极乱,脑海一片空白,竟是不知道该做什么。 她修为尚浅,这个幻术只能支持一个时辰,每一分每一秒都是宝贵的。然而,渊却在一步之遥的地方停住了,凝视着她,伸出手,迟迟不敢触碰她的面颊。 怎么啦?为什么不动了?她屏声敛气地等了很久,他还是没有动,指尖停留在她颊上一分之外,微微发着抖,似乎在疑惑着什么。 生怕时间过去,十六岁的少女鼓足了勇气,忽然踮起脚尖,一把抱住他的脖子,笨拙地狠狠亲了他一下! 鲛人的肌肤是冷的,连唇都微凉。 她亲了他一下,然后就停住了,有些无措地看了看他,仿佛不知道接着要怎么做——她从小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人,此刻却紧张得手脚发冷,脸色如红透的果子,简直连头都抬不起来。 然而那个笨拙的吻,却仿佛在瞬间点燃了那颗犹豫沉默的心。 “曜仪!”渊一把抱住了她,低声,“天……你回来了?!” 他的吻是灼热的,有着和平日那种淡淡温柔迥然不同的狂烈。她“嘤咛”一声,一时间只觉得头晕目眩,整个身体都软了,脑海一片空白。 手一松,玉骨从指间滑落,“叮”的一声掉在了地上。 八 零 电 子 书 w w w . t x t 8 0. c o m 那个声音极小,却惊破了她精心编成的幻境,仿佛是一道裂痕迅速蔓延,将原本蛊惑人心的术法瞬间破开! 那一刻,对面那双燃烧着火焰的瞳子忽然变了,仿佛有风吹过来,将遮蔽心灵的乌云急速吹去。渊忽地僵住,凝视着她,忽然看到了她颈中露出的那个坠子,眼神里露出一丝怀疑和诧异,一把将它扯了出来,拿在手里看了又看。她的心怦怦直跳,捏着诀拼了命地维持,不让术法失效。 “你是谁?”渊皱着眉,突然问。 “……”她不敢说话,连忙低下头去——这个幻术她修炼得还不大好,只能改变容貌,还不能同时将声音一起改变,所以生怕一开口,语声的不同便会暴露自己的面目。 “为什么不说话?”渊眼里的疑惑更深,“为什么不敢看我?” 她紧张得连呼吸都不敢了,只是沉默地低头。他审视着她,眼神变幻:“不对……时间不对!在曜仪活着的时候,我还没有拿到龙血古玉!"他看着她脖子上的挂坠,语气困惑而混乱:“不对,她应该已经死了……在很多很多年前,就已经死了!你……你到底是谁?” “我……”她张了张口,不知道该说什么。 往后退了一步,靠在墙上,微微闭上了眼睛,似乎在竭力地挣扎着,表情一时间极其复杂和痛苦。朱颜不由得心里忐忑到了极点——这个幻术,如果不能完全迷惑对方,会不会对他造成什么损害?又会对自己造成什么损害? 她看到渊挣扎的样子,越想越害怕,不由自主地将捏着诀的手指松开了。 “对,对不起,”她开了口,颤声,“我……” 然而,不等她说出话,他身体一震,骤然睁开了眼睛,竟反手就是一个巴掌打在了她脸上!那一刻,渊的眼神是从没有过的凶狠,再也没有了平日的温柔,如同出鞘的刀锋。 “你不是曜仪!”他厉声,“你究竟是谁?为什么冒充她!” 他下手极重,她捂着脸,被那一掌打得踉跄靠在了墙上,怔怔地看着他,一瞬间只觉得不可思议——这……这是怎么回事?渊刚才竟然冲破了自己的术法,强行从惑心术的幻境控制里清醒了过来!他……他哪里来的这种力量? 即便是有修为的术士,也无法那么快摆脱九嶷的幻术! “你究竟是谁?"渊看着她,瞳孔慢慢凝聚起了愤怒,忽地一把抓住了她的脖子,将她按在了墙壁上,厉声道,“好大的胆子,竟敢来冒充曜仪!” “放,放手!”她又痛又惊,一时间竟说不出话来.我是……” 心胆一怯,那个幻术便再也支撑不住,开始飞快地坍塌崩溃。那一刻,仿佛面具被一点点揭开,那张虚幻的容颜碎裂了,如同灰烬般从她脸上簌簌而落。 面具剥落后,剩下的,只有一张少女羞愤交加的脸。 “阿颜?怎么会是你?”清醒过来的渊一眼便认出了她,触电般地往后退了一步,定定看着她,“你疯了吗!你想做什么?是不是……是不是有人指使你那么做的?是谁?” 她僵在了那里,一刹那只觉得全身发抖。 那一刻,即便是从没有谈过恋爱的她,也在瞬间就知道了答案:因为在清醒过来看到她真容的那一瞬间,他眼里只有震惊、不可思议的愤怒和无法抑制的怀疑。 他,甚至以为自己是被人指使来陷害他的! “没人指使我!”她一跺脚,蓦地哭了出来,“我……我自己愿意!” 渊倒吸了一口冷气,不敢相信地看着她,一时间脸色也是苍白。 “你……你怎么……,,他竭力想打破这个僵局,却也有些不知如何是好——是啊,记忆里的那个纯真无邪的孩子长大了,出落成了眼前亭亭玉立的少女,含苞待放,有着大漠红棘花一样的烈艳和美丽。和当年的曜仪,倒是真的有几分像。 只可惜,时间是一条永不逆流的河,那些逝去了的东西,永远不可能再在后来人的身上追寻。 “好了,别哭了。”他一时间也有些心乱如麻,只道,“别哭了!刚才打疼你了吗?” “呜呜呜……”可是她哪里忍得住,扑到了他怀里,越发哭得伤心。 然而她却不知道,她的贴身侍女生怕出事,早已偷偷地跑去了母妃那边,将今晚的一切都飞快地禀告了上去。当父王母妃被惊动赶过来时,她正在渊的怀里哭得全身发抖,甚至顾不得将身上的衣衫整理好,满心的委屈和愤怒。 看到这样的情景,父王当即咆哮如雷,母妃抱着她一迭声地喊着她的名字,问她没有被这个鲛人奴隶欺负了。而她一句话也不想说,只是哭得天昏地暗,其中有羞愧,更有耻辱和愤怒。 枉费她那么多年的私心恋慕,不惜放下尊严,想方设法,甚至还不择手段地动用了所学的术法。到头来,竟只是换来了这样的结果! 在父王的咆哮声里,侍卫们上来抓住了渊,他没有反抗,却默然从怀里拿出了一面金牌,放在所有人的面前——那是一百年前,先代赤王赐予他的免死铁券,铭文上说明此人立有大功,凡是赤之一族的子孙后世,永不可加刑于此人。 然而父王只气得咆哮如雷,哪里顾得上这个,大喝:“下贱的奴隶,竟敢非礼我女儿!管你什么免死金牌,顶个屁用!左右,马上给我把他拉出去,五马分尸!” “住手!”那一刻,她却忽然推开了母妃,叫了起来,“谁要是敢动他一下,我就死给你们看!” 所有人立刻安静了下来,转头看着她。 她哭得狼狈,满脸都是泪水,却扬起了脸,看着父王,大声说:“不关渊的事!是……是我勾引他的!但是很不幸,并……并没有成功-所以……所以你们其实没啥损失,自然也不必为难他。” 这一番言辞让全场都惊呆了,直到赤王一个耳光响亮地落在女儿脸上,把她打倒在地,狠狠踢了一脚。 “不要脸!”赤王咬牙切齿,眼睛血红,“给我闭嘴!” “我喜欢渊!”她的头被打得扭向一边,又倔强地扭了回来,唇角有一丝血,狠狠地瞪着父亲,“我就不闭嘴!这有什么见不得人?你要是觉得丢脸,我立刻就跟他走!” 赤王气得发抖:“你敢走出去一步,我打断你的腿!” “打断我的腿,我爬也要爬着走!”她从地上站了起来,挣脱了母妃的手往外走去。旁边的侍从又不敢拦,又不敢放,只能尴尬无比地看着她。 然而,刚走到门口,却被一只手拉住了。 渊站在那里看着她,微微摇了摇头:“不要做傻事。” 那一刻,她如受重击,眼里的泪水一下子又汹涌而出:“你……你不要我吗?” “谢谢你这样喜欢我,阿颜。但是我不喜欢你,也不需要你和我一起走——”渊开口语气已经平静如昔,“你太小,属于你的缘分还没到呢……好好保存着你的心,留待以后真正爱你的人吧。” 他掰开了她抓着他衣袖的手,就这样转身离去。 “渊!”她撕心裂肺地大喊,想要冲出去,却被嬷嬷死死抱住。 那一夜,渊被驱逐出了居住百年的赤王府。赤王什么都不允许他带走,并下令终身都不许他再踏入天极风城一步。他没有反抗,只是沉默着,放下了怀里的免死金牌,孑然一身走入了黑夜里。 走的时候,他回头看了一眼她,却没有说话。 那是他们之间的最后一面。 那一夜之后,她大病了一场,昏昏沉沉地躺了两个月,水米不进,一句话也不肯说。 盛嬤嬤闻声赶过来,陪着她度过了那个漫长的夏天,然后,又看着她在秋天反常地活泼起来,重新梳洗出门,大碗喝酒,大块吃肉,每夜在篝火前跳舞,白天呼朋引伴地出游打猎——那段时间,她几乎是日日游乐、夜夜狂欢,带得整个天极风城都为之热闹无比。 如此闹腾了一年之后,西荒对此议论纷纷,父王终于忍无可忍,出面为她选定了夫家,并在第二年就匆匆将她嫁往了苏萨哈鲁。 再往后,便是几个月前的那一场惊心动魄的变故了。 在那一夜驱逐了渊之后,生怕王府的丑闻泄露,知道那一夜事情的侍从都被父王一个个地秘密处理掉了,只剩下这个靠得住的心腹老嬷嬷。从此后,整个王府上下,再也没有人知道那件事了…… 仿佛是那一夜的闹腾消耗完了少女心里的那一点光和热,十六岁的朱颜沉默了好长一段时间,从此也对那个消失的人绝口不提。 那是她一生里最初的爱恋,却得到如此狼藉不堪的收场。 渊……此刻到底是在哪里?朱颜坐在摇晃的马车里,轻轻用指尖抚摸着脖子里他送给她的坠子,望着越来越近的叶城,叹了口气。 这个渊送给她的玉环上,已经有了一个小小的缺口。那是在那一夜的混乱中,她跌倒在地时无意中磕裂的,再也无法修补——原本那样圆圆满满的环,便变成了玦。 环——还。 玦——决。 或许渊当初送她这个坠子的时候,心里曾经期许她一生会美满幸福。可等她从九嶷还家,他最终还是如此决绝地离开。 一晃两年过去了,她十八岁了,嫁了人又守寡,人生大起大落,从云荒的一端漂泊到另一端,却始终不知道自己的命运究竟如何。而渊一直杳无消息,就像是一去不复返的黄鹤,消失在她的人生里。 曜仪……曜仪。 他脱口喊过的那个名字,如同一根刺一直扎在她心头。如果此生还有机会再见,她一定要亲口问问他,这个女子,究竟是谁? 第九章:碧落 暮色初起的时候,她们一行终于抵达了叶城脚下。 作为伽蓝帝都的陪都,叶城地理位置极其重要,位于镜湖的入海口,一侧是镜湖,一侧是南方的碧落海,由历代产生空桑皇后的白之一族掌管着,自古以来便是云荒大地上最繁华富庶的城市。 天色已暗。从官道这边看过去,这座有着几千年历史的城市仿佛是浮在云中,巍峨而华丽,画梁雕栋、楼宇层叠。入夜之后满城灯火灿烂,如同点点密集繁星,更像是一座浮在天上的城。 “到了到了!”她再也忍不住地欢呼起来,一扫心头的低落。 然而,当先的斥候却策马返回,单膝跪地,禀告了一个令人扫兴的消息:“禀告郡主,我们到得迟了,入夜后城门已经关闭。” “已经关了?真是的,都是被那一场闹腾给耽搁的。”朱颜皱了皱眉头,吩咐道,“你去告诉城上守卫,我们是赤王府的人,由封地朝觐入城,有藩王金腰牌为证,这一路上各处都通行无阻。” “属下已经通报过了。”斥候有些为难地道,“可是……可是守城官说总督治下严格,叶城乃云荒门户,时辰一过,九门齐闭,便是帝君也不能破例。” “嚯!好大的口气!”朱颜倒是被气得笑了,“我不信当真换了帝君被关在城门外,他也敢这么硬气就是不开!我倒是要和他评评理去。” 她脾气火暴,说到这里一掀帘子,便要走下马车去。盛嬤嬤却扯住了她的衣襟,好言相劝:“哎,我的乖乖。叶城如今的总督是白之一族的白风麟,雪莺郡主的长兄——还是算了吧。” “雪莺的哥哥又怎么啦?”朱颜不服,“我就怕了他吗?” “唉,真是不懂事。”盛嬷嬷叹了口气,抬手指了指城头,“你如果胡乱闯过去,闹了个天翻地覆,这事儿很快就会在六部贵族里传遍……赤王府可丟不起这个脸。你爹要是知道了,一定会狠狠责骂你的。” “……”朱颜愣了一下,想起父王愤怒咆哮的样子,顿时便气馁,“那……那今晚怎么办?难道就在马车里住一夜?” “身为天潢贵女,怎能和这些商贾一起睡在半道上?”盛嬷嬷摇头,“赤王在这城外设有一所别院,不如今晚就住那儿吧。明天一早就进城。” 朱颜不由得睁大了眼睛:“我家在这里还有别院?我怎么不知道?” “你从小就知道玩,哪里还管这些琐碎事情?”盛嬷嬷笑了,“空桑六部藩王共有云荒六合,赤王在叶城和帝都当然都有行宫别院,这有什么稀奇?” “哇,”她不由得咋舌,“原来我父王这么有钱啊!” “毕竟是六部之王。不过,说有钱,藩王里还是数白王第一。”盛嬤嬤摇着头,絮絮闲聊,“人家是世代出皇后的白族,和帝王之血平分天下,不但有着最富庶的封地,还掌管着商贸中心叶城呢。” 朱颜不由得皱眉,有些不快:“啊……那么说来,我们赤之一族掌管的西荒,岂不算云荒最穷的一块封地了吗?” 盛嬤嬤呵呵笑了一声,竟也没有反驳。 “难怪每次碰到雪莺,她身上穿戴的首饰都让人闪瞎眼。羊脂玉的镯子,鸽蛋大的宝石……那次 还拿了一颗驻颜珠给我看,说一颗珠子就值半座城。”朱颜性格大大咧咧,本来没有注意过这些差别,但毕竟是女孩子,此刻心里也有些不爽快起来,嘀咕,“原来她父王那么有钱?” 盛嬷嬷笑着替她整理了一下衣服,嘴里安慰道:“郡主别气。赤王只有你一个女儿雪莺郡主却有十个兄弟姊妹。” “也是!”朱颜顿时又开心起来,“我父王只疼我一个!” 说话之间,一行人便往别院方向走了过去,下马歇息。 说是别院,却是大得惊人,从大门走到正厅就足足用了一刻钟。朱颜看着里面重重叠叠的楼阁,如云聚集的仆婢,金碧辉煌的陈设,不由得愕然:“怎么……怎么这个别院看上去,倒是比天极风城的赤王府还要讲究?” “西荒毕竟苦寒,比不得这边,“盛嬷嬷笑道,“郡主可别忙着说这座别院大——等看到了叶城里的赤王行宫,还不知道要怎么吃惊呢。” “父王他怎么在这千里之外置办了那么多房产?这么乱花钱,母妃知道不?他会是在这里养了外室吧?”朱颜诧异,“而且这么大的宅子,平时有人来住吗?” “赤王上京的时候,偶尔会住个几天。”盛嬤嬤道,“平时没人住的时候,大堂和主楼都封着,奴仆们也不让进去。” 朱颜皱眉:“那么大的房子就白白空着了?不如租出去给人住。” “那怎么行?真是孩子话,”盛嬤嬤笑着摇头,“赤王毕竟是六部藩王之一,在帝都和叶城这种权贵云集的地方怎么也不能落于人后,太丟脸面。” “为了面子这么花钱?”朱颜心里不以为然,却还是一路跟着她走了进去。 她们一行人来得仓促,没有事先告知,别院里的总管措手不及,有点战战兢兢地上来行了个礼,说没有备下什么好的食材,叶城的市场也已经关闭了,今晚只能将就着吃一点简餐,还望郡主见谅。 “随便做一点就行,快些!”她有些不耐烦,“没松茸炖竹鸡也就算了,我快饿死啦。” 总管连忙领命退去,不到半个时辰便办好了。朱颜跟着侍女往前走,见房间里明烛高照,紫檀桌子上是六道冷碟,十二道菜肴、各色果子糕点,满满铺了一桌,看得朱颜舌桥不下——即便是在天极风城的赤王府里,除非是逢年过节,她日常的晚膳也绝少有这样丰盛。 “就我一个人,做这么多,怎么吃得掉?”她一边努力往嘴里塞东西,一边对着盛嬷嬷嘟囔,“别浪费……等下拿出去给大家分了!” “是。”盛嬷嬷只笑眯眯道,“郡主慢点,别吃噎着了。” 菜肴样式太多,她挨个尝了一遍,基本便吃饱了。然而菜的味道实在好,很多又是在西荒从没吃过的,她没忍住,便又挑着好吃的几样猛吃一顿下来立刻就撑得站不起来。 “郡主,晚上您睡西厢这边吧。”盛嬤嬤扶着她慢慢地出了门,便指着后院的左侧道,“那本来就是王爷为你留的房间,房间里一切都按照你在赤王府的闺房布置,你睡那儿应该不会认生。” “好……”她扶着腰,打了个嗝,“父王居然这么心细。” “王爷可疼郡主了,”盛嬤嬤微笑,“就这么一个宝贝女儿。” 西厢楼上的这个房间很大,里面的陈设果然和王府的闺房一模一样,只是更加华美精致。朱颜坐了一整日的车,晚膳又吃得太饱,顿时觉得困乏,随便洗漱了一下,便吩咐侍女铺了床,准备睡觉。 趁着睡前的这个空挡,她走到窗前,看了一眼外面的景色,发出了一声情不自禁的惊叹:“天哪,好美!” 从楼上看出去,眼前居然是一片看不到头的灿烂银色,如同银河骤然铺到了眼前——那是一望无际的大海。浸在溶溶的月色里,波光粼粼,在无风的夜里安静地沉睡。 生于西荒的朱颜从未见过这样的景象,一时间竟震得说不出话来。 “这是碧落海,七海之中的南方海,鲛人的故国。”盛嬷嬷走到了她身后,笑道,“郡主还是第一次看到吧?美不美?” 她用力点着头,脱口:“美!比渊说的还要美……” 然而话一出口,就愣了一下,神色黯然下去——是的,这就是渊魂牵梦萦的故国了。渊,是不是就去了那里?他在干涸的沙漠里待了那么久,百年后,终于如一尾鱼一样游回了湛蓝的大海深处,再也找不到。 “睡吧。”她沉默地看了一会儿大海,终于关上了窗子。 衾枕已经铺好,熏香完毕,她换上了鲛绡做的柔软衣衫,从头上抽出了玉骨,解开了头发梳理了一回,便准备就寝。侍女们替她放下了珠帘,静悄悄地退了出去,只留下盛嬤嬤在外间歇息。 朱颜将玉骨放在了枕头下,合起了双眼。 累了这一天,本该沾着枕头就睡的,然而不知道为什么,她却是翻来覆去了好一会——不知道是因为明天就要去天下最繁华的叶城了,还是因为离大海太近,听到涛声阵阵,总令她不自禁地想起了渊。 她曾经想过千百次渊会在哪里,最后的结论是他应该回到了碧落海深处,鲛人的国度——或者,会在叶城,鲛人最多的地方。 她想找到他,可是,那么大的天,那么大的海,又怎么能找到呢? 朱颜摸着脖子上渊送给她的那个坠子,枕着涛声,终于缓缓睡去。 然而,当她刚闭上眼睛蒙胧入睡的时候,忽然外面传来了急促的脚步声,从楼梯一路奔上来,将她刚涌起的一点睡意惊醒。 “谁啊?!”她不由得恼怒非常,“半夜三更的!” “禀告郡主!”外面有人气喘吁吁地开口,竟是日间那个斥候的声音,“您……您让我跟着的那个鲛人小孩……” “啊?那小兔崽子怎么了?”她骤然一惊,一下子睡意全无,骨碌一翻身坐了起来,“难道真的在半路上死了么?” 外面的斥候摇头,喘着粗气:“不……那小兔崽子跑去了码头上!” “啊?那小兔崽子去了码头?”朱颜从床上跳了起来,一边用玉骨草草挽了个发髻,一边问,“该死的……难道是想逃回海里去吗?你们有没有拦住他?我跟你去看看!” “郡主,都半夜了,你还要去哪儿?”盛嬤嬤急匆匆地跟了出来,“这儿是荒郊野外,也没官府看管,你一个人出去,万一出了什么事……” “别担心,我可是有本事的人!谁能奈何得了我?”朱颜急着想甩脱她,便道,“好了,我把这府里的所有侍卫都带上总行了吧?去去就回——” 话音未落,已经翻身上了一匹骏马,策马冲了出去。 “快!快跟上!”盛嬷嬷拦不住,便在后头着急地催促着所有的侍卫,“都给我跟上!郡主要是有什么闪失,你们都保不住脑袋!” 别院外的一箭之地,就是大海。 这里的海很平静,两侧有山脉深入海中,左右回抱,隔绝外海风浪,是罕见的天然优良深水港,名为回龙港,叶城最大的海港。据说七千年前星尊大帝灭亡海国之后,擒回龙神,带领大军班师回朝,便是从这里上岸。 此刻,月夜之下,无数商船都停靠在这里,林立的桅杆如同一片微微浮动的森林。 斥候带着她飞驰而去,直接奔海港而去,在一处停下,指着不远处的一个码头,道:“那个鲛人小孩一路拖着母亲的尸体到了这里,然后找了个没人的偏僻码头,把她放到了水里——” “这个我知道。”朱颜有些不耐烦,“鲛人水葬,就算是在陆地上死了,身体也要回归大海的。那个小兔崽子呢?” 斥候回禀:“因为怕那孩子跳海逃走,我留下了老七看着,自己飞马回来禀告——就在最外面那个船坞旁边,属下马上领郡主前去!” 码头的地面高低不平,已经完全不适合骑马,朱颜便握着马鞭跳下了地,随着斥候朝那边步行过去。此刻,身后赤王府的侍卫纷纷赶到,也一起跟了上来。 海风凉爽,吹来淡淡的腥味,是在西荒从未闻到过的。朱颜踩着被海水泡得发软的木质栈桥往前走,耳边是涛声,头顶是星光,一时间不由得有些失神:海国若没有灭亡,鲛人的家园该是多美啊…… 然而刚想到这里,斥候忽地止住了脚步,低声:“不对劲!” “怎么了?”朱颜一怔。 “有好多脚步声……那里。”斥候低声,指着最远处的那个码头,那里是一片船坞,停着几只正在修理的小船,在月夜下看去黑黝黝的一片,“那边本来应该只有老七一个人在!哪里来的那么多人?” 朱颜倒抽了一口冷气,也听到了码头那边的异动。 那是窸窸窣窣的脚步,轻捷而快速,仿佛鹿一样地在木板上点过,听上去似乎有五六个人同时在那边。 “谁在那边?”朱颜毕竟沉不住气,大喊了一声拔脚奔了过去,同时吩咐后面跟上来的侍卫,“给我堵住栈桥!瓮中捉鳖,一个都不要放过了!” 码头伸向大海,栈桥便是唯一回陆地的途径。不管是谁,只要他们守住了这个要道,那些人便怎么也逃不了。 听到她的声音,那些脚步声忽地散开了,如同奔跑的鹿,飞快地点过木板——然而,听声音,那些被围堵在码头上的人竟然没有朝着陆地返回,而是转头直接奔向了大海。 不好,那些人走投无路,竟然要跳海? 等朱颜赶到那里的时候,看到几条黑影沿着栈桥飞奔,速度飞快,到了栈桥尽头忽地一跃,在月光下画出了一道银线,轻捷地落入了大海!身形轻巧,落下时海水自动朝两边劈开,竟是一朵浪花都没有溅起。 所有的侍卫都还在岸上等着拦截,此刻不由得看得呆了。连朱颜也不由得愣住——这些人,难道打算从海里游回陆地不成? 她还没回过神,就听到了斥候的惊呼:“老七!老七!” 回头看去,只见另一个斥候躺在船坞里,全身是血,胸口插着一把尖利的短剑,似是和人激烈地搏杀过一回,最后寡不敌众被刺杀在地。 “属下没用……那……那个孩子……”奄奄一息的人用尽最后力气,指着栈道的尽头,“被他们,被他们抢走了……” “以多欺少,不要脸!”朱颜气得一跺脚,“放心,我替你报仇!” 她毫不犹豫地朝着栈桥尽头飞奔而去,胸口燃烧着一股怒火,任凭斥候和侍卫在后面大声惊呼也不回头——那个瞬间,她已经一脚踏出了栈桥的最后一块木板,然而落下去的时候,却稳稳踩住了水面。 那是浮空术。朱颜踏浪而行,追了过去。然而刚才那几个人水性竟是极好,一个猛扎子跃入水中后竟然没有浮上来换上一口气,就这样消失在了粼粼的大海之中。 “往哪里跑?出来!”她在海上绕了一圈,怎么也不见人影,心中大恨,再也顾不得什么,从头上拔下了那支玉骨,刷地便对着脚下的大海投了出去! 玉骨如同一支银梭,闪电般穿行在碧波之下。 她默默念动咒术,控制着它在水下穿行,寻找着那一行人的踪影。片刻后忽然一震,手指迅速地在胸口划过、结印,遥遥对着水面一点——只听“刷”的一声,一道白光从海底飞掠而起! 玉骨穿透了海水,跃出海面。 海水在一瞬间分开,仿佛被无形的利刃齐齐劈开。 在被劈开的海面之下,她看到了那个鲛人小孩——孩子被抱在一个人的手里,那人穿着鲨皮水靠,正在水底急行。玉骨如同一支呼啸响箭,在水下穿行而来,如同长了眼睛一样地追逐着,瞬地将这人的琵琶骨对穿。 “找到了!”朱颜低呼一声,踏波而去,俯身下掠,一把将那个孩子抱了起来。 那个鲛人小孩已经失去了知觉,在她怀里轻得如同一片落叶。 “你们是谁?”她厉声道。 那些人没有回答她,为首的一人忽地呼哨了一声,所有人顿时在海里轻灵迅捷地翻了一个身,踏着海浪一跃而起,朝着她飞扑了过来! 那样的身手,绝非人类所能及。 “你们……你们是鲛人?”那一瞬,朱颜失声惊呼。 冷月下,那些人的眼睛都是湛碧色的,水蓝色的长发在风里散开,飘逸如梦幻——然而,他们的身手却迅捷狠厉,快如闪电,充满了力量,显然是久经训练,和鲛人一族的柔弱天性截然不同。 她因为震惊而后退,手里抱着孩子,无法拔出武器——骨刷地回环,绕着她身侧旋转,如同一柄悬空有灵性的剑。 岸上的侍从们从码头上解开了一艘船,朝着这边划了过来。然而那些鲛人跃波而出,将她围在了中间,从各个方向她攻击而来,每一个人手里都拿着闪着寒光的利刃配合得妙到毫巅,显然不是等闲之辈。 “郡主……郡主!”侍从们惊呼,哄往这边来! 她踏波后退,将昏迷的孩子护在了怀里,手指一点,用出了天女散花之术。玉骨在空中瞬间一分为五,朝着五个攻击过来的人反击了过去! 宝 书 网 w w w . b a o s h u 2 . c o m 那是她生平第一次用木法对战,然而震惊和愤怒盖过了忐忑,顾不得什么——师父曾经教授过她怎样用玉骨化剑,以一敌百,然而她从未认真修习,此刻只能将所记得的皮毛全数拿了出来,却还是左支右绌。 早知如此,应该回去好好看那本手记小札才是! “去!”她提了一口气,操纵着玉骨,五道流光在空中急速回旋,忽地下压,那些鲛人往后逼退了一步,她趁机便抱着孩子往小船的方向退去。 “郡主,快!”船上的侍从对着她伸出手来。 她踏波疾奔而去,足尖点着波光粼粼的海面,如同一只赤色的舞,然而,当她快要接近那艘船的时候,眼神忽地凝固了一下,盯着船边缘处的海面,身形一顿,骤然往后急退! “郡主?”侍从们愕然,“怎么了?” 就在那一刹那,水底那一点黑色迅速变大,船边的海水裂了,“哗啦”一声,有一个鲛人竟然从海底一跃而起,一瞬间抓住了她的脚踝,把她往海底拖了下去! “郡主……郡主!”变起突然,所有人失声惊呼。 声音未落,朱颜已经从海面上消失。 她被拖下了大海,迅速向着海底沉下去,死死抱着怀里的孩子——如果一放手,那个鲛人孩子就会被抢走;但不腾出手,她就无法结印施展术法! 在这样的短暂犹豫之中,她被飞速拖入了海底。 头顶的月光飞快地消失了,周围变得一片昏暗。那只手冰冷,扣住了她脚部的穴道,死死抓住脚踝把她往下拖。她无法动弹,因为极快的下沉速度,耳轮剧痛,冰冷的海水灌满了七窍,难受无比。 怎么回事……难道就莫名其妙地死在了这里吗?父王……母妃……师父……还有这些人会知道她今夜就会葬身海底么? 模模糊糊中,她往下沉,暗红色的长发在海底如同水藻散开。她看到有数条黑影从上方游来,那些黑影后面,还追着几点淡淡的光。 玉骨!那是玉骨! 那一瞬,她张了张嘴,想吐出几个音节,然而从嘴里吐出的却只有几个气泡。下沉的速度在加快,周围已然没有一丝光亮,听到的只有潜流水声,呼啸如妖鬼,已经不知是多深的水底。 “队长,怎么样?抓住了?”有声音迎上来低声问。 “抓住了,把两个都带回大营里去吧!左权使等着呢。” “是。” 她听到周围简短的问答,竭尽全力,一手抱着孩子,另一只手在海水里伸出,对着那几点光遥遥抓了一抓——“刷”的一声,犹如流星汇聚,五点光骤然朝着她的掌心激射而来,重新凝聚! 朱颜握住了玉骨,用尽全力往下一挥,洞穿了那只抓住她脚踝的手臂!那个鲛人发出一声惊呼,显然剧痛无比,却居然不肯放开她的脚,反而更加用力地扣住她,往水底便按了下去:“快,制住这个女的!” 周围的黑影聚拢,许多手臂伸过来,抓住了她。 在黑暗的水底,鲛人一族的优势展现得淋漓尽致,人类根本无法与之相比。朱颜她拼命挣扎,握着玉骨一下一下格挡着,然而一手抱着孩子,身体便不够灵便,很快就有手抓住了她的肩膀,死死摁住了她。 “咦?”忽然间,她感觉到那个鲛人竟震了一下,仿佛触电一样松开了手,惊呼,“这个女的,为什么她竟然带着……” 她趁着那一瞬间的空挡,忽地将玉骨投了出去! 朱颜张开嘴唇,抱着孩子,将咒术连同胸臆里最后的气息从唇间吐出。玉骨在黑暗的水底巡行,发出耀眼的光,一瞬间分裂成六支,如同箭一样激射而来,洞穿了那六个抓住她的鲛人! 惨叫声在海底起伏。那一刻,她用尽最后的力气踢开了那只抓住她脚踝的手。周围的海水已经充满了鲜血的味道,玉骨在一击之后迅速合而为一,化为一支闪电飞速地回到了她的身边。 “开!”她一手抓住了玉骨,念动咒术,刷地下指,瞬间将面前的海水劈开一条路,直通海面! 那条通路只能维持片刻,她顾不得疼痛,一把抱起那个孩子,朝着头顶的海面急速上升,竭尽全力。 终于,她看到了侍从们的船,对着她大呼:“郡主……郡主!” 不止一条船,后面还有至少十条,急速驶向了她。一眼看去,半夜的岸上还出现了密密麻麻的人群,火把照亮了整个码头——怎么回事?这样的深夜,这个城外的码头为什么会忽然出现了那么多人? 她来不及多想,竭尽全力浮上海面,却无力抓住船舷,整个人软倒在水上,一手死死地握着玉骨,一手死死地抱着那个孩子。 “快,快把郡主拉上来!”有人惊呼,却是盛嬷嬷。 朱颜被侍从们拖上了船,瘫了下去,不停地咳嗽着,吐出了胸臆里咸涩的海水。然而,她却不敢大意,一直紧张地盯着的海面——那些黑影在水下逡巡,不知道何时就会忽然跃出水面、将她重新拖下去! 然而,当又一艘船靠过来时,水下那些黑影骤然消失。 “郡主受惊了。”她听到有人开口,“玉体无恙?” 第十章:孤儿 谁?朱颜愕然抬头,却看到一条白色的楼船不知何时出现在了身侧,船头站着一个贵族男子,大约在而立之年,面如冠玉,白袍上面绣着蔷薇的纹章,正微微俯下身来,审视似的看着狼狈不堪的她。 她下意识地拉紧了衣襟,愕然道:“你……你是谁?” 那人微笑:“在下白风麟叶城总督。” “啊!是你?”朱颜吓了一跳,“雪……雪莺的哥哥?” “正是在下。”白风麟颔首。 朱颜倒吸了一口冷气,下意识地整理了一下湿漉漉的衣襟,捋了一下乱成一团的头发,转瞬想到此刻自己在他眼里该是如何狼狈,再想到这事很快六部都会知道,少不得又挨父王一顿骂,顿时一股火气就腾地冒了出来,再顾不得维持什么风度,劈头就道:“都怪你!” 白风麟愣了一下:“啊?” 朱颜看着自己浑身湿透的狼狈样子,气鼓鼓地说:“如果不是你把我关在城外,怎么会出今晚这种事?” “郡主,你怎么能这么说话?太失礼了!”盛嬷嬷坐 着另一艘快艇赶了过来,急急打圆场,“总督大人救了你,还不好好道谢?” “哪里是他救了我?”朱颜嗤之以鼻,扬了扬手里的玉骨,“明明是我杀出一条血路自己救了自己……他脸皮有多厚,才会来捡这个便宜?” 盛嬷嬷气得又要数落她,然而白风麟却是神色不动,微笑道:“是。郡主术法高强,的确是靠着自己的本事杀出重围脱了险,在下哪敢居功?让郡主受惊,的确是在下的失职,在这里先向郡主赔个不是。” “……”他如此客气有礼,朱颜反而吃瘪,下面的一肚子怒火就不好发泄了,只能嘟囔了一句,“算了!” 白风麟挥手,令所有船只调头,“海上风大,赶紧回去,别让郡主受了风寒。” 此刻正是三月,春寒料峭,朱颜全身湿透,船一开被海风一吹,顿时冻得瑟瑟发抖,下意识地抬起手臂将那个鲛人孩子拢在怀里,用肩背挡住了吹过来的风——她倒还好,这孩子本来就七病八灾的,可别真的病倒了。 “郡主冷吗?”白风麟解下外袍递过去给她,转头吩咐,“开慢一点。” “是。”船速应声减慢,风也没有那么刺骨了。 朱颜披着他的衣服,瞬间暖和了很多,顿时也觉得对方顺眼了许多——其实她听雪莺说起这个哥哥已经很久了,却还是第一次见到。作为白之一族的长子,又当了叶城的总督,将来少不得要继承白王的位置的。以前依稀曾听别人说这个人口蜜腹剑,刻薄寡恩,然而此刻亲眼见到的白风麟却是客气谦和,彬彬有礼,可见传言往往不可信。 比起雪莺,她的这个哥哥可真是完全两样。 “哎,你和雪莺,应该不是同一个母亲生的吧?”她想到了这里,不由得脱口而出——问完就“哎哟”了一声,因为盛嬤嬤在底下狠狠拧了她一把。 “不是。”白风麟微笑,“我母亲是侧妃。” 朱颜明白自己又戳了一个地雷,不由得暗自捶了一下自己——果然她是有惹祸的天赋的,为啥每次新认识一个人,不出三句话就能得罪。 “对不起对不起……”她连连道歉。 “没事。郡主今晚是怎么到这里的?”白风麟却并没有生气,依旧温文尔雅,“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你怀里的这个小孩,又是哪一位?” “哦,这个啊……算是我在半路上捡来的吧。”她用一根手指拨开了昏迷的孩子脸上的乱发,又忍不住戳了一下,恨恨道,“我答应过这孩子的阿娘要好生照顾这小家伙,但这孩子偏偏不听话,一个人半夜逃跑——” 白风麟凝视着她怀里那个昏迷的孩子,忽地道:“这孩子也是个鲛人吧?” “嗯?”朱颜不由得愣了一下,“你看出来了?” “换了是普通孩子,在水下那么久早就憋坏了,哪里还能有这么平稳的呼吸。”白风麟用扇子在手心敧了一敲,点头道,“那就难怪了。” “难怪什么?”朱颜更是奇怪。 白风麟道:“难怪复国军要带走这孩子。” 她更加愕然:“复国军?那是什么?” “是那些鲛人奴隶秘密成立的一个组织,号称要在碧落海重建海国,让云荒上的所有鲛人都恢复自由。”白凤麟道,“这些年他们不停地和空桑对抗,鼓动奴隶逃跑和造反,刺杀奴隶主和贵族——帝都剿灭了好几次,都死灰复燃,最近这几年更是闹得狠了。” “哦?难怪那些鲛人的身手都那么好,一看就知道是训练过的!”朱颜不由得愣了一下,脱口道,“不过,他们在碧落海重建海国,不是也挺好的么?又不占用我们空桑人的土地,让他们去建得了。” 白风麟没有说话,只是迅速地看了她一眼,眼神微微改变。 “身为赤之一族的郡主,您不该这么说。”他的声音冷淡了下去,“郡主为逆贼叫好,是想要支持他们对抗帝都、发动叛乱吗?” “啊……"朱颜不说话了,因为盛嬷嬷已经在裙子底下死死拧住了她的大腿,用力得几乎快要让她叫起来了。盛嬷嬷连忙插进来打圆场,道:“总督大人不要见怪我们郡主从小说话不过脑子,胡言乱语惯了。” 谁说话不过脑子啊?她愤怒地瞪了嬤嬤一眼,却听白风麟在一边轻声笑了笑,道:“没关系,在下也听舍妹说过了,郡主天真烂漫,经常语出惊人。” 什么?雪莺那个臭丫头,到底在背地里是怎么损她的?朱颜几乎要跳起来,却被盛嬷嬷死死地摁住了。盛嬤嬤转了话题,笑问:“那总督大人今晚出现在这里,并安排下了那么多人手,是因为……” “不瞒您说,是因为最近一段时间叶城不太平,”白风麟叹了口气,道,“不停地有鲛人奴隶失踪和逃跑,还有一个畜养鲛人的商人被杀了,直接导致了东西两市开春的第一场奴隶拍卖都未能成功。” 朱颜明白了:“所以你是来这里逮复国军的?” “是。”白凤麟点头,“没想到居然碰到了郡主。” 此刻楼船已经缓缓开回了码头,停泊在岸边,白风麟微微一拱手,道:“已经很晚了,不如在下先派人护送郡主回去休息吧。” 朱颜有点好奇:“那你不回去吗?” “我还要留在这里,继续围捕那些复国军。”白风麟笑了一笑,用折扇指着大海——那里已经有好多艘战船箭一样地射了出去,一张张巨网撒向了大海深处,他语气里微微有些得意,“我早就在这儿安排下了人手,好容易逮到了他们冒头,岂能半途而废?刚刚围攻郡主的那几个家伙,一个都逃不掉!” “……”朱颜沉默了一下。 虽然这些人片刻之前还要取她性命,但不知道为何,一看到他们即将陷入绝境,她心里总觉得不大舒服。 “你如果抓到了他们,会把那些人怎么样呢?”她看了一眼,忍不住问,“卖到东市西市去当奴隶吗?” “哪里有那么好的事情?你以为总督可以兼任奴隶贩子吗?”白风麟苦笑了一声,摇头,“而且那些复国军战士都很能熬,被抓后都死不开口,鲛人体质又弱,多半耐不住拷问而死在了牢狱里——偶尔有几个没死的,也基本都是重伤残废,放到市场上,哪能卖出去?” “啊……”朱颜心里很不是滋味,道,“那怎么办?” “多半都会被珠宝商贱价收走,价格是一般鲛人奴隶的十分之一,就指着剩下的一双眼睛可以做成凝碧珠。”白风麟说到这里,看了她一眼,“郡主为何关心这个?” “……”朱颜顿了一下,只道,“没什么。” 她道了个别,便随着嬷嬷回了岸上,策马在月下返回——离开之前,她忍不住还是回头看了一看。 碧落海上月色如银,波光粼粼。战船在海上穿梭,船上弓刀林立,一张张巨大的网撒向了大海深处。那个温文尔雅的叶城总督站在月光下,有条不紊地指挥着这一切,狭长的眼睛里闪着冷光,仿佛变成了一个冷酷的捕杀者。 这片大海,会不会被鲛人的血染红呢? 等回到别院的时候,朱颜已经累得撑不住了,恨不得马上扑倒就睡。然而掉进了海里一回,全身上下都湿淋淋的,头发也全湿了,不得不撑着睡眼让侍女烧了热水准备了木桶香料,从头到脚沐浴了一番。 等洗好裹了浴袍出来,用玉骨重新挽起了头发,对盛嬤嬤道:“你顺便把那个小家伙也洗一下,全身上下脏兮兮的,都不知道多久没洗澡了。” “是。”盛嬤嬷吩咐侍女换了热水,便将那个昏迷的小鲛人抱了起来,看了一眼,道,“脸蛋虽然脏,五官却似乎长得挺周正。” “那是,到底是鱼姬的孩子嘛。”朱颜坐在镜子前梳头,“就算不知道他父亲是谁,但光凭着母亲的血统,也该是个漂亮小孩。” “这小家伙多大了?瘦得皮包骨头,恐怕是从来没吃过饱饭吧?”盛嬤嬤一入手就嘀咕了一句,打量着昏迷的孩子,“手脚细得跟芦材棒一样,肚子却鼓起来,难道里面是长了个瘤子吗?真是可怜……也不知道能活多久。” 嬷嬷一边说着,一边将孩子身上破破烂烂的衣服脱了下来,忽然间又忍不住“啊”了一声。 “怎么啦?”朱颜正在擦头发,回头看了一眼。 盛嬷嬷道:“你看,这孩子的背上!” 朱颜放下梳子看过来,也不由得倒吸了一口冷气——那个孩子身体很瘦小,皮包骨头,瘦得每一根肋骨都清晰可见,全身上下伤痕累累。然而,在后背苍白的肌肤上,赫然有一团巨大的黑墨,如同若隐若现的雾气,弥漫了整个小小的背部。 “那是什么?”朱颜脱口而出。 盛嬷嬷摸了一摸,皱眉道:“好像是黑痣,怎么会那么大一块?” 她将那个孩子抱了起来,放入半人高的木桶里,一边嘀咕:“郡主,你捡来的这个小鲛人全身上下都是毛病,估计拿到叶城去也卖不了太高价钱啊。” “你是说我捡了个赔钱货吗?”朱颜白了嬷嬷一眼,没好气道,“放心,赤王府虽然穷,也还没穷到当人贩子的份上。我养得起!” “怎么,郡主还打算请医生来给这孩子看病不成?”盛嬤嬤笑了一声,将怀里的孩子放入水中——然而,那个昏迷的小孩一被浸入香汤,忽然间就挣扎了一下,皱着眉头,发出了低低的呻吟。 盛嬤嬤惊喜道:“哎,好像要醒了!” “什么?”朱颜一下子站了起来,冲口道,“你小心一点!” 话音未落,下一秒钟,盛嬷嬷一下子就甩开了手,发出了一声惊呼,手腕上留着一排深深的牙印。 那个孩子在木桶里浮沉,睁开了一线眼睛,将瘦小的身体紧紧贴着桶壁,恶狠狠地看着面前的人,如同一只被困在笼子里的小兽,戒备地竖起了全身的爪牙。 “说了让你小心一点!这小崽子可凶狠了。”朱颜一下子火了,腾地站起来,冲过去劈头把那个咬人的孩子推开,厉声道,“一醒来就咬人?昨晚拼死拼活把你从那些人手里救回来,你这个小兔崽子还真是不识好人心!” 她气急之下出手稍重,那个孩子避不开,头一下子撞在了木桶上,发出“咚”的一声响,显然很痛,却一声不吭地直起了身,死死瞪着她看。朱颜没想到一下子打了个正着,又有点不忍心起来,就没打第二下,也瞪着那个孩子,半天才气哼哼道:“喂,你叫什么名字?” 那个孩子扭过头不看她,也不回答。 “不说?行,那我就叫你小兔崽子了!”她不以为意,立刻随手给那孩子安了个新名字,接着问,“小兔崽子,今年多大了?有六十岁吗?” 那个孩子还是不理睬她,充耳不闻。 “那就当你是六十岁吧。乳臭未干。”朱颜冷哼了一声,“好了,盛嬷嬷,快点帮这个小兔崽子洗完澡,我要睡觉了!” “是。”盛嬤嬤拿着一块香胰子,然而不等她靠近,那个孩子蓦地往后一退,眼里露出凶狠的光,手一挥,一下子就把热水泼到了盛嬷嬷脸上! “还敢乱来!当我不会教训你吗?”朱颜这一下火大了,再顾不得什么,卷起袖子,一把就抓住了这个孩子的头发,狠狠按在了木桶壁上,抬起了手——那个孩子以为又要挨打,下意识地咬紧嘴角,闭上了眼睛。 然而巴掌并没有落下来,背后忽地传来了细细的痒。 朱颜摁住了这个小恶魔,飞快地用手指在孩子的背上画了个符,指尖一点,瞬间把这个不停挣扎的小家伙给禁锢了起来! 那个孩子终于不动了,浮在木桶里,眼睛狠狠地看着她。 “怎么了,小兔崽子,想吃了我啊?”朱颜用缚灵术捆住了对方手脚,胜利般敲了敲孩子的小脑袋,挑衅似的说了一句,然后转头吩咐,“嬷嬷,替我把这小兔崽子好好洗干净了!” “是,郡主。”盛嬤嬤应了一声,吩咐侍从上来将各种香胰子布巾花露水摆了开去,卷起袖子开始清洗。 一直过了整整一个时辰,换了三桶水,才把这个脏兮兮的小孩洗干净。 那个孩子不能动弹,在水里一直仰面看着老嬷嬷和侍从们,细小的身体一直在微微地发着抖,不知道是因为羞愤还是因为恐惧。 “哎呀!我的乖乖哎……”盛嬤嬤擦干净了孩子的脸,忍不住发出了一声赞叹,“郡主,你快来看看!保证你在整个云荒都没看到过这么好看的孩子!” 然而,并没有人回答。 转头看去,在一边榻上的朱颜早已困得睡着了,发出了均匀的鼻息,暗红色的长发垂落下来,如同一匹美丽的绸缎。 盛嬷嬷叹了口气,用绒布仔细地擦干了孩子脸上头上的水珠,动作温柔,轻声道:“小家伙,你也别那么倔……别看郡主脾气暴,心肠却很好。她答应过你娘要照顾你,就一定说到做到——你一个残废的鲛人,能找到这样的主人,整个云荒的奴隶都羡慕你还来不及呢。” 水里的孩子猛然震了一下,抬起眼睛,狠狠看着老嬷嬷。 忽然,老人听到了一个细微的声音:“我没有主人。” “嗯?”盛嬷嬷愣了一下,冷不防这个看似哑巴的孩子忽然开口说了话,一时没反应过来,“你说什么?” “我没有主人。”那个孩子看着她,眼睛里的光又亮又锋利,一字一字道,“我不是奴隶。你才是!” “……”盛嬤嬤倒吸了一口冷气,正不知道说什么好,却听到斜刺里朱颜翻了个身,发出了一声冷笑:“得,你不是奴隶,你是大爷,行了吧?嬤嬤,不用服侍这个大爷了,你回去睡,就让这小兔崽子泡着吧!” 盛嬷嬷有些为难:“才三月,这水一会儿就会变冷了……” “鲛人还怕泡冷水?”朱颜哼了一声,白了那孩子一眼,“他们的血本身就是冷的,养不熟的白眼狼!你去睡吧,都半夜了。” 盛嬷嬷迟疑了一下,又看了一眼木桶里的孩子:“是。” 当所有的侍女都退下去后,朱颜施施然翻了个身,支起了下巴,高卧榻上,看着木桶里的孩子,冷笑了一声:“喂,小兔崽子,跟着我是你的福气知不知道?我一定会让你心服口服叫我一声主人的!” 那个孩子也冷笑了一声,转开脸来,甚至都不屑于看她。 “等着瞧!”她恨恨道。 这一觉睡到了第二天日上三竿,等朱颜睁开眼睛的时候,白晃晃的日头已经从窗棂里透过帷幕照了进来。 天气真不错……今天该进城了吧?她打了个哈欠,慵懒地坐了起来,忽然间眼神就是一定—— 木桶里,居然已经空了。 什么!那个小兔崽子,难道又逃了?那一瞬她直跳起来,怒火万丈地冲了过去——然而刚冲到木桶旁,一眼看过去,却又不由得倒抽了一口冷气。 那个瘦小的孩子沉在水底,无声无息地睡着,一动不动。 小小的身体蜷成一团,筋疲力尽,耳后的腮全部张开了,在水底微微地呼吸。水蓝色的长发随着呼吸带出的水流微微浮动,如同美丽的水藻。那张洗干净的小脸美如雕刻,下颌尖尖,鼻子很挺,睫毛非常长,嘴唇泛出了微微的淡红,如同一个沉睡在大海深处的精灵。 朱颜本来怒火冲天,但看着看着,居然就不生气了。 真是个漂亮的孩子啊……简直漂亮到不可思议。难怪那些达官贵人肯花那么多钱去买一个鲛人——这种生物,的确是比云荒陆地上的人类美丽百倍。 她忍不住伸出手,想要摸一下那孩子长长的睫毛。然而手指刚一沾水,水下那个人“哗啦”一声就醒来了,一看到她在旁边,立刻猛烈地颤了一下,拼命往后缩,可是因为被咒术禁锢,身体却怎么也动不了。 朱颜的指尖停在了距离孩子脸颊只有一分的地方,看着孩子湛碧色眼睛里恐惧而厌恶的神色,不由得皱了皱眉头:“怎么,你很讨厌别人碰你吗?” 那个孩子咬紧了嘴唇,将身体紧紧贴着木桶壁,死死地盯着她。 “那就算了。”朱颜收回了手,“谁稀罕碰你啊,小兔崽子!” 那个孩子很明显地松了一口气,全身都松弛了下来。朱颜恨恨地出了门,在外间的梳妆室坐下来,对捧着金盆过来的盛嬷嬷道:“你不用管我,去帮那小兔崽子换一下衣服,总不能带着个光溜溜的小鲛人进叶城。 “好。”盛嬤嬤匆匆下去,片刻便拿了几件男子衣衫过来,道,“急切间找不到合适的,这里都是大人穿的衣衫,只有将就一下了。” “那么丁点小的孩子,用得着什么衣衫?”朱颜自顾自地梳洗,一边不耐烦地挥了挥手,“拿几块我的披肩出来,随便裹一下不就得了?” “是。”盛嬤嬤开了箱奁,捡了几条羊绒织锦大披肩出来,都是朱颜这次带选帝都的,比了比,拿起一条浅白色的,问,“就这条?” “这是我用过的,怎么能再给别人?”朱颜却皱起了眉头,指着旁边那条簇新的大红织金披肩,“挑个新的给那小兔崽子好了!” 盛嬤嬤将那条披肩拿起来,在孩子身上比了比,不由得笑道:“这么一穿,简直就是个倾国倾城的绝色小女娃了。” 看着那条颜色鲜艳的披肩,那个孩子将肩背紧紧贴着木桶,咬着牙,眼里露出抗拒的神色,无奈身体却不能动,就只能任凭老人走过来一把抱起,用柔软的披肩将自己一层层地裹了起来。 朱颜梳好头的时候,盛嬤嬤也已经把这个孩子收拾妥当了。 “喏,郡主,你看,”盛嬤嬤抱着孩子,转过来给她看,“漂亮吧?” 朱颜正将玉骨插回头上,在镜子里看到了嬷嬷怀里的孩子,一时间眼前一亮,脱口而出:“我的天哪……这小兔崽子洗干净了竟然这么好看?长大了要不得了啊!这回赚大了!” 那个小孩缩在老人怀里,用和年龄不相称的阴冷而愤怒的目光看着她,似乎是对自己被这样随意打扮包裹非常反抗,却无可奈何。苍白的小脸衬在大红色的披肩里,有一种惊心动魄的妖异的美丽,竟能让人一见之下心神为之一夺。 即便是渊,似乎也不曾有过这样魔性的美吧? 难怪路上那个商人要冒着风险走私这个无主的鲛人。这样的孩子,即便身体上有着各种缺陷,只要带到叶城,找个医生把肚子里的瘤子剖了,把背上的黑痣去了,不知道能拍卖到什么样的天价! “你叫什么名字?”她忍不住再次问。 然而那个孩子把尖尖的下颌一扭,冷哼一声,转过头去。 “小兔崽子!不听话小心我卖了你!”朱颜气得又甩手打了一记,然而手掌落到孩子的头上却已经是轻如拍蚊——毕竟,这样好看的孩子,就如同精美易碎的琉璃,谁真的忍心下手? 进了叶城,来到赤王的行宫时,朱颜却发现父王没有在那里。他的车马、佩剑、外袍都留在行宫,然而人却已经不在了。 “王爷有急事,已经先一步进京去了,”行宫的管家是个四十许的男子,干练沉稳显然是赤王一直安排在叶城的心腹,恭敬地道,“他吩咐郡主在这里等他几日,等事情结束,他会来行宫找你。” “怎么回事?”她顿时不满起来,控制不住脾气,“这一路父王都不理我,怎么连去帝都也不带上我?” “王爷说,等他办完了正事,就回来好好陪着郡主,到时候再去一次帝都也不迟。” 管家赔笑,语气十分妥帖,“王爷吩咐在下给郡主准备了一些好吃好玩的,都放在您的房间里——如果郡主还需要什么,明天可以带您去市场上转转。” “真的?太好了!”朱颜精神为之一振,打量了这个知情识趣的管家一眼,“你叫什么名字?为啥我以前没见过你?” “在下石扉,跟着赤王二十几年了,一直在叶城掌管这座行宫,没去过天极风城觐见,所以郡主也没见过在下。”管家笑了一笑,“郡主在这里有任何需要,都可以来找我。想去哪里想看什么,尽管说就是。” “唔……”她上下打量了他一下,道,“那你不许告诉父王我捡了个小鲛人。” “是。”管家颔首,笑道,“在下不说。” “帮我另外安排一个隐蔽的小院子,让盛嬤嬤带着那个小兔崽子住进去,那个院子里需要有个大水池。”朱颜吩咐道,“对了,还得在院子外面多派人手看着——那个小家伙如果跑了,我唯你是问!” “是。”管家只是答应着,“一定办到。” “嗯……再去帮我找一个医生来,要叶城最好的!”朱颜皱眉想了一想,道,“那个小兔崽子肚子里有个瘤子,得抓紧治好才行。” 管家道:“是要治鲛人的医生吗?” 朱颜不由得有些诧异:“鲛人的医生?和别的医生难道还不一样?” “那当然了。鲛人生于海上和陆地上的人本身就很不一样。比如说,他们可以用鳃呼吸,而且心脏是在胸口正中间的。”管家微笑,“普通医生看不了他们的病。我替郡主去屠龙户那里找找申屠大夫吧,医治鲛人他最为拿手。” “屠龙户?那又是什么?”朱颜听得一愣一愣,“开玩笑吧,除了七千年前被星尊大帝镇入苍梧之渊的那一条之外,云荒如今哪里还有真的龙可以屠?” “那当然不是真的龙,只是一个代称而已。这个说来可就话长了。”管家笑道,“郡主还是先回屋子好好休息,等明日我找好了大夫,再来向郡主禀告。” “不行!”她却心痒难熬,“今天下午我就想去出逛!” “这么着急?”管家略微有些为难,却还是点了点头,道,“好,那在下立刻吩咐准备一下车马。” “不用啦,我们换一身衣服,偷偷溜出去看一圈就回来!”朱颜挥了挥手,笑嘻嘻地道,“弄这么大阵仗干吗?那么多人跟着就不好玩了。” “还是得派人贴身保护郡主,”管家这一次却没有依着她,道,“叶城最近不是很太平,老是有鲛人复国军出没。虽然总督大人刚杀了一批叛乱者,查抄了几个他们在叶城的据点,但镜湖里的大营还在,不得不小心点。” 复国军?朱颜一下子想起昨天晚上那些鲛人,不由得心里也“咯噔”了一下。那是一群悍不畏死、具有攻击性的鲛人,和柔弱美丽的一般鲛人完全不同。 这样的鲛人,是不是也变异了呢? “放心,郡主,复国军不过几千号人而已,只能偶尔出来捣一下乱,还没有能力动摇我们空桑的基业。”管家看到她脸上色变,以为她害怕,安慰了几句,“现在叶城在总督治下还是非常安全的——不过,为了以防万一,下午还是派一些侍卫暗中保护郡主吧。” “好吧。”她随口应了一声。 朱颜回到了自己的房间,略作休息,准备下午就出去逛街。赤王府在叶城的行宮非常华丽宏大,比城外的别院更大了数倍,她从前厅走到后花园的院落,竟然走了将近半个时辰。 然而刚刚到了廊下,却听到盛嬷嬷在里面对侍女道:“快!快去叫郡主过来看看……” “怎么了?”她很少听到老嬷嬷的声音里有这样的惊慌,不由得一揭帘子走了进去,“出什么事情了?” 软榻上躺着那个瘦小的鲛人孩子,闭着双眼,胸口起伏,再也没有了平时的凶狠,只是一动不动。盛嬷嬷正俯身抚摸着孩子的额头,看到她进来,连忙道:“郡主,你来看看,这孩子在进叶城的路上就有点不对劲,问他却又不说,挨到现在,好像竟开始发烧了!” “发烧?”朱颜吃了一惊,走过去探了探孩子的额头——然而触手处温良,却是比自己的手心还凉了一分。 “没有发烧啊?”她有些愕然,“哪里有?” “哎,郡主!你忘了吗?”盛嬷嬷叹气,摸着孩子水蓝色的柔软头发,“鲛人和人不一样,他们的血不像人一样热,而是和海水一个温度——你摸摸看,现在这孩子的身体是不是要比海水烫多了?那就是病了呀!” “啊……”朱颜又摸了摸,这一回吃了一惊。 也是,看着这个小家伙病恹恹地躺在这里,任人摸来摸去毫不反抗的样子,也看得出是真的病了——想想从西荒风雪之地到这个叶城,千里流离,吃尽了苦头,这个孩子能活着都已经是奇迹,又怎能不生病呢? 她也有点焦急起来,便立刻让管家去请医生过来。 然而,不一刻,管家却过来道:“郡主,在下已经派人快马去请了——但屠龙户那边回复说申屠大夫今日要给好几个鲛人破身,动大刀子,会一直忙到晚上,估计一时半会还来不了。” “那怎么行?这个小家伙都发烧了!”朱颜性子急,“多给点钱不行吗?” “屠龙户说,申屠医生已经进房间开始动刀了,这事儿不能半途而废。他脾气暴,谁都不敢进去惊动他。”管家小心翼翼地回答,“要不……我们先换个医生试试看?不行再去叫他?” “怎么那么麻烦?”朱颜跺脚,“他不肯出诊?那我下午不去逛街了!带着孩子去他那里看诊总行了吧?那个地方应该不止他一个医生,这个不行,就换个别的——总比在这里干等着强。” 她脾气急,立刻便俯下身,将病榻上的孩子抱了起来。 那个生病的孩子软趴趴地靠在她肩膀上,再也没有了平时的凶狠倔强,微凉的脸贴着她的脖子,呼出的气息一丝丝吹在她侧颈上,应该是烧得糊涂了,在被她抱起时模模糊糊地喊了一声“阿娘”,主动将小脸贴了过来。 朱颜摸了摸孩子小小的脑袋,心里顿时就软得一塌糊涂。 “走,”她扭头对管家道,“备马车,去看医生!” 第十一章:屠龙 马车载着她们疾驰出了赤王行宫,在大道上飞速前行。 作为云荒最繁华富庶的城市,叶城人烟密集、商贸兴旺,来自云荒各地乃至中州和七海的商人都在这里聚集,带来了足以敌国的财富。一路上街道宽阔平整,两侧歌楼酒馆林立,沿街店铺里货物琳琅满目。 然而朱颜却没心思看,一路只是探头不停催促外面的管家:“还有多久到?” “快了,快了!就在前头,”管家坐在车夫座位旁,指着某处对她道,“就在东市尽头拐弯的那一片小平房里,已经看得到了。” 马车疾驰,从大道转上小巷,左转右转,路面开始不停颠簸,朱颜抱着孩子在车厢里摇摇晃晃,不知过了多久,终于停了下来。外面传来管家和别人的对话声,她掀开帘子看了一眼,发现居然是全副武装的军士。 “车里是赤王府的朱颜郡主,”管家简短地交涉了几句,递上了腰牌,“她最宠爱的一个鲛人奴隶生病了,赶着来这里见申屠大夫。” 军士仔细验看了腰牌,又从侧窗里看了一下车厢里的人数,在木简上记录了几笔,这才齐刷刷地退开,令马车通过。 “奇怪,怎么这里还有军队?”朱颜有些不解。 从车厢里看出去,这个村子外面围着极高的围墙,四角设有塔楼,只有刚才这一个口子可以通信进入,一眼看去,竟似一座防守森严的小小城池。 “这里是屠龙户聚居的地方,帝都自然会派军队护卫。”管家坐在车夫身边,随口道,“特别最近复国军闹得凶,这边的警戒看上去又升级了许多。” “屠龙户?身份很尊贵吗?”朱颜已经是好几次听到这个名字了,再也忍不住心里的疑问,“他们到底是做什么的?” “原来郡主是真的没听说过。”管家怔了一下,不由得笑道,“屠龙户么,其实是帝都给这些承袭了祖传手艺的渔民的一个称号——这个村子里的人都不用缴纳税赋,也不用服徭役这片村子已经有了上千年的历史了……从云荒大地上有了鲛人奴隶,也就有了屠龙户。” 他笑了笑,又道:“当然,他们屠的不是龙。” 朱颜听得奇怪,不由得问:“不屠龙,那他们屠的是什么?既然是渔民,为啥又要叫屠龙户?祖传的手艺又是什么?” 管家笑了一笑:“说起来话长,郡主见到就知道了……” 说话间,马车已经在路边停了下来。 朱颜掀开帘子,探头四顾:这里哪是什么东市,分明是海边的小渔村。这个地方看去都是木骨泥墙的低矮房子,没有超过三层的,整条道路坑坑洼洼,毫无叶城的喧哗热闹,寂静得几乎没有人声,街上也不见一个人。 整个村落贴着叶城的外郭而建,一边就是城墙。海水从墙下的沟渠里被引入,密集成网,环绕着每一座矮房子,带来浓重的海腥味——这种家家环水的格局和东泽十二郡很像,但东泽乃是天然水系,却不知这个村子为何也如此刻意设置成这种格局。 她一掀帘子跳了下去,却“扑哧”一踩到了一汪泥水里,不由得“啊”了一声。 “郡主小心,”管家连忙上来搀扶,连声解释,“这里实在是有点破。不如您先在马车里坐着,等在下进去把申屠大夫请出来?” 然而话音未落,寂静空旷的村子里,忽然间传出了一声撕心裂肺的惨叫,仿佛是濒死的人用尽全力发出的大喊,听得人毛骨悚然。 “怎么了?”朱颜吓了一大跳,“里面怎么了?在杀人吗?” "郡主莫慌,”管家连忙道.“没事的。这儿住的都是良民。” “良民?”然而话音未落,朱颜却抱着孩子往后退了一步,脸色猛然一变,死死地盯着面前——道路旁的两侧原本是一道沟渠,将海水从城外引人 入,环绕着每一间房屋,穿行入户。 而此刻,沟渠里的水,却忽然变成了血红色! 前面就是一间灰色砖石砌筑的屋舍,水沟环绕,那一刻,她看到大量的血水从房间的沟渠里涌出来,伴随着里面一声声撕心裂肺的惨叫——这里面,明明是在杀人! “快开门!”朱颜再也顾不得什么,抱着孩子就上前一脚踹开了房门,厉声大喝在这里杀人?给我住手!” 门打开的瞬间,房间里涌出了浓重的血腥味,熏得她几乎一个跟斗摔倒。里面的几个人应声回头,怔怔地看着她,满手满身都是鲜血。 房间没有窗子,极为封闭沉闷,却到处都点起了巨大的蜡烛,照得一片明晃晃,竟是比外面的日头还亮。刺眼的光亮里,她看到了居中的那一张台子——上面躺着一个血肉模糊的人,四肢被分开固定在台子的四个角落,整个身体都被剖开了,血如同瀑布一样从台子的四周流下来,地上一片猩红。 地面上挖出了一条血槽,那些血旋即又被冲入沟渠。 这……这个地方,简直是被设计好的屠宰场! “这是什么地方?!”朱颜脸色变了,手微微一点,头上的玉骨刷地跃出,化作一道流光环绕在她身侧,随时随地便要出击,“你们在做什么?!” “郡主,别紧张!”管家冲了进来,一把拉住了剑拔弩张的她,连忙道,“他们是在给鲛人破身呢!你别挡着,再不缝合止血,这台子上的鲛人就要死了!” “什么?”朱颜看着那些人围着台子忙忙碌碌,不由得愣住了,“破身?” 台子上那个被剖开的人在竭力挣扎,眼看就要死掉,然而那些人飞快地摁住了他的手脚,一个拿一碗药给那个人灌下,另一个飞快地用水冲洗掉他全身上下的血污,然后用一把特制的刷子沾了浓厚黏稠的汁液,将整个身体都刷了一遍。 那的确不像是在杀人,倒像是在救人。 朱颜看得有些迷惑,喃喃:“他们……到底是在做什么?” “他们在给鲛人破身……就是让有鱼尾的鲛人,变得和陆地上人类一样能用双腿直立行走。”大概也是被房间里的血腥味熏得受不了,管家拉着她退到了门边,喘了口气,道,“这可是很复杂精细的活儿,风险很大——你看,他们刚刚把这个鲛人的尾椎去掉,双下鳍拆开,固定成腿骨。” 朱颜看着被固定在台子上的赤裸鲛人,只觉得触目惊心。 那个台子上的鲛人看不出是男是女,全身上下都是血,洁白如玉的皮肤微微颤抖,正在低微急促地呼吸着。台子下果然丢弃着一段血肉,却赫然是一条鱼尾,还在无意识地蹦跳着,微弱地甩来甩去。 刚才她在门外听到的那一声惨叫,想必便是这个鲛人的鱼尾被一刀剁去时发出的吧? 房间里的那些人只在她闯入时停下来看了一眼,此刻早已经重新围住了那张台子各自忙碌起来。有人喂药、有人上药、有人包扎……很快,这个鲛人便被全身上下抹满了药膏,包裹在了层层叠叠的纱布里,嘴里被灌入了药物,呼吸平稳了下来,陷入了深深的昏迷,再也没有一丝声音。 一切都进行得飞快,娴熟得似操练过千百次。 朱颜还没有从惊骇中回过神,只见又有几个人抬过来一架软榻,将那个鲛人小心地平移了上去,抬往了另一个院落。其他几个人各自散开,解下了身上的围裙,将沾满鲜血的双手伸入了一边的水池,仔细地擦洗,把上面薄薄的一层淡蓝色的透明鳞片洗掉。 “申屠大人在吗?”管家看到事情结束,这才捂着鼻子从门外走过去,取出了一面赤王府的腰牌,“在下是赤王府总管,有要事求见。” 那几个人停下手来看了他一眼,面上却没有什么表情,似乎带着呆滞的面具。朱颜皱了皱眉,这些人连眼神都是直的,似乎脑子有些残缺,智力低于普通人。直到管家重复了第二遍,其中一个人才道:“申屠大人还在里面。”他缓慢地屈起了三根手指,口齿不清道:“还……还有三条要剖!要……要调制很多药物!” 另一个看着他们,又看看朱颜,道:“刚才是她踢的门?这次的破身如果弄砸了,你们……你们要赔货主的钱!” “知道了”管家皱着眉头,“如果那个鲛人死了,我们来付钱。” “……”那一刻,朱颜终于明白过来——所谓的屠龙户,所做的工作,难道是专门将鲛人从海里捞出来,改造成人类? 她很早就知道鲛人生于海上,能够和鱼类一样自由自在遨游,然而事实上她所见过的鲛人却无不都和人一样有着修长的双腿。然而,这中间的转换是怎么完成的,她却从没有去细想……却不料,竟然是这样血淋淋的一场屠戮! 看到地上那一条渐渐失去了生命力的鱼尾,她脊背一冷,不由得倒吸了一口冷气,下意识地抱住了怀里的孩子——幸亏这小兔崽子一直在昏迷,否则看到这一幕,心里一定会留下阴影吧? 耳边却听得管家提高了声音,厉声道:“赤王府的郡主亲自前来,你们敢不去叫申屠大夫出来?小心扣掉你们三个月的俸禄!” 听到“俸禄”两个字,那几个人呆滞的脸上震动了下,露出畏惧的神色,连忙擦干净了手,结结巴巴道:“稍,稍等,我……我就去叫他!” 那几个人拉开了门,走进后室。 房间里顿时寂静了下来,朱颜抱着孩子和管家站在门口里,看着剩下的人开始冲刷房间,地上沟渠里的海水缓缓流过,带走那个鲛人留下的满地的血——那来自大海的血脉,终于又归于海水之中。 “太惨了……”她看着,只觉得怒火中烧,“这是人干的事吗?” “郡主不该闯进来的,”管家叹了口气,“这种场面,除了屠龙户之外,外人乍看都会受不了,是有点血腥。” 朱颜有点不可思议地问:“那么说来,云荒上每一个可以行走的鲛人,都是这么来的吗?” “其实也是为了这些鲛人好。”管家却不以为意,道,“若是没有腿,他们在云荒半年也活不下去,下场只会更凄惨——不过,刚才那个鲛人得有一百多岁了,估计是从碧落海新捕获的野生鲛人吧。年纪有点大了,所以剖起来费力,十有八九会死掉。” 他转头看了看朱颜怀里的孩子,道:“像这个小家伙,应该就是出生在云荒的家养鲛人了——父母都是奴隶,所以一生下来就破身劈开了腿——因为年纪小,受的罪估计也就少多了。” 说话之间,那个孩子忽然在她怀里微微颤了一下。 怎么,醒了吗?朱颜低头看了一眼,发现那个孩子还是闭着眼睛。脸庞苍白瘦小,紧闭着的长长睫毛微微颤抖,忍不住轻轻摸了摸孩子柔软的头发,叹了口气:“这可怜的小兔崽子,以前得吃过多少苦头啊……” “如今遇到郡主这样的好主人,也算苦尽甘来。”管家顿了一顿,道,“改明儿我去一趟总督府,抓紧把这个小家伙的丹书身契给办好——在叶城街上,鲛人经常被官府抽査,若没有随身带着丹书,多半就会被当成复国军抓起来。 “那个白风麟管得这么严吗?”她随口应着,然而看着眼前的这一切,却觉得胸口窒息,又把话题转了回来,“那么说来,这里的整个村子,住的都是屠龙户?” 管家颔首:“是。一共有三百多户。” “有那么多……太不可思议了。”朱颜倒吸了一口冷气,“那么说来,一年得有多鲛人被送到这里来啊……” “据说七千年前海国被灭的时候,一共有五十万鲛人被当作奴隶俘虏回云荒。”管家道,“这些鲛人因为容貌美丽、能歌善舞,得到了许多达官贵人的欢心……奈何拖着一条鱼尾,却始终很不方便。” 很不方便?朱颜冷笑了一声:是不方便那些家伙寻欢作乐吧。 “于是,有一位能工巧匠便想出了这个方法,可以把鲛人的鱼尾改造成双腿,“趁着申屠大夫还没来的空挡,管家介绍着,“在剖了十几位鲛人之后,终于有一个鲛人活了下来,并长出了可以直立行走的双腿——当时的帝君大喜,赐予这个工匠屠龙户的封号,并在叶城里给了一块地,让他在这里建立工坊,由帝都提供俸禄,开始大批量改造鲛人。” 朱颜倒吸了一口气——这个村子,是建立在血海之上啊! 但这门手艺非常精细复杂,学会的人很少,便只能世世代代传承。”管家道,“我说的申屠大夫便是其中数一数二的能人,已经干了这一行五十年,剖过上千个鲛人——有时候货主为了让鲛人奴隶开出一双完美的双腿,事先还要包个大红包给申屠大夫呢!” 朱颜听得不舒服,抱住了怀里的孩子,皱眉:“那干吗带我来这里?这个小兔崽子已经有腿了,又不需要再挨一刀!” “郡主有所不知,由于对鲛人身体构造深为了解,屠龙户也往往兼职医生——否则其他空桑人大夫,谁耐烦给鲛人看病?”管家摇了摇头,“申屠大夫是最好的鲛人医生,叶城里凡是有鲛人奴隶得了病,主人都会请他来。” “哦。”朱颜这才恍然大悟。 “申屠大夫怎么还不出来?这架子未免也太大了。”管家皱着眉头低估了一句,看到她一直抱着那个孩子站着,不由伸出手来,“郡主,把这孩子交给我抱着吧。” “不用。”朱颜摇了摇头,“轻得很。” 这个孩子只有在昏迷之中才会这么乖,这么软,鼻息细细,如同一只收敛了利爪和牙齿的小猫,令人一时间真是舍不得放下。 然而下一个瞬间,她眉梢微微一挑,脸色刷地变了。 “回车上!”她把孩子往管家怀里一塞,厉声,“马上去叫人过来!这里面出事了!” 管家还没回过神,就见朱颜手腕一转,玉骨“刷”的一声化作一道闪电飞出,轰然击碎了房间深处的那一扇门! 那扇门是通往后院的,最早那个去请申屠大夫的屠龙户便是从这门里出去,然而却一直未见回。 此刻,门应声而倒,露出了后院的情景。 那里面横七竖八全是尸体。一具叠着一具,沉默无声,唯有汹涌而出鮮血染红了地面——这些刚死去的不是鲛人,而是此地的屠龙户! 当门轰然倒下时,有数条黑影一掠而过。 “快,快回大门口!”管家一瞬间变了脸色,转过头来拉住了她,往马车上扯,“郡主,快走!这里危险!” “别管我。”朱颜却一把甩开他的手,对着里面厉叱,“还想跑?站住!” 足尖一点,追着玉骨的光芒便掠了过去,快如闪电。 她追到后院的时候,那些黑影已经跃上了屋檐,一个个身手利落、行动迅速,显然也是受过长期的训练——那些人虽然都蒙着面,然而双眸湛碧,一头水蓝色的长发在风里猎猎飞扬,一望而知赫然便是鲛人。 “站住!”朱颜厉叱一声,手指一点,玉骨化成一道光呼啸而去,想要截住当先的那人。然而那个人身形骤然后退,竟快如闪电地击开了这一击,只听“刷”的一声,那些鲛人齐刷刷地握剑跃下了屋檐。 朱颜一点足,跟着跳上了屋顶,一把将玉骨握在手里。然而俯身看去,整个村子里空空荡荡,底下已经再也没有一个人影。那些鲛人竟像是一跃就消失在了虛空里一样。 只有屋后的水渠在微微荡漾。 她恍然大悟:这个屠龙户聚居的村子里,房前屋后那些四通八达的水网,原本是为了方便屠杀清洗鲛人而设,此刻反而成了鲛人们脱身的捷径,那些鲛人——跃入水里,立刻便无影无踪,怎么也找不到了。她俯身茫然地看着水面上的波纹,直到听到外面再度传来了声音,才霍然惊醒。 “郡主!郡主!”来的是管家,身后领着一大群的军士。管家脸色煞白地跑了进来,一眼看到她才长长松了口气:“郡主,你没事?谢天谢地!” “我没事。”她跃下了地来,四处查看。 院子里的血腥味比房间里还浓重,令人作呕。那些屠龙户都已经死了,而且死状极其凄惨,是被人一剑封喉之后再开膛破腹,在死时估计连一声悲鸣都来不及发出来。看样子,对方也是下手狠辣,显然是做惯了这种刺杀的事儿。 “又是复国军!”统帅军士的校尉一眼看到后院的惨况,嘀咕了一声,立刻吹响了号角,四个角楼上瞬间回应以号角,旗帜闪动,只听四面的水里有东西被连续不断地放下,似是在拦截着什么。 然而,水下忽地传来刺耳的声音,金铁交击,一路远去。 “可恶!居然把水下栅栏都砍断了吗?这些杀不尽的贱民!”校尉恨恨啐了一口,顿了顿,看到朱颜在旁,连忙赔笑,“让郡主受惊了!幸亏郡主没事,否则在下脑袋难保……” “没事,”朱颜怔怔出了一回神,只道,“复国军经常闯入这里吗?” “是。简直是令人头痛无比。”校尉叹了口气,“他们恨死了屠龙凡经常闯进来杀死我们的人,带走笼子里那些鲛人奴隶——哎,我都怀疑他们在这里安插了奸细,否则我们防得这么严,他们怎么还能一次次来去自如?” 朱颜却没有听他后半截话,脱口:“那……申屠大夫也死了吗?” “啊?那老家伙?应该也难逃一劫吧。”校尉叹了口气,一边说着,他一边在尸体堆里翻找,咦了一声:“奇怪,申屠大夫不在这里!难道是……” 他立刻直起腰来,吩咐:“快去地下室看看!” “是!”军士领命而去,不到片刻便跑了回来,“申屠大夫没事!他.....他刚才正好在地下室里配药,压根不知道外面发生了什么!” “太好了!”校尉拍了一下大腿,“这老家伙真是命硬!” 第十二章:苏摩 在复国军潜入刺杀时,申屠大夫因为正好在地下室里配置药物,所以躲过了这劫,然而这个五十多岁的老屠龙户在看到地面上同伴的尸体时,也不禁变了脸色,幸亏旁边的校尉眼疾手快,一把将他拉住。 “作孽……作孽呀!”他睁着昏花的老眼,捶着腿,迭声道,“我就知道做这一行早晚是有报应的!” “是在下失职,回头向总督大人自行请罪去。”校尉脸色也很不好看,低声道,“好了,先別难过了……这边朱颜郡主还等着你去看病呢!” “猪……猪什么?”申屠大夫挥着手,老泪纵横,叹着气,“你看看,这里人都死成这样了,哪还有什么心情给猪看病哟!” “……”朱颜气得眉毛倒竖,强行忍住了冲过去揍他一顿的冲动——看在这屠龙户年纪大了,眼花耳聋,又骤然遭受打击的分上,算了。忍一忍,毕竟还得求他看病呢! “大胆!”管家却看不下去,上前一步,喝止,“赤王府的朱颜郡主在此,区区个屠龙户,居然敢出口无状?” 申屠大夫闻声转过头,睁着昏花老眼看了半天,疑问:“你是谁?口气够大呀?” 管家涵养虽好,脸色也顿时青白不定。 “好了好了。”校尉知道这个老屠龙户的臭脾气,连忙出来打圆场,拉着他的胳膊走到了朱颜面前,“喏,这位才是赤王府来的朱颜郡主!听见了没?人家是个郡主,贵人呢!她的鲛人病了,特地赶过来让你看看。” “哟……贵人?”申屠大夫皱了皱眉头,鼻子抽了几下,凑过去,啧啧道,“的确是贵呀……贵得很!用的是上百个金铢一盒的龙涎香吧?连群玉坊的头牌们都用不起这么好的香料呀……” 他眨着迷糊的眼睛,一边嘀咕一边凑上去,鼻尖几乎碰到了朱颜的胸口。朱颜再也忍不住,勃然大怒,一把揪住这个老家伙的衣领,单手给提了起来,几乎要抽他一个耳光:“老不正经的!找打呢是不是?” “哎,别别!”校尉吓了一跳,连忙过来讨饶,“这老家伙就是这样。一把年纪了,又好酒又好色!今天看起来又是喝多了……他脾气臭得很,郡主您别和他计较。” “我不和他计较,”朱颜冷笑了一声,吩咐,“管家,把他给我带回去!” “是!”管家带着侍卫走上来,然而却并未直接动手抓人,反而客气地对那个老屠龙户作了个揖,道,“申屠大夫,有请了。” “不去!”看到对方如此恭敬,那个申屠大夫竟是得了意,甩下脸来,把头摇得和拨浪鼓似的,“今天老子心情不好,哪儿都不去!” “你这老家伙!给你脸不要脸是吧?”朱颜气得又要上去打他,却被管家暗中拉住了衣角,偷偷摇了摇头,附耳低声:“郡主,那老家伙可贼得很,最好对他客气点,否则他就算去了也未必会好好看病——万一神不知鬼不觉地换了几味药,把那孩子给治死了,那就……” “他敢?!”朱颜吃了一惊,大怒。 “他有啥不敢的……一个老光棍,无儿无女孤家寡人的。”管家低声,指了指那个满身酒气和血腥气的老人,“他是屠龙户里资格最老的了,连帝君以前最宠幸的那个鲛人,秋水歌姬,都是他亲手剖出来的——在叶城,就连总督大人都让他三分呢..... “秋水歌姬?”朱颜吃了一惊。 那个传奇般的鲛人,据说有着绝世的容颜和天籁一样的歌喉,一度宠冠后宫,无人能比。北冕帝对其神魂颠倒,甚至专门为她在帝都兴建了望海楼,以解她无法回到大海的思乡之苦。 只可惜这个绝世美人非常薄命,受宠不过五六载便死于非命。在她死后,北冕帝哀恸不已,罢朝数月,最后竟然想要追封她为皇后,并要安葬在只有空桑帝后才能入葬的九嶷山帝王谷。此事自然引起了朝野大哗,六部藩王齐齐上书阻止,尤其白王更为愤怒,几乎引发了云荒的政局动荡。 难道那个传奇般的美人,竟然也是出自于这双血污狼藉之手? 她有些为难:“那……他要是不肯治好这个孩子,要怎么办?” “没事,让属下来处理。”管家和她说了一句,便朝着申屠烍走了过去,低声说了几句什么,顿时看到申屠大夫表情大变,瞬间眉开眼笑,不停地点头:“行,行!我马上就跟你去!” “走吧。”管家含笑走了回来,“没问题了。” “……”朱颜咋舌不已,“你是怎么搞定的他?” 管家笑了一声,摇头:“这般事,还是不和郡主说为好。” 说吧说吧!”她的好奇心一下子提了上来,扯住管家的袖子,“你到底是怎么说服他的,让我也好学学。” 管家有些为难地看了看乐颠颠自动爬上马车的申屠大夫,又看了看朱颜,咳嗽了几声,压低道:“属下刚才和他承诺说只要肯好好地给郡主的鲛人看病,他在星海云庭一个月的花费,便都可以算在赤王府账上。” 朱颜愕然:“星海云庭?那又是什么?” “不瞒郡主,”管家有些尴尬地顿了一下,道,“这星海云庭,乃是叶城最出名的……咳咳,青楼妓院。” “啊?”朱颜一时愣住。当管家以为郡主女孩儿家脸皮薄,听不得这种地方时,却见她眼睛一亮,鼓掌欢呼:“太好了,我还没去过青楼呢!你带我一起去那儿看看吧!也挂在王府账上,行不行?” “……”管家差点吐出一口血来,“这怎么行!” “行的行的!就这么说定了啊!”她满心欢喜,一下子蹦上了马车,“我不会告诉父王的!以后一定会在他面前给你多美言几句!” 在马车上,那个申屠大夫抱过了那个小鲛人,掐了一下人中。也不知道他用的是什么手法,孩子居然就应声在他膝盖上悠悠醒来,睁开了眼睛一看,立刻往后缩了一缩眼神里却满是厌恶。 这种双手沾满血的屠龙户,是不是身上都有一种天生让鲛人退避三舍的气息?然而,那个孩子被朱颜用术法锁住了身体,却是无法动弹。 申屠大夫在颠簸的马车上给孩子把了脉,淡淡然地说了声不妨事,只是一向营养不良,身体太虚弱而已,这一路上颠沛流离,导致风邪入侵,吃一帖药发发汗顺一下气脉就会没事了。 “这么简单?”朱颜却有些不信。 “就这么简单!小丫头片子你懂什么?”申屠大夫睁着一双怪眼,冷笑,“鲛人虽然娇弱一点,但身体构造简单,反而不像人那样老生各种莫名其妙的病。我手下治好的鲛人没一千也有八百,怎么会不知道?” 朱颜很少被人这么呛声,一时间有些恼怒,但看在这个大夫可能是那个孩子唯一的救星分上也没有发火,只道:“等到了行官再仔细看看罢。” 马车飞驰,不一时便到了赤王行宫,盛嬷嬷早就等了多时,看到他们平安归来,立刻欢天喜地地将一行人迎了进去。 面对着金碧辉煌的藩王府邸,申屠大夫昂然而入,并无半分怯场,一坐下来便吆五喝六地索要酒水,扯过纸张,一边喝酒一边信笔挥洒,刷刷地便开完了药方,口里只嚷:“包好,包好!喝个三天,啥事都没了!” 他开完了方子,把杯子里的酒一口喝完,便拍拍屁股站起来,一把拉住了管家,急不可待:“现在可以去群玉坊了吧?你说话得算话!” “等一下!你这个大夫怎么这么草率啊?”朱颜却皱起了眉头,看了看那个孩子,“既然来了,顺便给这个小家伙再看看吧——这肚子鼓那么高,是不是有点问题?” 那个孩子被宽松的布巾包裹着,本来看不出腹部的异样,然而等朱颜揭开了衣服,申屠大夫不耐烦的眼神立刻就变了:“什么?” 他也不提要出去寻花问柳了,立刻重新坐了下来,将孩子抱过来,伸手仔细地按了又按,神情渐渐有些凝重,嘀咕了一声:“奇怪,里面居然不是个肿块?” “啊?不是肿块?”朱颜心里不安,“难道是腹积水吗?” “不是。”申屠大夫用手按着孩子的小腹,手指移到了气海的位置,微微用力,然而孩子只是皱了皱眉头,却并没有露出太痛苦的表情。 “很奇怪啊……”申屠大夫喃喃说了一句,“那里面,似乎是个胎儿?” “什么?”朱颜吓了一大跳,“胎儿?” 大家也都吃了一惊,一齐定睛看了看那个孩子——瘦小苍白,怎么看也不过是人类六七岁孩童的模样,而且尚未分化出性别,如何就会有了胎儿? “你开玩笑吧?”朱颜再也忍不住,放声哈哈大笑了起来,惹得一屋子的人也随之笑个不停,“这么小的孩子,怎么可能会怀孕!” “老子从不开玩笑!”听到她们的笑声,申屠大夫勃然大怒,一把将那个孩子抓了起来,放在桌子上,用瘦骨嶙峋的手按住了凸起的腹部,厉声,“就在这里面,有个胎儿!而且,是一个死胎!不信的话,去拿一把刀来,我立刻就能把它给剖了出来!如果里面不是胎儿,老子把脑袋切了给你!如果是,你切了你的!” 他狠狠地看了朱颜一眼:“怎么样,敢不敢和我打这个赌?” “……”朱颜被他瞬间的气?住了,一时间竟没有回答——按照她的脾气,被这么一激,早就跳起来了。然而此刻看着桌子上满眼厌恶却无法动弹的瘦小孩子硬生生又把话给吞了回去。 她吸了一口气,勉强开口:“那……为什么里面会有个胎儿?” “老子怎么知道!”申屠大夫恨恨道,松开了手,那个孩子眼里的厌恶神色终于缓解了一点,拼命地挪动身体,想要逃离他的身侧。朱颜看得可怜,便伸出手将孩子抱到了自己怀里,他才堪堪松了口气。 “这个小家伙的父母呢?在哪里?”申屠大夫坐下来,盛嬤嬤又给他倒了一杯酒,“去问问父母,估计能问出一点什么。” 朱颜摇了摇头:“父母都找不到了。” “那兄弟姐妹呢?”申屠大夫又问,“有谁知道他的情况?” 朱颜叹了口气:“似乎也没有,是个孤儿。” “那就难办了……”申屠大夫喝完酒,抹了抹嘴巴,屈起了一根手指,“让我来猜,只有一个可能性,但微乎其微。” “什么?”朱颜问。 “这孩子肚子里的胎儿,是在母胎里就有的。”申屠大夫伸出手,将她怀里那个孩子拨了过来,翻来覆去地细看,“也就是说,那是他的弟弟。” 朱颜愣住了,脱口道:“什么?弟弟?” “有过这种先例,”申屠大夫摇着头,“以前我见过一例就是母亲怀了双胞胎,但受孕时候养分严重不足,只够肚子里的一个胎儿活下去——到最后分娩的时候,其中一个胎儿凭空消失了。既没有留在母体内,也没有被生下来。” 朱颜喃喃:“那是去了哪里?” “被吃掉了!”申屠大夫一字一顿,“那个被生下来的胎儿,为了争夺养分活下去,就在母体内吞吃掉了另一个兄弟!” “什么?”朱颜怔住了,不敢相信地看着怀里那个瘦小的孩子。 那个孩子听着申屠大夫的诊断,身体在微微发抖,一言不发地转过头,似乎不愿意看到他们,眼睛里全是厌恶的表情。 “当然,这些事情,这孩子自己肯定也不记得了。”申屠大夫摇头,“那时候还是个胎儿,会有什么记忆?他做这一切也是无意识的。” 朱颜抬起手臂,将那个单薄瘦小的孩子揽在怀里,摸了摸柔软的头发,迟疑了一下,问:“那……这腹中的死胎,可以取掉吗?” “啊?郡主想把它取掉?”申屠大夫听到这句话,一下子兴致高昂起来,“太好了!这种病例非常罕见,碰到一例算是运气好——我来我来!什么时候动刀?” “……”这回朱颜没有说话,低头看了看那个孩子。 孩子也在无声无息地看着她,湛碧色的眼睛深不见底,里面有隐约的挣扎,如同一只掉落在深井里无法爬出来的小兽。 她蹙眉,担忧地问:“取出来的风险大不大?” “大,当然大!这可比给鲛人破身劈腿难度大多了,大概只有十分之一的生还机会。”申屠大夫摇着头,竖起了三根手指,“不瞒你说,上次那个病例,母子三个最后全死了,一个都没保住。” 怀里的孩子颤了一下,朱颜一惊,立刻一口回绝:“那就算了!” “真的不动刀了?”申屠大夫有些失望,看了看这个孩子,加重了语气,“可是,如果让这个死胎继续留在身体里,不取出来的话,估计这个孩子活不过一百岁……到那个时候我早就死了,这世上未必还有人能够替你动这个刀,这孩子连十分之一活命的机会都没有。” “……”朱颜手臂颤了一下,皱眉看着那个孩子。 那孩子缩在她臂弯里,瘦小的脸庞苍白沉默,没有表示同意的表情——难道这个孩子愿意和死去的孪生兄弟一起共存,直到死亡来临? “还是不了。”她终于咬了咬牙,拒绝了这个提议。 “那可惜了……真是个极漂亮的孩子啊!”申屠大夫摇着头,只是将那个孩子翻来覆去地看,如同研究着一件最精美绝伦的工艺品,嘴里啧啧有声,“我做了几十年的屠龙户,也从未见过这样的一张脸——如果没了肚子里这个瘤子,估计能卖出天价来吧?即便是当年的秋水歌姬,也没有这样的容色!” 那个孩子厌恶地躲避着他的手指,眼神狠毒,几乎想去咬他。 “哎?这是——”然而,那个老屠龙户在把孩子翻过来时,动作忽然又停滞了。 他凑了过来,鼻尖几乎贴到了孩子苍白瘦弱的背上,昏花的老眼里流露出一种迷惑和震惊的光芒,就这样定定地看着孩子的后背。 朱颜感觉到了怀里孩子的颤抖和不悦,连忙往后退了一下,抬起手背挡住孩子的皮肤,道:“这孩子的背上,还有一大片的黑痣。” “黑痣?不可能。”申屠大夫皱着眉头,喃喃,再度伸出手指,想触碰孩子的背,“这不像是黑痣,而是……” “别乱摸!”朱颜啪的一声拍掉了伸过来的手,将孩子护在了怀里,如同一只护着幼崽的母兽,“我也没让你来治这个!” “……”申屠大夫停住了手,怔怔地盯着看了半天,忽然一拍大腿,低低说了一句,“哎,我的天呐!难道是……” “怎么了?”管家看到他表情忽然大变,忍不住警觉起来。 “没事,只是想起有件事没弄好,得先走了!”申屠大夫瞬地站了起来,差点碰翻了茶盏,“告辞告辞。” 管家忍不住皱了皱眉头,问:“现在就要走?不去群玉坊了吗?” “哦,改天……改天好了!”申屠大夫摆着手,连声道,“放心,这笔账我不会忘记的!回头我再来找你!” 说话间,便已经匆匆走了出去,留下房间里的人面面相觑。 “这个孩子到底是怎么回事……”盛嬤嬤原本是极喜爱这个小鲛人的,然而听申屠大夫这么一说,心里也是发怵,上下打量着,想伸出手去摸那个凸起的小小肚子,嘴里道,“难道肚子里真的是吞了同胞兄弟?” 看到老嬷嬷来摸,孩子深不见底的眸子有光芒掠过,如同妖魔,忽地露出牙齿对着她龇了一下,喉咙里发出小兽一样的威胁低吼。 “哎!”盛嬤嬤吓得缩回手,往后退了一步,迭声道,“这……这孩子,还真的有点邪门哪!郡主,我劝你还是别留了,反正王爷也不会允许你再养鲛人在身边的。” 朱颜皱眉:“我不会扔掉这孩子的!” “扔了倒不至于,”盛嬷嬷叹了口气,道,“不如给孩子找个新的主人……听说叶城也有仁慈一点的贵人喜欢养鲛人,比如城南的紫景家。” “那怎么行!”朱颜提高了声音,“这孩子现在这个样子,有哪个人会养?那么小的畸形的孩子,又不会织鲛绡,不值什么钱——除非低价买去,杀了取一对凝碧珠!难道你是想让我把这小兔崽子赶出去送死吗?” 怀里的孩子微微震了一下,看了她一眼,没有说话。 “那自然是不能的。”盛嬤嬤皱眉,忽然道,“要不,干脆放回碧落海去算了!” “……”这个提议让朱颜沉默了片刻,下意识地低头看了看怀里的小孩,许久才道,“昨天晚上我才刚刚把这小兔崽子从复国军手里抢回来,难道又要把他放回去?” “放回大海,也是这孩子最好的归宿呀!”盛嬷嬷看到郡主的态度似乎有些松动,连忙道,“每个鲛人都想着回碧落海去,这孩子不也一样么?” “是吗?”朱颜低下头,问怀里瘦小的孩子。 然而那个孩子脸上的神色还是冷冷,似乎完全不在意她们在讨论着关于自己的大事——并无丝毫紧张或者不安,也无任何激动或者期待,仿佛回不回大海,去不去东市西市,都是无所谓的事情。 朱颜皱着眉头看了看这孩子,看不出他的态度,不由得嘀咕了一声:“喂,莫非你不仅肚子里有问题,脑子也是坏的吧?” “……”那个孩子终于转过头,冷冷看了她一眼。 “放生虽然是件好事,但这小家伙是在陆地上出生的,长这么大估计都没有回过真正的大海——”朱颜看着怀里这个满身是刺的小家伙,道,“原本鱼尾已经被割掉了,拖着这样的身体,回海里还能不能活都不知道呢!” 盛嬷嬷苦笑:“难道郡主还想把这孩子养大了再放回去?” “我觉得养个几十年,等长大了身体健壮一点了,再决定动刀子或者放回去比较好。”她点了点头,认真道,“总得确保平安无事了,再放他出去任他走。 “……”盛嬷嬷一时无语,忍不住地叹着气,苦笑道,“郡主,难不成您是打算养这个孩子一辈子?” 是的,这个鲛人孩子非常幼小,看上去不过六十岁的模样,待得长到一百岁的类成年分界线,总归还有三四十在的光景吧?可对于陆地上的人类而言,那几乎便是一生的时间了。 “赤王府又不缺这点钱,养一辈子又怎么了?”朱颜将怀里的孩子举了起来,放在眼前,平视着那双湛碧色的眼睛,认真地说道,“喏,我答应过你娘,就一定会好好照顾你——放心,有我在,啥都别怕!” 那个孩子没有说话,只是看着她,深深的瞳孔里清晰地浮出她的脸庞,却莫测喜怒。 朱颜有些气馁,双手托着他肋下,晃了晃这个沉默的孩子:“喂,难道你真的想跟着那些鲛人回海里去?如果真的想回去就说一声,我马上把你放到回龙港去。” 那个孩子看着她,终于摇了摇头。 “不想去?太好了!”朱颜欢呼了一声,“那你就留在这里吧!” 然而,那个孩子看着她,又坚决地摇了摇头。 “……”朱颜脸上的笑意顿时消失了,恨恨地看着这个孩子,“怎么?你也不想跟着我?傻瓜,外面都是豺狼,这世上不会有人对你比我更好了!” 那个孩子还是缓缓摇头,湛碧色的眼眸冷酷强硬。 “喂,真讨厌你这种表情!”朱颜嘀咕了一声,只觉得心里的火气腾一下子上来了,给了孩子一个爆栗子,“小兔崽子!你以为你是谁?想留就留,想走就走?没门!在没把你身上的病治好之前,哪儿都不许去!” 她一手就把这个孩子抱了起来,极轻极瘦,如同抱着一个布娃娃:“真是不知好歹的小家伙!如果我不管你把你扔在外面,三天不到,你立马就会死掉了!知不知道,小兔崽子?” 孩子照例是冷冷地转过头去,没有回答。然而,当朱颜沮丧地抱起孩子,准备回到房间里去时,忽然听到了一声极细极细的声音传入耳际,如同此刻廊外的风,一掠而过。 “什么?”她吃了一惊,看着那个从未开口说过一句话的孩子,“刚才你是在说话吗?” “我不叫小兔崽子。”那个孩子抬起头,用湛碧色的眸子看着她,又沉默了片刻,忽然开口,清清楚楚地吐出了四个字—— “我叫苏摩。” 朱颜愣在了那里,半晌,才发出了一声欢呼,一把将这个孩子抱起来,捏了捏对方的小脸:“哇!小兔崽子,你……你说话了?!” “我叫苏摩。”那个孩子皱了皱眉头,闪避着她的手,重复了一遍。 “好吧,”她随口答应,“你叫苏摩,我知道了。” “我愿意动刀子,"孩子看着她,一字一句地道。 朱颜脸上的笑容凝结了:“你说什么?” 那个叫苏摩的孩子看着她,眼神冷郁而阴沉,缓缓道:“我愿意让那个大夫动刀子剖开我,把那个东西,从我的身体里取出来。” “……”她侧吸了一口气,“这很危险,十有八九会死!” “那是我的事。”苏摩的声音完全不像一个孩子,把小小的手搁在了自己的肚子上,“取出它!我……我讨厌它,再也不愿意和它共享一个身体了。” 朱颜蹙眉看了这孩子片刻,道:“不行!你太小了。成年鲛人动那种刀子十有八九死都会在当场,何况你这个小兔崽子?要知道我现在是你的主人,万一你死了我怎么和鱼姬交代?” “你才不是我的主人,”苏摩冷冷截口,“我没有主人!” “哟,人小心气高嘛!觉得自己很厉害对吧?"她嘲讽地把这个瘦小的孩子提了起来,在眼前晃悠,“听着,无论你承不承认,现在你就是个什么也不是的小兔崽子,处于我的保护之下!我说不行,就是不行!” “放开我!”那个孩子愤怒地瞪着她,“我宁可死,也不要继续这样下去!” 孩子的语气冰冷而强硬,说到“死”字的时候,音节锋利如刀,竟让朱颜心里微微一愣,倒吸了一口气。 这个孩子,不是在开玩笑。 她放缓了语气,道:“听着,刚才那个申屠大夫的话只是一家之言,等我再去问问空桑其他大夫,看看是不是有别的方法可以让你……”一边说着,她一边用手指戳了戳孩子柔软的肚子,道:“让你安全一点地把肚子里的孩子生下来。” “放开手!”那个孩子拼命想从她的手里挣脱,“别碰我!” 我不是不想给你治病,只是想替你找到最合适的法子而已。我可不敢拿你的小命去冒险。”她叹了口气,看到孩子还是在奋力挣扎,不由得怒从心头起,冷哼了一声,“不过,你得给我安分一点。不许乱动,否则——” 她扬了扬手,恐吓:“可别怪我打你屁股!” “……”那个孩子一下子僵住了,死死盯着她,脸色刷地苍白,眼里几乎要露出咆哮的表情来,却最终还是咬紧了嘴唇,沉默下去。 “怎么,怕了吧?”朱颜施施然松开了手,把这孩子扔给了旁边的盛嬤嬤,满怀得意——哎,以前在师父那儿受的气,今天可终于有地方发泄了,原来有个任人欺负的小跟班的感觉竟然是那么好! “管家,记着明天替我去总督府上一趟,给这个小兔崽子办一张丹书身契。”她转身吩咐,“奴隶的名字写苏摩,主人的名字就写我,知道么?” “是。”管家领命。 背后传来孩子愤怒的声音:“我没有主人!” “呵呵,这可由不得你。”她笑嘻嘻地看着这个炸了毛的小鲛人,明丽的脸上浮现出促狭的笑容,捏了捏孩子的面颊,“回头我用黄金打一个项圈,用宝石镶上主人我的名字套在你脖子上——包准其他鲛人奴隶都羡慕你!” 看着那个孩子愤怒而苍白的小脸,几乎要杀人的眼神,她却忍不住舒畅地大笑起来。哎呀,真好玩,有了这个小家伙,估计回到西荒也不会无聊了,这一趟出来还真是值得。 她笑着笑着,忽然想起了什么,眼神便是一暗。 是的,这一趟出来,其实并不是为了去帝都见驾,反而多半是为了半路要经过的叶城——从天极风城出发时,她心里其实是怀着一个隐秘的愿望的,怎么一路走到这里,居然就忘了呢? 是的,她是为了渊而来。 渊。那个名字如同一点暗火,从少女情窦初开的懵懂年华开始,在她内心一直幽幽燃烧。那灼热的伤痛感,从未因为离别而熄灭。 她十八岁了,经历了出嫁、丧夫,终于可以获得一点自由,来到这里寻找来到这里寻找他——叶城会聚了云荒大地上一半的鲛人,也是渊经常提起的地方,据说他昔年也是从叶城来到的赤王府。那么,如果他离开,很可能也会回到这里吧?她从西荒不远千里来到了这里,如果运气好的话,说不定会遇到他。 在出发之前,她曾经在神像面前默默许下过愿望。 可这一路到了现在,却还是没有任何踪影。 “嬷嬷,明天开始,我要去叶城四处转转了,”朱颜抬起手,轻轻抚摸着贴身佩戴的那个坠子,开朗的眉间有淡淡的忧愁笼罩,“我要去找一个人……如果叶城也找不到,那我真的是一点办法也没有了。” 盛嬷嬷在一边看着,也情不自禁地叹了口气。 是的,她知道这个孩子心里在想什么。 三年前,当她看到这个贵族少女眉宇之间出现这样的愁绪时,便知道这个自己亲手带大的小郡主已经不再是孩子了,她心里有了事,再也不能如同童年时候那样无忧无虑。 可是,郡主啊……你又知道那个鲛人,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吗? 你还小,成长在一个小天地里,还没见过这个世界真实的模样。所以还不明白自己所喜欢的,到底是一个想象中的幻影,还是一个真实的人吧? 第十三章:风云会 叶城总督府。午茶时分,幽静的庭院里只有春日的鸟啼,廊下微风浮动着花香,空无一人,一只雪白的小鸟儿站在高高的金丝架上,垂着头瞌睡。 “前日擒回来的那几个复国军战士,都已经下狱拷问过了,”白风麟合上了手里的茶盏,和对面的人低声道,“所有的刑罚都用上了,还是一句都没有招供——唉,那些复国军,个个简直都不是血肉之身一样。” 对面空无一人,只有一道深深的珠帘低垂。 帘幕后,隐隐约约有一个影子寂然端坐。 “倒是硬气。”帘子后的人淡淡道。 白风麟叹了口气,道:“那些鲛人,估计是破身劈腿的时侯就死过了一次,吃过常人吃不了的苦,所以反而悍不畏死吧?刑讯了一天一夜,已经拷问得残废了,舌头都咬断,却一句话都不招。” “就算舌头断了,也容不得他们不招。”帘子后那个人微微冷笑,“等会儿把为首的那个鲛人带到我这里来,我自然有法子让他开口。” “是。”白风麟知道对方的厉害,“马上就安排。” “复国军的首领是谁?"帘子后的人低声,一字一顿,“不惜代价,一定要把这个人找出来!” “……”白风麟很少听到对方波澜不惊的语气里有这样的力度,不由得微微倒吸了一口气,笑道,“影兄乃世外高人,怎么也对复国军如此上心?倒是在下的运气了——最近他们闹得凶,让叶城鸡犬不宁啊。” “何止叶城,"帘后之人低声,语音冰冷,“燎原之火,若不及早熄灭,将来整个云荒都会付之一炬!” “整个云荒?”白风麟愕然停顿了一下,大不以为然,又不好反驳对方的意见,只能笑道,“复国军建立了那么多年,那些鲛人来回折腾也不见能折腾出什么花样来。影兄是多虑了吧?” 帘后的人只是淡淡道:“世人眼光短浅。” “…...”被冷嘲,白风麟狭长的眼睛里有冷光一掠耐,却压下了怒火,笑道,“说的是。在下不过是红尘里的一介俗人,见识又岂能和大神官相比?” “知道就好。”帘后的人居然没有说一句客气的话,颔首。 白风麟知道这个人素来性格冷傲,孤芳自赏,完全不懂应酬交际,说出的话自然是不顾及别人感受,握着折扇的手微微握紧,好容易才忍下了这口气,笑道:“前两天我按照吩咐,把叶城所有的鲛人奴隶名册都拿过来了——不知影兄看了多少?如果有用得着在下的地方,尽管开口。” “已经看完了,”帘子后的人淡淡道,手指微抬。一道无形的力量瞬间将帘子卷起,一大堆简牍书卷如同小山一样平移出来,整整齐齐地停在了叶城总督的面前,“你拿回去吧!” 帘子卷起,春日午后的斜阳照在一张端正冷峻的脸上。 九嶷山的大神官穿着一身白袍,坐在深帘背后,眉目俊美,凝定冷肃,宛如雕塑。 垂落的黄金架子上停着一只通体雪白、有着朱红色四眼的飞鸟,身侧放着一把伞——伞上的那一枝蔷薇蜿蜒绽放,和对面叶城总督衣衫上的蔷薇家徽遥遥呼应。 那,是白之一族的标记。 自己的父亲、当代的白王,和时影的母亲、去世的白嫣皇后,乃是一母同胞的兄妹。 说起来,他们两个人身上其实流着四分之一相同的血,是嫡亲的表兄弟——可是,为什么每次自己看到这个九嶷山的大神官,都觉得对方遥不可及呢? 他知道这个惊才绝艳的表兄本来该是空桑的皇太子,君临云荒的帝王。可是却因为母亲的缘故不为北冕帝所喜,生下来不久就被逐出伽蓝帝都,送到了神庙当了神官。 而青妃所出的皇子时雨,取代了他的位置。 我们白之一族皇后所生的嫡长子,居然被废黜驱逐了?可恨……可恨啊!”有一次,白王喝醉了,喃喃地对着儿子说出了心里的话,“风麟,你要多亲近亲近表兄……知道吗?他,他才是真正的帝王!青族的那个小崽子算什么东西!迟早我们……” ⑧ ○ 電 孑 書 w W W . T X t 8 ○. C ο M 他恭谨地领命:“是,父王。” 是的。时影是帝君的嫡长子,即便没有被册立为皇太子,如今却也是九嶷神庙的大神官,将来少不得会继承大司命的位子,成为空桑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人物——对这样的一位表兄,自己是万万怠慢不得。 所以,当这个本该在九嶷神庙的人忽然秘密来到叶城,提出一系列奇怪的要求,自己也全数听从了,并没有半句诘问。更何况,大神官还主动提出要帮自己对付城里闹得凶猛的复国军,更是正中他的下怀。 “你给的资料很齐全,涵盖了近三百年来叶城所有的鲛人奴隶买卖名册。”时影淡淡道,“只可惜我从头看了两遍,毫无收获——在册的鲛人奴隶一共二十七万三千六百九十一名,没有一个人是我想要找的。” “……”白风麟没想到他在短短两天内居然看完了这海量的资料,不由得倒吸了一口冷气——这样惊人的阅读能力和记忆力,远远超乎正常人,难道也是靠着修行术法获得的? 他愣了一下,忍不住道:“你确认你所要找的那个鲛人,眼下就是在叶城?” “是。”时影淡淡,只回答了一个字。 他说是,便没有人敢质疑。 白风麟皱着眉头,看着那如山一样的资料,道:“不可能啊……叶城不敢有人私下畜养鲛人奴隶!你看过屠龙户那边的鲛人名册吗?那儿还有一些刚从海里捕获,没有破身、没有被拍卖的无主鲛人” “看过了。”时影冷冷道,“都没有。” 白风麟皱眉:“那个鲛人叫什么名字?” “不知道。”时影语气平静,淡淡,“既不知道名字,也不知道性别,更加不知道年龄和具体所在。” 白风麟愕然——这还能怎么找?连个性别年龄都不知道! “但我所知道的是:祂最初曾在叶城待过,然后去了西荒,最近一次出现,是在苏萨哈鲁。”时影淡淡道,“而现在,祂应该已经回到了叶城——祂诞生的地方。” “……”白风麟忍不住问,"这些都从何得知?” “观星。和蝼蚁般的芸芸众生不同,那些可以影响一个时代的人,祂的宿命,被写在星辰上的。”时影看着那些堆积如山的卷宗资料,语气里第一次透出敬意,“当我察觉到那片归邪从碧落海上升起时,就全心全意地追逐了祂整整三年。可惜,每一次我都错过了祂……” 连大神官也无法追逐到的人,岂不是一个幻影? 白风麟看着卷宗,慢慢明白了过来:“你看完了所有资料,发现这上面所有的鲛人都不符合你上面说的轨迹?” “是。”时影淡淡,“祂不在这上面。” “那又能在何处?叶城的所有鲛人名录都在这上头了!”白风麟苦思冥想,忽地一拍折扇,惊呼起来,“难道……那个祂,竟是在复国军?!” 是的,按照目下的情况,如果在叶城,却又不在奴隶名册上的,那就唯有复国军里的鲛人了! 时影颔首:“这个可能性最大。” “难怪你要帮我清剿复国军!原来是在追查某个人?”白风麟恍然大悟,“好的,我立刻去吩咐他们,把那几个复国军俘虏都移交给你处理。” “尽快。”时影不再说什么,手指微微一动,卷起的帘子“刷”地落下,将他的脸重新遮挡在了暗影里。 这样的意思,便是谈话结束,可以走人了。 叶城总督也识趣地站了起来,起身告退。然而,刚走了几步,仿佛想起了什么似的,忽地回过头,笑道:“对了,前几日在叶城外,我倒是见到了赤之一族的朱颜郡主——原来她竟也跟着赤王来了这里。” “哦?”时影不置可否,“是吗?” 白雕笑道:“那位朱颜郡主,听说曾是影兄的徒弟?” “是。”时影淡淡道,似不愿多说一个字。 “名师出高徒。难怪身手那么好。被一群鲛人复国军拖入海底围攻,居然还能劈开海逃出一条命来!”白风麟赞了一声,似是踌躇了一番,又道,“听说……她刚刚新死了丈夫?” “是。”时影继续淡淡地说道,语气却有些不耐烦。 “可惜了……”白风麟叹了口气,“若不是她刚嫁就守寡,实在不吉利,我倒是想让父王替我去赤王府求这一门亲。” “……”帘子后的眼睛瞬间锐利起来,如同有闪电掠过。 “赤王的独女,人漂亮,又有本事。若能娶到,必能添不少助力。”白风麟忍不住自言自语,“只可惜偏偏是个新丧夫的寡妇,我身为白王的继承人,再娶过来当正室,未免贻笑大——” 话说到一半,他的呼吸忽然停住了。 空气忽然凝结了,仿佛有一只无形的手骤然从半空降临,一把扼住了他的咽喉,将叶城总督硬生生凌空提了起来,双脚离地! 他顿时喘不过气来,拼命挣扎,一句话也说不出。 “住嘴。”帘幕后暗影里的人隔空抬起了两根手指,微微并拢,便将帘子外的人捏了起来。一双眼睛雪亮如电,冷冷地看着被提在半空中挣扎的叶城总督,半晌才用森然入骨的语气开口,“我的徒弟,哪里轮得到你们这些人来说三道四?” 两根手指骤然放开,凌空的人跌落在地,捂着咽喉喘息,脸色苍白。 然而,等白风麟抬起头时,帘幕后的影子已经消失了。他挣扎着从地上站起,不敢停留,跌跌撞撞地离开了这个庭院,心里惊骇无比。 这个喜怒无常的大神官,心里到底想着什么? 这个平时不动声色的人,竟然一提到那个小丫头就毫无预兆地翻了脸,实在是令人费解。莫非是……白风麟一向是个洞察世情的精明人,想了片刻,心里猛然“咯噔”了一下,脸色几度变化。 “把前几天抓到的那几个复国军,统统都送到后院里去!”他一边想着,一边走了出去,吩咐下属,“送进去之后就立刻离开,谁也不许在那里停留,出来后谁也不许说这事儿,知道吗?” “是!”下属领命退下。 当四周无人后,白风麟坐在大堂的椅子上,抬起手,心有余悸地摸着咽喉——刚刚那一瞬,他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整个人便已经离地而起,一股无法抗拒的力量锁住了他的咽喉,夺去了他的呼吸。 虽然只是一瞬间的事,却是令人刻骨铭心。 那种人为刀俎我为鱼肉的感觉,让叶城总督在惊魂方定之后骤然涌现出一种说不出的愤怒和耻辱来——作为杀出一条血路才获得今天地位的庶子,他从来不是一个好相处的人,更是第一次被这样羞辱! 白风麟看着深院里,眼里忽然露出了一种狠意。 这个人忽然来到叶城,命令他做这些莫名其妙的事情,到底是为了什么?本来是看在他是同族表亲、能力高超,又可以帮自己对付复国军的分上才答应相助的,而现在看来,竟是请神容易送神难了。 堂堂叶城总督,岂能被人这样玩弄于股掌之间? 他的手指慢慢握紧,眼里竟隐约透出了杀气。 “总督大人,”正在出神,外面却传来了侍从的禀告,“有人持着名帖,在外面求见大人。” “不见!”白风麟心里正不乐,厉声驳了回去。 “可是……”这个侍从叫福全,是白风麟的心腹,一贯会察言观色,知道主人此刻心情不好,却也不敢退下,只是小心翼翼地道,“来人持着赤王的名帖,说是赤王府的管家,奉朱颜郡主之命前来。” “赤王府?”白风麟愣了一下,冷静了下来,“朱颜郡主?” 那一瞬,他眼前又浮现出那个冷月之下的贵族少女身影,心里一动,神色不由得缓了下去问:“何事?” 福全道:“说是郡主新收了一个小鲛人,想来办一份丹书身契。” “哦,原来是这事儿。”白风麟想起了那个差点被复国军掳去的鲛人小孩,“那小家伙没死啊?倒是命大……好,你带他们去办理丹书身契吧!” “是。”福全点头,刚准备退下去,白风麟却迟疑了一下,忽然道:“等一下,赤王府的管家在哪儿?我亲自去见见他。” “啊?”福全愣了一下,“在……在廊下候着呢。” “还不请进来?”白风麟皱眉,厉叱,“吩咐所有人好生伺候着。等下办好了,我还要亲自送贵客回赤王府去!” “……”福全跟了他多年,一时间也不由得满头雾水。 “这个管家是赤王跟前最得力的人,多年来一直驻在叶城和帝都,为赤之一族打理内外事务,”白风麟将折扇在手心里敲了一敲,一路往外迎了出去,低声对身边的心腹道,“将来若要和赤之一族联姻,这个人可怠慢不得。” “啊?联……联姻?”福全吃了一惊,脱口而出,“大人您想娶朱颜郡主?她……她可是个新丧的寡妇啊!”顿了顿,自知失言,又连忙道:“不过郡主的确是年轻美貌,任谁见了也动心!” “原本是没想的,只不过……”白风麟冷笑了一声,有意无意地回头看了一银深院,“我只想让有的人知道:这女子我想娶就娶,可不是什么痴心妄想!” “是,是。”福全答应着,小心翼翼地提醒了一句,“不过,娶正妻可是大事……还需得王爷做主啊。” “放心,我自然会修书请示父王。”白风麟哼了一声,“无论如何她是赤王的独女,说不定还会是下一任的赤王,两族联姻,也算是门当户对——父王即便觉得略为不妥,我若坚持,自然也会替我求娶。而赤王,呵……”说到这里,他笑了一声:“赤王 估计是求之不得吧?本来这个新寡的女儿,可只有做续弦外室的份儿!” “那可不是,”福全连忙点头,“大人看上她,那是她的福分!” 两人说着,便到了外间,看到赤王府的管家正在下面候着,白凤麟止住了话头满脸含笑地迎了上去,拉着手寒暄了几句,看座上茶,叙了好一番话,竟是亲自引着去办理了丹书身契。 赤王府的管家看对方如此热情,心下不免诧异,然而听到他十句话八句不离朱颜郡主,毕竟也是人情练达,顿时明白了几分,话语也变得谨慎起来——白王长子、叶城总督身份尊贵,年貌也相当,他对郡主有意,自然是好事,可不知道赤王的意下如何自己一个下属又怎能轻易表态? 有总督亲自陪着,原本需要半个月才能办好的丹书身契变成了立等可取,等管家拿到了奴隶的身契,白风麟便要福全下去准备车马,准备亲自送他们回赤王府上。管家受宠若惊地推辞了几次推不掉,心知总督是有意亲近,便不再反对。 然而,不等白风麟起身出门,福全从门外回来,凑过去在他耳边轻声禀告了几句什么,叶城总督的脸色便顿时变了一变,脱口:“什么?” 福全看了看管家,有点为难。赤上府管家也是聪明见机的人,看在眼里,知道是外人在场有所不便,立刻起身告辞。 “临时有事,分身乏术,还请见谅替在下问候郡主,”白风麟也不多留,只是吩咐手下人送上了一对羊脂玉盒,“些微薄礼,还请郡主笑纳——等来日有空,必当登门拜访。” 管家深深行礼:“恭候总督大驾。” 等礼数周全地送走了赤王府的管家,白风麟屏退了左右,脸上的笑容凝结了,变得说不出的烦躁:“怎么回事?雪莺居然又跑了?” 福全不敢看总督的脸色,低声道:“是。” 白风麟气得脸色煞白:“又是和皇太子一起?” “是。”心腹侍从不敢抬头,低声道,“大人莫急,帝都那边的缇骑已经出动了,沿着湖底御道一路搜索过来,明日便会抵达叶城。” “怎么搞的,又来这一出!”白风麟刷地站了起来,气得摔了手边的茶盏,“上次这两个家伙跑出帝都偷偷到叶城玩,就搅得全城上下天翻地覆——费了多大工夫才抓回去,现在没过两天又跑出来?还有完没完了!” “……”福全不敢说话,噤若寒蝉。 “雪莺这丫头,以前文文静静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并不是这么乱来的人啊……一定是被时雨那小子带坏了!”白风麟咬着牙,“还没大婚就带着雪莺三番两次地出宫,当是好玩的吗?皇室的脸都要被丟光了!真不愧是青妃的儿子。” “总督大人……”福全变了脸色。 白风麟知道自己失言,便立刻停住了嘴,沉默了片刻,道:“立刻派人守住叶城各处入口,特别是伽蓝帝都方向的湖底御道,严密盘查过往行人,一旦发现雪莺和皇太子,立刻一边跟住,一边秘密报告给我!” “是!”福全领命。 “我立刻修书一封,快马加急送去给父王!”白风麟用折扇敲打着栏杆,咬牙,“无法无天了!得让父王把雪莺这丫头领回白王府里去才行——直到明年册妃大典之前,都不要再放她去帝都了!” “是。”福全战战兢兢地点头。 白风麟匆匆写完了信。他一向为人精明干练,老于世故,虽心中烦躁愤怒,落笔却是谦卑温文,没有丝毫火气——是,无论雪莺再怎样胡闹,她也是白王嫡出的女儿、将来的太子妃,他身为庶子,又怎可得罪? 他压着火气写完信,从头仔细看了一遍,又在末尾添了一笔,将自己想和赤之一族联姻的意图略说了一下,便将信封好,交给了心腹侍从。然而越想越是气闷烦乱,拂袖而起,吩咐:“备轿!出去散心!” 福全跟了他多年,知道总督大人心情一不好便要去老地方消遣,立刻道:“小的立刻通知星海云庭那边,让华洛夫人准备清净的雅座等着大人!” “让她亲自去挑几个懂事的来!”白风麟有些烦躁地道,“上次那些雏儿,扎手扎脚的,真是生生败了兴致。” “是!”福全答应着,迟疑了一下,道,“不过,大人……明天就是两市的春季第一场拍卖了,您不是还要去主持大局么?” “知道,”白风麟抬起手指捏了捏眉心,“和华洛夫人说,我今晚不留宿了。上次拍卖被复国军搅了局,这回可不能再出岔子。” “是。”福全点了点头,想起了什么,又小心翼翼地开口,“星海云庭那边在预展的时候看上了几个新来的小鲛人,都是绝色——华洛夫人明天想去买回来,又怕看中的人太多,被哄抬了价格……” “知道了知道了……那女人,真是精明得很。”白风麟不耐烦地挥手,“她看上了哪几个,写下名字来给我——我明天让商会的人把那几个奴隶先行扣下,不上台公开拍卖就是了!” “是。” 当叶城总督在前厅和来客应酬揖让、斡旋结交时,血腥味弥漫了总督府深处那个神秘的院子。伴随着铁镣拖地的刺耳响声,一个接着一个,一行血肉模糊的鲛人被拘了进来,放在了那个神秘深院的地上。 “前日在港口上一共抓了五个复国军,按照总督的吩咐,都给您送过来了。”狱卒不敢和帘子后的人多说一句话,“属下告退。” 庭院静悄悄的,再无一个人。那些重伤的鲛人已经失去了知觉,无声无息地躺着,只有血不停渗出,染红了地面。 片刻,帘子无风自动,向上卷起。 帘后的人出现在了庭院里,看着地上那些奄奄一息的复国军战士,眼里掠过一丝冷意,抬起手指,微微一点。只听“刷”的一声,仿佛被看不到的手托起,地上一个昏迷的鲛人忽然凌空而起,平移到了他的面前。 时影只看了一眼,便知道这个鲛人全身骨骼尽碎,已经接近死亡,除非再替他提回生之气息,否则丝毫问不出什么来——而替这样一个鲛人耗费大力气回魂,自然是不值得的事情。 他手指一挥,便将那人扔回了外面庭院,随即又取了一人过来。 那个鲛人情况略好一点,还在微微地呼吸,脸色苍白如纸,舌头被咬断了,一只手也齐肩而断,似乎全身的血都已经流尽。时影抬起右手,五指虚拢,掌心忽然出现了一个淡紫色的符咒,刷地扣住那个鲛人的头顶,低声道:“醒来!” 奇迹般地,那个垂死的复国军战士真的在他手里苏醒过来。 “叫什么名字?”时影淡淡开口,直接读取他的内心。 “清……清川。”紫色的光透入颅脑,那个鲛人虚弱地动了动,眼神是散乱的,似乎有一种魔力控制了他的思维——在残酷的拷问里都不曾开口的战士,虽然已经咬断了舌头,竟然在九嶷山大神官的手里有问必答。 时影面无表情,继续问:“你在复国军里的职位?” “……”这一刻,那个鲛人停顿了一下,直到时影五指微微收拢,才战栗了一下给出了回答,“镜湖大营,第……第三队,副队长……” 只是个副队长?时影的眉头微微皱了一下:“你们的首领是谁?” “是……是止大人。”那个鲛人战士在他的手里微微挣扎,最终还是说出了他想知道的答案,“执掌镜湖大营……的左权使。止渊大人。” 止渊?就是那个复国军领袖的名字? 时影微微点头:“他之前去过西荒吗?” “是……是的。”那个鲛人战士点头,“止渊大人……他……曾经在西荒居住过……” 时影一震,眼神里掠过一丝光亮:“他最近去过苏萨哈鲁吗?” “去……去过。”那个鲛人战士微弱地喃喃,“刚刚……刚刚去过……” 看来就是这个人了?大神官不作声地吸了一口气,手指微微聚拢:“那此刻,他在叶城吗?” “他……”那个鲛人战士被他操控着,有问必答,“在叶城。” 时影心里猛然一震,眼神都亮了亮,继续问了最后一个问题:“他在叶城哪里?” “在……”那个鲛人战士张开口,想说什么,然而不知道看到了什么,眼神忽地变了,恍惚的脸色瞬间苍白,如同骤然从噩梦里惊醒一样,大喊了一声,竟然将头猛地一昂,挣脱了时影控制着他的那只右手! 只听一声细微的响,如同风从窗户缝隙穿入,有微弱的白光一闪而过。那个战士忽然发出了一声惨呼,重重坠落地面,再也不动——鲜血从他的心口如同喷泉一样冒出来,夺去了他的生命。 “谁?”时影瞬间变了脸色,看过去。 庭院里的垂丝海棠下,不知何时已经站着一个人。那个人有着和鲛人战士同样的水蓝色长发和湛碧色眸子,身形修长,面容柔美,长眉凤目,一瞬间竟令身后的花树都相形失色,手里握着一把奇异的剑,剑光吞吐,眼神冷而亮,却是钢铁一般。 刚才,正是这个鲛人,居然在紧要关头猝不及防地出手,在他眼皮底下杀掉了落入敌手的同伴! “光剑?!”那一刻,时影低低脱口惊呼,脸上掠过了震惊的表情——这种以剑气取人性命的光剑,居然会出现在一个鲛人手上?! 他脱口:“你是剑圣门下?” “呵……”那个鲛人没有回答。他手里的光剑下指地面,地上横躺着的所有鲛人战士,每个人都被一剑割断了喉咙,干脆利落,毫无痛苦。 时影不由得微微动容:这个人独身闯入总督府,甘冒大险,竟是为了杀同伴灭口?鲛人一族性格温柔顺从,倒是很少见到如此决断辣手的人物。 “不,你不可能是剑圣一门。你用的不是光剑。”时影微微皱眉,端详着对方——千百年来,作为云荒武道的最高殿堂,剑圣门下弟子大部分是空桑子民,偶尔也有中州人,却绝无鲛人。当今飞华和流梦两位,也刚刚继承剑圣的称号,都还没有正式开始收弟子,再无可能会收这个鲛人入室。 他不禁冷冷道:“你是从哪里偷学来的剑术?” 那个鲛人没有说话,手中剑光纵横而起,迎面落下! “不自量力。”时影皱眉,瞬间并指,指向了剑网。手指间刹那凝结出了一道光,如同另一把巨大的剑,呼啸着虚空劈下,将迎面而来的剑网生生破开——只听一声裂帛似的响声,整个庭院都为之动摇。 空中的千百道光瞬间消失,似乎是被击溃,然后,又刹那凝聚,化为九道锋芒从天而降! 时影的眼神凝定了起来,不作声地吸了一口气,迅速后退,双手抬起,在胸口结印,瞬间释放了一个咒术——问天何寿!这个鲛人使出来的,居然是剑圣门下最深奥的剑术“九问”! 这个鲛人,果然不简单! 只听轰然一声响,剑光从天刺下,却击在了无形的屏障上。 时影全身的衣衫猎猎而动,似被疾风迎面吹过,不由得心下暗自震惊:他这一击已经是用上了八九成的力量,然而却只和那一道剑光斗了个旗鼓相当。这个鲛人,竟是他在云荒罕遇的敌手! 当剑光消失的瞬间,面前的人也已经消失了。 空气中还残存着剑意,激荡凛冽,锋芒逼人,论气势,竟不比当世剑圣逊色多少。地上有零星的血迹,不知道是那个人身上洒落的,还是地上那些鲛人战士尸体上的。 时影看着空荡荡的庭院,不由得微微变了脸色—— 由于生于海上,天生体质不强,后天又被劈开身体重造过,鲛人一族的敏捷性和平衡性非常好,却从来都缺乏力量,偏于柔弱。然而,眼前这个鲛人竟然突破了这些限制,练就了这样一身绝世的剑术! 这个鲛人是谁?要突破一族力量的极限,必须得到血脉的支持。莫非,这就是他一直以来在找的那个“祂”? 他蹙眉飞速地想着,并起手指看了看——刚才他并不是不能拦住那个人,但是却故意任其离开,只是在对方的身上暗自种下了一个追踪用的符咒。 “重明。”他侧过头,唤了一声。 只听“扑啦啦”一声响,帘后在架子上将脑袋扎在翅膀底下打瞌睡的白色鸟儿应声醒来,“刷”地展翅飞了出来——刚飞出帘子时还只是如同鹦鹉般大小,等落到了庭院里,却转瞬变得如同一只雪雕。 时影指了指天空:“去,帮我找出刚才那个鲛人的踪迹!” 重明神鸟转了转惺忪的睡眼,不满地咕噜了一声,双翅一振,呼啸着飞上了天空,身躯转瞬扩大,变得如同巨鲸般大小,四只红色的眼眸炯炯闪光,以总督府为中心,追逐着地面上的踪迹。 重明四目,上可仰望九天,下可透视黄泉,在它的追逐之下,六合之间没有任何东西可以遁形。 九嶷山的大神官低下头,看着脚边一地的尸体,眼神渐渐变了。 是的,按照星相的显示,七十年后,空桑将有灭族亡国的大难——然而,他虽竭尽所能,却依旧无法看到具体的经过,只能看到那一片归邪从碧落海而起,朝着伽蓝帝都上空缓缓而来。 他唯一能预知的是,一切的因由,都将和一个眼下正位于叶城的鲛人相关。那个鲛人将揭开云荒的乱世之幕,将空桑推入灭顶的深渊! 白塔倒塌、六王陨落、皇天封印、帝王之血断绝、成千上万的空桑子民成为冤魂……只要他凝视着那片归邪,便能看到这些来自几十年后的幻影逐一浮现在天宇,如同上苍显示给他们这些星象者的冰冷预言。 那样的灭族大难,已经被刻在了星辰上,在云荒的每一个空桑人头顶上悬挂,如同不可阻挡的命运车轮。然而,却没有人看到,没有人相信。 只有他和大司命两个人是清醒的。 清醒着,看着末日缓缓朝着他们走过来。 他,身为空桑帝君的嫡长子,身上流着远古星尊帝传下的帝王之血,即便远离朝廷,独处神庙深谷,却也不能当作什么也没看见,和所有人一样只顾着享受当世的荣华,罔顾身后滔天而来的洪水。 他用了数年的时间追逐着那片归邪的轨迹,从九嶷到了西荒,又从苏萨哈鲁回到了叶城——到了如今,终于是一步一步地接近了那个缥缈的幻影。 “实在不行,就把叶城的鲛人都杀光吧。”许久,一句低而冷的话从他的嘴角吐出,在初春的风里冻结成冰—— “如果空桑和海国,只有一个能活下来的话。” 第十四章:千纸鹤 在打发管家去领取新奴隶的丹书身契时,朱颜正百无聊赖地趴在软榻上,拿着一块蜜饯逗对面的小孩子。 “苏摩,过来!给你吃糖!” 她手里拿着一碟蜜饯糖块,然而榻上的孩子却压根懒得看她,只是自顾自地靠在高背的椅子里,用一种和年龄不符合的表情抬头看着窗外的天空,眼神阴郁,眉头紧锁,小小的脸上有一种生无可恋的表情。 “怎么啦?”朱颜没好气,“你又不是鸟,还想飞出去啊?” 那个孩子不说话,也不看她,只是看着天空。 “哎,别摆出这张臭脸行不行?我也不是关着你不放你走。”她叹了口气,摸了摸孩子的脑袋,好声好气地说道,“你年纪太小,身体又实在糟糕,现在放你出去只怕很快就死了——我得找个好大夫把你身上的病都看好了,才能放心让你走,不然怎么对得起你阿娘临死的嘱托?” 那个孩子还是出神地看着天空,不理睬她。 “哎,你这个小兔崽子!有听我说话吗?”朱颜顿时恼了,“啪”的拍了一下他的脑袋,“再这样,小心我真的打个铁圈套你脖子上!” 那个孩子的脑袋被拍得歪了一下,却忽然伸出手指着天空,用清凌凌的声音说了一个字:“鸟。” 朱颜愣了一下,顺着孩子的手看了出去。 赤王府的行宫楼阁高耸,深院上空,只留下一方青碧色的晴空。在薄暮时分的晚霞里,依稀看到一只巨大的白鸟在高空盘旋,四只朱红色的眼睛在夕阳里如同闪耀的宝石,一瞬不瞬地看着底下的大地。 “四……四眼鸟?!”她全身一震,失声惊呼,“天哪!” 朱颜被刺了一下似的跳了起来,反手啪的一声关上了窗子,又“刷”的一声拉上了帘子,这样还不够,想了想,她又奔过去关上了门,扯过一块帘子,在上面飞快地画了一个复杂的符咒。 苏摩待在椅子上,看着她在房间里上蹿下跳,团团乱转,眼里终于露出了一丝好奇,忍不住开口:“你……很怕那只鸟?” 听到这个细细的声音,朱颜不由得愣了一下——这么久了,还是这个小兔崽子第一次主动开口问她问题。 “才不是怕那只鸟……”她画好了符咒,整个房间忽然亮了一亮,朱颜这才松了口气,“那只四眼鸟是我师父的御魂守……既然它来了,我师父一定也来附近了!可不能被它看到!” “你怕你师父?”孩子看着她,不解,“你做坏事了?” “唔……”朱颜有些不好意思,讪讪道,“算是吧。” “噢,这样啊……”那个孩子看着她,眼里忽然露出了一丝讥诮,又道,“你师父一定很厉害。” 朱颜白了孩子一眼:“那当然。” 顿了顿,颓然道:“他可厉害了……我见到他就头皮发麻腿发软,连话都说不顺溜了——要是一个回答得不对,就要挨打!哎,上次不由分说按着我暴打了一顿,到现在屁股还疼呢! “……”孩子看着她,不由露出了一丝笑意,“打屁股?” “喂,谁都有挨揍的时候是不是?”朱颜哼了一声,觉得没面子,顿时又抖擞起来,“小兔崽子,不许笑话我!不然揍你!” 坐在高椅上的孩子转开了头,嘴角却微微上弯。 朱颜关好了门窗,将房间里的灯烛全部点起,却发现离晚饭还有一段时间,百无聊赖,便从柜子里翻出了一个盒子——那是一个精美的漆雕八宝盒,里面装满了各种颜色的糖果,是叶城市场上的贵价货,显然是这个贱民出身的孩子从没见过的。 她拈了一颗裹着薄薄红纸的蜂蜜杏仁糖,再度把盒子递到了孩子恨前,讨好似的问:“喏,吃一个?” 孩子想了一想,终于伸出细小的手指,从里面拿起了一颗蜜饯。 “神木郡产的康康果?原来你喜欢这个?”她笑眯眯地看着孩子捏起了糖,却有些担心,“这个会不会太甜啊?你们鲛人是不是也会蛀牙?” “……”孩子看了她一眼,剥开外面的纸,将蜜饯咬了下去,小口小口地品尝,一口牙齿细小而洁白,如同沙滩上整齐排列的月光几贝。 然而,孩子一口吃下了蜜饯,却只是看着手里的糖纸——那是一张薄薄的银纸,上面印着闪烁的星星和水波纹,甚是精美。那是北越郡产的雪光笺。孩子用小手把糖纸上的每一个皱褶都抚平,小心翼翼地拿在了手里。 “哦,原来你是喜欢这张糖纸啊?”朱颜在孩子面前看着,伸出手,将糖果盒里所有的康康果蜜饯都挑了出来,总共有七八颗。她一颗一颗扒掉,一口倒进嘴里飞快地吃了下去,然后将一整把的糖纸都塞给了苏摩,鼓着腮帮子嘟囔:“喏……都给你!” “……”那个孩子愕然看着她,忽地笑了起来。 “笑什么?”她有点生气了,鼓着腮帮子恶狠狠地道,“打你哦!” “吃这么多,你是猪吗?”她听到那个孩子说,“会蛀牙啊……” 那孩子隔着糖果盒,歪着头看她狼狈的样子,忽然笑了。那个笑容璀璨而明亮,如同无数的星辰在夜幕里瞬间闪烁,看得人竟一时间什么都忘记了。朱颜本来想发火,也在那样的笑容里平息了怒意,只是努力地将满嘴的糖吞了下去,果然觉得甜得发腻,便冲过去倒了一杯茶,一口气喝了个底朝天。 然而,回过头,却看到苏摩将那些糖纸一张张地展平,靠在椅背上,对着垂落下来的灯架举起来,贴在了自己眼前。 “你在干吗?”她有些好奇地凑过去。 “看海。”苏摩轻声道,将薄薄的糖纸放在了眼睛上。 这个房间里辉煌的灯火,都透过那一层纸投入孩子湛碧色的瞳子里——苏摩看得如此专注,似乎瞬间去到了另一个奇妙的世界。 “看海?”朱颜好奇起来,忍不住也拿了一张糖纸,依葫芦画瓢地放在了自己的眼睛上。 “看到了吗?”苏摩在一边问。 “看到了看到了!”朱颜睁开眼,一瞬间惊喜得叫了起来,“真的哎……简直和大海一模一样!好神奇!” 灯光透射过了那薄薄的银色锡箔纸,晕染开了一片,一圈圈水波似的纹路在人的眼前幻化出一片梦幻似的波光,如同浩渺无边的大海——而海上,居然还有无数星辰隐约闪烁。 “是阿娘教给我的。”孩子将糖纸放在眼睛上,对着光喃喃,“我有一次问她大海是什么样子,她剥了一块糖给我,说这样就能看到大海了。” ”朱颜蓦然动容,一时间说不出话来。 鱼姬的一生,想来也和其他鲛人奴隶一样飘零无助,带着一个孩子,辗转在一个又一个主人之间。她的最后十几年是在西荒度过的,以悲剧告终——作为一个鲛人,在沙漠里又怎能不向往大海呢? 而这个孩子,又有过怎样孤独寂寞的童年? “你的父亲呢?”她忍不住叹了口气,“他不管你吗?” 苏摩沉默了很久,正当她以为这个孩子又不肯回答时,他开了口,用细细的声音道:“我没有父亲。” “嗯?”朱颜愕然。 孩子的眼睛上覆盖着糖纸,看不到眼神,低声道:“阿娘说,她在满月的时候,吞下了一颗海底浮出来的明珠,就……就生下了我……” “怎么可能?她是骗你的吧?”朱颜忍不住失笑,然而话一出口就后悔了——鱼姬红颜薄命,一生辗转于多个主人之间,或许连她自己都不知道这个孩子是和哪个男人生的吧?所以才编了个故事来骗这个孩子? “胡说,阿娘不会骗我的!”苏摩的声音果然尖锐了起来,带着敌意,“你……你不相信就算了!” “我相信,我相信。”她倒吸了一口气,连忙安慰身边的孩子,绞尽脑汁想把这个谎圆回来,“我听师父说,中州上古有女人吞了个燕卵就怀孕了,甚至还有女人因为踏过地上巨人的足印就生了个孩子——所以你阿娘吞了海里的明珠而生下你,大概也是真的。” 她急急忙忙解释了半天,表示对这个奇怪的理论深信不疑,苏摩握紧的小拳头才慢慢松了开来,低声道:“阿娘当然没有骗我。” “那么说来,你没有父亲,也无家可归了?”她凝视着眼前那一片变幻的光之海,叹了口气,抬起手将那个孩子搂在了怀里,“来。” “嗯。”孩子别扭地挣扎了一下。 “苏摩这个名字,是古天竺传说中的月神呢……据说祂长得美貌绝世,还娶了二十几个老婆,非常好命。”朱颜想起师父曾经教导过她的天下各处神话典籍,笑道,“你阿娘给你取这个名字,一定是非常爱你。” 苏摩哼了一声:“那么多老婆,有什么好?” “那你想要几个?”她忍不住笑了一声,“一个就够了吗?” 孩子扭过头去不说话,半晌才道:“一个都不要。女人麻烦死了。” “哈哈哈……”朱颜忍不住笑了起来,捏了捏他的小脸,“也是,等你长大了,估计比世上所有的女人都美貌——那里还看得上她们?” 苏摩愤愤然地一把打开了她的手:“别乱动!” 朱颜捏了好几把才松开了手,道:“等你身上的病治好了,你如果还想走,我就送你回大海去。”她揉了揉他水蓝色的柔软头发,轻声在他耳边道:“在这之前就不要再乱跑了,知道吗?你这个小兔崽子,实在是很令人操心啊……” 苏摩的脸上被糖纸覆盖着,看不出表情,许久才“嗯”了一声,道:“那你也不许给我套上黄金打的项圈!” 朱颜哑然失笑:“你还当真了?开玩笑吓你的呢,你这小细脖子,怎么受得了那么重的纯金项圈,还不压垮了?” 苏摩拿掉了眼睛上的糖纸,尖利地看了她一眼,半信半疑地“哼”了一声,脸色瞬间又阴沉了下去朱颜知道这孩子又生气了,便从桌子上拿起了一张糖纸,笑眯眯地道:“来,看我给你变个戏法,好不好?” 苏摩眼眸动了动,终于又看了过来。 她将那张薄薄的纸在桌子上铺平,然后对角折了起来,压平,手指轻快灵巧地翻飞着,很快就折出了一个纸鹤的形状来。 孩子冷哼了一声:“我也会。” “哦?”朱颜白了他一眼,“这个你也会吗?” 她将那个纸鹤托起,放在嘴边,轻轻吹了一口气——那只纸鹤动了起来,舒展开了翅膀,在她掌心缓缓站起,扑簌簌地飞了起来,绕着灯火开始旋转。 “哇……”苏摩看得呆住了,脱口惊呼。 那只纸鹤绕着灯转了一圈,又折返过来,从他的额头上掠过,用翅膀碰了碰他长长的眼睫毛。 “哇!”苏摩情不自禁地欢呼出声来,那张苍白的小脸上充满了惊喜,湛碧色的双瞳熠熠生辉,露出了雀跃欢喜的光芒来——那一刻,这个阴郁的孩子看起来才真正像他应有的童稚年龄。 朱颜看他如此开心,便接二连三地将所有的糖纸都折成了纸鹤,一口接着一口地吹气。顿时,这个房间里便有一群银色的纸鹤绕着灯旋转,如同一阵一阵的风,流光飞舞。 八_零_电_子_书 _w_w_w_.t_x_t_8_0._c_o_m 苏摩伸出手去,让一只纸鹤停在了指尖上,垂下长长的眼睫毛定定看了片刻,忽然抬起头,用一种属于孩童的仰慕和欣喜看着她,颤声开口:“你……你好厉害啊!” “那当然!”她心里得意,“想不想学?” 那个孩子怔了一下:“你……要收我当徒弟?” “怎么,你不愿意?”她看着这个孩子,发现他的嘴角微微颤抖,表情颇为古怪,便道,“你要是不愿意拜师也没关系。叫我一声姐姐,我一样教给你!” 苏摩垂下头,沉默了片刻,小小的肩膀忽然发起抖来。 “喂,怎么了?怎么了?”朱颜已经完全不能预计这个孩子的各种奇怪反应了,连忙抱住了他单薄的肩膀,连声哄着,“不愿意就算了!我又没非要收你这个徒弟……哎,你哭什么啊?” 孩子垂着头,用力地咬住了嘴角,身体微微颤抖,似乎在竭力压制着某种汹涌而来的情绪。然而泪水还是接二连三地从长长的睫毛下滚落,无声地滑过了苍白瘦小的脸颊,怎么也止不住。 朱颜还是第一次看到这个倔得要死的孩子哭,心里大惊,即便她天不怕地不怕,却在这一刻束手无策,围着这个孩子团团转,连声道:“怎么啦?不学了还不成吗?别哭啊……盛嬷嬷会以为我又打你了呢!,別哭啊!” 她用力晃着他的肩膀。大概也是觉得不好意思,孩子用力握着拳头,深深吸了一口气,终于勉强忍住了眼泪,身体却还是在不停地发着抖。当他摊开手的时候,掌心是四个鲜红的深印子。 “好了好了,想哭就哭吧。”她不免有些心疼,叹了口气,“哎,你忍一忍,等我拿个盘子替你接着先——鲛人泪可以化为珍珠,你难得哭一次,可不能白白浪费了!” 她还真的拿了个描金盘子过来,放在了孩子的脖子下,道:“好了,哭个够吧!” “攒点珠子还可以卖钱呢。” 苏摩抬起眼睛看着她,定了片刻,却忽然“哧”地笑了起来。 “咦?”朱颜实在是被这个孩子搞晕了,“怎么了?” “……”苏摩摇了摇头,垂下头去,不说话。 “不哭就好。”她松了口气,嘀咕,“其实我最头痛孩子哭了……” “我从小就是一个人。”忽然间,她听到孩子在沉默中轻轻道。 “嗯?”朱颜愣了一下。 “我从生下来开始,就在西市的笼子里长大。”苏摩轻声道,声音透出一股寒气,“和其他的小猫小狗一样,被关在铁笼子里,旁边放一盆水,一盆饭。” 她的心往下沉了一沉,不知道怎么回答。 “只是,直到那些小猫小狗都卖出去了……我却一直都卖不出去。”孩子哺喃说着,垂下头去,“我的身上有畸形的病,脾气也很坏。他们说,鲛人长得太慢了,得养至一百岁才能卖出好价钱。而在那之前,都是赔钱货,货主得等到下辈子才能赚到钱——有一次,他实在没耐心了,差点想把我杀了,挖出一双眼睛做凝碧珠” “你的阿娘呢?”她忍不住问,“她不护着你吗? “她很好卖,早就被买走了,不在我身边。”苏摩摇了摇头,轻声道,“我在笼子里一直被关到了六十岁,阿娘才来西市找到了我——那时候她已经跟了霍图部老王爷,很得宠,便把我赎了出来。” 朱颜愣了一下:“咦?那么说来,你岂不是有七十岁了?” “七十二岁。”孩子认真地纠正了她.相当于你们人类的八岁。” “真的?八岁?那么大!”她满怀惊讶地将这个孩子看了又看,摇了摇头,“一点也不像……你看起来最多只有六岁好吗?” “我明明快八十岁了!”苏摩不悦,愤然道。 相应于十倍于人的漫长寿命,鲛人一族的心智发育显然也比人慢了十倍。眼前这个活到了古稀之年的孩子,虽然历经波折、阅历丰富,可说起话来却还是和人世的孩子一般无二。 “好吧。八十岁就八十岁。”她妥协了,摸了摸孩子的脑袋,嘀咕,“可怜见的,一定是从小吃得不好,所以看起来又瘦又小,跟个猫似的——以后跟着我,要天天喝牛乳吃羊肉,多长身体,知道么?” “我不吃牛乳羊肉!”孩子却扭过了头,愤然。 “呃,那鲛人吃什么?鱼?虾?水草?”朱颜迷惑,摸着孩子柔软的头发,豪气万丈地许诺,“反正不管你吃什么,跟着姐姐我,以后你都不用担心饿肚子了!管饱!” 苏摩没有说话,却也没有甩开她的手,就这样靠在她怀里,默默地看着围绕着灯火旋转的银色纸鹤,一贯苍白冷漠、充满了戒备和憎恨表情的小脸松弛了下去,眼神里竟然有了宁静柔软的光芒。 “我从小都是一个人。”孩子茫然地喃喃,小小的手指扯着她的衣袖,微微发抖,“不知道朋友是什么样子……也不知道师徒是什么样子。” 他顿了一下,很轻很轻地说:“我……我很怕和别人扯上关系。” “……”朱颜心里猛然一震,竟隐约感到一种灼痛。 “如姨说,空桑人是不会真心对我们好的——你们养鲛人,就像养个小猫小狗一样,开心的时候摸摸,一个不合心便会扔掉,又怎么会和我们当朋友呢?”孩子茫然地看着灯光,嘴里轻轻说了一句,“迟早有一天,你还是会不要我的。” “如姨是谁?”朱颜蹙眉,“别听她胡说八道!” “她是阿娘之外世上对我最好的人。”苏摩轻声道,“在西市的时候,我总是接二连三地生病,一直都是她在照顾我……直到后来她也被人买走为止。” “那她说的也未必就是金科玉律啊!”朱颜有些急了,想了想,忽然道,“喂,跟你说个秘密吧!你知道吗?我的意中人也是一个鲛人呢!” 那个孩子吃了一惊,转头看她:“真的?” “是啊!真的。”她叹了口气,第一次从贴身的小衣里将那个坠子扯了出来,展示给这个孩子看,“你看,这就是他送给我的。我真的很喜欢他啊……从小就喜欢!唉,可惜他却不喜欢我……” 苏摩看着那个缺了一角的玉环,眼神似乎亮了一下:“这是什么?” “他说是龙血古玉,很珍贵的东西。”朱颜回答。 孩子伸出小小的手指,小心翼翼地碰了一下那个古玉那一瞬间,苏摩的表情有了微妙的变化,忽然“啊”了一声。 “怎么了?”她吃了一惊,连忙问。 “不……不知道,”孩子身子一晃,“刚才感觉背后忽然烫了一下……很疼。” “不会吧?”朱颜连忙撩起孩子的衣衫看了一下,“没事啊!” 孩子定了定神,嘀咕道:“奇怪,又没事了。” “哎,这个东西还是不要乱碰比较好。”朱颜连忙将那个坠子贴身放好,道,“渊叮嘱过我,让我不要给别人看到呢!” 她托着腮,看着灯下盘旋的纸鹤,茫然道:“可惜他虽然送了我这个坠子,却不喜欢我……可能他心里早就有了喜欢的人了吧?我说,你们鲛人,是不是心里先有了喜欢的女子,才会变成男人?” 孩子扬起小脸,认真地想了一想,道:“听如姨说过,好像是的。”顿了顿,又道:“可是我自己还没变过,所以也不知道真不真。” “哎,等你长大了,一定是个倾国倾城的大美人!”朱颜看着眼前这个俊秀无伦的孩子,忍不住笑了一声,“你想变成男的还是女的?你如果变成女人,估计会比传说中的秋水歌姬更美吧?好期待呢……” “我才不要变成女人!”苏摩握紧了拳头,忽然抗声道。 朱颜愣了一下:“为什么?你很不喜欢女人吗?” 孩子摇了摇头,湛碧色的眼眸里掠过一丝寒光,低声道:“我……我不想变成阿娘那样。” 朱颜心里一沉,想起鱼姬悲惨的一生,知道这个孩子的心里只怕早已充满了阴影,暗自叹了口气,把话题带了开去:“哎,变男变女,这又不是你自己能决定的。不过你还那么小,等到变身的时候还得有好几十年呢。我估计是没法活着看到了……” “不会的!”苏摩忽然紧张起来,摇头,“你……你会活很长。比我还长!” 她忍不住“扑哧”一声笑了起来:这个孩子看来从来不曾有过和人交流的经验,偶尔说一句好听的话,就显得这样别别扭扭。 “哎,总之,我不会不要你的。”朱颜叹了口气,用手指托起孩子小小的下颌,认真地看着他,许下诺言,“我会一直照顾你,保护你,留在你身边直到有一天你自己想走为止——骗你是小狗!” 孩子抬起眼睛,审视似的看着她,眼睛里全是猜疑和犹豫。 她伸出了手指,对着他摇了摇:“拉钩?” 孩子看了看她,轻轻哼了一声,傲娇地扭过头,不说话。然而过了片刻,却沉默地伸过手来,用小手指悄悄地勾住了她的尾指。 那个小小的手指.如同一个小小的许诺。 “叫我姐姐吧。”朱颜心里漾起了一阵暖意,笑着说,“我一直都是一个人,一个弟弟妹妹都没有,也好孤单的。” “才不要,”那个孩子扭过了头,哼了一声,“我都七十一岁了,你才十九。” “小屁孩。”朱颜笑叱了一声,小心翼翼地将窗子推开了一条缝,往外看了一看,松了一口气。 “鸟飞走了?”孩子很敏锐。 “嗯。”朱颜一下子将窗户大大推开,“终于走了!太好了!” 就在那一刻,窗外的风吹拂而入,室内围绕着灯火盘旋的纸鹤忽然簌簌转了方向往窗户外面展翅飞了出去。 “哎呀!”孩子忍不住脱口惊呼,伸出手想去捉住。然而怎么来得及?一阵风过,那些银色的小精灵就这样在他的指间随风而逝。 苏摩站在那里,一只手勾着她的手指,怅然若失。 “没事没事,回头我再给你折几个!或者,你跟我学会了这门法术,自己想折几个都行。”她连忙安慰这个失落的孩子,牵起了他的小手,“我们去吃晚饭吧……盛嬤嬤一定在催了!” 她牵着苏摩往外走,笑道:“明天带你出去玩,好不好?” “去哪里玩?”孩子抬头间,一双眼睛亮晶晶的。 “叶城最大最热闹的青楼,星海云庭!”她笑眯眯地道,眼睛弯成了月牙,兴奋不已,“哎,据说也是云荒最奢华的地方,那么多年我一直想去看看!” “……我不去。”然而孩子的表情骤然变了,用一种奇怪的眼神看着这个因为要逛青楼而眉开眼笑的女人,忽然甩开了她的手,冷冷道,“要去你自己去!” “怎么啦?”她看着这个瞬间又闹了脾气的孩子,连哄带骗,“那儿据说美人如云,人间天堂销金窟,纸醉金迷,好吃好玩一大堆,你不想去开开眼界吗?” “不想!”孩子只是冷冷看了她一眼,松开了勾着她手指的手,自顾自地往前走,竟是再也不理睬她。 “不去就不去,谁还求你了?”朱颜皱眉头,没好气地弹了一下孩子的后脑勺,“小小的人儿,别的不会,翻脸倒是和翻书一样快!” 苏摩忽地一把将她的手打开,狠狠瞪了她一眼。他出手很重,那眼神,竟然又仿佛变成了一头被关在笼子里的小野兽:戒备、阴冷、猜疑,对一切都充满了敌意和不信任。 朱颜愣了一下,不知道哪儿又戳到他痛处了,只能悻悻。 白色的重明飞鸟辗转天宇,在叶城上空上回翔了几圈,最后翩然而落,在深院里化为了一只鹦鹉大小的雪白鸟儿,重新停在了神官的肩头。 “重明,有找到吗?”时影淡淡地问,“那鲛人的老巢在哪儿?” 神鸟傲然地点了点头,在他耳边咕噜了几声。 “居然去了那里?”大神官微微蹙起了眉,有些踌躇地低头,看了看脚上一双洁白的丝履,低声,“那么肮脏的地方……” 神鸟耸了耸肩,四只眼睛咕噜噜地转,里面居然有一丝讥笑的表情。 “还是去一趟吧!”时影垂下眼睛,“毕竟事关重大。” 然而,在他放下帘子,即将离开的时候,忽然似乎感觉到了什么,在廊下猛然站住了身,回望——夜空清冷,圆月高悬,映照着满城灯火。在风里,似乎有流萤在转动。 三月的天气,又怎么会有萤火呢? 时影袍袖一拂,转瞬那几点光被凌空卷过来,乖乖地停在了他的手心里。他低下头看了一眼,忽地怔了一怔。 那是一只纸鹤,用薄薄的糖纸折成,还散发着蜜饯的香气。纸鹤是用九嶷的术法折的,只是折得潦草,修边不是很整齐,翅膀歪歪扭扭,脖子粗劣地侧向一边,如同瘸腿折翅的鹤儿,惨不忍睹。 他只看了一眼,眼里忽然浮现出一丝淡淡的笑意。那种笑意出现在这样终年寂然如古井的脸上,不啻是石破天惊,令一边的重明神鸟都惊讶得往后跳了一下,抖了下羽毛,发出了“咕”的一声。 “那个丫头,果然也在叶城啊……”他轻声道,捏起了那只纸鹤,“这种半吊子歪歪扭扭的纸鹤,除了她还能有谁?” 神鸟转了转四只眼睛,也露出了欢喜的表情,咕噜了一声,用爪子挠了挠时影的肩膀,似乎急不可待。然而神官只是摇了摇头,并不动容:“急什么?等明天把正事办完了,我们再去找她吧。” 神鸟不满地嘀咕了一声,垂下头去。 “怎么了?”时影看着这只雪白的鸟儿,有点不解,“你不是很讨厌那个老想着拔你尾巴毛的小丫头么?” 重明神鸟骨碌碌地转动着四只朱红色的眼睛,瞪了神宫一眼,然后望着庭院上空的冷月,低低咕了一句——不知道它说的是什么,时影眉梢一动,忽然一扬手,把它从肩膀上重重甩了下去! 神鸟猝不及防,一头撞到了栏杆上,狼狈不堪。 时影看着它,冷冷道:“再胡说,剪光你的尾巴!” 大概是从来没有听到这样严峻的语气,重明神鸟哆嗦了一下,颓然耷拉下了脑袋,一言不发地飞回了黄金架子上,将脑袋缩在了双翅之间,默默嘀咕了一遍刚才的那句话—— “死要面子活受罪,看你能沉得住气到几时?” 第十五章:青楼花魁 第二天一大早,朱颜便迫不及待地起来梳洗,乔装打扮成一个阔少,瞒了盛嬷嬷,准备偷偷地去星海云庭一饱眼福。管家知道郡主脾气大,自己是怎么也拦不住的,便干脆顺水推舟,陪在她的身边一起出门。 两人坐了没有赤王府徽章的马车驰入群玉坊,身边带了十二个精干的侍卫,个个都做了便服装扮,低调谨慎,护卫在左右。 然而,等一踏入星海云庭,朱颜便知道为啥苏摩昨天忽然发了脾气,再也没有和她说过一句话了——这一家全云荒最大的青楼果然奢华绝伦,金玉罗列,莺歌燕舞,锦绣做障,脂膏为烛,陈设之精美、装饰之奢靡,极为惊人,即便是见过了大世面的赤王郡主也不由得咋舌。 而玲珑楼阁中,那些绰约如仙子的美人,却全是鲛人! 个个美丽,风姿无双,或是临波照影,或是花下把盏,或是行走于长廊之下,或是斜靠于玉栏之上,三三两两,轻声笑语——应是经过了专人调教,烟视媚行,言谈举止无不销魂蚀骨,让人一望便沉迷其中。 这星海云庭,难道专门做的就是鲛人的生意? 朱颜愕然不已,驻足细细看去,只见那些鲛人个个都是韶华鼎盛的年纪,大多是女子,间或也有男子或者看不出性别的鲛人,无不面容极美,体态婀娜。 那些被珠玉装饰起来的鲛人,均置身于一个极大的庭院中。庭院的四周全是七层高的楼阁,有长廊环绕。外来的客人们被带来楼上,沿着长廊辗转往复,反复俯视着庭院里的美人,一路行来,等到了第七层,若有看上了的,便点给身边跟随的龟奴看。 龟奴自会心领神会,一溜小跑下去将那个美人从庭院里唤出,侍奉恩客。 星海云庭作为云荒顶级的青楼,价格自然也昂贵非凡。恩客无论看上了哪个,都得先付三十个金铢才能见到一面。见了面,也不过是陪个酒喝个茶唱个曲儿,连手也摸不到。若要春宵一度,便更要付高达上百金铢的夜合之资。 朱颜被龟奴引着,一层层地盘旋上去,从不同的角度看着下面庭院里上百位美人,越看越奇,不由得诧异:“怎么,你们这儿全是鲛人?” “那当然!这儿可是星海云庭呀,”引着她走进来的那个龟奴听得此话,不由得笑了起来,慨然叫这个名字,自然里面全是鲛人了——公子一定是第一次来叶城吧?” “咳咳。”朱颜尴尬地摸了摸唇上的髭须,装模作样地点头,“见笑了。” 为了这趟出来玩得尽兴,她用术法暂时改变了自己的模样。此刻的她看上去是个二十出头的翩翩阔少,油头粉面,衣衫华贵,右手上好大一颗翡翠扳指,却是她出发前从父王的房间里临时翻出来的,完事得马上放回去——若是被父王知道她偷了他的行头出来逛青楼,还不打折了她的腿? “哪公子来这里就是来对了!”龟奴笑嘻嘻地夸耀,“来叶城不来星海云庭,那就是白来了——这里的鲛人都是整个云荒一等一的绝色,即便是伽蓝帝都的后宫里也找不出更好的了。” “这么厉害?”朱颜天性直率,一时好奇,忍不住较真地问,“那秋水歌姬这样的鲛人,你们这里也是有的了?” “这个嘛……”龟奴一下子被她问住了,倒是有些尴尬,“秋水歌姬也只是传说中的美人,论真实姿色,未必也就比得过我们这里的如意!” “是吗?”她生性单纯,倒是信以为真,“那这个如意岂不是很倒霉?明明可以入帝都得圣眷的姿色,却居然沦入风尘?” “嘿嘿……这倒也不算不好。”龟奴有些尴尬地笑了一声,连忙把话题转开,“秋水歌姬虽然一时宠冠后宫,最后还不是下场极惨?被活活毒死,据说连眼睛都被挖掉了!哪里比得上在我们这里逍遥哦……” “真的?”朱颜倒还是第一次听说这事,不由得咋舌,“被谁毒死的?” “那还有谁?白皇后呗!”龟奴说着深宫里的往事,却仿佛是在说着隔壁街坊的八卦一样熟悉,“北冕帝祭天归来发现宠妃被杀,一怒之下差点废了皇后,若不是六王齐齐阻拦……哎,当时天下轰动,公子不知道?” “还真不知道。”朱颜摇头。 十五年前她才三四岁而已,又如何能得知? 眼看他们两个人跑题越来越远,旁边的管家咳嗽了一声,出来打了圆场,道:“我们公子是从中州来云荒贩货的,这次运了一车的瑶草,在东市都出手了,打算在叶城多盘桓几日,好好玩乐一番再走——我们公子不差钱,只想一见真正的绝色美人。” 管家这番话说得滴水不漏,顿时龟奴就喜笑颜开。一车的瑶草!这位公子莫非是慕容世家的人?那可是叶城数得着的大金主了! “公子有没有看上哪位美人?”龟奴立刻换了一副表情,巴结道,“这院子里的若是都看不上,我们还有更好的!” “还有更好的?"朱颜看得眼花缭乱,不由诧异,“在哪儿?” “那是,”龟奴笑道,”这里的鲛人都是给外面来的生客看的,不过是一般的货色。真正的美人都藏在楼里呢,哪里能随便抛头露面?” “说的也是,好玉在深山。”朱颜仔细看遍了庭院里的鲛人,全都是陌生面孔,不由得叹了口气:这里虽然是叶城鲛人最多的地方,可渊哪里又会在这种地方?来这里打听渊的下落,自己的如意算盘只怕是落空了吧。 然而既然来了,她的好奇心又哪里遏制得住,便道:“那好,你就带我看看真正的绝色美人吧!” 她看了管家一眼,管家便扔了一个金铢给龟奴。 龟奴见了钱,喜笑颜开,压低了声音:“论绝世美人,星海云庭里的头牌,自然是如意了!昨天晚上总督大人来这里,就点名要她服侍呢。” “总督大人?”朱颜吃了一惊,“白风麟吗?” “嘘……”龟奴连忙示意她小声,压低了声音道,“总督大人是这里的常客,但每次来都是穿着便服,不喜声张。” “哎,”朱颜冷笑了一声,“那家伙看起来人模狗样的,居然还是常客?” 管家心里“咯噔”了一下,想起了叶城总督颇有和赤王结亲的意思,此刻却被郡主得知了他经常出入青楼,只怕这门婚事便要黄了,连忙打岔,问:“那个花魁如意,又要怎生得见?” 主管星海云庭的华洛夫人一早就去了两市,想在拍卖会上买回几个看中的鲛人雏儿,”龟奴笑道,“如意是这儿的头牌,没有夫人的吩咐她是不出来见客的。” 朱颜不免有些气馁,嘀咕:“怎么,架子还挺大?” 龟奴赔笑:“如意长得美,又长袖善舞,左右逢源,连叶城总督都是她的座上客,在星海云庭里,就算是华洛夫人也对她客气三分呢。” “那我倒是更想见见了。”朱颜不由好奇起来,“开个价吧!” “这……”龟奴露出一副为难的表情。 管家老于世故,立刻不作声地拿出了一个钱袋,放在了龟奴的手心里,沉甸甸的只怕有十几枚金铁龟奴接过来,笑道:“公子随我来。” 朱颜跟着他走了开去,一路上看着底下那个巨大的庭院——无数的鲛人行走在花荫下,游弋在池水里,满目莺莺燕燕,美不胜收,简直如同人间天堂。然而她在一旁看着,里却觉得有些不舒服。 “居然都是鲛人?难怪那个小家伙一听我要来星海云庭,就立刻翻了脸。”她喃喃,转头问龟奴,“来你们这里的客人,大都是什么人?” “大都是空桑的权贵富豪,也有一部分是中州来的富商。”龟奴笑着回答,“若要华洛夫人引为座上宾,除了一掷千金,必须还得是身份尊贵之人。 朱颜忍不住冷笑了一声:“怎么?逛青楼也得看血统?难怪总督大人也成了这里的座上客——他倒是名门望族!” 管家在一旁听着,不由得皱眉,有点后悔没有拼死拦住郡主来这里。听语气,郡主对白风麟的评价已经大为降低,就算他真的去和赤王提亲,这门婚事多半也是要黄了。若赤王知道了,不知道是喜是怒? 朱颜一路上看着那些被鲛人,忍不住叹了口气:“这些鲛人真惨……” 七千年前星尊大帝挥师入海,囚了龙神,灭了海国,将大批鲛人俘虏带回云荒大地。 从此后,这些原本生活在碧落海里的一族就沦为空桑人的俘虏,世代为奴为娼,永世不得自由。 “成王败寇,如此而已。”一旁的管家却不以为意,“当初若是我们空桑人战败了,六部还不是都会沦为海国的奴隶?” “胡说!”朱颜听到这种说辞,顿时双眉倒竖,忍不住大声反驳,“鲛人连腿都没有,要称霸陆地干什么?就算是两族仇怨,一时成败,如今也都过去几千年了,和现在这些鲛人又有什么关系? 管家没料到郡主忽然就声色俱厉,连忙道:“是,是。” 龟奴却是不以为然地在一旁笑道:“若是天下人个个都像公子这么宅心仁厚,我们星海云庭可真要关门大吉了……” “关门倒也好,”她哼了一声,“本来就是个作孽的地方。” 龟奴不敢反驳,只是唯唯诺诺地应着,一路将他们引到了一个雅室包间——楼阁绵延,回廊辗转,不知道走了多少路。这里和原来那个大庭院相隔颇远,外面的喧闹声顿时听不见了。 朱颜环视了一下这个包间,发现居然布置得如同雪窟似的洗练,陈设比外面素雅许多。但一案一几看似不起眼,却是碧落海沉香木制成,端的是价值连城,堪与王宫相比。 淡极始知花更艳。这身价最高的青楼女子,原本是艳极了的牡丹,此刻反倒要装成霜雪般高洁了? “花魁呢?”她有些耐不住性子,直截了当地问。 龟奴给她沏了一杯茶,笑道:“公子莫急啊,这才刚正午呢……花魁刚睡醒起来,大概正在梳妆呢。” “这般娇贵?”朱颜的脾气一贯急躁,“还得等多久才能见客?” “没办法,外面要见如意的客人太多,花魁应接不暇,便立了个规矩下来,除了华洛夫人安排的,她一天只见一个新客,攒点私房钱。”说到这里,他压低了声音,竖起一根手指,“一千金铢,私下付给她,不经过星海云庭的账面。” “这么贵?”朱颜吃了一惊,忍不住脱口而出,“跟她睡上几夜,岂不是都可以买个新的鲛人了?” 龟奴见她嫌贵,忍不住脸色微变,口里却笑道:“公子这么说就有点外行了吧?如意是叶城的花魁,一等一的无双美人,和那些刚从屠龙户手里破了身、血肉模糊的雏儿怎么比?公子若是嫌贵……” “谁嫌贵了?”朱颜愣了一下,连忙冷笑一声,“但是总得让人先看一眼吧?千金一笑,谁知道值不值那么多?” 龟奴大概也见多了客人的这种反应,便笑了一声,道:“那是那是……公子说的有道理,这边请。” “怎么?”朱颜被他领着,走到了包间的一侧。 龟奴将薄纸糊着的窗扇拉开,抬手道:“请看。” 朱颜往窗外一看,不由得愣了一下——外面的底下一层,居然也是一个庭院。很小,不过三丈见方,里面只有纯粹的一片白,仿佛刚下过雪。定睛看去,乃是细细密密的白沙在院子里铺了一地,用竹帚轻轻扫出水波般荡漾的纹路来。 一片纯白色里,唯一的颜色是一树红。 那,竟然是一株高达六尺的红珊瑚! 玲珑剔透,枝杈横斜,精美绝伦。这样高的珊瑚,只怕得足足三百年才长得成,被船从万丈深海里打捞起来,周身上下居然没有一点磕碰缺陷,品相十足,竟是连赤王府里都不曾有——光这一树红珊瑚,便要价值十万金铢! 而在珊瑚树下,雪波之上,陈设着一架铺了雪貂皮的美人靠,上面斜斜地倚着一个刚梳妆完毕的绝色丽人那个丽人年方双九,穿着一袭绣着浅色如意纹的白裙,水蓝色的长发逶迤,似乎将整个人都衬进了一片碧海里。 星海云庭的花魁如意独坐珊瑚树下,远远地有四个侍女分坐庭院四角,或抚琴,或调笙,或沏茶,或燃香,个个姿容出众,都是外面房间里见不到的美人。然而这四个美人一旦到了花魁面前,却顿时都黯然失色,如米粒之珠遇到了日月。 似乎听到这边窗户开启的声音,树下的美人便微微转过了颀颈,横波流盼,抬起头似笑非笑地看向了这边的雅室包间。 被她那么遥遥一望,朱颜的心忽地跳了一下。 那是什么样的眼神啊……眼波盈盈,一转勾魂。自己虽然是女人,被这么一看,心里竟也是漏跳了一拍,几乎被牵引着怎么也移不开视线。 那个传说中的花魁,难道是会什么媚术不成? “公子觉得如何?”龟奴细心地看着她面上的表情,忍不住笑了一笑,“值不值一千金铢?” “……”朱颜吸了一口气,定了定心神,“千金就千金!” 她这边话音方落,管家便拿出了一张一千金铢的最大面额银票,递到了龟奴的手里:“下去告诉如意接客吧!” 然而龟奴收了钱,却只是转过身从雅室里取了一盏灯,从窗口斜斜伸了出去,挂在了屋檐上,口里笑道:“不必下楼,花魁看到这边公子令人挑了灯出来,自然就会上来见客。” 果然,看到那盏纱灯挑了出来,珊瑚树下的花魁嫣然一笑,美目流盼地望向了这边的窗子,便扶了丫鬟的肩,款款站了起来。 可是刚站起,庭院对面的另一扇窗子忽地开了一线,也有一串灯笼无声无息地也伸了出来,挂在了对面的屋檐下。如意便站住了身,看向了对面,嘴角的笑意忽地更加深了,忽地微微弯腰行了个礼,对那边曼声道:“多谢爷抬爱。” “怎么回事?”朱颜站在窗后,不由得诧异。 龟奴脸色有些尴尬,赔着笑脸道:“嘿,公子……看来今天不巧,对面也有一位爷想要点如意呢。” “什么?”朱颜不由得急了,“那也是我先挂的灯啊!” “是是。是公子先挂的灯。”龟奴生怕她又发起脾气,连忙赔笑道,“但对面的那位爷,出了二千金铢。” “什么?”她愕然往窗外看去,“报价在哪里?” “公子请看那边的灯。”龟奴低声下气地伸出两根指头,指点给她看,“您看,对方挂出了一串两盏灯笼,便是说要出双倍价格的意思。公子,今儿真是不巧,不如明天再来?” “双倍有什么了不起?”朱颜的怒火一下子上来了,从怀里摸出了一颗拇指头大的东西,扔给了一旁的龟奴,“这个够我包她三天三夜了吧?” 那是一块小玉石,直径寸许,光华灿烂,一落入手掌便有淡淡的寒意,龟奴在星海云庭多年,也算是见多识广,一时间不由得脱口惊呼:“照夜玑?” 这个宝贝,至少值三千金铢。 “哎呀,公子出手果然大方!”龟奴脸上堆起了笑,连忙拿着珠子走下楼去找人过目鉴定,又急急忙忙地回来,推开窗户,在刚才的灯笼下面挂上了一串两盏灯。 如意刚要离开庭院,听得这边窗户响,不由得站住身再度望了过来。一时间,花魁的脸上也有些微的错愕,显然没想到今天会有两位客人同时竞价。 管家满脸的惊讶,忍不住低声道:“郡……公子,你哪里来的照夜玑?” “这种东西我多了去了,”朱颜笑了一声,无不得意,“我当年跟着师父修行,上山下海,什么奇珍异宝没见过?取到一颗照夜玑又有啥稀奇?” 管家苦笑:“难为属下还专门备了银票出来。看来是用不上了。” 然而刚说到这里,只听对面一声响,却是那扇窗户又推开了一线。 “不会吧?”朱颜和管家都变了脸色,齐齐脱口。 那边的窗户里果然又挑出了灯笼,整整齐齐的一大串,也不知道究竟有几个,竟累累垂垂直接垂到了地上! 庭院里传出一片惊呼。龟奴也是愣住了,脱口而出:“万金之主!” 星海云庭虽是叶城最奢华的青楼,但一掷万金的豪客却也是凤毛麟角,一年也难得见上几次,此刻看得这一串长长的红灯挂下来,他竟是忘了朱颜还在旁边,喜不自禁地笑出了声来:“天哪!今儿竟然出了一个万金之主!” “怎么了?”朱颜看不懂,急得抓住了龟奴,“他到底出了多少?” “小的去问问……”龟奴出去问了一圈回来,脸上也有不可思议之色,道:“听说对方拿出了整整一袋子的辟水珠,至少有十几颗!哎,可真是好久没见到那么豪爽的客人了……如意今天可算是赚大了,哈哈……” 然而刚笑了一声,便知道不妥,又连忙点头哈腰地赔笑:“公子,看来今天真不巧……要不您明儿再来?” “谁要明天再来!”朱颜一刑怒从心头起,转头就抓住了管家,厉声道,“快,把钱都给我拿出来!” 管家看到郡主动了真怒,忙不迭地将怀里所有的银票都拿了出来。朱颜看也不看地劈手夺了,一把摔到了龟奴怀里:“去,把灯全点起来!” 龟奴一捏这厚厚一叠的银票,不由得愣住了。 “够了不?”朱颜怒喝。 “够……够了!”龟奴点头如捣蒜,却脸露为难之色,“可是按照规矩,出到了万金,那就是封顶的价格了——公子接着出再多的钱也是无用。 “什么?”朱颜不由得勃然大怒,咬牙切齿,“封什么顶?我出的比他多,花魁就该是我的!快去替我点灯!不快点去,我就点了你的天灯!” “规矩就是规矩,破不得的呀。”龟奴拿着那一叠银票,左右为难。 朱颜越想越生气,一拍桌子,站了起来:“对面那个人是谁?有毛病吗?怎么会那么巧,我出三千他就出一万?莫不是你们暗自做了手脚,想雇个托儿一路抬价,找个冤大头宰了吧?” “公子,您这么说可真的是冤枉啊!”龟奴推开窗,小心翼翼地指着斜对面的窗口,压低声音道,“小的刚才派人打听了一下,据说对面包间里坐的是一个帝都来的贵客,年轻英俊,大有来头,也是说了今天非见花魁不可!” “帝都贵客?”朱颜愣了一下。 帝都来的客人,年轻英俊,大有来头——听说皇太子时雨顽劣,经常偷跑出伽蓝帝都来叶城玩耍,喝酒赌博无所不为,莫非今天…… “是呀,应该是个大人物,气派可不凡呢。”龟奴看到她动摇,连忙压低了声音添油加醋,“万一得罪了,只怕会有后患。何况花魁天天都在这里,公子不如改天再……” “谁要改天!”朱颜却是怒了,也顾不得猜测对方是谁,忽然一跺脚,拉开门便朝着对面走了过去。 “公子……公子!”龟奴大惊,连忙追上来,“您要去哪里?使不得!” “有什么使不得!”她窝着一肚子火,头也不回地往前走,嘴里冷笑,“我倒要去看看,是哪个家伙狗胆包天,居然敢跟我抢?!” 管家眼见不好,知道郡主火暴脾气上来了谁也拦不住,心里叫了一声苦,便从袖子里摸出一支小小的袖箭,“刷”的一声从窗口甩了出去,召集从赤王府里带出的便衣侍卫前来救场,又匆匆忙忙转过头追了上去。 真是要命……撞了什么邪,这个姑奶奶今天不闹个天翻地覆是不罢休啊! 这边朱颜已经直闯过去,龟奴拦不住,一路追着,眼看她闯到离对面的包间雅座只有一道门的距离了,不由急得要命,失声道:“公子,你真的不能过去了!前面有……” “前面有什么?”朱颜冷笑,脚步丝毫不停。 话音未落,前面黑影一动,不知从何处忽地跃下了两个穿着劲装的彪形大汉左一右拦在了朱颜的面前,手腕一翻,露出一把短刀。 “星海云庭的保镖?”朱颜一愣,冷笑了一声,还是径直往前闯去,竟是完全不把那些雪亮的利刃放在心上。 “给我站住!”那两位打手见这个人不知死活地还要往里闯,眼露凶光,顿时也毫不客气地挥刀砍了下来! “公子!”龟奴和管家齐声惊呼。 然而,那两把刀快要砍到朱颜手臂上的时候,朱颜抬起了手指,在虚空里平平划过,做了一个最简单的动作,那两个打手的动作忽然凝固,就这样定定地僵在了那里,全身上下只有眼珠子在骨碌碌地转。 “哼。”她冷笑一声,伸出手指头戳了戳面前僵硬的人,只听“扑通”两声,两个壮汉应声而倒,眼睁睁地看着朱颜穿过了他们的拦截,扬长而去。 对面那间雅室就在眼前,她怒气冲冲地往里冲,一脚就踢开了最后一道门,大喝:“哪个不知好歹的王八蛋,居然敢跟我抢花魁?滚出——” 然而话音刚落,下一个瞬间,她声音里的气势忽然就弱下来了,脱口“啊”了一声,似是见到了极不可思议的事情。 那一声后,就没了声音。 “怎么了?”管家大吃一惊,再也顾不得什么,一把甩开了龟奴的手,狂奔上前,冲入了对面的房间,“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然而,门一开,只见朱颜好好地站在那里,只是脸上的表情甚是怪异,就像是活见了鬼一样,直直看着前面。 “郡……公子!你没事吧?”管家急忙问。 朱颜一震,似是被这一喊缓过了神,却没有回过头看他一眼,只举起手摆了摆,又连忙将手指放到嘴边,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 那一刻,管家终于看到了对面窗户后的那个客人。 那个一掷万金的恩客坐在那里,背对着他们,没有说话。背影看上去颇为年轻,不过二十许的样子,虽然只是静静地坐在那里,却像那龟奴说的那样,气度如同渊渟岳峙,凛冽逼人。虽然被人破门闯入,对方也没有回头,只是捏着冰纹青瓷杯的手指动了一动,发出了轻微的“喀拉”一声裂响。 管家心里一紧,连忙拉住了朱颜,免得她一怒之下又要闹出什么祸来。然而那个怒气冲冲的少女却只是直直地看着前面,张口结舌,嘴唇动了动,似是硬生生吞下了一句惊呼。 “不好意思,惊扰阁下了!抱歉抱歉!”管家生怕对方发作,连忙赔礼道歉,然后一拉朱颜,低声道,“姑奶奶,快走吧……算我求您了。” 这边的朱颜仿佛回过神来了,猛然往后退了一步,也不作声,只是用力一扯他的衣袖,瞬地转身,飞也似的逃了出来。管家被她这种没头没脑的做法搞糊涂了,紧跟着她也退了出来。 两人一路疾奔,一口气退到了外面的廊道上,看到里面的人没有转过头也没有追出来,朱颜这才长长松了一口气,抬起手,擦了擦额头——刚才那一瞬,额头上竟然出了那么多汗! “怎么了?”管家纳闷不已,“郡主,你没事吧?” “没事没事……快走吧!”她脸色有些发白,匆匆就往外走。 刚一回身,外面黑影一动,窗户打开,一行人无声无息地跃入,一见到管家,齐齐屈膝:“总管大人!” “怎么才来!”管家低叱,“都已经没事了,走吧!” 他们又往回走了几步,碰上了急急赶来的龟奴。眼看一场乱子消弭于无形,龟奴也不禁松了口气,追在后面,赔着笑脸:“哎,公子这就走了?难得来一趟,星海云庭那么多美人,要不要再看看?” 朱颜三步并作两步,从回廊里绕了出来,一路压根没有理睬龟奴的喋喋不休,脸色阴晴不定,不知道在想着什么。 忽然间,她又站住了身,猛然一跺脚。 “不,不行……他一定是看到我了!”朱颜表情惊恐,似乎天塌下来了一般,喃喃道,“这回完了!怎么办?” “怎么了?”管家愕然不解,“出什么事情了?” 朱颜没有理睬他,在原地没头苍蝇似的团团乱转了一会儿,忽地转身,从怀里拿出了一叠银票,拍到了龟奴的手里:“拿着!” 龟奴吃了一惊:“这……这是?” “房间里那位公子的其他一切费用,都由我包了!”朱颜急急忙忙道,将所有的银票都扔了过去,“他要什么,你们就给他什么!千万要伺候周到,让他尽兴而归。知道不知道?” “啊?”管家和龟奴都惊住了。 不到片刻之前,她还那样怒气冲冲地闯进去,大家都以为星海云庭很快又要因为争夺花魁而上演一次全武行,怎么转瞬情况急转直下,她竟然如此低声下气地为情敌一掷千金、豪爽地买起单来? “公子不是开玩笑吧?”龟奴捧着钱,一脸不可思议的表情。 “谁跟你开玩笑!”她咬着牙,低声呵斥,“还不快去?” “是……是!”龟奴得了钱,也顾不得什么,连忙眉开眼笑地转身,想要一溜烟跑开——花魁今晚归谁倒是无所谓,既然有人想继续撤钱,又怎么能拒绝呢? 然而刚一回过身,便撞上了一个人。 那个人也不知道是从哪里冒出来的,无声无息就站到了身后。龟奴刚要惊讶地开口,对方的手指只是轻轻一抬,他就仿佛被定身了一般动弹不得,瞬地失去了知觉。 “喂!你这是……”一旁的管家刚要开口询问什么,被那人用另一根手指遥遥一点,瞬间也被隔空定住。 朱颜看到来人,忍不住倒退了一步,脸色刷地苍白。 “怎么,要替我付钱?”那个人看着她,开了口,“这么大方?” 他的声音冷淡,听不出喜怒。然而一入耳,朱颜的腿便顿时一软,差点一个跟斗摔倒,讷讷道:“师父……果,果然是您!” 是的,刚才,当她冲入对面雅座的瞬间,掀起帘子,看到的竟然是自己的师父! 九嶷山的大神宫时影,居然在星诲云庭和她争夺花魁! 如雷轰顶,她当时就惊呆了,几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 记忆中,师父这样清高寡欲的人,就像是绝顶上皑皑的白雪,仿佛摒弃了七情六欲,却居然也会和那些庸俗男人一样出入烟花场所?真是人不可貌相啊……还是世上男人都一个样? 那时候,趁着师父还背对着她,她硬生生忍住了惊呼,倒退着出了房间,想都不想地拔脚就跑。然而没跑几步,又立刻明白过来:以自己的修为,是绝无可能在他眼皮底下溜走而不被觉察的! 所以,她便自作主张地替他买了单。 与其等着来日被师父教训,不如趁机狠狠讨好一番,说不定师父心情好了,便会当作没这回事放过了她。 然而,此刻看到时影的眼光冷冷扫过来,她顿时全身吓出了一层冷汗。相处那么多年,她自然知道那种眼神是他怒到了极处才有的。这一次,只怕是马屁拍到了马蹄上,绝对不是挨打那么简单的了! “刚才在和我竞价的,居然是你?”时影看着她,语气喜怒莫测,“你要见花魁做什么?你和她有什么瓜葛,怎么会跑到这里来?” “我……我不是有意的!我……我只是来这里看热闹而已!”她吓得结结巴巴,连话都说不顺溜了,”给……给我一百个胆子,也绝不敢抢师父您看中的女人啊……” “……”时影双眉一蹙,“你说什么?” 那一刻,有更加明显的怒意在他眼底凝聚,如同隐隐的闪电。 朱颜吓得腿都软了,在师父沉吟着没有动怒之前,连忙说了一大堆,大意是表示她完全理解师父虽然是大神官,但也是一个大活人,易服私下来这里会花魁无可厚非。九嶷神庙戒律严明,她绝对会为尊者讳,敢透露一个字就天打雷劈! 她语无伦次地赌咒发誓,只恨不得把最重的咒都用上,然而时影听着听着,脸色却越来越不好,忽然出手,一把捏住了她的下颌,厉喝:“给我闭嘴!” 朱颜喋喋不休的嘴终于顿住了,吓得猛然一哆嗦,差点咬到了舌头。 “你在胡说些什么?”他捏住了她的下颌,皱着眉头看她。 “真……真的!我什么也没看见!什么也不知道!”朱颜被那么一看浑身战栗,连忙又指了指旁边两个被定住身的人,“等一下我就用术法把他们两个人的记忆给消除掉,绝不会透露一丝风声!谁,谁都不会知道您来过青楼找过花魁——” 那一瞬,她觉得下巴一阵剧痛,忽然说不出话来。 “闭嘴!”听她唠唠叨叨说着,时影眼里的怒意终于蔓延出来,低声厉喝,“你想到哪里去了?我来这里是来做正事的!” “啊……啊……?”她痛得说不出话来,只能张大嘴巴,胡乱地点头——师父刚才在极怒之下控制不住力道,竟然把她的下颌给捏得脱了臼! 见鬼。来青楼,抢花魁,难道还能做别的?难道师父想说自己是来和花魁吟诗作对品茶赏月吗?她好歹也算是嫁过一个老公又守寡的女人了,怎么还当她是个小孩子啊? 朱颜不敢说,也说不出话,痛得只能拼命点头称是。 然而她忘了师父有读心术,这时候她即便不说话,这一顿的腹诽显然也能被他查知。时影眼里的怒意瞬间加深,厉声道:“不要胡思乱想!完全没有的事!你给我——” 他扬起了手,朱颜吓得一哆嗦,闭上了眼睛。 可就在那一瞬,身后的窗外忽然传来了一声响动。朱颜的眼角瞥过,只看到在下面的庭院里有一个鲛人匆匆进来,在花魁耳边俯身说了一句什么。花魁立刻站了起来,看了一眼楼上的雅座包厢,脸上表情忽然间有些异样。 “不好!”时影脱口,脸色瞬地一变,“她觉察了?” 他顾不上再说什么,立刻放开了朱颜,回头向庭院一掠而下。 朱颜这才从窒息般的禁锢中解脱出来,长长松了口气,揉着剧痛的肩膀,双手吃力地托住了脱臼的下巴,“咔嚓”一声给归位了回去。抬起手指,迅速地给身边的两个人消除了记忆,解了定身术,然后一把拉住管家往前就跑。 这一系列动作快得不可思议,就好像有饿狼在后面追着一样——是的,这一刻,她只想跑——必须跑掉!要不然,她完全不知道留下来要怎样面对师父。 她拉着管家奔跑,从小庭院一直跑到了外面的大庭院,一路上飞奔过一间间雅室包厢。周围都是盈耳的欢声笑语,视线里都是一对对的恩客和妓女,到处流淌着暧昧和欲望…… 赤王府的小郡主在这座销金窟里不顾一切地奔跑,想要从这样肮脏黏腻的氛围里逃出来,大口呼吸到外面清新的空气。 她飞快地跑着,心跳加速,脑海里却是一片空白。 空白之中,渐渐有一些支离破碎的片段浮现,如同遥远得几乎埋藏在时光灰烬里的画卷,一张一张地无声掠过。 帝王谷里,那个孤独的苦修者。 神鸟背上,埋首在她怀里无声哭泣的少年。 神殿深处,脸庞隐藏在香炉氤氳背后的少神官。 …… 十年来,那张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脸依次浮出脑海,又渐渐模糊——然而,却怎么也无法和片刻之前她看到的景象重叠。 师父……师父他居然来了这种地方?他……他怎么会是这样的人呢?还是这个世间的每一个人,永远都有一千个侧面,她之前看到的只是其中一个而已? 朱颜顿住了脚步,叹了口气,觉得心里隐隐约约地疼痛,就像是有什么宝贵的东西在猝不及防中砰然碎了,连抢救一下都来不及,只留下满地残片——从小到大,她性格直率,是个爽朗干脆的女孩,敢爱敢恨,拿得起放得下。然而,此刻心里却是各种别扭,沉甸甸的有什么东西压在心头。 唉……自己今天真是发了疯,干吗非要来这种地方看热闹?如果不知道,如果没看见,肯定没有此刻的郁闷和纠结了吧?从今往后,要是再见面,她又要怎样面对师父啊…… 管家还没有回过神来,已经被她拉扯着奔下了一楼。 “郡主……这,这是怎么回事?”显然记忆中出现了一段空白,管家回过神来后,有些纳闷地停住了脚步,问,“刚才是怎么了?你没事吧?” “算了,和你说你也不懂。”朱颜叹了口气,挥了挥手,“我们还是快走吧……哎,今天真是倒霉!早知道就不来这里看热闹了……看了不该看的东西,一定会长针眼!呸呸呸!” 一边碎碎念着,她一边沿着回廊往下走去,步态竟有几分仓皇。管家不由得暗自奇怪——看起来,这个天不怕地不怕的郡主竟然是在飞也似的逃出门去。 难道,这里有什么她畏惧的人吗? 第十六章:宛如梦幻 刚刚正午,星海云庭却已经热闹非凡,门庭若市,冠带如云,到处都是一片莺声燕语,珠围翠绕。朱颜一心急着要跑,脚步飞快,目不斜视地穿过了那些莺莺燕燕。 “快走快走……”她火烧屁股一样地往外疾走,扯着管家的袖子,一路上撞了好几个人,三步并两步便穿过了大堂,也不打算从正门口绕远走出去,便直接往侧门奔去。 然而刚要走出侧门,却猛地站住了脚步,脱口“啊”了一声。 这里是侧门的另一边,是星海云庭的杂务后院。 正午里人很少,院子里晾晒着美人们的衣衫、手帕、抹胸,黛绿鹅黄,烟罗锦绣,在日光下如云蒸霞蔚,香气馥郁,美不胜收。然而,那些云霞的背后,却有一个影子一晃而过,疏淡如烟。 那个一掠而过的影子如同烙铁一样刺痛了她的眼睛。朱颜脸色瞬间煞白,身子微微一晃,几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脱口道:“渊?!” “郡主?怎么了?”管家看到她这样一惊一乍的表情,不由得又问了一句。然而朱颜一把将他推开,拔腿便飞奔了过去! “渊!”她失声呼唤,“是你吗?” 她飞奔向前,冲进了后院。眼前扑来的一道道衣衫被她随手拂开,到处都是衣架被撞倒的声音。她奔得急,几乎不顾一切,然而,等冲到了院子深处,只是一转眼的工夫,那里却已经是空无一人。 “渊……渊!”她站在那里,大声呼唤,在那个空荡荡的小天井里转来转去,直急得要哭出来,“我知道你在这里!” 是的!刚才那一瞬间,她看到的,明明是渊的侧脸! 那是她朝思暮想的人,就算只是惊鸿一瞥,也绝对不会认错! “郡主?”管家追了上来,不由得问,“你怎么啦?” 她没时间回答他,只是站在房间里,急急闭上了眼睛,双手结印,从五蕴六识里释放出灵能,去寻找关于那个人的气息——那是定影术,可以在意念内感知到一个时辰之内周围存在过的一切。 片刻之后,她倏地睁开了眼睛,忽地抬起手指,点在了某一处:“在这里!那是这个小小的天井里唯——个没有挂着衣衫的竹架子。紫竹做成,一头撑在地上,另一头则搭在了墙上。刚才被她横七竖八那么一撞,其他所有的衣架子都滑落在地,只有这个竹架子居然还巍然不动。 朱颜轻轻扣住了那一根竹竿,往下一压,只听一声闷响,眼前的地面忽然下陷,出现了一个黑黝黝的入口!管家在一旁看得惊呆了——这个星海云庭的后院里,居然还有这样精巧的机关! “郡主,快走吧。”管家心知不对,连忙拉住了她。 然而,朱颜却不肯走,看着那个不知通往何处的入口,大声喊:“渊!给我出来!你不出来,我就来找你了!” 话音未落,她耸身一跃,便毫不犹豫地跳了下去! “郡主!”管家失声惊呼,伸出手想去拉住她。然而朱颜袖子一卷,一股疾风卷来,一瞬间把管家推了回去。只是一个眨眼,她的身影消失在黑洞洞的地底下,地面重新合拢,恢复如初。 管家站在一地狼藉的妖红惨绿里,不由得惊怒交加——这个星海云庭到底是什么地方,居然还设有机关密室?郡主掉进了这个陷阱,万一有什么错失,他砍下脑袋也不能和王爷交代! 管家转身往外飞奔,急着去叫人进来。 那个秘密的入口下面没有台阶,只有一个直坠下去的洞穴。踏入的一瞬间,朱颜刷地直摔了下去,落到了一个秘密空间里。 当踩到地面的瞬间,她立刻释放出了一个咒术,托住了身体,又迅速在周身建立了一道防护的屏障,然后百忙之中还双手结印,将自己的身形隐藏了起来——这一番连用三个咒术,只用了一弹指的时间,堪称行云流水。 如果师父看到了,应该会夸赞一声“有进步”吧? 然而刚想到这个念头,她就猛然打了个冷战。 得了,这番她撞破了师父的好事,他发了那么大的火,几乎是以前从没有见过…… 不知道师父给的那一卷手札上有没有铜皮铁骨金钟罩的功夫,如果有的话,看来倒是要好好修炼一下了。 她一边沮丧地嘀咕着一边警惕地打量了一下周围。 眼前是一条长长的通道,连着两侧的一个个房间,如同曲折的迷宫,一眼看不到尽头。每一个门上都写着奇怪的标记,不是空桑文字,她居然认不出来。耳边隐约有水流的声音,环绕而过,似乎这个地宫里居然有地下水系。 朱颜不由得咋舌:这个地下迷宫的规模是如此庞大,竟然不比星海云庭的地上部分逊色——这里到底是做什么的?是开黑店?还是在搞邪术?对了,或许这里是对贵宾特别设置的一些各有“特色”的包厢? 这些房间里,到底又是些什么? 然而她刚好奇地将手搭上房门,探头探脑地想要推开看看,身后忽然有脚步声。她一惊,急忙往后闪躲,只听风声过耳,只差了一寸的距离,便要和两名黑衣人迎面相撞。 好险!她暗自吸了口气而那两个人浑然不知面前就站着一个隐身的人,从通道另一头疾步而来,和她擦肩而过,匆匆走向了刚才她掉落的地方,细细巡视了一圈,皱起了眉头。 八_ 零_电_子_书_w_ w_ w_.t_x_t_8_0. c_o_m “奇怪,暗门是关着的,一路上也没见人闯入。”有一个人道,“可明明听到入口机关被触发,有什么掉下来。” 另一个人道:“你去地上看一下有什么异常不?” “好,我上去问问如意。”那个人道,“你分头告知大家,加强警戒——今日左权使在这里,大意不得。” “是。”另一个人迅速地退去。 朱颜听到两个人的对话,心里不免暗自焦急,心知只要对方一上地面,自己刚才在后院的事情便会被查出。时间已经不多了,得赶快找到渊的下落!她再也顾不得什么,往里面直闯过去。 这条地下通道曲曲折折,她用定影木追踪,飞快地奔过一个又一个房间,追寻着渊的痕迹。一路上她发现这里守卫森严,每个拐角都有站着黑衣人一看装扮,竟然和刚才楼上遭遇的几个打手又不是同一拨,更加精干剽悍,身手也更好。而且奇怪的是,那些人,居然全部都是鲛人! 用鲛人当侍卫?这个星海云庭,到底是有多神秘?朱颜虽然好奇,却没时间去多看。定影木持续的时间非常短暂,她必须在地面上的人被惊动之前找到要找的人。 她循着渊留下的气息,飞快地往前奔跑,如同一条小猎犬飞驰在草原上,追捕着猎物。毫不犹豫地转过几个弯,朱颜深深吸了一口气,心头突突直跳,走过去——渊的气息从地面上延伸而来,最后终止在这里。 然而,面前并没有门。 她追溯着之前的幻影,摸索到了一边的楼梯扶手,屈起手指敲了一下那个扶手上本来雕刻着莲花,在那一击之下,那朵合拢的莲花盛开了,打开的木雕花瓣内,居然有一个纯金的莲心。 朱颜扭下了那个纯金莲心,按到了墙壁上一个凹陷处。奇迹般地,莲心每一颗莲子的凹凸都和斑驳的墙壁纹丝密合。刹那间,无声无息地,墙上浮出了一道暗门! 她惊喜万分,刷地推开门,解除了自己的隐身术,大喊:“渊!” 推开门的那一刻,看到了门中有一个青灰色的背影。朱颜再也忍不住内心的激动,脱口喊道:“渊!”一边喊着,她一边抬起手飞快地在自己脸上一抹,顿时将伪装的面容抹去,露出了原本的明丽容颜。 “我是阿颜!”她对着房间里喊道,“我来找你了!” 然而,看到她的出现,房间里的那个人却是惊得手一抖,猛然回过身来“铮然一声响,有什么掉落在地。 同一瞬间,朱颜也往后退了一步,失声:“怎……怎么是你?!” ——密室里这个她千辛万苦才追到的人,哪里是渊?花白的头发,松弛的皮肤,昏花的肿泡眼,枯槁却灵活的双手……这,分明是那个好色贪杯、年纪一大把还喜欢出入青楼的老屠龙户,申屠大夫! 申屠大夫也在震惊地看着她,老眼睁得如同铜铃大,似乎不敢相信这么秘密的地方居然也会被人闯入,脸色一阵青一阵白,惊疑不定。 两人乍然见面,都是如遇雷击,朱颜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过了半天才讷讷问出了一句话:“你……你怎么会在这里?渊呢?渊到哪里去了!” “我为什么不能在这里?”申屠大夫首先镇定下来,上下打量了她一下,忽然间脸色一变,“我认得你!你不是那个猪……猪什么郡主吗?你来这里做什么?” “……”朱颜一下子被问住了,讪讪地说不出话,只能用了反问来绕过这个问题,“你又来干吗?你能来,我为什么就不能来?” “我?我当然是来逛青楼会美人啊!难道你也是?”申屠大夫打量着她尴尬的表情,一拍大腿,露出了然的神色,大笑,“哈哈……不会吧?我知道空桑那些四五十岁如狼似虎的贵妇喜欢来这里找乐子,没想到郡主你年纪轻轻,竟然也……哈哈哈!” “呸!”她一时脸皮都有点发烫,啐了一声,“胡说八道什么!” “没事儿,这在帝都和叶城都是半公开的秘密了,有啥了不起的?”申屠大夫竟是一脸引为知己的神色,朝着她走过来,笑呵呵地道,“星海云庭里养着的那些英俊的男鲛人,本来也不是全为了好男风的老爷们准备的。” “闭嘴!”朱颜脸色飞红,只恨不得将这个老色鬼的嘴巴缝上。她不想理睬他,转头在房间里四处看了看,却没有看到还有其他人,不由得有些蒙了——这是怎么回事?渊明明到了这里,进入了这个房间!怎么人却不见了? 她圈起手指,刚要再用定影术,却被人拉住了。 “哎,既然郡主您都来了,不如帮我付了这里的钱吧!”申屠大夫涎着脸,拉住了她的袖子,笑呵呵地道,“你在赤王府不是答应过,以后这一个月我在青楼的所有费用你们都包了吗?贵人说话可不能言而无信哪!” “……”朱颜一摸口袋,才想起刚才那些金铢她全数给了龟奴,现在身上哪里还有钱?只能没好气地甩开他的手,“回头再给你吧!” “哎,那怎么行呢?多少给一点嘛!”申屠大夫却还是纠缠不休,竟然开始大胆地用手扯着她的衣袖,换了一副无赖嘴脸。 “下次给你!”朱颜懊恼起来,“快放手!” 然而,那个好色的无赖却怎么也不肯就这样放走了金主。纠缠之间,朱颜忽然觉得腿上微微一痛,就如被蚊子骤然咬了一口。怎么了?她吃了一惊,低头看去,申屠大夫的手里有寒光一闪——那是一根长长的针,瞬间隐没。 怎……怎么回事?她愣了一下申屠大夫看着她,浑浊的老眼里面嬉笑之色尽去,忽然露出了一丝冰冷的光,叹了一口气:“赤王府的小郡主,你真不该闯到这里来的。” 那一刻,朱颜心知不对劲,猛然往后退了一步,一翻手腕,玉骨瞬间便化成了把利剑! “你想做什么?”她厉喝,一剑刺去,“敢暗算我!你这个老色鬼,我宰了你!” 申屠大夫看到她忽然拔剑,不由得脱口“啊”了一声,显然没有料到一个锦衣玉食的千金小姐居然还有这种杀人的本事,一时间来不及躲闪,只听“刷”的一声,利剑便压上了咽喉。 “住手!”就在那一刻,一面墙壁忽然间无声无息地移开了。有一个人从内壁里隐藏的密室里走了出来,厉声喝止了她,“阿颜,住手!” 那个人披着一件长衣,水蓝色的长发上还滴着水,气色并不好,捂着右肋,动作似乎有些不方便——虽然看上去有些病弱无力,容貌却俊美无伦,柔美沉静,如同夜空里的一轮静月。 那一刻,朱颜呆住了,半晌才失声欢呼:“渊?原来你在这里!” 申屠大夫却变了脸色,同时失声:“你……你怎么出来了?我刚给你用了药,现在必须要躺下休息!” “渊!”朱颜再也顾不得什么,猛地冲了过去,“我终于找到你了!” 这回他没有躲闪,任凭她抱住了他,唇角浮出了一丝苦笑。 “渊!”朱颜终于抓住了他,激动得全身发抖。是的,那是渊!是她朝思暮想、一直寻觅的渊!经过了两年多的时间,她终于又找到了他! 他也有些感慨地看着她,叹息道:“好久不见,你又长大了许多。” 他的语气是微凉的,带着一丝伤感和些微的欢喜,和记忆中那个永远温柔的声音有些不一样。 “你……你为什么在这里?”朱颜在狂喜之中看着他,忽然间想到了一个问题……渊怎么会在这个地方,又怎么会和申屠大夫这种人在一起?这里是青楼的密室,难道他是来……她飞快地想着,一颗心直往下坠,如坠冰窟。 渊的嘴角动了一动,停顿了片刻,只道:“说来话长。” 看到他这样欲言还休的表情,朱颜心里更是一沉,忍不住问:“难道……你也是和楼上那些鲛人一样,被卖到这里来的吗?” “……”他看着她,微微皱眉,“你说什么?” “唉,别怕……没事的。”她心里一片混乱,却撑着一口气,不肯露出慌乱的神色,慨然道,“放心,我有钱!我会替你赎身的!” “什么?”渊愣了一下,还没回过神来。 “哎,我说,你的身价不会比花魁还贵吧?不然为什么你住的地方这么高级这么隐秘?” 朱颜说着,想尽量让话题轻松一点,然而身体却忽然晃了一下,瞳孔里浮现出一丝诡异的紫色,情不自禁地喃喃:“奇怪,头……头为什么忽然这么晕?” 话音未落,她瞬间只觉得眼前一黑,失去了知觉。 渊眼疾手快地一把将她抱住,叹了口气,转头对着申屠大夫道:“还不快把她身上的毒解了?” 老人咳嗽了一声,却有些不大情愿,嘀咕:“这个女的可是赤王府的郡主啊!空桑人的贵族小姐!万一她把我们的消息给泄露了出去……” "她不会的。”渊眼神淡淡,却不容反驳,“快解毒!” 申屠大夫似乎颇为畏惧他,撇了撇嘴,便苦着脸从怀里掏出了一个方盒子,打开是一块碧绿色的药膏,发出一种奇异的清凉的药香。他用挖耳勺一样的银勺子从里面挖了一点点,放在火上烧热。 “这药可贵了,”一边烤,老人一边喃喃,“光里面的醍醐香就要……” “钱不会少了你的。”渊皱眉,“快把她救醒!” 申屠大夫烧热了药膏,往里面滴了一滴什么,只听“哧”的一声,一道奇特的烟雾腾空而起,直冲入了朱颜的鼻端。 “阿嚏!”昏迷的少女猛然打了一个喷嚏,身子一颤,醒了过来。 “渊!”她猛地跳了起来,差点和他撞上,一把牢牢地抓住了他,再也不肯放,“天啊……你没走?太好了!我真怕一个看不见,你就又走了!” 渊只是笑了一笑,不说话,摸了摸她的头发。 自从离开天极风城的赤王府后,他们已经好几年不见了。和鲛人不同,人类的时间过得快,几年里她如同抽枝的杨柳,转眼从一个黄毛丫头出落成了一个亭亭玉立的少女,人生也大起大落——听说不久前刚嫁了人,却又旋即守了寡。可是,虽然经过了那么多的事,她的脾性却是和孩子时候一样,还是这么没头没脑的莽撞。 “好了,别闹了,”他轻轻掰开了她的手,“申屠大夫还在看着呢。” “啊?那个老家伙?”朱颜瞬间变了脸色,狠狠瞪了一眼申屠大夫,又回头看着渊,迟疑道,“他没欺负你吧?你……你……天哪!”她顿了顿,打量了一下衣不蔽体的他,忽然眼眶就红了,脱口:“都是我不好!” 渊皱了皱眉头:“怎么了?” “如果不是我,你怎么会被赶出赤王府去?”她越想越是难过,声音开始带着哽咽,“你……你如果好好地待在王府,又怎么会沦落到现在的地步?是哪个黑心的把你卖到这个肮脏的地方来的?我……我饶不了那家伙!” “哎,我说,你们这厢叙旧完了没?”他们两个人絮絮叨叨说了片刻,在一边的申屠大夫有点不耐烦,咳嗽了一声,扯了扯渊的衣襟,“今天我冒险来这里,可是有正事和止大人商量的——” 朱颜心里正在万般难过,看到这个人居然还敢不知好歹地插进来打断他们,她顿时暴怒,瞬间跳了起来:“滚开,你这个老色鬼!不许碰渊!” 玉骨从她指尖呼啸飞出,如同一道闪电。 “住手!”渊失声惊呼,飞掠上前,闪电般地一弹指,在电光石火之间将那一道光击得偏了一偏。只听“刷”的一声,玉骨贴着申屠大夫的额头飞过,划下了一条深深的血痕,顿时血流披面。 申屠大夫吓得脸色煞白,连唠叨都忘了。而朱颜看着舍身护住申屠大夫的渊,也不由得愣住了——她本来也没打算真的要那个老色鬼的命,只吓唬他一下罢了,却竟然引得渊动了手。 “渊!你.…..你的身手,为什么忽然变得这么好?”她不可思议地喃喃道,眼神陌生地看着他,“你居然能挡开我的玉骨?这个云荒上能有这种本事的人可不多!” 渊没有回答,只是微微地咳嗽,脸色越发苍白,伸手把申屠大夫扶了起来,对她道:“你也该走了。” 什么?刚一见到就想赶她走么?而且,他居然还这样护着这个老色鬼!朱颜死死看着他,似乎眼前这个人忽然就陌生了,忽地摇了摇头,喃喃道:“不对……不对!既然你的身手那么好,那就更不可能是被迫来这里卖身的了!” “唉,你这小丫头,说什么呢?”渊叹了口气,扶着申屠大夫回到了一旁的榻上坐下,“谁说我是被迫到这里来卖身的?” “什么?你不是被迫吗?”朱颜愕然,忽地跳了起来,“不可能!难……难道你是自愿的?” “……”渊无语地看着她,“谁说我是在这里卖身的?” “难道不是吗?”她怒不可遏,一把抓过了旁边的申屠大夫,和他对质,“是这个老色鬼亲口说的!” 申屠大夫被她提着衣领拎起来,几乎喘不过气来,一张脸皱成了菊花,拼命地摇着手:“不……不是!真的不是!” “别抵赖了!”朱颜愤然,“刚才你还让我替你付嫖资呢!” “哎呀,我的好小姐……我哪敢嫖止大人哪?”申屠大夫连忙摇手,上气不接下气地开口解释,“刚才……刚才,咳!咳,老夫看你少不更事,为了引你放松警惕好下手,才故意那么说的好吗?!” “真的?”朱颜愣住了,一松手,申屠大夫落到了地板上,不停地喘气。然而渊这次并没有再度出手救援,只是在一边冷冷地看着他,眼神似乎也有一丝不悦:“你刚才都胡说了一些什么?” “嘿嘿……”申屠大夫也有些尴尬,“随口说的,这小丫头还当真了。” “少信口雌黄了。”渊抬起头,看着朱颜,正色道,“阿颜,申屠大夫来这里。只是为了帮我治伤而已。” “什么?”她愣了一下,“你……你受伤了?” 渊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地把披在身上的长衣掀开了一角。那一瞬,她清晰地看到了他的右肋上裹着厚厚的一层绑带,因为刚才拨开玉骨的那一番激烈动作,有血迹正在慢慢地渗透出来。 “天啊……”她失声惊呼。 “我昨日被人所伤,伤口甚为诡异,一直无法止住血。”渊的声音平静,“所以只能冒险叫来了申屠大夫。” 朱颜看着他的伤口,微微皱起了眉头——那些伤口极密极小,如同一阵针做的风从身体上刮过一样,创可见骨,甚是诡异,奇怪的是,那个伤口附近居然还有一种淡淡的紫光。 这不是刀剑留下的伤,而似乎像是被术法所伤?是……追踪术吗?她觉得有些眼熟。然而刚要仔细看,渊却重新将长衣裹紧了:“所以你不用替我赎身。我没事。” “……”朱颜愣了一下,不好意思起来。 是的,渊怎么可能会去青楼卖身?他一向洁身自好,又有主见,怎么着也不会沦落至此吧?她平日也算是机灵,但此刻见到了倾慕多年的人,却不由自主地蠢笨起来,脑子一时都转不过弯来,白白惹了笑话。 “渊……”她想靠过去拉住他,然而渊却往后退了一步,不露痕迹地推开了她的手,态度温柔却克制:“你该回去了,真的。” 两年不见了,好容易才找到了他,怎么没说几句又要赶她走了?朱颜心里隐隐有些失望,然而更多的却是担心,追问:“你为什么会受伤?是谁伤了你?你……你又为什么会躲在这个地方?” 他沉默着,没有回答,似乎还没想好要怎么回答她。 “怎么啦,渊?为什么你不说话?你有什么事情瞒着我吗?”朱颜又是担心、又是不解地看着他——只是两年不见,这个陪伴她一起长大的人身上居然出现了如此多她不熟悉的东西,和以前在赤王府里温柔的渊似乎完全不同了。 停顿了片刻,渊终于开了口,却是反过来问她:“你为什么会来这里?你父王知道你一个人来这种地方吗?” 朱颜不好意思地揉了揉衣角,低头嘀咕:“父王要进京觐见帝君嘛……我一个人很无聊,本来只是想来叶城最大的青楼看一下热闹的……你也知道,那个,我从来没逛过这种地方麻!嘿嘿……来开开眼界!” “……”渊一时无语,哭笑不得。 这种话,还真只有这丫头才说得那么理直气壮——她到底知不知道自己无意中惹了多大的麻烦?贸然闯入这样机密的地方,如果不是正好碰到了自己,就她这好奇心,有九条命都不够搭进去的! 然而,听到她的话,申屠大夫却忍不住一拍大腿,又露出了引以为知己的表情:“那郡主你来这里逛了一圈,有看上的没?星海云庭里美男子也很多,不如我向你推荐几个?” 朱颜顿时脸色飞红,翻着白眼啐了他一口,嘀咕:“我只是想来看看传说中的花魁如意罢了,结果……” 说到这里,她顿了一下,脸色有些不大好。 “结果怎么?被人抢了吧?”申屠大夫忍不住哈哈大笑,“如意那个小妮子,可是个大红人!你不预约有时候很难见上她一面,有钱也没用——哎,不如让止大人出面,说不定还能让你称心如意。” “是么?”朱颜心里一跳,忽地皱起了眉头,看着渊,有些警惕地问,“那个如意,和你又是什么关系?” “什么关系?哎,你不知道吗?”申屠大夫笑了起来,“如意这个心高气傲的小妮子,在这世上只听他一个人的话……” “……”朱颜的脸色一下子就不好了,刷地回头盯着渊看,“真的?” 然而,渊却并没有理睬她,只是将头侧向一边,似乎略微有些出神,完全没听到他们这一边说着什么。在朱颜刚要沉不住气,上来揪着衣襟追问他的刹那,渊忽然将手指竖起,示意所有人噤声。 申屠大夫愣了一下:“怎么回事?” 渊低声:“我……好像听到了如意在呼救!” “呼救?”朱颜仔细听了一下,却什么也听不到,便安慰他,“没事,你别担心——如意她今天被我师父包了……” “你师父?”听到这句话,渊却猛然变了脸色,瞬地站了起来,“你说的是九嶷神庙的大神官时影?他……他来了这里?!” “是啊。”朱颜自知失言,连忙做了个噤声的手势,“你可千万别说出去啊!” “不好!”渊的脸色却刷地变得苍白,回过头飞快地看了——眼申屠大夫,一把将老人拉了起来:“事情不对……你快走!” 渊抬起手按动了一个机关,只听“刷”的一声,墙壁往内塌陷,一道暗门刹那间出现——那是一个只有三尺见方的井道,斜斜地通向不知何处的地底,如同一只黑黝黝的眼睛。 “快走,”渊不由分说地将他推向那个洞口,“这里有危险!” “这就走?”申屠大夫愕然,“你身上的伤我还没……” “没时间说这些了!”渊将申屠大夫推入那个洞口,低叱,“快走!回到屠龙村躲起来……不是我亲自来找你,绝对不要轻易出去!” 申屠大夫被没头没脑地塞进了那个洞口,身体已经滑进去了,只露出一个脑袋在外面,却横臂攀住了洞口,有点恋恋不舍地抱怨:“好容易来星海云庭一趟,我都还没见上一个美人呢……” “下次再说吧!别啰唆了,”在这样紧急的时候,渊也失去了平时的好脾气,猛地将他的头往里一按,“快走!” 申屠大夫一声闷哼,被他硬生生塞了进去。 然而,就在滑下去的那一瞬间,他却重新拉住了渊,附耳低声说了一句话:“我刚才和你说的那件事,可得抓紧去核实一下……那个鲛人孩子不同寻常,只怕是你们只找了很多年的‘那个人’。” 渊点了点头:“我会立刻禀告长老们。” “说来也巧,”申屠大夫饶有深意地看了一眼朱颜,忽地在渊的耳边低声道,“我说的那个孩子,就在她家府邸里。” “什么?”渊瞬地回头,看向了朱颜。 “怎……怎么啦?”朱颜吓了一跳,发现他眼神有异。渊没有再说什么,只是回过头对申屠大夫道:“多谢告知……你快走吧。” 申屠大夫呵呵笑了一声,松开了手:“不用谢我,下回记得让我免费在星海云庭玩几天就是了……多找几个美人来陪我啊……最好如意也赏脸!” 话音未落,他的人已经随之滑向了黑暗,再也看不见。 朱颜莫名其妙地看着这一幕,直到渊盖上了那个密道的门,回过头来又深深地看了她一眼——那眼神是她所不熟悉的,她有点惊讶,又有点担心:“到底出什么事了?” 顿了顿,又道:“你们……难道在躲我师父?” 渊似乎在飞快地思索着要怎么和她说,然而,最终他只是简短地回答了一句:“是。九嶷山的大神官时影,是我们复国军的敌人。” “你们复国军?”朱颜大吃一惊,往后退了一步,定定看着渊,“你……你难道也是复国军?” “对。”渊简短地回答着她,迅速地走入内室,换上了一件长衫,然后从匣子里取出了一柄剑——那柄剑是黑色的,剑脊上有一道细细的缝,蜿蜒延展,仿佛是一道裂痕。渊伸出手,轻轻在剑锋上弹了一下,黑剑回应出了一声清越的长吟。他持剑在手,垂首凝视,眉目之间涌动着凛冽的杀气。 朱颜从没有见过这样的渊,不由得愣住了,半晌才讷讷道:“可……可是我师父只是个神官,也不算是你们的敌人吧?” “怎么不是呢?”渊冷笑了一声,“几个月前在苏萨哈鲁,他就出手杀了那么多鲛人!” 朱颜愣了一下,脱口道:“你……你怎么知道苏萨哈鲁的事情?” “我刚刚去了那里一趟,为同族收尸。”渊淡淡道,“我看到过那些尸体,是被术法瞬间杀死的——那是大神官的手笔吧?挥手人头落地,干脆利落。” “……”朱颜说不出话来,想为师父分辩几句,又觉得词穷——是的,师父对鲛人一贯冷酷,毫无同情心,在渊看来应该是个十恶不赦之人吧? “我前几天在总督府和他交过手,是非常厉害的对手。”渊回过头,对她简短地说了一句,“现在你打算怎么办?” 她一震,回过神来:“什……什么怎么办?” 渊问得简单直接:“你是帮你师父,还是帮复国军?” “为什么要问这个?”朱颜脑子一乱,一时间有些退缩,颤声道,“你们……你们两个明明不认识吧?难道马上要打起来了吗?” “当然。”渊冷笑了一声,“不然你以为他来这里做什么?” “……”她心里一紧,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渊看了她茫然的表情一眼,脸色略微缓和了下来,不作声地叹了口气,道:“我和你师父的事,你还是不要插手最好。”他顿了顿,看着她,眼神恢复了昔日的温柔,低声道:“算了,你还是先留在这里吧。出去也只会添乱。” 说到这里,他便撇下了她,径直往外走去。 “喂!”朱颜急了,一把拉住了他,“你要去哪里?” “我要去上面找如意。”渊回答,眼里有一丝焦虑,“你师父竟然能找到这里来,想必我们两个都已经暴露了身份——” 朱颜愣了一愣:“那……那个花魁,也是复国军?” 他点了点头:“如意是复国军暗部的人,负责潜入空桑权贵内部搜集情报,同时也替复国军筹备粮饷——” 她一时间不由得怔住了:那么娇贵慵懒、千金一笑的花魁,居然会是复国军?这鲛人的军队里怎么什么人都有啊……难怪她要私下收费,还收那么贵!难不成是为了给鲛人复国军筹集军费用的? 然而一眼看到渊又要走,朱颜回过神,赶紧一把拉住了他:“别去!我师父最恨鲛人了,你这样上去绝对是送死!何况……何况他未必知道那花魁是复国军,说、说不定……他纯粹就是来寻欢作乐的呢?” 说到最后,她的声音也渐渐低了下去。 是的,连她自己都不相信,师父会忽然变成一个出入青楼寻欢作乐的男人——像他这样清心寡欲的苦修者,忽然来这里寻花问柳的概率,几乎比在和尚头上寻找虱子还难。 “你还不了解你自己的师父吗?”渊推开了她的手,道,“阿颜,你不用为难。待在这里,不要出来——等我和你师父的事情了断后,你只管回赤王府,什么都不要问。” “喂!别去!”她急了,一把扯住了他的衣袖,用出了童年时的口吻,“求求你,不要去!不要管那些事了……渊,你去了我就要生气了!” 然而,渊却没有如童年时那样温柔宠溺地听从了她的话,只是不动声色地扯开了她的手,态度坚决而冷淡,和童年时截然不同:“不,我必须去——” 一边说着,一边便要拉开门走出去。 那一瞬,朱颜不由得愣了一下:渊的指尖靠近门的那一瞬间,有一道奇特的光芒如同流水一样,在古铜色的门把手上一掠而过!那种光芒非常诡异,就像是…… “小心!”朱颜忽然脱口惊呼。 然而那个刹那,他的指尖离那门把手只有一寸,她却离他有一丈远,已经来不及冲过去阻拦。她惊呼着,玉骨如同闪电一样呼啸射出,流泻出一道银光,“刷”的一声从他的指尖和门之间划过,硬生生将其隔了开来! 同一瞬间,朱颜竭尽全力扑出去,一把将渊抱住,往后便退,大喊:“小心!那是疾风之刃!快闪开!” 就在那个刹那,白光轰然大盛,耀眼夺目! 一道凌厉的光,凝聚成巨大的剑,隔着门刷地刺入,一击就穿透了厚实的墙壁!所到之处,无论是墙壁还是铜门,都立刻成为齑粉——巨大锋利的白光破墙而入,直接指向渊,刷地刺下来,带着神魔披靡的气势。 如果不是她刚刚拉了他一下,他在一瞬间就会被穿透! 朱颜念动咒术,手指在虚空里迅速画了一个圈。玉骨应声而至,在空中飞速地旋转,化为一团光,如同刹那撑开的伞,将那一道透门而入的利剑挡住! 白光击在金色的盾牌上,发出尖锐的轰然巨响。 那一瞬间,朱颜只觉得全身的骨骼瞬间剧痛,完全站不住身,踉跄着往后一直退出了一丈,在巨大的冲击力下,抱着渊一起摔到了地上。那一刻,她同时也明白了这个可怕的袭击来自于何处,不由脱口恐惧地惊呼:“师……师父!” 在洞开的门外,有一袭白衣如同羽翼翩然降临,袍袖无风自动,猎猎飞舞——那个人一击就击穿了所有屏障,冷冷地站在那里,一手接住了她的玉骨,另一只手里却拖着一个奄奄一息的女子,低头看着跌倒在地的他们两个。 那种冷定而凛冽的眼神,如同冰雪骤然降临。 第十七章:冰炭催折 九嶷山的大神官出现在了星海云庭的秘密地下室,他微微低下头,看了一眼躺在地上的朱颜,眉头不易觉察地一蹙,似乎也没想到还会在这里再度见到自己的弟子。 “是你?”大神官松开了手,那支玉骨“刷”的一声飞回了朱颜的头上。 “师……师父?”朱颜知道躲过了一劫,不由得瘫软在了地上,结结巴巴地道,“您……您怎么来这里了?” 时影没有回答,视线绕过了她,只是冷冷地盯着她身后的渊。那种眼神,令朱颜吓得一个哆嗦,立刻一个打滚站起了身,挡在了渊的面前——是的,如果师父用眼神也能发动术法的话,渊现在一定早就被他杀了! “刚才是你挡住了我的攻击?”时影终于开了口,打量着朱颜,语气无喜无怒,波澜不惊,“你学会了‘金汤之盾’?” “刚……刚学会!”朱颜怯怯地点了点头,夸耀似的说了一句,又连忙分辩,“不过,我……我可不知道是师父您来了!若是知道了……” 时影冷笑了一声:“就挡不住了?” 她一窘,怯生生地点了点头。 是的,如果知道门外发动攻击的是师父,她只怕心胆立怯,就无法将那么复杂的咒术在瞬间流畅念完——而只要慢得一刻,那道光就会把她连着渊一起劈为齑粉! “很不错,居然能以这种速度施展‘金汤之盾’。”时影的语调是淡淡的,听不出喜怒,“刚才那一击,我用上了八成的力,这个云荒也没几个人能接得住——这几个月来你进步之快,实在是出乎我的意料。” 他说的明明是赞许之词,然而眼神却冰冷如刀锋,在朱颜身后的那个男子身上一掠而过:“你这么拼命,是为了保护这个人?” 朱颜不敢撒谎,只能硬着头皮点了点头。 时影默然地看了渊一眼,不置可否,只是转头对朱颜淡淡道:“看来我说得没错,你潜力非凡,任何事,只要你真的想,你永远都能做得到——哪怕是对抗我。” “弟子……弟子哪里敢对抗您啊!”朱颜却在这样罕见的表扬里哆嗦了一下,可怜兮兮地道,“我……我只不过不想死而已。” 她一边说着,一边下意识地往前一步,挡在了渊的面前。不知道为何,她有一种错觉,觉得只要自己不死死地拦在中间,下一个瞬间师父就会骤下杀手,取走渊的性命!真奇怪……为何一贯不露喜怒的师父在看到渊时,眼里会涌现出这样可怕的杀意? “这就是你以前提到过的‘渊’?”时影淡淡地问了一句,又打量了渊一眼,“他居然是个鲛人?” “是……是。”朱颜战栗了一下。 时影的视线在那个俊美无双的鲛人男子身上一掠而过,语气冰冷:“你以前说他在赤王府里待了很多年,从小陪伴你长大——我还一直以为他只是个积年的老仆人而已。” “没……没错呀,他……他都活了两百多年了!在王府里待了很久,是看着我长大的!”朱颜结结巴巴地说着,挡在前面,努力想把渊藏起来,手腕暗自加力,推了推他的胳膊,示意他赶紧从那个密道里逃跑。然而渊却完全不领情,反而拨开了她的手,往前冲了一步,对着时影厉声道:“放开如意!” 如意?朱颜的视线随之下移,只看得一眼,就情不自禁地脱口低呼了一声——那一瞬,时影的手似乎下意识地松开,将拖着的女子扔到了地上。 只是短短片刻不见,那个风华绝代的花魁早已面目全非。一头珠翠散落,秀发凌乱,整个人匍匐在地上,脸色苍白,奄奄一息。她被人强行拖曳着经过了长长的通道,一路上赫然留下了一条殷红刺目的血迹! “如意!”那一瞬,渊的脸色也变得苍白,湛碧色的瞳子里有怒火骤然燃烧。若不是朱颜死死拉住了他,他大概就要瞬间冲过去了。 然而,朱颜的心里,却也是猛然一沉。 是的,她看出了渊对这个花魁的关切,也看出师父在这个女人身上至少用了五种不同的术法——其中两种是摄魂夺舍的,剩下的三种都是血肉刑罚,交错使用,非常残酷,就算是铁打的人也承受不住。此刻这个绝色美女外表看起来还好,但身体骨骼早已经是千疮百孔。 这样的绝代美人,他怎么下得去手! 朱颜不敢相信地抬起眼睛,怔怔地看着师父——如果说方才以为师父来青楼寻欢作乐是因为这件事超出了她的认知;那么,现在她同样无法把如此残酷的手段和她所认识的师父对应起来! “这女人很是硬气,连摄魂术都挺了过去,倒是令人敬佩。”时影站在那里,一袭白衣浮现在黑暗的廊道里,仿佛在发出淡淡的光华,漆黑的眼眸冷而亮,眉目之间没有感情,锋锐得如同一柄剑。 他看向了渊,而渊也在看着他。 在那一瞬,朱颜几乎有一种虚空中刀剑铮然有声的错觉。 “我终于找到你了。”时影慢慢地说,一字一句,平静之下隐藏着一种尖锐,“果然,星海云庭是你们的据点,那个花魁是你们的内应。” 他顿了顿,又道:“昨天闯入叶城总督府和我交手的,也是你吧?” 渊并没有否认,只是淡淡道:“是” “真是没想到,鲛人里还有这样的高手。”时影的声音平静,“能来去总督府如人无人之境,在我手下杀人灭口又全身而退,这等本领,实在是令人惊叹——不愧是海国的领袖、复国军的左权使,止渊。” “什么?”朱颜失声惊呼,转头看着渊。 然而,渊只是淡淡地听着,并没有丝毫否认的样子。她不由得愕然:原来……他叫止渊?那么多年,她还是第一次知道他的全名! 渊没有说话,只是抬起手,缓缓握紧了手里的剑——那一刻,一贯淡然亲切的男子身上忽然迸发出凌厉的气势,一瞬间整个人就好像是脱鞘而出的剑! “哦,原来你的确不是剑圣门下?”显然还是第一次清楚地看到渊的剑,时影眼里掠过一丝洞察,“你用的是实体的剑?是因为还没达到剑圣门下以气驭剑的境界?还是……” 一语未落,一道闪电迎面而来。 “你试试看就知道了!”渊低声冷笑,骤然出剑! 朱颜怔在了一边,有点手足无措——他们……他们真的打起来了!她生命里最重要的两个人,居然就这样在她面前打起来了! “别……别打了!”她一时间有些不知所措,连声喊道,“有什么事不能好好说?别打了!快停手!” 然而,压根没有人理会她的呼喊。 这完全是一场你死我活的搏杀,当渊的剑出鞘时,带起的风让整个房间里的器物摇摇欲坠。随着剑出得越来越快,风声从他黑色的剑脊裂缝里穿过,那一缕声音呜咽变幻,越来越急,到最后竟接近于鬼啸! 黑色的闪电在狭小的房间里和走廊上旋绕,灵活多变,游走万端,然而,无论他怎样暴风骤雨般地攻击,却只是让时影退了几步,从房间里退回到走廊上而已。 时影面色不动,只是从白袍下抬起了双手。 只是一个简简单单的动作,却让朱颜大惊失色:那么久了,她还是第一次看到师父用双手结印! 站在黑暗的走道深处,时影的表情肃穆而凝定,双眸微微下垂,凝视着自己的手,根本没有去看对方的剑——然而,他每一次指尖的划过,都对应着渊出剑的方向!在一瞬间,虚空里就有无形的墙壁立起,在千钧一发的时刻将刺过来的黑色剑锋挡了回去! 时影的十指在胸口交错做出各种手势,无声而迅疾,每一次的动作都代表着一个极其凌厉的咒术:或守或攻,或远或近;疏可跑马,密不透风。 朱颜在一旁完全插不上嘴,直看得目瞪口呆。那些咒术,每一个都需要普通术师修行二十年以上的功力,而师父他却只要动动手指就行?这世上居然还有这样神一样强大的人存在! 她聚精会神地看着师父在指尖释放一个个玄妙的咒术,竟一瞬间看得有些出神。 然而,师父手指上的动作忽然停顿了一下,回头看了一眼,刷地放出了一道闪电,击落在甬道上。 “该死!”时影低叱了一句,“她跑了?” 谁?朱颜愕然地顺着师父的视线回头,看到了房间里已经空空荡荡。那个星海云庭的花魁,如意,不知何时已经不见了踪影! 那一瞬,她明白过来了——渊明知道自己身上有伤,却还要迎难而上,力战强敌,原来只是为了让那个花魁有机会逃离!他……为了那个美女,竟然连自己的命都不要了吗? 那一刻,她的心里忽然又酸又涩,如坠了铁块。 仿佛是生怕时影立刻追击花魁,渊眼神一变,手腕忽然下沉一刹那间,房间里激荡的剑风忽然消失了。 千万剑影归一,在空中瞬间聚集! 渊凌空跃起,一剑刺下。那一剑凝聚全力,反而再也没有丝毫的风声,就如同一柄又钝又厚的柄剑锋,无声无息地破开了虚空——那一剑的力量和威压,竟令站在一边的朱颜顿觉胸口窒息,身不由己地往后连退了三步! “好一个‘苍生何辜’!”时影瞳孔缩紧,冷笑,“剑圣门下,分光化影,九歌九问…...你都是从什么地方学来的?飞华和流梦两位剑圣,又是你什么人?” 一边说着,他手指并起,刷地接住了那一剑然而渊根本没有回答他的问话,瞬间又一连出了三剑,剑剑气势逼人,不留余地。 “想逼退我,和同伴一起逃走吗?做梦!”那一瞬,他扬声冷笑,骤然放开了胸口交错的手,舒臂左右展开,身体急速旋转,宽大的法袍猎猎飞舞,然后,双手又瞬间合拢。 食指对着食指,在眉心交错。 这个手势是如此熟悉——似乎在手札最后几页看到过。那一刻,她脑子一亮:糟糕!这,这难道是……天诛?! 朱颜全身一震,想也来不及想,刹那间一点足,就飞身掠了过去! “快闪开!”她拉住渊的衣服,用尽全力把他狠狠往后面扯开——“刺啦”一声,衣衫碎裂,渊往后踉跄退了一步。而她借着那一拉之力瞬间换位,挡在了他的面前! 那一瞬,一道淡紫色的光华已经在时影的指尖凝结。 天诛之下,尸骨无存! “师父!”朱颜惊呼,“不……不要!” 刹那间,她想起了手札上最后几页上面记载着一种最强大的防御之术:千树——那是从大地深处召唤木系的防御术,以身为引,只要脚踏大地,便能汲取无穷无尽的力量。 那样高深的术法,却是她这几个月时间里尚未来得及学的。但此刻面对着师父施展出的“天诛”,也只有千树才能勉强与之对抗! 她顾不得什么,只是竭尽全力回忆着、手指飞快地画出一道道防御的符咒,冒着巨大的危险勉力尝试,完全顾不上万一施法失败会有怎样可怕的结果。 星海云庭的地下室,不见天日的房间里,一棵接着一棵的“树木”破土而出,在虚空里成长,飞快在她的周围交错成网。千树竞秀、万壑争流——那种六合呼应、天地同力的感觉是如此强大凌厉,无穷无尽,令第一次操纵这种力量的她都觉得有些敬畏。 天啊……早知道那卷手札最后几页是如此厉害,她就算不饮不食也该早点把它们学会!如今临时抱佛脚,怎么来得及? 就在她手忙脚乱的时候,时影手指微合,天诛的力量瞬间就在指间集结完毕!然而这边朱颜毕竟是第一次施展,生疏又慌乱,手抖个不停,速度远远比不上师父——不等符咒完成,千树成障,那一道光已经如雷击落! 完了!天诛落处,尸骨无存! 她的千树,只差了一刻就能完成,却偏偏来不及! 那一瞬,她吓得捂住了脸,绝望地大喊:“师父!” “退下!”就在同一个刹那,眼看她无法抵御,本来被她拉到背后的渊忽然厉喝了一声,跃出,挡在了她的前面!渊一把用力将她推开,迎着落下的闪电,拔剑而上! “渊!”她睁开了眼睛,失声惊呼。 然而,开眼的刹那,她只看到黑暗的地下有滚滚的雷霆从头顶降落,带着诛灭神魔的气势;而渊一人一剑疾刺而上,用黑色的剑迎向了淡紫色的光芒,竟也是不顾一切,毫无畏惧! 她大声惊呼,心胆俱裂,不顾一切地一点足掠了过去! 看到她忽然跃出阻挡,时影的神色微微变了一下,然而手腕却依旧往下迅疾地斩落,毫不容情! “不!”她撕心裂肺地大喊,“不要!” 天诛从天而降,黑色的剑斩入了迎头而来的光芒,如同两道闪电轰然对撞!光芒四射,如同火焰瞬间吞没整个空间——巨响里,她整个人被震得往后飞出,重重地砸在了墙壁上,哇地吐出一口血来,眼前瞬间一片漆黑。 那是直视“天诛”之后导致的暂时失明。 “渊……渊!”她滑落在地,痛得四肢百骸都像裂了一样,在地上挣扎着爬过去,失声大喊,全身因为恐惧和愤怒而发抖:师父……师父他,竟然在她眼前把渊给杀了?而且,师父为了杀渊,竟然不惜将自己也一起杀掉! 这……这是怎么了?为什么忽然之间所有人都变了! 她挣扎着爬过去,大喊着渊的名字。然而,在黑暗中一路摸索过去,房间的地面空空如也,除了满手的血迹,她什么也没有触碰到。渊……渊去了哪里? 天诛的力量极大,若是正面击中,定然尸骨无存。 “渊……渊!”虽然明知无望,她还是绝望地大喊着,五脏如沸,拖着身体在地上挣扎着爬行,摸索着空荡荡的地面,“渊!你在哪里?回答我!” 忽然间,一只脚踩住了她的肩膀。 仈_○_電_耔_書 _ω_ω_ω_.t_Χ_T_八_0._C_ǒ_M “别白费力气了。”头顶传来一个声音,淡淡道,“你受了重伤,动得越多,脏腑就破损得越厉害。” 她愣了一下,失声惊呼,“师父?!” 那,那是师父的声音!师父……他安然无恙?那么说来,渊真的已经.....她一时间倒吸了一口冷气,只痛得全身发抖,眼前一片空白。然而,当那个人俯下身,试图将她从地上抱起来的时候,朱颜却一下子回过了神,只觉得愤怒如同火焰一样从心底爆发而出! “滚开!”她一把推开他,反手就要发出一个咒术。然而时影的速度远远比她快,她的指尖刚一动,他一把就捏住了她的手腕,将她整个人从地上拖了起来。 “别乱动,”他冷冷道,“不然要挨打。” “放开我……放开我!”平时听到“打”字就吓得发抖的朱颜,此刻却全然无惧。 恨到了极处,热血冲上脑子,她拼命挣扎,情急之下用力抽回手臂,将他的手一起拖了过来,恶狠狠地一口咬了下去! “……”骤然受到袭击的人猛地一震,却没有把手抽出来。 时影低下头,看着如同狂怒小兽一样的她,既没有甩开,也没有说话。她的劲头不小,虎牙尖锐,一下子几乎把手腕咬穿。 他只是沉默地站在那里,任凭她发泄着内心的愤怒。 然而撕咬了片刻,她却忽然不动了。那个愤怒的小兽仿佛筋疲力尽,停顿了片刻,埋首在他手腕上,忽然间哭了起来——她呜呜咽咽地哭,含糊不清地说着什么,唇齿间含着他的血肉。 “混蛋!你……你杀了渊!”她一边大哭,一边拼命地厮打着他,大喊,“该死的你居然杀了渊!” 是的……师父杀了渊就在她的面前!她……她要为渊报仇吗?又该怎么报仇?难道去杀了师父?肯定杀不了的吧……不过就是杀不了也得拼一拼!哪怕是被他杀了也好! 心乱如麻之中,身体忽然一轻,被人抓着后颈把拎了起来。时影没有说话,抬起流着血的手轻轻按住了她的双眼——他的手指依旧沉稳有力,却微凉,瞬间有一股力量注入。朱颜眼前一亮,忽然间又恢复了视觉。 睁开眼,师父就站在她的对面,依然如同平日的高冷淡漠、不苟言笑不可接近的样子,然而脸色有些苍白,嘴唇是反常的红,仿佛是刚吐了一口血。她顾不得这些,只是四顾看了一眼:“渊呢?你……你杀了渊?” “是又如何?”他只是冷冷道。 “……”朱颜心里一冷,最后的一丝侥幸也没了,如同被沉重的铅块坠着,向万丈深渊急坠而去,一时间痛得发抖,大脑里一片空白,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一下子颓然瘫坐到了地上。 时影低下头,审视着她此刻脸上的表情,似乎是迟疑了一下,忽然开口问:“你,喜欢那个鲛人?” 他的语气里有一种平常没有的调子,似乎带着一丝不敢相信。然而,深陷在狂怒和悲伤中的朱颜却完全没有听出来,全身因为愤怒而发着抖,咬着牙大声道:“是!我当然喜欢渊!从小就喜欢!你,你竟然把我最喜欢的渊给杀了!混蛋……我恨死你了!” 她的话冲口而出,如同一柄剑刷地急投,划破空气。对面的人眼神骤然变了,身子一晃,猛然往后退了一步。 “你……真的喜欢那个鲛人?可是你以前明明说过想嫁给……”时影下意识地脱口说了半句,却又顿住了,将剩下的话语咬死在了唇齿之间,没有再说下去,脸色变得苍白,低声道,“你是在说谎吗?” “废话,那当然是骗你的啊!你……你不是会读心术吗?”她气急败坏地脱口大喊,一把推开了他,哭喊,“我从小就喜欢渊!我……我今天刚刚才找到他呢,你为什么就把他给杀了?混蛋……我,我恨死你了!” 之前,无论她怎么拼命地挣扎反抗,都压根碰不到他一根指头,然而不知怎的,这一推却居然推了个实。时影似乎有些出神,一时间竟然没有躲开,就这样被她狠狠一把推开,踉跄往后退了好几步,后背重重地撞上了走廊。 他的脸一下子重新陷入了黑暗里,再也看不见。 “你要为他报仇吗?”沉默了瞬,黑暗里的人忽然问。 朱颜愣了一下:“报仇?” 这个问题让她脑子空白了一瞬,不知如何回答。然而顿了顿,看到满地的鲜血,想起片刻前电光石火之间发生的事情,朱颜心如刀割,忽然间哭出声音来,一跺脚,大声喊:“是!我……我要为渊报仇!我……我要杀了你!混蛋!” “……”黑暗里的人似乎震了一下,眼里瞬间掠过一丝寒光。 “杀了我?”他低声问,语声冰冷,“为他报仇?” 朱颜忍不住打了个哆嗦。时影站在黑暗里,饶有深意地看着自己唯一的弟子——他的眼眸是深不见底的黑,如同亘古的长夜。然而,那黑色的最深处却隐约蕴含着璀璨的金色,如同闪电,令人畏惧。 “是!”她心里一怒,大声回答。 “就凭你?”忽然,时影冷笑了一声,无声无息地从黑暗里走出来,“现在我反手就能取你性命,信不信?” 话音未落,他已经出现在她面前。 他脸上的那种表情,是她从未见过的。那一刻,朱颜只觉得毛骨悚然,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一步。可身后仿佛忽然出现了一道透明的墙,抵住了她的脚步,竟然是一步都动不了! “要杀我?”时影冷冷道,手指指尖凝结着淡紫色的光芒,直接点向了她的要害,“等下辈子吧!” “师……师父?”重伤的朱颜怔怔看着他,一时间没有想到要避开——或许是长久以来的依赖和信任,让她此刻虽然翻了脸,嘴上嚷着要打要杀,却压根没想到居然真的会下这样的重手。 他的食指如电刺到,一道凌厉的紫光如同尖刀刷地插入了她的眉心! “师……师父?!”她不敢相信地失声惊呼,连退一步都来不及,一下子往后直飞出去,“哇”地喷出了一口鲜血,立刻失去了知觉。 所有一切都平静了,黑暗里,安静得连风回荡的声音都听得到。 九嶷山的大神官站在这座销金窟的最深处,一手抱着昏迷的弟子,一手点住了她的眉心,将灵力注入,逼开了逆行而上的淤血。只听“哇”的一声,昏迷中的朱颜呕出了一口血,气息顺畅起来,脸上那种灰败终于褪去。 被天诛伤及心脉,即便只是从旁波及,也必须要静心敛气、迅速治疗。而这个傻丫头,居然还气疯了似的不管不顾,想要和他动手! 时影低下头,看着满地的血迹狼藉,眉宇之间忽然笼上了一层淡淡的落寞。赤族的小公主躺在他的怀里,唇角带血——看她最后惊骇的表情,大概是怎么也不敢相信自己会真的对她下手吧? 就和八岁那年闯入石窟深处,却被自己震飞瞬间的表情一模一样。 这个傻丫头……要得到多少教训,才会乖觉一些呢? 时影低下头看了她片刻,忽然间轻轻叹了口气,用宽大的法衣轻轻擦去了她脸上血泪交错的痕迹。她的脸上还残留着片刻前的表情,悲伤、惊讶、恐惧和不可思议…… 鼻息细细,如同一只受伤的小兽。 他修长的手指从她颊边掠过,替她擦拭去了满脸的血泪。 “嗯?喜欢什么样的人?我觉得像师父这样的就很好啊!” “既然看过了师父这样风姿绝世当世无双的人中之龙,纵然天下男子万万千,又有几个还能入眼呢?” 黑暗里,那几句话语又在耳边响起来,清清脆脆,如同珠落玉盘。每一句都令他觉得微微地战栗,有着宛如第一次听到的那种冲击——只有神知道,当时的他是动用了怎样的克制力,才硬生生压住了心中涌现的波澜。 那些话,她说得轻松。或许是因为年纪小,无心之语,说完了就忘了——却完全不知道那几句话给别人的心里带来了怎样的惊涛骇浪。 在伽蓝白塔绝顶上,他和大司命透露了自己将要脱去白袍、辞去大神官职务的意向。然而那一刻,只有头顶照耀的星辰,才知道他说出这句话的真正原因:是的,他曾经想过要为了她那几句话,放弃在深山大荒的多年苦修,重新踏入这俗世滚滚红尘。 可是,那些他曾经信以为真的话,到最后,竟然都是假的! 她真正深爱、为之奋不顾身的,居然是一个鲛人! “废话,那当然是骗你的啊!你……你不是会读心术吗?” “是!我当然喜欢渊!从小就喜欢!你,你竟然把我最喜欢的渊给杀了!我恨死你了!” “我要为他报仇!我要杀了你!” 她一把推开他,流着泪对他大喊。 那样愤怒的神色,在一看到他就战战兢兢的她身上,几乎从来没有出现过。那一刻,他可以清楚地感知到她内心汹涌而来的力量,也清楚地明白这句话的真实性——她是真的极爱那个鲛人,甚至可以为之不顾生死! 那一刻,他只觉得森冷入骨的寒意,和满腔的啼笑皆非。 多么可笑啊……多年的苦修让他俯瞰天下,洞穿人心的真假,为什么却听不出她说这些话的时候其实只不过是敷衍奉承呢? 说到底,是他自己欺骗了自己,和她无关。 黑暗里,九嶷山的大神官默默俯下身,展开宽大的袍袖,将她娇小的身体裹了起来——袖子上白蔷薇的徽章映着昏迷中少女的脸,如此的洁净安宁,宛如无辜的孩童。 他想起来,在很久很久以前,自己也曾经这样抱着她,在神鸟上掠过九天。那个被他所伤的孩子在他的怀里,气息奄奄安静得如同睡去。 可是……为什么到了今天,他们之间会走到这一步呢? 时影站在黑暗里,将朱颜从地上抱起,用宽大的法袍卷在怀里,低头看着她,沉默着站了很久,脑海里翻涌着明明灭灭的记忆。 他甚至没有来得及告诉她,自己其实并没有杀她所爱的那个鲛人——因为生怕误伤到了她,最后一瞬,他强行将天诛硬生生撤回,任由巨大的力量反击自身,一时重伤至呕血,只能任凭复国军左权使趁机脱身离去。 而她,一睁开眼睛,就嚷着要杀了他为那个鲛人复仇! 她说要杀他,她说恨死了他……在说这些话的时候,她眼里燃烧着烈烈的火焰,狂怒而毫不犹豫。这个他看着长大的女孩,似乎会永远依赖他仰望他的女孩,怎么忽然就变成了这样呢?他自以为洞察人心,却竟然从头到尾都误读了她的意思。 他在黑暗的地下静静地不知道站了多久,心中冰炭摧折。思虑到了极处,身体微微一震,又是一口血从口中喷涌而出,溅得白衣上斑斑点点。 “算了……”许久,一句轻叹从黑暗里吐出,无限寂寥。 算了。事到如今,夫复何言?她当然没有错,错的只是自己罢了。他曾经立下誓言,要为神侍奉一生,可是到头来却终究动了尘心——当他起了那个不该起的念头的时候,就应该知道即将付出的代价。 说不定,这就是惩罚吧? “再见。”他轻轻抬起手指,沾着血迹轻轻点在了她的眉心,想要消除她在星海云庭的这一段记忆。既然止渊没有死,只要把这一段插曲抹去,那么,他们之间便能恢复到之前吧?这样激烈的对抗,撕心裂肺的宣战,都将不复存在;而他内心最深处的那一点失落,也就让它一起沉默下去,永远无人知晓。 如果时光可以再倒流更多,他真想把所有的记忆都抹去。这样的话,他从未在她人生里出现,她也不曾陪伴过他,对彼此而言,说不定是更好的人生。 然而,当手指停在少女眉间的时候,看着她脸上残留的愤怒,时影的眉头微微一皱不知道又想到了什么,停顿了下来。 “我不要忘记你!” 那个孩子的脸又在记忆里浮现出来,惊惶不已,满脸的泪水,拼命扭动着试图躲开他的手指。 最终,他还是放下了手,叹息了一声。 或者,这样也好?在接下来的日子里,就让她恨着自己吧。 第十八章:星魂血誓 等朱颜醒来的时候,已经不知道过了多久。 头顶灯光刺眼,眼前旋舞着无数银色的光点,她下意识地又把眼睛闭上,发出了一声呻吟,在被窝里翻了一下身,只觉得全身滚烫,如同发着高烧,非常难受,不由得下意识地胡乱地呓语。 “醒醒,”恍惚中有一双小手停在她额头上,冰凉而柔软,“醒醒啊!” 她模模糊糊地应了一声,感觉眼皮有千斤重,神智只清明了一瞬,只是一恍惚又急速地陷入了深睡。 “别睡过去!”那个声音有些着急,小小的手用力地摇晃着她,“睁开眼睛!快睁开眼睛!” 谁?是谁在说话? “别吵……”她嘀咕着,下意识地抬起手将那只小手拨开。然而那只手却闪开了,在她即将陷入再度深睡之前,忽然重重地打了她一下! “谁?!”因为剧痛,朱颜一瞬间弹了起来,眼睛都没睁开,劈手一把抓住了那个人,“敢打我?!” 那人被一把拖了过来,几乎一头摔倒在她怀里,身体很轻,瘦小得超乎意料。 “是你?”她愣了一下,松开手来,“苏摩?” 那个鲛人孩子满脸的不忿,狠狠瞪着她,如同一只发怒的小豹子。朱颜一怔,下意识地又看了看周围,发现自己已经回到了赤王府行宫里。外面斜月西沉,应该正是下半夜时分,四周静悄悄的。 那个孩子站在榻前,还是那么瘦小单薄,只是一双湛碧色的眼睛变成了赤红,里面满是血丝,疲惫不堪——这样深的夜里,连陪护的侍从都已经在外间睡得七倒八歪,只有这个鲛人孩子还一直守在她的榻边。 她心里暖了一慌放开了他小小的手腕:“小家伙,你……你怎么不去睡?” 话一出口,她几乎被自己吓了一跳——她的嗓音破碎,如同在烈火里燃烧过低沉沙哑,几乎完全听不出来了。 “谁敢睡啊?”那孩子看了她一眼,嘀咕:“你一直醒不来,我……我担心你随时都会死掉……” 朱颜感觉到孩子的手腕有些颤抖,不由得有些愧疚,轻声道:“我不会死的……只是睡过头罢了。” “胡说!你……你都昏迷了半个月了!”苏摩冲口而出,声音有些发抖,“整个行宫都乱套了!管家……管家都已经派人去找赤王回来了,就怕你有什么三长两短不好交代……那些空桑人都已经在替你准备后事了,你知道吗?” “什么?”朱颜吓了一跳,“我……我昏过去半个月了?” 苏摩点了一下头,咬着嘴唇不说话,双眼里满是血丝。 “哦,也对,”她回想了一下,顿时也没有多大的惊讶,“我挨了一记'天诛’,能活下来就不错了,昏过去半个月也不算什么。” “在星海云庭到底出了什么事?你为什么变成这样?”孩子不解地问,顿了顿,忽然有些愧疚地道,“那一天……那一天我要是跟你一起去就好了。” 那一天发生了什么?听到这个提问,朱颜怔了一下,心中忽然一痛,泪水便如断了线的珍珠一样滚落下来,撕心裂肺的痛——星海云庭里的一切忽然间又浮现在脑海里:黑暗中,她生命中最重要的两个人陌路相逢,拔剑相向。 天诛迎头轰下来,渊将她挡在了身后,尸骨无存! 那一刻,记忆复苏了。所有的一切骤然涌入脑海,如同爆炸一般。她闭上了眼睛,肩膀剧烈地发起抖来,抬起手捂住了脸,全身宛如一片风中的枯叶,忍了又忍,还是忍不住失声痛哭起来。 “你……”苏摩看着她,似乎愣住了。 在相处的这些日子里,这个空桑贵族少女一直都是那样的开朗愉快,朝气蓬勃,似乎从来不知道忧愁是何物——而此刻她忽然间爆发的哭泣却是撕心裂肺。鲛人孩子站在那里,不知所措,小小的手臂几次抬起,又放了回去。 “郡主醒来了!”她哭的声音太大,立刻惊动了外间的人。盛嬷嬷当先醒来,惊喜万分地嚷了起来,随即门外有无数人奔走相告,许多的脚步声从外可涌过来,大家将她团团簇拥。 “郡主的脉象转平了!”医生惊喜道,“应该是平安无事了!” “郡主,你觉得怎样?”人群里传来盛嬤嬤的声音,挤到了她的面前,一把将她抱入了怀里用力地揉着,“哎呀,我的小祖宗……可把嬤嬤的魂都吓掉了!” 她被揉得全身骨头都快散架了,勉强止住了哭泣,抬起头看了看房间里乌压压围上来的人,下意识地抹了抹满脸的泪水——然而放下来时,手指间却全是血迹! 怎么回事?她吓了一跳,扭头看到了床榻对面的镜子,不由愣住了:镜子里的她看起来就像个鬼。蓬头乱发,嘴唇苍白,脸上没有一丝血色,双眸深陷,简直像从鬼门关刚回来一样——更要命的是被人画了个大花脸,用浓浓的血红色在眉心、太阳穴、天庭和人中连成了十字符号。乍一看,她几乎都吓了一大跳。 “这……这是怎么回事?”朱颜愕然惊呼,顺手就抓起了手帕往脸上擦去,“苏摩,一定是你这个小兔崽子做的吧?” “不是我!”一个细细的声音从人群里传来,抗议。在人群涌来时,那个小小的鲛人便瞬间默默地被挤到了人群之后。 “不是你又是谁?”她招手让他过来,看了一圈周围的人,“他们可都不会干这种无聊事。” “是时影大人。”忽然间,有人插话。 什么?听到这个名字,朱颜猛然一震,如同一把刀刺入心口,脸色刷地雪白。 说话的是管家,正站在床头恭谨地躬身,向她禀告:“那天属下带人找到郡主时,郡主已经昏迷不醒了,大神官把郡主从地底抱出来,说郡主受了不轻的伤,三魂七魄受了震动,除非自行苏醒,否则千万不可以擦去他亲手画下的这一道符咒,以免神魂受损。” “符咒?”她愣了一下,重新拿过镜子,细细地端详了一下自己脸上的朱红色花纹,恍然大悟:是的,这的确是一道摄心咒!而且,这上面用的不是朱砂,而是……她皱着眉头,用指尖沾了一点红色,在唇边尝了一下,忽然失声惊呼——血? 她顿时呆呆地坐在那里,回不过神来。 师父说过,这天地之间,万物相生相克。六合之中六种力量:金木水火土风,都是可以借用的,唯独血咒却是禁咒,轻易不得使用——因为血咒的力量不是来自于六合天地,而是来自于人,是靠着汲取人之生命而释放,为九嶷神庙所禁忌。 她自小追随师父,也只在几年前坠入苍梧之渊的时候才见他施展过一次血咒——而此刻,师父……师父竟然是用自己的血,给她镇魂? 朱颜不由得颤抖了一下,脱口道:“他……他人呢?” 管家叹了口气,遗憾地道:“大神官把郡主送回来之后,连赤王府的大门都没有进,转头就走了,也不知道有什么事情那么急。” 她没有说话,心里一阵复杂辗转,觉得隐隐作痛。 “看上去,大神官好像受了伤。”管家不无担心地道,“只说了短短几句话,就咳了几次血。” “什么?他受伤了?”朱颜吃了一惊,情不自禁地脱口道。然而顿了顿,又咬住了嘴角,半晌才问:“他……他说了什么?” “大神官说了很奇怪的话。”管家皱起了眉头,似乎有些迟疑要不要复述给她听,“他要我等郡主醒了再告诉您。” “说什么?”朱颜看他吞吞吐吐,有点不耐烦。 “大神官说……”管家迟疑了一下,终究还是压低了声音,如实复述,“让你好好养伤,学点本事——他说他等着你来杀他!” “等着我来杀他?!”她猛然一颤,只觉有一把利剑狠狠插入了心里,痛得全身都发抖——是的!渊死了,死在了师父手里!这个人,双手沾满了血,竟然还敢放出了话,说等着她来报仇!这是挑衅吗? 她只觉得脑子里一团乱,心口冰冷,透不出气来。 “郡主,郡主!你怎么了?”盛嬤嬤看到她的脸色又变得煞白,连忙上前推开了管家急切地问,“又不舒服了吗?要不要叫大夫进来看看?” “我没事。”她只是摇着头,低声道,“你们都出去吧。” “郡主……”盛嬷嬷有些不放心,“要喝点什么不?厨房里备着……” “出去!都给我滚出去!”她忽然歇斯底里地叫了起来,“别烦我!” 郡主虽然顽劣,但对下人一直很客气,从没有发过这么大的火,盛嬷嬷倒吸了一口冷气,连忙站了起来,对管家递了一个眼神,管家连忙将手一摆,带着下人齐刷刷地退了出去。 房间里终于安静下来了,安静得如同一个坟墓。 朱颜独自坐在深深的垂帘背后,一动不动。低头将事情的前因后果想了又想,心里乱成一团,又悲又怒,忽然间大叫了一声,反手就拿起枕头,一把狠狠地砸在了镜子上! 瓷枕在铜镜上碎裂,刺耳的声音响彻空洞的房间。她放声大哭起来——是的,师父居然放话说,等着她来杀他!好,那你给我等着!我一定会来的! 朱颜扑倒在床上,也不知道哭了多久,终于觉得心头的沉重略轻了一些,这才抬起头,胡乱擦拭着脸上的血,咬着牙——是的,报仇!一定要报仇!她手指下意识地在枕头下摸索着,摸到了那一本薄薄的册子,用颤抖的手将它翻开。 开篇便是熟悉的字迹——“朱颜小札”。 古雅的字如同钉子一样刺入眼里,令她打了个冷战。朱颜忍着心里的刺痛,飞快地将册子翻到了最后几页,手指停在了“千树”那一页上——是的,就是这个咒术!如果那时候她学会了这个,渊也就不会死了! 她停在那里,反复看着那一页,手指一遍遍地跟随着册子上比画着,将那个深奥的术法一遍遍地演练,越画越快——如果不是因为她坐在榻上,并未足踏土地,无法真正汲取力量,相信此刻整个赤王府行宫已经是一片森林了。 然而学着学着,她的手指忽然在半空定住了,一大颗眼泪滚落下来。 是的……事到如今,还有什么用呢?渊已经死了,她就算将千树学得再好,也无法令死去的人复活——现在学这个有什么用?应该要学的是……对了!这册子里,有起死回生之术吗? 她心里一动,急急地将册子又翻了一遍。 手指颤抖地一页页翻过,最后停在了手札的最后一页。那里,本来应该是记录着最艰深强大的最后一课的位置,翻开来,上头却只有四个字:星魂血誓。 朱颜心里一振,擦去了眼泪,睁大了眼睛。 接下来,师父详细地记录了这个术法的奥义——这片大地上的每一个人,他们的魂魄都对应着天上的星辰。而这个术法,便是以星辰作为联结、以血作为祭献,通过禁忌的咒术,将受益者的生命延长。 这个咒术的力量是如此强大,只要对方新死未久、魂魄未曾散尽,甚至可以点燃黯星,逆转生死!但与之相配的,则是极其高昂的代价:施术者要祭献出自己一半的生命,来延续对方的生命。 下面有蝇头小楷注释,说明此术是九嶷最高阶的术法,非修行极深的神官不能掌握,一旦施行,可以“逆生死、肉白骨”,乃是“大违天道之术”,“施此术,如逆风执炬,必有烧手之祸”,“若非绝境,不可擅用”。 她一目三行地跳过了那些严厉的警告,直接看了下去,即便是这样触目惊心的警告也丝毫不能减弱她的满心欢喜——太好了!只要她学会了这个术法,岂不是就能用自己的命作交换,将渊从黄泉彼岸拉回来了? 朱颜一阵狂喜,迅速地翻过了这一页,马上又怔住了。 这最后的一页,竟然是被撕掉了! 那一刻,她想起了在苏萨哈鲁的金帐里,他最后拿回了这本册子撕掉最后一页的一幕。是的,他对她倾囊以授,却独独将星魂血誓给拿了回去——难道他早就预见到了会有今天?他为什么会料到有今天? 朱颜怔怔地对着手札看了半天,忽然发出了一声烦躁的大叫,一把将那本册子朝着窗外扔了出去——是的,不管用!什么都不管用!这世上,已经没有任何法子可以把渊救回来了! 忽然间,她听到窗外有簌簌的轻响,如同夜行的猫。 “谁?”她正在气头上,抓起了一只花瓶,“滚出来!” 窗被推开了一线,一双明亮的眼睛从黑暗里看了过来:“我。” “怎么又来了?”朱颜没好气地将花瓶放了回去,瞪了窗外那个孩子一眼,声音生硬,“我不是说过了谁都不要来烦我吗?” 苏摩没有说话,只是轻灵地翻过了窗台,无声无息地跳进房间里,将那本小册子交给了她:“别乱扔。” 然而朱颜一看到封面上熟悉的字迹,心里就腾起了无边无尽的愤怒和烦躁,一把将那本书又狠狠地扔到了地上:“拿开!” 那个孩子看着她发狂的样子,只是换了手,将一个盒子推到了她的面前。 “什么?”朱颜定睛一看,却是那个熟悉的漆雕八宝盒。然而,里面却不光是糖果,也有各种精美的糕点,满满的一盒子,琳琅满目,香气扑鼻。苏摩将盒子往她面前推了推,抬起眼睛看着她,小声道:“吃吧。” “说过了别烦我,没听见吗?”朱颜一巴掌就扫了过去,怒叱,“烦人的小兔崽子,滚开!” “哗”的一声响,那个递到眼前的盒子被骤然打翻,各色糖果糕点顿时如同天女散花一样洒了出来,掉落满地。苏摩蓦然颤了一下,似被人扎了一刀,往后退了一步,默默抿住了嘴唇,看了她一眼。 那一眼令朱颜心里骤然一惊,冷静了下来——是了,这个孩子心眼儿小,如同敏感易怒的猫,随便一个眼神不对语气不好,他都能记恨半天。 “哎……”她开了口,试图说什么。然而苏摩再也不看她,只是弯下腰,将那些散了一地的糖果糕点一个个捡起来,放回盒子里,紧紧抿着嘴角,一句话也不说。 “喂,小兔崽子,你从哪里找来的那么多糖果糕点?”朱颜放缓了语气,没话找话,“是盛嬤嬤让你拿来给我的吗?” 那个孩子没有回答她,只是弯下腰,细心地吹去了糕点上沾着的尘土,放回了那个漆雕八宝盒然后直起了身子,转身就走,也不和她说一句话。 “喂!”朱颜急了,跳起来一把拉住了他,“我和你说话呢!” 苏摩却只是看了她一眼,又转过头去往外走。 “喂!不许走!”她怒了,一把抓住这个瘦弱的孩子,用力拖回来,“小兔崽子,我和你说话呢,闹什么脾气?” “我不想和你说话。”苏摩冷冷道,用力挣开了她的手,“烦死了,滚开!” 没想到自己说的话这么快就被原封不动地反弹了回来,朱颜不由得噎了半晌。眼看那个孩子朝着外面就走,她连忙往前一步,想把他拉回来——然而重伤之下昏迷了半个月,哪里还有一点力气?她刚迈出一步,只觉整条腿仿佛是醋里泡过那么酸软顿时便踉跄了一下,重重跌在了地上。 那孩子已经走到了门外,回头看到她狼狈的样子,不由得停了下来。 “好痛!”朱颜连忙捂着膝盖嘀咕了一声,“痛死了!快来扶我一把!” “……”苏摩停顿了一下,回身看了她一眼,眼神如同一只受过伤的小兽警惕地望着人类,正在迟疑要不要靠近。 看到孩子的神色,朱颜连忙哄他:“别生气了……刚才是我不对。你小人不记大人过,别让我摔死在这里,好不好?” 苏摩停了片刻,最终还是转身走了回来,伸出细小的手臂,用力将她从地上搀扶了起来,面无表情地把她送回了榻上,转身就走。 “哎!”朱颜连忙一把拉住了这个孩子,好声好气地说道,“我刚才心情不好,对你乱发火了,对不起,请你原谅我。” 苏摩只是冷冷斜了她一眼,问:“为什么心情不好?” “因为……因为……”朱颜说了一句,停顿了半晌,声音有点发抖,“你知道吗,我最喜欢的那个人,他死了!” “你说的是那个鲛人吗?”那个孩子终于转过头来看着她,眼神变幻,有些吃惊地问,“他....他死了?” “是啊。”朱颜咬牙点了点头,终于哭了出来。 这一次她没有作假,是真的哭得痛彻心扉,一时间连停都停不下来。苏摩怔怔地看着她哭泣的样子,脸上露出了不知所措的表情——仿佛有点惊讶,又有点畏惧,手臂动了一动,摸了摸她的肩膀,却又放下。 孩子似乎也不知道说什么好,许久才开了口,声音细细地说:“最喜欢的人死了?那应该真的会很难过吧……就像……就像我阿娘死了一样,会让人觉得……虽然这世上那么大,以后却只能自己一个人活着了。” 那句话简直是直插心肺的痛,那一刻,朱颜再也忍不住,放声大哭起来。 孩子看着她,终于迟疑地伸出小手,摸了摸她的头发,口里轻声道:“好了……不要哭了。”顿了顿,看她还是哭得伤心,便从盒子里拿出了一颗康康果,剥了糖纸塞过来:“吃吧。” 她捏在手里,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孩子拿起手绢,小心地替她擦去满脸的血泪,眼神里的阴鸷和猜疑完全不见了,嘴里轻轻地念着:“好了好了,不要哭了。你是大人了啊……怎么还能哭成这样呢?” 朱颜没有理睬,只管放声大哭,这一哭便哭了半个时辰。直到她好容易哭得没有力气了,那个孩子才放下了手绢,俯身将漆雕八宝盒推了过来:“吃点东西吧,不然你连哭都没力气了。” 朱颜呜咽着,将那颗康康果吞了下去,一口气吃了十几颗糖。 “慢点……慢点。”苏摩拍着她的后背,低声劝,又从地上捡起了那本小册子,放在了她面前,“别乱扔,这东西丟了被捡走了就麻烦了。” 朱颜擦着眼泪,看了他一眼:“你看过了?” 苏摩没有否认,只是点了点头。 “看得懂吗?”她问。 孩子点了点头,想了一下,又摇了摇头。 “上面是空桑上古的文字,你估计看不懂。回头我翻译出来讲给你听。”朱颜叹了口气,声音因为一场痛哭而有些嘶哑,“等学会了这些,以后天下再也没人敢欺负你了!” “真的吗?”苏摩一喜,然而眼神瞬间又暗淡了,迟疑地问,“我是鲛人……学你们的东西,你的师父会同意吗?” 她愣了一下,一想到师父,心里有一阵怒火冲上来,脱口道:“才不管!这个家伙杀了渊,我和他势不两立!他再也不是我师父了!” 苏摩愣了一下,忽地明白过来:“你喜欢的人,难道是被你师父杀了的?” 朱颜点了点头,眼神黯淡了下去,用力咬着嘴唇才咽下了泪水,沉默了片刻,哑声道:“我……我会替他报仇的!”说到最后一个字的时候,她已经带了哭音,恶狠狠地道:“我一定会替他报仇的!” “……”那个孩子看着她,忽然抬起细小的手臂,轻轻抱了她一下。 这一场伤,令她足足在榻上休养了一个月。 在这足不出户的一个月里,朱颜只觉得自己如同一只被困在牢笼里的鸟,无比地低落和烦闷,偶尔兴致刚刚略微好一点,只要一想起师父的绝情和渊的死,心情便立刻跌落到谷底。心情一差,脾气便跟着变坏,连盛嬤嬤在内的所有人都被她骂了一个遍,渐渐地,侍女们都不敢再到她跟前来了。 只有苏摩,还是每天来房间里陪伴她。 大部分时间,这个孩子并不说话,只是沉默地陪着她坐着。她打起精神,把里面难懂的上古蝌蚪文翻成空桑文,再耐心地讲给这个孩子听,同时自己也在心里温习默诵了一遍。就这样,在短短的一个多月内,她竟然将手札上的所有术法都学会了。虽然有些还不能彻底领会,但都已经大致过了一遍。 当册子翻到了最后一页时,她忽然有一种空洞的感觉。 是的……缺了最后一页,学什么都是没用! 那个沉默寡言的孩子陪伴她挨过了这一段生不如死的日子。很显然,从小孤僻的他,此生从未和其他人建立过太深的联系,不擅长言辞,也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她,每天只是不说话陪伴在她身边,低下头认认真真地翻阅着手里的册子。 终于有一天,翻到最后,他忍不住指着被撕掉的那一页,好奇地问她:“这上面.,本来写的是什么?” “星魂血誓。”朱颜看着那缺失的一页,低声解释,“最高的禁忌血咒,可以逆生死、肉白骨,转移星辰——可是师父竟然把它撕掉了……”说到这里她又生气起来,咬着牙,“他一定是知道会有今天,才故意这么做的!真是老奸巨猾!” 那个孩子没有说话,只是看着星魂血誓的释义,许久,才轻声道:“即便是你学会星魂血誓,也救不了喜欢的那个人啊!”孩子抬起头来看着她:“这个术法只对空桑人起作用吧?鲛人没有魂,又怎么能够靠着这个术法复生呢?” “……”那一瞬,朱颜竟然愣住了。 是的,鲛人和陆地上的人类不同,是没有三魂七魄的。他们来自大海,在死后也不会去往黄泉转生,只会化成洁净的云,升到天上,然后再成为雨水回到大海,进入永恒的安眠。既然没有魂魄,星魂血誓又怎能对他们有效? 这是最简单的道理,她本该一想就明白的。可是,在急痛攻心的情况下,她竟然一直没有想通这一层! 那一瞬,她只觉得心里涌出无穷无尽的绝望,整个人顿时委顿了下去。 “是啊……你说得没错。无论如何,我都救不了渊!”她声音有些发抖,顿了顿,喃喃道,“所以……所以,我就只能找师父去报仇了?” 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她心里骤然揪紧,几乎有哭音。 那个孩子在一边静静地看着她,眉头蹙起,小脸上也有担忧的神色。 “你师父很厉害,你打不过他的,”他说,“你教我,我帮你打。” 那一瞬,朱颜心中一震,再也忍不住地掉下了眼泪来。 第十九章:师徒之缘 自从在星海云庭受了重伤,朱颜在赤王府里躺了一个多月才渐渐恢复了元气。等她进了饮食,恢复了一点气色,赤王府上下无不欢庆。 她重伤初愈,平日里只能和苏摩在房间里切磋一下术法,聊聊天,直到五月初才下地行走,第一次回到了庭院里。 外面日光明丽,青空高远,令卧床已久的人精神一振。 “啊……菡萏都蓄起花蕾了?这么快?”朱颜呼吸着久违的新鲜空气,却看到了池塘里的花,不由得有些吃惊地喃喃。再转过头去,发现墙角的一架荼蘼也已经开到了最盛处,显出了凋败的迹象。那一刻,她忽地想起了那一句诗—— 最是人间留不住,朱颜辞镜花辞树。 回忆起来,这一年的时间,似乎过得分外快呢……不过短短数月,世事更迭、变乱骤起,她一直平顺的人生大起大落,在半年里经历了无数之前从未想过的事情。现在站在叶城温暖和煦的春风里,回想初嫁苏萨哈鲁那天,师父打着伞从雪夜里向她走来的样子,竟恍然像是前世的事情,如此遥远,恍如梦幻。 是的,师父他……他把渊给杀了! 她曾经是那么地依赖他、信任他,可是,他却毫不留情地摧毁了她的一切! 大病初愈后,朱颜怔怔地站在庭院里望着暮春的青空,心里恍恍惚惚,空空荡荡,觉得一切似乎都是假的,就像是做了一场梦。 是的……真希望这都是一场梦啊,醒来什么事都没有,那就好了。可是,这一切虽然残酷,却都是真的!渊死了……她要为他报仇! 朱颜一想到这里,胸口血气上涌,便变了脸色。是的,既然她要为渊报仇,便不能什么也不做地坐以待毙。以她现在的微末本事,师父一只手都能捏死她,如果不抓紧时间日夜修炼,此生此世是没有报仇的指望了。 她支开了盛嬷嬷和所有的侍女,独自走到了花园最深处人迹罕至的回廊,站住身,打量了一下周围的环境——这里是个九曲回廊,周围翠竹环绕,没有人居住,安静而偏僻,倒是很适合修炼。 朱颜刚走到石台上,双手虚合,忽然间觉得身后有一双眼睛。 “谁?”她骤然回身,看到了藏在假山后的那个鲛人孩子。 苏摩没有和其他人一起离开,依旧跟着她来到了这里,远远地看着。 “怎么了?”她忍不住皱了皱眉头,“你是怕我有什么事吗?放心,我还要为渊报仇呢,现在要好好修炼,可不会想不开。” “……”那个孩子沉默着,却不肯回去。 朱颜想了一想,招了招手,让那个孩子过来:“哎,你不是想要学术法吗?先看看我怎么练,如何?” “在这里?”苏摩愣了一下,眼里露出了一丝光芒。 “嗯。你坐那边走廊底下去,免得伤到了。”朱颜指了指不远处的长凳,让苏摩避开一点,然后便退入了天井,在中心站定。那个孩子在远处乖乖地坐下,静默地看着她,湛碧色的眼睛里出现了一丝罕见的好奇。 天高气爽,朱颜沐浴在倾泻而下的日光里,微微闭上了眼睛,将双手在眉间虚合。 那一瞬间,她心里的另一只眼睛在瞬间睁开,凝视着这天和地。 她缓缓将双手前移展开,十指微微动了动。 忽然间,那落了一地的荼蘼花簌簌而动,竟然一朵一朵地从地上飞起,排列成了一条线,飘浮到了她的掌心上! “啊?”那个鲛人孩子坐在廊下,眼睛一亮。 “看!”朱颜抬起手,对着手掌心轻轻吹了一口气——只听“刷”的一声,那些凋落的花朵忽然间如同被春风吹拂,瞬间重返枝头,盈盈怒放! “啊!”苏摩再也忍不住,脱口惊呼了起来。 “这只是最基本的入门工夫。”朱颜拍了拍手,对一边的孩子解释道,“提升个人灵力,固然是必要的。可是人生不过百年,即便一生下来就开始修炼,又能攒下多少力量呢?所以,最重要的是控制六合之中五行万物的力量,为自己所用。知道吗?” “嗯。”那个孩子似懂非懂地点着头,忽然开口,“可是……我们鲛人可不止百年啊,我们能活一千年呢!” “……”朱颜被他噎了一下,忍不住白了这孩子一眼,“好吧,我是说空桑人!我教你的是空桑术法好不好?” 苏摩努力理解着她的话,又问:“六合五行?那又是什么?” “金木水火土谓之五行,东南西北天地谓之六合。在它们中间,有着无穷无尽的力量在流转。凡人只要能借用到万分之一,便已经不得了啦!”朱颜尽量想说得直白浅显,然而显然并没有昔年师父那么大的耐心,双手再一拍,道,“落花返枝算什么,我再给你看一个厉害的!” 她手腕一翻,十指迅速结了一个印,掌心向上。不到片刻,头顶的万里晴空中,骤然凭空出现了一朵云! 那朵云不知道是从何处招来的,孤零零地飘着,一路逶迤,不情不愿,似乎是被一根无形的线强行拖来,停在了庭院的上空,几经挣扎扭曲,最后还是颤巍巍地不能动。 “啊?这云……是你弄来的吗?”苏摩忍不住轻声惊呼。 “从碧落海上抓了一朵最近的!”她带着一丝得意道,却微微有些气喘,显然这个术法已经是颇耗灵力,“你看,操纵落花返回枝头,只是方圆一丈之内的事。而力量越大的修行者,所能控制的半径范围也越大——” “那最大的范围能有多大?”孩子的眼睛里有亮光,惊奇不已,“有……有整个云荒那么大吗?” 朱颜想了一下,点了点头:“有。” “啊……”孩子情不自禁地发出了一声惊叹,“这么厉害?!” “当你修炼到最高阶位的时候,五行相生,六合相应,便能借用这天下所有的力量为自己所用!”她微微提高了声音,抬起手,指着天空那一朵云,“你是鲛人,天生可以操纵水的力量——只要你好好修炼,到时候不但可以呼风唤雨,甚至还能控制 整个七海为你所用呢!” 苏摩“啊”了一声,小脸上露出吃惊憧憬的表情来。 她默默念动咒术,在双手之间凝聚起了力量,飞速地变换着手势。万里晴空之上,那小小的一团云被她操控着,随着她手势的变化,在天空里变出各种各样的形状;一会儿是奔马,一会儿是骆驼,一会儿又是风帆……如同一团被揉捏着的棉花。 “啊……”鲛人孩子在廊下看得目瞪口呆,说不出话来。 “看,竹鸡!”最后,朱颜把那朵云揉搓成了她刚吃完的竹鸡的形状,不无得意地抬起手指着天空,“怎么样?我捏得像吧?” 苏摩嘴角一动,似是忍住了一个笑,哼了一声:“这明明是一只……一只肥鹅。” “胡说八道!”朱颜刚要说什么,忽然头顶便是一暗。 头顶那朵饱受蹂躏的云似乎终于受不了折磨,骤然变暗。乌云盖顶,云中有倾盆大雨轰然而下,雨势之大,简直如同水桶直接泼下来一般! 朱颜站在中庭,压根来不及躲避,就被直统统地淋成了落汤鸡。 “哈哈哈哈!”她湿淋淋地站在雨里发呆,却听到苏摩在廊下放声大笑。 “笑什么!”她本来想发火,然而一转头忽地又愣住了——这么多日子以来,还是第一次听到这个孩子放声大笑吧?这个阴郁孤僻的鲛人孩子以前不知道受了多少折磨,眼神里总是带着无形的戒备和敌视,遍体是刺。而这一笑简直如同云破日出,璀璨无比,令人心神为之一夺。 朱颜看在眼里,满腹的怒气便散去了。 “没良心的,我还不是为了教你?”她嘀咕了一声,抹了抹满头的雨水,等回过神抬起头来,那朵号啕大哭的乌云早就飞也似的逃得不见了踪影。 “给。”苏摩跳下地来,递过来一块手巾。孩子的眼睛里闪着亮光,仿佛有人在他小小的心里点起了一盏灯,他抬头看着她,语气都变得有些激动:“这些……这些东西,你……你真的打算都教给我?我学了真的可以控制七海吗?” “叫我一声姐姐,”她刮了一下那个小鲛人的鼻子,“叫了我就教给你。” 苏摩有些不高兴:“我都七十二岁了,明明比你老。” “不愿意就算了。”朱颜哼了一声,“那我走了。” 当她扭过头去装作要离开的时候,那个孩子的嘴角动了动,却没有发声,似乎有无形的力量在他心里设了一个牢笼,将什么东西给死死地关了进去,无法释放。 “哎,真的不肯啊?”她装模作样地走到回廊尽头,眼看他不动,又飘了回来,没好气地瞪了一眼,“臭脾气的小兔崽子!” 苏摩站在那里,嘴唇翕动了一下,嘴形似乎是叫了一声姐姐,声音却是怎么也发不出朱颜叹了一口气,也不好再为难他,便戳了戳他的额头,道:“好了好了,教你啦!今天我先给你看一遍所有的术法,让你大概有个了解——然后明天再选择你最感兴趣的入门,好不好?” “好!”苏摩用力地点头,两眼放光。 朱颜用手巾草草擦了一把头脸,重新回到了庭院里,开始演练从师父那个手札上刚学会的术法、从最简单的纸鹤传书、圆光见影,到略难一点的水镜、惑心,到更难的定影、金汤、落日箭…...一个一个施展开来。 或许是这些日子真的突飞猛进了,或许是来不及救渊的记忆令她刻骨铭心,这一次,那么多那么复杂的咒术,她居然一个也没有记错,飞快地画着符咒,瞬间就从头到尾演练了一遍!到最后,便轮到了最艰深的防御之术:千树。 当她结印完毕,单手按住地面,瞬间无数棵大树破土而出,小小的庭院转瞬成了一片森林! 苏摩在一边定定地看着这一切,小脸上露出目眩神迷的表情来——这个来自大海深处的鲛人孩子似乎第一次感到了天地间澎湃汹涌的力量,为这些术法所震慑,久久不语。 “怎么样,我厉害吧?”她擦了擦额角的微汗,无不得意地问。 “嗯”苏摩看着她,用力地点了点头,眼里露出由衷的敬佩。 “来,我教你。”她在将所有术法演练过一遍后也觉得疲累无比,便拉过他,将师父给她的那一卷手札拿了出来,翻开,“我们从最基本的五行生克开始……” 苏摩非常认真地听着,一丝不苟地学习,甚至拿出笔将手札上那些上古的蝌蚪文用空桑文重新默写了一遍,方便背诵。 然而,奇怪的是,这个孩子看着聪明无比,但学起术法来却是十分迟钝,任凭她耐着性子一遍又一遍地复述,居然什么都记不住,半天下来,就连最简单的七字都背不下来。 苏摩仿佛也有些意外,到最后只是茫然地看着那一卷手札,湛碧色的眸子都空洞了。 “没事,刚开始学的时候都会慢一点的。”朱颜强自按捺住了不耐,对那个孩子道,“我们先去吃晚饭吧……等明天再来继续!” 然而,到了第二天,第三天,无论怎么教,苏摩始终连第一个口诀都记不住。 “喂!你到底有没有在听啊?”朱颜性格急躁,终于不耐烦起来,劈头就打了他一个爆栗子,“那么简单的东西,就七个字,连鹦鹉都学会了,你怎么可能还记不住?”孩子没有避开她的手,任凭她打,咬紧了牙关,忽然道:“可是,我……我就是记不住!这上面的字……好像都在动。” “什么?”朱颜愣了一下。 “不知道为什么……我就是记不住!”苏摩低下头看着手札第一页,眼里流露出一种挫败感,喃喃,“那些字,我一眼看过去清清楚楚,可到了脑子里,却立刻就变成一片空白了。就好像……就好像有什么东西挡住了一样。” “……”朱颜越听越是皱眉头,不由得点着他的额头,怒骂,“怎么可能?才七个字而已!你们鲛人是不是因为发育得慢,小时候都特别蠢啊?” 苏摩猛然颤了一下,抬头瞪了她一眼。 朱颜愣了一下,下意识地闭上了嘴。这个孩子大约由于童年时遭受过太多的非人折磨,心理脆弱非常,只要一句话就能令他的眼睛从澄澈返回到阴暗。真是养不熟的狼崽子…… “哎,算了,我怕了你!”她嘀咕了一声,“你自己练吧。” 她扔下了那个孩子,自顾自进了庭院。侍女战战兢兢地跟在她后面,不敢凑得太近生怕这个小祖宗忽然间又翻脸闹脾气。 外头传来一阵喧闹声,似是管家在迎送什么宾客。 “谁啊?”她顺口问。 盛嬷嬷在一边笑道:“大概是总督大人又派人来问安了。” “白风麟?”朱颜怔了一下,“他来干什么?” “郡主昏迷的这段日子,总督大人可是亲自来了好几趟!每次都送了许多名贵的药材补品……哎呀呀,郡主你就是活一百年也用不了那么多!”盛嬷嬷笑了起来,脸皱成了一朵菊花,“最近几天大概是外面局势紧张,忙不过来,所以才没亲自来探望了,但还是每日都派人送东西过来。” “他怎么忽然那么巴结?”她心里咯噔了一下,觉得有些不舒服,嘀咕,“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 盛嬤嬤笑眯眯地看着出落成一朵花的赤族小公主:“窈窕淑女,君子好逑。郡主那么漂亮的女孩儿,自然每个男人都想献殷勤……” “哼,我在叶城出了事受了伤,他一定是担心我会转头在父王面前告他的状,所以才来百般讨好罢了。”朱颜却是想得简单,冷哼了一声,忽然想起了一事,不由得转头问,“对了,我父王呢?我病了那么久,他怎么都没来看我?” “王爷他……”盛嬤嬤愣了一下。 “我父王怎么了?”朱颜虽是大大咧咧,心思却是极细,一瞬间立刻觉得有什么不对,瞪着眼睛看住了盛嬷嬷,“他到底怎么了?为什么一到叶城就把我扔在了这里,那么久没来看我?” 盛嬷嬷咳了一声,道:“王爷其实是来过的。” “啊?”她不由得吃了一惊,“什么时候?” “就是郡主受了伤回来后的第三天。”盛嬷嬷道,“那时候大神官把郡主送回来,同时也通知了在帝都的王爷赶来。” “真的?”朱颜一时有点反应不过来,“那……父王呢?” “王爷在病榻前守了一天,看到郡主身体无虞之后,便匆匆起身走了。”盛嬷嬷有些尴尬地道,“说是在帝都还有要事要办,不能在这里耽搁太久。” “什么?”她有点愣住了,一下子说不出话。 父王虽然是霹雳火般的暴脾气,但从小对自己的宠爱却是无与伦比。她有一次从马上摔下来,只不过扭了脚,他都急得两天吃不下饭,这次她受了重伤,父王却居然不等她醒来就走了?到底是什么样天塌下来的大事,才能让他这样连片刻都等不得? 朱颜心里不安,思量了半日想不出个头绪来,不由得渐渐急躁起来。 “到底有什么急事啊!”她一跺脚,再也忍不得,转头便冲了出去,直接找到了管家,劈手一把揪住,“快说!我父王为什么又去了帝都!那边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为什么他这么急? “这……”管家正在点数着一堆总督大人府送来的贺礼,一下子被揪起来,不由得变了脸色,“郡主,这个属下也不知道呀! “胡说!”朱颜却不是那么好蒙骗的,对着他怒喝,“你是父王的心腹,父王就算对谁都不交代,难道还不给你交代上几句?快说!他去帝都干什么?” “这……”管家满脸为难,“王爷叮嘱过,这事谁都不能说!就是郡主杀了属下,属下也是不敢的。” 听到这种大义凛然的话,朱颜气得扬起了手,就想给这人来一下。旁边盛嬤嬤连忙惊呼着上前拉开,连声道:“我的小祖宗哎……你身体刚刚好,这又是要做什么?快放开快放开……” 朱颜看了管家一眼,冷笑了一声,竟真的放下了手。当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时,她却聚然伸出手,快得如同闪电一般点住了管家的眉心! 她的指尖有一点光,透入了毫无防备的管家的眉心。 那是读心术——只是一瞬间,她便侵入了这个守口如瓶的忠仆的内心,将所有想要知道的秘密瞬间直接提取了出来! “郡主!”盛嬷嬷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连忙扑过来将两人分开,死死拉住了她的手,“你在做什么?天……你、你把管家都弄晕过去了!” 然而那一个刹那朱颜已经洞察了一切,往后连退了两步:“什么?!” 当她的手指离开时,对面的管家随即倒了下去,面如纸色。然而朱颜完全没有顾得上这些,只是站在那里发呆。忽然间一跺脚,转头便往里走去。 “郡主……郡主!”盛嬷嬷扶起了管家,用力掐人中唤醒他。那边却看到朱颜冲进房间,随便卷了一些行李,便匆匆往外走,不由得吃了一惊,连忙赶上来,一迭声叫苦:“我的小祖宗哎!你这又是要做什么?” “去帝都!”朱颜咬着牙。 盛嬤嬤懵了:“去帝都?干吗?” “去阻止父王那个混蛋!我再不去,他……他就要把我卖了!”她恨恨道,几乎哭出声来。是的,刚才,她从管家的脑海里直接提取出来了父王所说过的话,一句一句,如同亲见—— “既然阿颜没有大事,我就先回帝都了,白王还在等我呢!那边事情紧急,可千万耽搁不得。你替我好好看着阿颜,不要再出什么岔子了。” “王爷密会白王,莫非是要两族结盟?” “不错,白王提出了联姻,我得赶着过去和他见面。这门婚事一成,不但我族重振声望,阿颜也会嫁得一个好夫婿,我也就放心了。” 她只听得一遍,便冷彻了心肺。 什么?她的上一个夫君刚死了没几个月,父王居然又要谋划着把她嫁出去!他……他这是把亲生女儿当什么了? 朱颜气得浑身发抖,牵了马就往外走。 是的,她得去阻止父王做这种蠢事!他要是执意再把她嫁出去,她就和他断绝父女关系!然后浪迹天涯,再也不回王府了! 然而,她刚要翻身上马,看到了跟在后面的瘦小孩,愣了一下,皱着眉头不耐烦地道:“苏摩,怎么了?你就好好待在这里吧!别跟来了。” 那个孩子却摇了摇头,拉住了她的缰绳,眼神固执:“我跟你去。” “哎,你跟着来凑什么热闹!别添乱了,”朱颜心情不好,有些急躁起来,便用马鞭去拨开他的手,嘴里道,“我只是要出去办点要紧事而已!你就不能听话一点吗?” 不,,那孩子也是倔强非常,怎么都不肯放手——仔细看去,孩子眼睛深处其实隐藏着深深的恐惧和猜疑,然而,着急要走的赤族郡主并没有注意到,只是气急:“放手!再不放我抽你了啊!” 可是苏摩死死地拉住她的马缰,还是怎么也不肯放。 “我真的打你了啊!”她气坏了,手里的马鞭高高扬起,刷地抽了他的手一下——那一下并不重,只是为了吓吓这个死缠着她不放的孩子,然而那一刻苏摩瞬地颤抖了一下,眼神忽地变了。 “你打我?”那个孩子有些不敢相信地看着手背上那一道鞭痕,又抬头看了她一眼。朱颜被他的眼神刺了一下,然而在气头上没有立刻示弱,怒道:“谁让你不肯放?自己找打!” “……”苏摩忽地放开了手,往后退了一步,死死看着她。 “哎呀呀,我的小祖宗,你们闹什么呢?”盛嬷嬷趁着这个空当追了上来,拦住了马头,苦着一张老脸迭声道,“快下马吧!别闹了,如今外面到处都戒严了,你还想跑哪儿去?” “戒严?”朱颜愣了一下,“为什么?” “还不是因为前日星海云庭的事?真是没想到,那儿居然是复国军的据点,窝藏了那么多逆贼!”盛嬤嬤一拍大腿,露出了不敢相信的表情,“如今总督大人派人查抄了星海云庭,封锁了全城,正在挨家挨户地搜捕复国军余党呢!” “……”她听得一惊,不由脱口,“真的?” “当然是真的!”盛嬷嬷拉住了缰绳,苦口婆心地劝告,“外面如今正在戒严,没有总督大人的亲笔手令,谁也不许出城——你又怎么可能出去?” 朱颜愣了一下,脸上的神色凝重了起来。 渊本来是复国军的左权使,如今却已经被师父杀了。那么说来,鲛人目下正是群龙无首的时候,白风麟借此机会调动军队全城搜捕,只怕形势更加严峻——她一想到这里,心里便是沉甸甸的,满是忧虑。 是的,她还是得出门一趟,顺便也好查探一下外面的情况。 朱颜二话不说地推开了盛嬷嬷的手,道:“无论如何,我还是要去一趟的!” “哎哟,我的小祖宗哎!”盛嬷嬷一迭声地叫苦,“你这是要我的命哪!” “放心,我会先去总督府问白风麟要出城手令,不会乱来。”朱颜顿了顿,安慰了嬷嬷一句,又指了指一边的苏摩,“你们在府里,替我看好这个小兔崽子就行了。” “不!我不要一个人在这儿……”那个孩子却叫了起来,看了看周围,声音里有一丝恐惧,“这里……这里全是空桑人!” “放心,他们不会虐待你的。我只是去办一件事,马上回来。”她想了想,从怀里拿出一本手札,扔到了苏摩的怀里,“喏,我把手札全部都翻译成空桑文了,你应该看得懂。有什么不懂的回来问我——记着不要给别人看。” 然而苏摩只是站在那里,看着她,不说话。这个孤僻瘦小的孩子,眼眸里的表情却经常像是个饱经沧桑的大人。 街上还是如同平日一样,热闹繁华,并不见太多异常。只是一眼扫过去,熙熙攘攘的人群里果然再也不见一个鲛人。朱颜策马在大街上疾奔,每个路口都看到有空桑战士驻守,正在挨个地盘查行人,更有许多战士正在挨家挨户地敲门搜索,竟是一户也不曾落下。 靠着腰间赤王府的令牌,她一路顺利地过了许多关卡,满心焦急地往总督府飞驰而去。然而,在一个路口前,她眼角瞥见了什么,忽然勒马停住了,抬头看向了墙上。 那里贴着几张告示,上面画着一些人像,是通缉令。 迎面一张就画着她熟悉的脸。下面写着:“复国军左权使,止渊。擒获者赏三千金铢,击毙者赏两千金铢,出首者赏一千金铢。” “什么?”朱颜吃了一惊,忍不住转头问旁边的士兵,“这……这个左权使,不是死了吗?怎么还在通缉?” “哪里啊,明明还活着呢!”士兵摇头,“如果真的死了,叶城哪里会被他搅得天翻地覆?” “什么?”朱颜全身一震,一把将那个士兵抓了过来,“真的活着?” “当……当然是真的啊!”士兵被吓了一跳。 “……”她只觉得双手发抖,眼前一阵发白,二话不说,扔掉了那个快要喘不过气来的士兵,一把将墙上贴着的通缉令撕下来,策马就向着总督府狂奔而去。渊……渊还活着!他,他难道从师父的天诛之下活下来了? 怎么可能!师父的天诛之下,从未有活口! “郡……郡主?”正好是白风麟的心腹福全在门口当值,一眼认出了她,惊得失声,连忙迎了上去,“您怎么来了?小的刚刚还去府上替大人送了补品呢!不是说郡主您还在卧病吗?怎么现在就……” “白风麟在吗?”朱颜跳下马,将鞭子扔给门口的小厮,直接便往里闯。 “郡主留步……郡主留步!”直到她几乎闯到了内室,福全才堪堪拦住了她,赔着笑脸道,“总督大人不在,一早就出去了。” “怎么会不在!”她一怔,不由得跺脚,“去哪里了?” “星海云庭出了那么大的事,总督这些日子都在忙着围剿复国军,很少在府邸里,”福全知道这个郡主脾气火暴,因此说话格外低声下气,“今天帝都派来了骁骑军帮助平叛,总督一早就去迎接青罡将军了。” “那好,我问你也一样,”朱颜也不多说,一把将那张通缉令扔到了他的怀里,“这上面说的是真的吗?” “什……什么?”福全愣了一下,展开那张通缉令看了看,满怀狐疑地喃喃道,“没错。这上面的人,的确是叛军逆首!” “我不是说这个!”她皱眉,“这通缉令上的人,如今还活着吗……?” 福全一时间没明白她为什么要这么问,又看了一眼通缉令,点了点头,口里赔笑:“自然是还活着。这个逆党首领三天之前还带着人冲进了叶城水牢,杀伤了上百个人,劫走了几十个复国军俘虏呢……” 八*零*电*子*书 *w*w*w*.t*x*t*8*0.*c*o*m “真的?”朱颜脱口道,只觉得身子晃了一晃。 “当然是真的。为何有这一问?”福全有些诧异,看着她的脸色,“莫非郡主有这个逆首的下落?” 她没有回答,只是慢慢地摸索着找到了一张椅子,坐了下来,猷地松了一口气。 沉默了片刻,忽然失声笑了起来。 “郡……郡主?”福全愣住了。她笑什么? “哈哈哈.....”她仰头笑了起来,只觉得一下子豁然开朗,神清气爽,心里沉甸甸压了多日的重担瞬间不见,笑得畅快无比,“还活着……还活着!太好了!居然还活着!” “……”福全在让不知道说什么,满头雾水地看着这个赤王的千金坐在那儿,一边念叨,一边笑得像个傻瓜。 “太好了!渊……渊他还活着!” 隔着一道深深的垂帘,内堂有人在静静地听着她的笑。 “咕。”身边白色的鸟低低叫了一声,抬眼看了看他的脸色,有些担忧畏惧之色。然而时影坐在叶城总督府的最深处,听着一墙之隔那熟悉的银铃般的笑声,面色却沉静如水,没有丝毫的波澜。 她笑得这样欢畅,这样开心,如同一串银铃在檐角响起,一路摇上云天,听得人心里也是明亮爽朗了起来——想必这一个多月的时间里,她也经受了不少的折磨和煎熬吧。 所以在压力尽释的这一刻,才会这样欢笑。 原来,在她的心里,竟是真的把那个鲛人看得比什么都重。 “不过……为什么师父要瞒着我?还说等着我找他报仇?”笑了一阵,朱颜才想到了这个问题,嘀咕了一声,有些不解,“渊要是没死,我迟早都会知道的呀!他为什么要故意那么说?” 帘幕后,时影微微低下了头,看着手里的玉简,没有表情。重明抬起四只眼睛看了他一眼,却是一副洞察的模样。 “算了……师父一向冷着脸,话又少,估计是懒得向我说这些吧?”外头朱颜又嘀咕了一声,“让渊跑了,他大概也觉得很丢脸,所以不肯说?真是死要面子啊……” 重明咕噜了一声,翻起四只怪眼看了看身边的人,用喙子推了推他的手——你看你看,人家都想到哪儿去了?心里的想法若是不说出来,以那个死丫头的粗枝大叶,下辈子都未必能明白你的心意吧? 然而时影袖子一拂,将嘀嘀咕咕的神鸟甩到了一边,冷着脸不说话。 外面,朱颜嘀咕了几句,没想明白是怎么回事,又觉得有点侥幸,拍了拍胸口,松了口气:“太好了!既然渊没死,我也就不用找师父报仇了!哎,说句老实话,我一想起要和师父打,真是腿都软了。” “啊?”福全在一边听她笑着自言自语,满头的雾水。 帘幕后,重明听得摇了摇头,眼里露出嘲讽。 “本来想着,就算我打不过,被师父杀了也是好的。”朱颜摇了摇头,叹了口气,“现在好像也不用死了。” 她最后一句极轻极轻,帘幕后的人却猛然一震。 “啊?郡主还有个师父?”福全听得没头没尾,只能赔笑着,勉强想接住话题,“一定是个了不起的人物吧?” “那是。”朱颜笑了起来,满怀自豪,“我师父是这个云荒最厉害的人了!” 帘幕后,时影的手指在玉简上慢慢握紧,还是没有说话。 “哎,”朱颜在外面又叹了口气,不知道又想起了什么,忧心忡忡,“不过等下次再见到,他一定又要打我了——我这次捅的娄子可大了!” 是啊,谁叫那天她气昏了头,竟嚷着要为渊报仇、要杀了师父?对了,还有,她以前那句随口的奉承谎话也被他戳穿了!天哪……当时没觉得,现在回忆起来,那时侯师父的表情真是可怕! 她怔怔地想着,不由得打了个寒战。 算了,既然师父没杀渊,就没什么事情了。反正她也不用找他报仇,也不用你死我活……最多挨几顿打,软磨硬缠一下,估计师父也就和以前一样原谅自己了。 她满心愉悦地站了起来,一伸手将那张通缉令拿了回来,对福全道:“哎,没事了!对了,等白风麟回来,你跟他说,我要去帝都一趟,想问他要个出城的手令——回头让他弄好了,我明天再来拿。” 她说得直截了当,只当统领叶城的总督是个普通人一般呼来喝去。 “郡主要出城?”福全有些诧异,但不敢质问,只能连声应承,“好,等总督大人回来,属下一定禀告!” “嗯,谢谢啦。”朱颜心情好,笑眯眯地转过身。 她转过身,准备离去,外面暮春的阳光透过窗帘,淡淡地映照在她身上,让这个少女美得如同在云霞之中行走,明丽透亮。 眼看她就要走,房间里,重明用力地用喙子推了推时影的手臂,四只眼睛骨碌碌地转,急得嘴里都几乎要说出人话来了。然而白袍神官坐在黑暗深处,手里紧紧握着那一枚玉简,低下头看着手心,却依旧一言不发。 赤王的小女儿心情大好,一蹦一跳地往外走去。然而,刚走到台阶边,忽然感觉背后有一道劲风袭来! “谁?”她吃了一惊,来不及回头,想也不想抬起手,刷地结了一个印——这些日子以来她的术法突飞猛进,挥手之间便已经结下了“金汤之盾”,只听“吖”的一声,有什么东西一头撞上了无形的结界,瞬间发出了一声重重的闷响,摔在了地上,整个结界都颤抖了一下。 “啊?”她定睛一看,不由得失声惊呼,“四……四眼鸟?” 果然,有四只血红色的眼睛隔着透明的结界瞪着她,骨碌碌地转,愤怒而凶狠。刚才的一瞬间,化为雪雕大小的重明从内室冲出,想要上去叼住她的衣角,结果却一头撞在了结界上,几乎整个头都撞扁了。 “对……对不起!”朱颜连忙挥手撤去了结界,将它抱在了手里,抬起手指,将重明被撞得歪了的喙子给正了回来,“你怎么会在这里?” 神鸟愤怒地在她手背上啄了一下,痛得她忍不住叫了一声。 “谁知道你会在这里啊?还一声不响就上来咬我!我这是误伤!”朱颜愤然嘀咕,仿佛忽地想起了什么,陡然变了脸色,脱口而出,“呀!你既然在这里,那么说来,师父他……他岂不是也……” 话说到一半,她就说不下去了,张大了嘴巴怔怔看着房间的深处。 重门的背后,珠帘深卷,在黑暗的深处静静坐着一个白袍年轻男子,正在无声地看着她,眼神锐利,侧脸寂静如古井,没有一丝表情。 师……师父! 第二十章:与君陌路 那一瞬,她只觉得腿一软,几乎当场就跪下了。 如果不是重明死死扯住她的衣角,朱颜几乎要下意识地拔腿就逃了,然而在最初一刻的惊骇过后,她的脑子恢复了一点知觉,在脸上堆起一点谄媚的笑,咳嗽了一声,一点点地蹭过去,便想要好好地求饶道歉。 是的,既然闯了祸、惹恼了师父,总不能缩着头躲一辈子吧?既然迟早都要过这一关,择日不如撞日,今日碰见,不如就硬着头皮过去求饶。 以师父以往对自己的态度,拼着挨一顿打,估计也就好了。 “啊……这位是……”作为心腹,福全自然也知道总督大人最近在深院里接待了一位贵客,然而对方身份神秘,总督大人从不令仆从进去,此刻他却也是第一次看到这个客人的模样,不由得有些无措,不知道该不该阻拦郡主。 然而,这边朱颜赔着笑脸刚走到了房间里,不等想好要怎么说,时影却从榻上已经站了起来,也不见抬脚,一瞬间已经到了她的面前。 “师,师父……”朱颜下意识地倒抽了一口冷气,往后退了一步,然而背后却靠上了一堵无形的墙,再也不能退——她只觉得背心一冷:他……他要干什么?这样沉着脸瞪着她,不会又要打自己吧? 她吓得心里一跳,脸色都白了,求助似的看了看旁边的福全。然而奇怪的是就在这短短刹那间,那个近在咫尺的侍从忽然就从她的视野里消失了! 朱颜深深吸了一口冷气,知道师父已经设下了天罗地网,隔绝了周围的一切,只能无奈地收回了视线,一咬牙,猛然低下头,扑通一声双膝跪地,用负荆请罪似的态度低头大声求饶:“师……师父饶命!徒儿知错了!” 一语出,她屏住呼吸等待回答,心里计算着如果师父问她“错在哪里”,就立刻回答:“对师尊动手,出言不逊,罪该万死!” 然而耳边寂静,竟然没有声音。 她以为师父还在生气,背心一冷,不敢抬头,连忙又低着头大声喊了第二遍:“徒儿知错了!求……求师父原谅!要打要骂,绝不抱怨!” 然而,话音落地,一片寂静。时影竟还是没有回答。 朱颜心头扑通乱跳,感觉全身冷汗涌出,将小衣都浸湿了。她低着头正在胡思乱想,只见眼角白影一动,心里一喜,以为师父要伸手拉她起来。然而抬头一看,发现那居然是重明飞上来,用喙子扯住她的衣襟拼命拉她起来。神鸟的四只眼睛看着她,血红色的瞳子里满是焦急。 怎么了?它是让自己别这么干吗?师父……师父为什么不说话?为了让师父息怒,她一上来就行了这么大的礼——要知道离开九嶷山后,她几乎没有对任何人再下过跪,哪怕是父王狂怒时要打断她的腿,她也绝不屈服。此刻她做出了这样大的牺牲,几乎是拼着不要脸皮和骨气了,他难道还不肯原谅她吗? 朱颜小心翼翼地抬起头,却对上了一双沉默的眼睛。 时影站在旁边,却还是没有说话,也没有如她所预想的那样问她“错在哪里”,只是沉默地看着她——那种眼神是如此陌生而锋利,令朱颜心里一冷,有一种莫名其妙的害怕。 糟了!师父……师父这次,看来是真的很生气? 耳边重明的咕咕声转为焦急,用力扯着她,想要把她拉起来。然而时影眉头微微一皱,袍袖一拂,瞬间将这只多管闲事的神鸟给扫到一边,然后走近一步,对着她伸出手来,终于开口说了三个字:“还给我。” 朱颜下意识地一哆嗦,结结巴巴地问:“什……什么还给你?” “玉骨。”时影的声音冰冷而平静。 “不要!”朱颜瞬地一惊,往后缩了一下,脱口,“你明明……明明已经送给我了!你....你在十三岁那年就送给我了!怎么还能要回去?” 时影冷冷道:“不拿回来,难道还让你留着它来杀我么?” “师……师父!”她震了一下,猛然间明白了他眼神里的冷意,背后瞬间全是冷汗,结结巴巴,“徒儿……徒儿怎么敢?” “呵,你向来天不怕地不怕,有什么不敢的?”时影居然冷笑了一声,语气平静,看了一眼她手里拿着的通缉令,忽然间,“今日你若是没看到这个东西,此刻见到是否就要跳上来为他报仇了?” 他的声音很淡,却如静水深流,让人心里发寒。 朱颜愣了一下,竟无言以对——是的,若是渊真的死了,此刻她一看到师父,说不定怒火万丈,早就冲上去和他拼命了!可是谢天谢地,这一切不都没有发生吗?为啥师父老是揪着这个问题不放? 糟了,这回她得怎样求饶,他才肯放过她呀?! 她哭丧着脸,垂头丧气:“我……我那天是随口乱说的!您别当真。” “欺师灭祖,这种话也能随口乱说?”时影的声色却不动,语气依然平静而锋利没有半分放松的迹象,“你那时候是真的想杀了我,对吧?” “徒儿年纪小,口无遮拦,您大人不记小人过,千万别往心里去。”朱颜结结巴巴地开口,努力堆起笑脸来,“我哪敢和您动手啊……以徒儿那点微末功夫,还不立刻被师父打趴到地上了?” “是吗?”他看了她一眼,似乎立刻洞察了她近日的改变,淡淡说道,“不必太过谦虚。你进步很快,以现在的能力,和我动手至少也能撑一刻钟吧…...如果掌握了玉骨的真髓,甚至可以和我斗上一场。只可惜……” 他手指微微一动,朱颜忽地觉得头上一动,玉骨竟然“刷”地一声从她的发髻里跳了出来,朝着时影的手心飞去! “师父!”她惊呼了一声,不顾一切地扑上去,一把抓住了玉骨,“不要!” 还好,她这一抓还抓住了玉骨的尾巴。那支簪子在她掌心微微跳跃,似乎被一根看不见的线牵着,竭力想要挣脱。她用尽全力用两只手死死地握住玉骨,和那一股力量抗衡着,一时间竟然都没有办法开口说上一句求饶的话。 然而,这一场短暂的拔河,最终还是以她的失败而告终。 当身体里力气枯竭的瞬间,“刷”的一声,玉骨如同箭一样从她掌中飞去,回到了时影的手中——晶莹剔透的尖端上还沾染了一丝殷红,那是从她掌心飞出时割破的痕迹。 那一丝血沁入玉骨,转眼间消失无痕。 时影低头看着手里的这一支簪子,眼神复杂,沉默无语——原来,转眼已经过去那么多年了。 在她走的时候,他送了她这一支簪子,为她挽起了一头长发。铜镜里她的眼眸清澈,神情却懵懂,对于这个礼物的珍贵并没有太多的清晰了解。 这支簪子流传自远古,从白薇皇后开始,便在空桑皇后发上世代相传。母亲去世后,父王拿走了她手指上的后土神戒,也褫夺了她的身份,然而这支簪子却被保留了下来。那是母亲留给他的唯一遗物。 他曾经将它郑重托付给了那个少女,一并托付的,还有心中最珍贵的东西。可是时隔多年,事过境迁,到最后,却发现原来一切只不过是自己的一厢情愿!多么可笑,多么愚蠢啊…… 他没有说话,只是收回了这支簪子,在手心默默握紧,就如同握紧了一颗无声无息中碎裂的心。 “师父!”朱颜踉跄着跌倒在地上,看到他这样的表情,心里不由自主地往下沉——是的,那种沉默,甚至比发怒时更吓人! 他看了她一眼,脚步一动,便想要离开。那一眼令朱颜打了个寒战,连站起来都忘了,连滚带爬地扑过去,在地上便一把抓住了他的衣角,失声道:“师父!你……你不会就这样不要我了吧?” 他似乎也被这句话震了一下,低下头看着她——她倒是乖觉,不用他开口,就猜测到了他此刻忽然下定的决心。 “是我不好!千错万错都是徒儿的错!”听到他没有否认,朱颜心头更害怕,声音都有些发抖,“您要是生气,就狠狠地责打徒儿好了,我一定一声痛都不喊!可……可千万别这样不要我了啊……” 时影还是没有说话,只是往后退了一步。朱颜死死抓着他的白袍下摆,怎么也不肯松手,居然整个人在地上被拖得往前了一步。 “放手。”他终于开了口,语气冰冷,“拉拉扯扯,像什么样子!” “不!不放!”她被拖着,在地上死死抓住他的衣服,披头散发,狼狈万分,却怎么也不肯放手,“师父不原谅,我就不放手!就……就是打死我,我也不起来!反正……反正你也不要我了,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啊!” 刚开始她只是橫了一条心耍赖,可说到最后却动了真感情,语气哽咽,眼眶都红了。时影看得她这种狼狈的样子,眼神略微有一点点波动,语气依旧冷淡:“哭什么?我可没有这种欺师灭祖的徒弟——给我站起来!” 朱颜一向了解师父的脾气,知道他心里松动,连忙一边顺势站起,一边赔笑:“师父说哪里的话?一日为师终身为父,给徒儿十个胆子,也不敢欺师灭祖啊!” “一日为师终身为父?”时影微微一震,眼神忽然又变得森冷而严厉。 她心里一个咯噔,不知道这话又是哪儿不对了,脑子飞快地转着,刚要说什么,却见师父一振衣襟,眼前白光一闪,“刷”的一声,她手里一轻,整个人跌到了地上,摔了个嘴啃泥。 艰难地抬起头,看到师父手里握着的是玉骨——玉骨切过之处,衣襟下摆齐齐断裂!朱颜握着那半幅衣襟,不由得蒙了一下,脱口道:“师父……你、你干吗?不会是要和我割袍绝交的意思吧?” 顿了顿,连忙堆起一脸的笑:“师父肯定舍不得的,是不是?” “少给我嘻嘻哈哈!”时影看着她,语声竟是少见的严厉,带着严霜,一字一句,“你现在敢和我这么嬉皮笑脸地说话,只不过是仗着我没真的杀那个鲛人而已——不要笑得太早了。你以为这件事就这么算了吗?告诉你,那个鲛人,我是杀定了!” “师父!”朱颜倒吸了一口冷气,猛然跳了起来,“你说真的?” “我什么时候开过玩笑?”时影看着脸色煞白的弟子,冷冷道,“这些日子我吩咐叶城总督封城搜人,就是为了找他。复国军被全数围在城南,负隅顽抗,已经撑不了几天了。” “什么?白风麟封城,原来……原来是你指使的?”朱颜越听心越往下沉,忍不住一跺脚,失声道,“师父,你,你为什么非要杀渊啊?你们两个素不相识,到底有什么仇什么怨?!” “……”时影停了一下,冷冷回答,“止渊是复国军的逆首,于公于私,都是必杀之人!” “可是,师父你不过是个神官而已啊!出家人不是不问国事的吗?”朱颜一急之下忘了要说得委婉,几乎冲口而出,“这是帝君六王和骁骑军才该管的事,跟你又有什么关系!” 时影看了看气急败坏的弟子,嘴角忽然浮现出了一丝冷笑,问:“怎么,你这么想知道原因?如果我有正当的原因,你就不会有异议了吗?” “这……”朱颜迟疑了一下,立刻点头,“是!” “那好,我就告诉你,让你心服口服。”时影看着她,屈起了第一根手指,一字一句,“第一,身为北冕帝的嫡长子,身负帝王之血,云荒上的所有事情,当然跟我都有关系!” 朱颜大吃一惊,如同被雷劈了一样,结结巴巴:“什么?你……你是帝君的儿子?!” 没有顾得上她的吃惊,时影只是继续淡淡地说了下去:“第二,我之所以针对复国军,是因为我和大司命都预见到了空桑的国祚不久,大难将临——而那一场灭亡整个空桑的灾祸,将会是由鲛人一族带来!” “什……什么?”朱颜几乎已经说不出话来了,“真的假的?” "当然是真的。”时影深深看着目瞪口呆的弟子,依旧波澜不惊,淡淡问,“现在,你觉得我要杀那个人,有足够理由了吗?” 朱颜愣在了那里,半晌没有说话。 “真……真的吗?”过了许久,她终于吃力地吐出了一句话,“你……你是皇子?鲛人会让我们亡国?会不会……会不会有什么地方搞错了啊?” 时影皱了皱眉头:“你是说第一个问题,还是第二个?” “两个都是!对了!这么说来,你娘……你娘难道是白嫣皇后?”她仿佛被踩了尾巴的猫一样跳了起来,摸了摸头发,失声道,“你为什么要瞒着我?原来如此!难怪……”她在头顶摸了一个空,回过神来,指着他手心里的玉骨,颤声:“难怪你会有这个东西!” “我从没打算要瞒着你,”时影无声皱眉,握紧了那支簪子,“我以为你看到玉骨该早就知道了——原来你的迟钝还是超出我的想象。” “……”朱颜被噎得说不出话来。 晶莹剔透的簪子,如同一树冰雪琉璃——那是远古白薇皇后的遗物,从来只在帝都的王室里传承。如果师父不是帝王之血的嫡系传人,又怎么会有这么珍贵的东西?那么简单的问题,粗枝大叶的她居然一直没想到!而父王应该是早就知道了吧?所以才对师父这样敬畏有加。 可是这些大人,为什么一直都瞒着自己? “那……那第二个问题呢?”她急急地问,“鲛人会灭亡空桑?不可能!” 时影蹙眉,语气严峻:“你觉得我会看错?” “……”师父语气一严肃,朱颜顿时不敢回答了,然而很快又意识到如果默认这一点,基本就等于默认了师父可以杀掉渊,立刻又叫了起来,“不可能!鲛人……鲛人怎么可能灭亡我们空桑!他们哪里有这个能力?” “现在还没有,但再过七十年,就会有了。”时影的声音冷酷而平静,“鲛人眼下还不能成气候,只不过是因为千百年来,始终没有一个继承海皇血脉的人出现,群龙无首而已——可是,他们中的皇,如今已经降临在这个世上了。” “什么?!”朱颜愣了一下,脱口而出,“不可能!星尊大帝不是把最后一任海皇给杀了吗?海皇的血脉在七千年前早就中断了!” 时影点了点头:“是。星尊帝是杀了最后一任海皇纯煌,并且将他唯一的同胞姊妹雅燃封印在了自己的地宫——但是,海皇的血脉,却并没有因此而断绝。” “怎么可能?”她不敢相信,“人都死光了!” “鲛人的血脉和力量传承,和我们陆地上的人类是不一样的。”时影并没有嘲笑她的见识浅薄,只是语气淡淡的,“他们的血脉,可以在间隔了一代人,甚至几代人之后,骤然重返这个世间。” 朱颜不可思议地睁大了眼睛:“什么意思?” 时影这一次非常有耐心地解释了下去:“海皇纯煌在死之前,可以在某处留下自己的血,让力量得以封存。在时隔多年之后再化为肉胎着床,从而让中断的血脉再延续下去。” 这一次朱颜没有被绕晕,脱口道:“那……那不就是隔世生子吗?” “是。”时影难得地点了点头,“你说得很对。” “怎么可能!”她叫起来了,“有这种术法吗?” “这不是术法,只是天道。”时影语气平静,“鲛人和人不同。造化神奇,六合之间,万物千变万化——我以前是不是跟你讲过‘六合四生’么?六合之间,万物一共有四种诞生的方式,记得是哪四生吗?” “啊……”她没料到忽然间又被抽查功课,愣了半晌,才结结巴巴地道,“湿生、胎生、卵生和……和化生?” 她居然又蒙对了。时影点了点头:“天地之间,蝼蚁湿生、人类胎生、翼族卵生,而极少数力量强大的神灵,比如龙神,则可以化生——唯独鲛人,既可以胎生,也可以化生。只不过能化生的鲛人非常少,除非强大如海皇。 “什么?”朱颜睁大了眼睛,“你是说……最后一任海皇在灭国被杀之前,秘密保存了自己的血脉,再用化生之法让后裔返回世间?” 这就是鲛人中所谓‘海皇归来’的传说。”时影颔首,居然全盘认可了她的话“七千年前,当星尊帝带领大军杀入碧落海时,纯煌自知灭族大难迫在眉睫,便在迎战前夕,将自己的一滴血保存在了明珠里,由哀塔女祭司溟火守护——而海国灭亡之后,星尊帝杀了海皇,却没有在哀塔里找到那位女祭司,也没有找到那一缕血脉。” 朱颜愣了一下:“那……当时为什么没有继续找下去?” 时影沉默了一下,似乎在斟酌是否要继续说下去,最终还是说道:“因为,当时白薇皇后已经生完了皇子,重返朝堂,得知了海国被星尊帝屠灭的消息,盛怒之下与丈夫拔剑决裂——云荒内战由此爆发,星尊帝已经没有精力继续寻觅海皇的血脉。” “白……白薇皇后和星尊帝决裂?怎么可能!”朱颜脱口喃喃道,“不是都说他们两个是最恩爱的帝后吗?《六合书》上明明说,白薇皇后是因为高龄产子,死于……对,死于难产!” 时影沉默着,没有说话。 朱颜看到他没有否认,不由得松了一口气,嘀咕道:“你一定是骗我的对吧?别欺负我史书念得少啊……还绕那么大一个圈子……” 时影微微皱起了眉头,叹了口气:“你错了。后世所能看到的《六合书》,其实不过是史官按照帝君意图修改过的赝品而已,有很多事,并没有被真实地记录下来。” “啊?”她愣住了,“什……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和其他云荒大部分人一样,你所知道的历史,都是假的!”九嶷山的大神官顿了一下,语音严厉,唯一的真实版本,被保留在紫宸殿的藏书阁,只供皇室成员翻阅。” “真的吗?那你怎么又会知道……”她愕然脱口,转瞬又想起师父的真实身份,愣了一下——是了,他当然会知道,他是帝君的嫡长子,身负空桑最纯粹的帝王之血! 那一瞬,眼前这个人似乎忽然就陌生了,极近,却又极远。 是的,在童年时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她对那个在空谷里苦修的白衣少年的身份一无所知。现在想起来,那个孤独的少年能够在那种禁忌之地里来去自如,必然是有着极其特殊的身份吧?在她十三岁那年,他们在苍梧之渊遇险,几乎送命——那时候,她背着他攀出绝境,一路踉跄奔逃,匆促之中甚至来不及想一下:到底为什么会有人要杀害这样一个与世无争的少年神官? 可他实际身份之尊荣,最后却还是超出了她的想象。 但既然他是皇后嫡出的嫡长子,又为什么会自幼离开帝都,独自在深山空谷里苦修呢?在懵懵懂懂中长大的她,对身边的这个人——却居然从未真正地了解。 “内战结束后,毗陵王朝的几位帝君也曾经派出战船,在七海上搜索海皇之血的下落,有一度甚至差点擒获了溟火女祭,可最终还是一无所获。”时影的声音低沉而悠远,如同从时间另一端传来,“如今,海国已经灭亡了七千年,海皇的血脉似乎真的断绝了——直到五年前,我忽然在碧落海上看到了那一片虚无的归邪!” “归邪?"朱颜愣了一下。 “是啊。似星非星,似云非云,介于虚实和有无之间。”时影忽然转头看着她,又问,“归邪在星相里代表什么?” 没想到又被冷不丁考了一道题,她下意识结结巴巴地回答:“归……归国者?” 今天运气真是一流,虽然是大着胆子乱猜,这一回居然又答对了。时影点了点头,低声道:“归邪见,必有归国者。而那一片归邪,是从碧落海深处升起的!所以,归邪升起,代表着沉睡在海底千年的亡者,即将归来!” “……”朱颜倒吸了一口冷气,不再说话了。 “这些天机,原本是不该告诉你的。”时影叹了一口气,摇头,“按照规矩,任何观星者即便看到了天机,都应该各自存于心中——而一旦泄露,让第二人知晓,便会增加不可知的变数。” 可是…...即便如此,师父还是告诉了她? 他为了挽回她、不让师徒两人决裂,已经顾不得这样的风险。 朱颜沉默着,不肯开口承认,但心里却已经隐隐觉得师父说的可能都是真的。那一刻,她的心直往下沉去,只觉得沉甸甸压得她喘不过气来。 “现在,你心服口服了吗?”看着她的表情,时影声色不动,“今天我之所以耐心和你说这么多的话,是看在你年纪小、只是被私情一时蒙蔽的分上,不得不点拨你一下——相信你听了这些话,应该会有正确的判断。” “我……我……”她张开嘴,迟疑了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来。 是的,话说到这份上,她自然是没什么好讲。可是,心里却有一种不甘心和不相信熊熊燃烧,令她无法抑制。 时影的语气冰冷:“所以,那个人,我是杀定了!” 朱颜猛然打了个寒战,抬起头看着师父,失声大喊:“可是,即便海皇重生的事是真的,那个人也未必就是渊啊!万一……万一你弄错了呢?一旦杀错了,可就无法挽回了!” “为了维护那个人,你竟然质疑我?”时影骤然动容,眉宇间有压抑不住的怒意,“那个复国军的领袖,不但能让所有鲛人听命于他,而且还拥有超越种族极限、足以对抗我的力量!这不是普通鲛人能够做到的,如果不是传承了海皇的血统,又怎么可能?” “……”朱颜不说话了,垂下头去,肩膀不住颤抖。 那一刻,她抬手摸了摸脖子里的玉环,想起了一件事,心里忽然凉了半截——是的这个玉环!这个玉环是他送的,却封印着古龙血,跟龙神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如果渊不是身份非凡,又怎会持有它? 可是,如果……如果那个人真的是渊,那么说来,他就是整个空桑的敌人了?师父要与他为敌,要杀他,也是无可争议的。 可是……可是,她又怎能眼睁睁看着师父杀了渊! “不要杀渊!”那一瞬,她心里千回万转,泪水再也止不住地下落,哽咽,“我……我很喜欢渊!我不想看他死……师父,求求你,别杀他!” 听到这句话,时影的肩膀微微一震,往后退了一步。 “真没想到……我辛辛苦苦教出来的,会是你这种徒弟。”时影看着她,长长叹息,“为了一己之私,置空桑千万子民于水火!” “不……不是的!”朱颜知道这种严厉的语气意味着什么,换了平日早就服软了,此刻却还是抗声叫了起来,"如果将来渊真的给空桑带来了大难,我一定会第一个站出来阻止他的!可是……可是现在不能确定就是他啊!为什么你要为没发生的事杀掉一个无辜的人?这不公平!” “……”没想到她会这样说,时影倒是怔了一下。 “那么说来,你是不相信我的预言了?”他审视了满脸泪水的弟子一眼,发现她整个人都在剧烈地发抖,心里不知道是什么样的滋味,却依旧声色不动。“或者说,你其实已经相信,却还是心存侥幸?” 朱颜被一言刺中心事,颤了一下:“师父你也说过了,天意莫测——如果不是亲眼看到,我……我是不能任由渊就这样被人杀掉的!” “不到最后一刻,你都不会死心,是不是?”时影长长地叹了口气,眉宇之间迅速地笼罩上了一层阴郁,往后退了一步,语气低沉,一字一句,“既然这样,我们师徒,便只能缘尽于此了。” “师父!”最后一句话落入耳中,如同雷霆,朱颜微微颤抖,握着那一片被他割裂的衣襟,失声,“不要!” “如果你还想要维护他,我们师徒之情便断在今日。从此后,尘归尘土归土。”时影的声音很冷,如同刀锋一样在两个人之间切下来,“日后你要是再敢阻拦我杀他,我便连你一起杀了!” 他说得狠厉决绝,言毕便拂袖转身。朱颜看到他转过身,不由得失声,下意识地上去拉住了他的袖子:“不要走!” 然而这一拉,却居然拉了个空,一跤狠狠摔了下去。 时影微微一侧身,便已经闪开,眼里藏着深不见底的复杂感情。她心里一急,生怕他真的便要这样大怒之下拂袖而去,也不等爬起来,瞬间便在地上往前挣了一步,伸出手去,想要抱住他的脚苦苦哀求。 然而她刚伸出手,他瞬间便退出了一丈。 时影看着在地上可怜兮兮的她,眼里忽然露出一种难以压抑的烦躁来,厉声道:“好了,不要这样拉拉扯扯,纠缠不清!既然你选择了那个人,必然就要与我、与整个空桑为敌——这是不可兼顾的,不要心存幻想了!” “师父!”朱颜心里巨震,脑海一片空白,只是下意识地喃喃,“我……我不要与你为敌……我不要与你为敌!” “那就放弃他,不要做这种事。”时影冷冷道,用尽了最后的耐心,“你是赤之一族的郡主,即便不能为了空桑亲手杀了他,至少也不该阻拦我!” “不……不行!”她拼命摇头,“我不能看着渊死掉!” 时影眼神重新暗了下去,语气冷淡:“既然你做不到,那就算了。” 一语毕,他转过头,拂袖离开。 朱颜看着他的背影,只觉得心里有一把利刃直插下来,痛得全身发抖,她往前追了几步,颤声喊着师父,他却头也不回。 “师父……师父!”眼看他就要离开,她的眼泪终于再也止不住,如同决堤一样涌出,看着他的背影,哭着大喊起来,“你……你真的不要我了吗?你在苍梧之渊说过,这一辈子都不会扔下我的!” 时影微微一震,应声停顿,却没有回头。停顿了片刻,却只是头也不回地回答了一句:“不,我没有扔下你——是你先放弃我的。” 朱颜愣了一下,一时竟无言以对。 “凡是我想要杀的人,六合八荒,还从来没有一个能逃脱。”时影转头冷冷看着她,语气冰冷严厉,“我看你还是赶紧的好好修炼,祈祷自己那时候能多替他挡一会儿吧!” 一语毕,他拂袖而去,把她扔在了原地,身形如雾般消失。 当周围他设下的结界消失之后,朱颜发现自己还是站在叶城总督府,满脸眼泪地对着空无一人的庭院大喊——而一边的福全正在惊诧无比地看着她,显然完全不明白刚才片刻之间发生了什么。 那一刻,朱颜只觉得无穷无尽的悲伤,双膝一软,竟然跪倒在了那一架开得正盛的蔷薇花下,放声大哭起来。 师父……师父不要她了!他说,从此恩断义绝! 她在白蔷薇花下哭得说不出话来,只觉得从出生以来从未有过这一刻的伤心——师父和渊,是她在这个世上除了父母之外最亲的两个人,却居然非要她在其中选择一个,简直是把心都劈成了两半。 “郡……郡主?出什么事了?”此刻,结界已经消失,福全骤然看到她伏地痛哭,不由得手足无措,不知如何是好。 “怎么了?”忽然间,外面传来一句惊诧的问话,“这不是赤之一族的朱颜郡主吗?为何在这里哭?” 两人一惊,同时抬起头,看到了满脸惊讶的叶城总督。 白风麟应该是刚从外面回来,身上还穿着一身隆重的总督制服,在他的身后跟着一个黑衣黑甲的劲装中年将军。两人原本是一路客套地寒暄着从外面进来,此刻站在回廊里,吃惊地看着花下哭泣的少女,不由得面面相觑。 “福全!怎么回事?”白风麟率先回过神来,瞪了一银旁边的心腹侍从,“是你这个狗奴才惹郡主生气了吗?” 福全立刻跪了下去:“大人,不关小的事!” “没……没什么。”朱颜看到这一幕,立刻强行忍住了伤心,抹着泪水站了起来,为对方开脱,“的确不关他的事情……别为难他了。” 白风麟看着她在花下盈盈欲泣的模样,更觉得这个少女在平日的明丽爽朗之外又多了一种楚楚可怜,心里一荡,恨不得立时上去将她揽入怀里,然而碍着外人在场,只能强行忍下,咳嗽了一声,道:“不知郡主今日为何来这里?又是遇上了什么不悦之事?在下愿为郡主尽犬马之劳。” 朱颜正在伤心之时,也没心思和他多说,只是低声说了一句:“算了,你帮不了我的……天上地下,谁也帮不了我。” 说着说着,心里一痛,满眶的泪水又大颗大颗落了下来。她恍恍惚惚地转身便往外走去,也顾不上什么礼节。白风麟看到她要离开,连忙殷勤道:“郡主要去哪里?在下派人送你去,免得王爷担心。” “我没事了,不劳挂心。”她喃喃道。 然而他一提到赤王,却令她忽然想起了之前的事情——对了!父王不是在帝都会见了白王吗?他们这两个王,还正在打算联姻呢。她猛然一惊,下意识地回头看了一眼白风麟:天啊……父王竟然是想让自己嫁给这个人吗? 那一瞬间,这件令她如坐针毡的事情又翻了上来。可偏偏这个时候,白凤麟却不知好歹地抓住了她的手,口中殷勤地道:“外面现在有点乱,不安全。在下怎么能放心让郡主独自……” “放开手!”她猛然颤了一下,往后退了一步,抬头瞪了他一眼,冲口而出,“告诉你,别以为我父王答应了婚事就大功告成了!别做梦了,打死我我都不会嫁给你!” “什么?”白风麟猛然愣住了,不知道她在说什么。 朱颜推开他的手,一跺脚就冲了出去,翻身上了 总督府外的骏马,往赤王行宫疾驰而去,只留下叶城总督站在那里,张口结舌,脸色青白不定。 “咳咳。”福全不敢吱声,旁边的黑甲将军却咳嗽了一下,“没想到啊,白之一族和赤之一族这是打算要联姻了吗?恭喜恭喜……” 白风麟回过神来,不由得面露尴尬之色:“青罡将军见笑了,此事尚未有定论,连在下都尚未得知啊。” 然而一边说着,心里一边却也是惊疑不定——第一次见到朱颜郡主不过是一个多月之前的事情,父王应该刚接到自己的书信不久,尚未回信给他表示首肯,怎么会那么快就和赤王在帝都碰头商量了?这效率也未免太高了吧? 不过,看刚才那个丫头的反应,此事应该是真的,否则她也不会发那么大的火。呵……作为一个嫁过一任丈夫的未亡人,能做叶城总督夫人算是抬举她了,总算她父王知道好歹,那么快就答应了婚事。 白凤麟想着,看了一眼旁边的黑甲将军,心中微微一沉:两族联姻的事,居然过早地被青罡知道,也是麻烦得很。这些年来,青王和父王之间的明争暗斗从未停止,一边相互对付,一边又想联姻。如今听青罡这样阴阳怪气的恭喜,不由暗自担心。 “里面请,里面请。”他心里嘀咕着,却殷勤地引导着。这位来自帝都的骁骑军统领,受帝君之命前来叶城,帮他平息复国军之乱,可是怠慢不得的,否则叛乱的事情再闹大,自己叶城城主的位置岌岌可危。 青罡一边往里走,一边道:“叶城复国军之乱最近愈演愈烈,城南已经沦陷,不知总督大人有何对策?” “将军放心……“白风麟刚要说什么,忽地有心腹侍从匆匆走上来:“大人,有人留了一封信给您。” 白风麟看了一眼,认出那是九嶷大神官的字迹,心里一个咯噔,抬头往内院看了看——珠帘深卷,房间里空空荡荡。那个一直在垂帘背后的神秘贵客,居然已经走了? 如今铁幕即将围合,青罡将军从帝都抵达叶城,复国军已经是瓮中之鳖,这个手主持围剿鲛人大局的幕后人物,竟然不告而别?联想起了片刻前朱颜在內庭伤心欲绝的模样,白凤麟心里忽然间便是一沉——他们两个见过面了吗?莫非,那丫头如此激烈地抗拒嫁给他,是因为…… 他一边沉吟,一边拆了那封信。 上面写的,是关于最后围剿的部署,最后一句话是—— “明日日出,令青罡率骁骑军围攻屠龙村,封锁所有陆路,所有入海入湖口均加设铁网封印,不得令一人逃脱。” “唯留向东通路,令屠龙村至星海云庭之路畅通。” 星海云庭?奇怪,那个地方因为包庇复国军,已经在前几日查封,如今早已人去楼空了,大神官特意叮嘱这么部署,又究竟是为何? 白风麟心里暗自惊疑不定,握紧了那一封信。 算了,那个神龙见首不见尾的表兄是个世外高人,据说能悉知过去未来。他既然留书这么安排,自然是有他的道理。 白风麟将信件重新读了一遍,熟记了里面的部署,便回头朝着青罡将军走了过去,按照信上的安排,逐一吩咐道:“关于明日之战,在下是打算这么安排的……” 叶城总督府里风云变幻,虚空里,乘坐白鸟离开的大神官却只是看着手里那一支玉骨,怔怔地出神。原来以为可以一辈子交付出去的东西,终究还是拿回来了么? 时间已经过去很久了,可是当日他将这支簪子送出的情景,却还历历在目—— 那时候,她才刚刚十三岁,可西荒人发育得早,身段和脸庞都已经渐渐开始脱离了孩子的稚气,有了少女的美丽。 从苍梧之渊脱险归来后,他知道了自己力量上的不足,更加勤奋修行。作为弟子,她也不得不跟着他日夜修炼,每天都累得叫苦连天,却不得丝毫松懈。 那一天早上,她没有按时来谷里修炼,他以为这个丫头又偷懒了,便拿了玉简去寻她,准备好好地训斥一番。然而,一推开门,却发现她正瑟瑟发抖地躲在房间里,哭得伤心无比,满脸都是眼泪。 “师父……我,我要死了!”她脸色苍白,一看到他就像得了救星,颤声道,“我要死了!快救救我!” “……”他心里一惊,立刻反手扣住了她的腕脉,却发现并无不妥之处,不由得舒了一口气,不悦地蹙眉,“又怎么了?为了逃课就说这种谎,是要挨打的!” 然而她却吓得哇的一声又哭了:“我……我没说谎!我……我真的快要死了!流了好多好多血!” 什么?他看得出她的恐惧惊惶并非作伪,不由得怔了一下:“流血?” 她捂着肚子,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不……不知道怎么回事,今天起来,发现忽然肚子里流了好多血怎么也止不住!你看……你看!” 她眼泪汪汪地举起手里的衣衫,衣服下摆上赫然有一大片鲜红色。 “……”他愣了一下,一时间说不出话,只能无比尴尬地僵在那里——二十二岁的九嶷山少神官,灵力高绝,无所不能,却第一次有不知所措的感觉,甚至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一步。 “怎么办啊!我……我要死了吗?”她看到师父无言以对,更以为自己病势严重,扑过来抱住了他的膝盖,哭得撕心裂肺,“呜呜呜……师父救救我!” 他下意识地推开了她,却无言以对。 要怎么和她说,这并不是什么重病,只是女孩子成年,第一次来了天葵而已?经历初潮是一个孩子成长为一个女人的必然过程,并无需恐惧——这些事情,应该是由她的母亲来告诉她的,怎么就轮到了他呢? 他明明是少嶷神庙的少神官啊!为什么还要管这种事! “我……我是不是要死了?我要见父王和母后!”她发现师父在躲着自己,不由得又怕又惊,声音发着抖,“师父……师父,救救我!我不想死!” “……”他哭笑不得地站在那里,僵了半天,才勉强说出了几句话安慰她,“没事的。不要怕,你不会死。”想了想,看到她还是惊恐万分,便又道:“放心,这不是什么严重的病症……师父给你配点药,不出七天就会好。” “真……真的吗?不出七天就能好?”听到他这一句话,她顿时如同吃了定心丸,泪汪汪地呜咽,“太好了!我……我就知道师父有办法治好我!” 他叹了口气,转身出了门,过了片刻端过来一盏药汤:“来,喝了这个。” 她以为那是解药,如同得了仙露,接过来一口气喝干,也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用,脸色顿时就好了起来,喃喃:“果然就没那么痛了哎……师父你真厉害!这是什么药?” 他不由得苦笑了一下:“只是红糖水,加了一些姜片。这谷里没什么好东西,也就只有这些了——不过你从小身子健旺,也该无妨。” “那是什么药方?能止血吗?”她却依旧懵懂不解,按了按小腹,忽然带着哭音道,“不对!血……血还是不停地在流,一点也止不住!师父,我……我是不是真的要死了?” “别担心……不会有事的,你很快就会好。”他往后退了一步,不想多说,想了想,只道,“等一下我送你去山下的阿明嫂家里吧……她有经验,可以好好照顾你。” 她半懂不懂地应着,毕竟是年纪小,师父说什么她便信什么,既然他说无妨,她也就安心了大半,听到这个安排,还满心欢喜地说了一句:“太好了!阿明嫂做的菜很好吃……我在山上好久都没吃到肉了,饿死了!” 她的表情还是这样懵懂,丝毫不知道自己身上正在发生深远的变化,开始从一个孩子蜕变成了女人。 他忍不住叹了口气,道:“这几天你在阿明嫂那里住,也不用去谷里练功了——外面下着雨,石洞里又太冷,对你的身体不好。” “真的?不用练功?”她顿时欢呼起来,完全忘了片刻前以为自己要死的惊恐,“太好了!谢谢师父!” 十三岁的少女满心只有可以偷懒休息的欢喜,然而,少神官静静地看着她,脸色却沉了下来,叹了口气——这一场缘分,终究是到头了。 他们即将回到各自的世界里去,从此陌路。 在离开她之后,他默然转过身,直接走向了大神官的房间,敲了敲门。 “师父,该送朱颜郡主回去了。”他开门见山地对着大神官道,"她已经长大,来了天葵,不能再留下来了。” 是的,虽然她只是个不记名的弟子,但九嶷规矩森严,是不能容留女人的。所以,当这个小丫头长大成人、不再是一个孩子的时候,自然便不能留在神庙。 被遣送下山,回到赤之一族的封地的时候,那个丫头哭得天昏地暗,拼命拉着他的衣服,问他自己到底是做错了什么要被赶回家。他无法开口解释,只是默默地将玉骨插入她的发上,拍了拍她的肩膀,让她一并带走。 一切的聚散离合,都有它该发生的时间,她曾经陪伴他度过了那么漫长的山中孤独岁月。然而,当那朵花开放,他却不能欣赏。 重明神鸟展翅在天上掠过,时影默默握紧了掌心的玉骨,从遥远的回忆里回过了神,看向了脚下的云荒大地——叶城喧闹繁华,参差数十万人家。而他的视线,却停在了西北角的屠龙村。 那里,因为近日连续的战火,已经变成了一片废墟,充满了鲜血和烈火。 他坐在神鸟上,俯视着这一片被复国军控制的区域,眼神渐渐变得严厉而锋利——好吧,他已经尽了力去挽回。既然她始终不肯回头,过去的一切也就让它过去吧。 等明日,所有的事都将有一个了结! 第二十一章:求医 “郡主?你怎么了?你的脚……” 从总督府到行宫,这一路,朱颜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来的,脑海里竟然是一片空白。直到管家迎上来,连声询问,她才从恍惚中回过神来,低下头看到自己脚上的靴子不知何时少了一只,手里紧紧攥着那半截割下来的白袍衣襟,满脸眼泪,发如飞蓬,狼狈万分。 管家看到她的模样,心里暗惊:“郡主,你没出什么事吧?” “我没事。”她随手把缰绳扔给侍从,恍恍惚惚地走了进去,心里想着半日之前的一切,只觉得痛得彻骨,却又迷惘万分。 “郡主你可回来了!”盛嬤嬤迎上来,看到她这种模样,不由得心里也是“咯噔”了一下,连忙把想要说的事搁在了一边,连声问,“怎么啦?出什么事了?” “没什么。”朱颜心里只觉得不耐烦,什么也不想说。 “郡主刚才是去了总督府吧?谁惹您不开心了?”盛嬤嬤知道这个小祖宗此刻心情不好,察言观色,旁敲侧击地问,“是没拿到出城去帝都的文牒吗?没关系,听说王爷很快就要回来了,你不用跑出去啦。” 然而,听到父王即将回来,朱颜脸上也没有丝毫喜悦之情,只是“哦”了一声继续往里走,两眼无神,脚步飘忽,心里不知道想着什么。 盛嬤嬤看着情况不对,心里一紧,低声道:“怎么啦?难道……难道是白风麟那个家伙吃了熊心豹子胆,欺负郡主了?” “他敢?”朱颜哼了一声,“我已经和他说了绝不嫁给他!” “……”盛嬤嬤大吃一惊,没想到才离开视线半天,那么快这个小祖宗已经捅了娄子。本来想数落她一顿的,然而一看她的脸色,也不敢多说什么,只道:“郡主,你一整天没吃饭了,饿不饿?厨房里还有松茸炖竹鸡,要不要……” “不要!”她不耐烦地道,“没胃口。” 她语气很凶,显然正在心情极不好的时候,气冲冲地往里走,盛嬷嬷赶紧跟上去。 也不知道自己要去干吗,只是下意识地回到了自己的卧房里,坐也不是站也不是,朱颜也不是,一想到师父片刻前说的那些话,撕心裂肺地痛她在屋子里团团转了半天,刷地站了起来,一把将手里握着的半截衣襟扔到了地上,失声道:“恩断义绝就恩断义绝!谁怕谁啊?” 然而下一刻,又怔怔站在那里,“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盛嬤嬤不敢说话,看着她在房间里走来走去,脸色苍白,神色烦躁,仿佛心里燃烧着一把火,坐立不安。这样反常的情况,让老嬤嬤不由得心里一惊——郡主不会是又遇至哪个渊了吧?这样的神色,和当年她情窦初开、暗恋那个鲛人时简直一模一样! “哎,怎么办……”终于,朱颜颓然坐了下来,叹了口气,抬手捂住了脸,用一种无助微弱的声音道,“嬷嬷,我该怎么办啊……” 看到她心里的那一股火焰已经渐渐微小,不再灼人,盛嬷嬷终于小心地走过去,将手轻轻放在少女的肩膀上,安慰:“不要急,郡主——世上的任何事,总会有办法解决的。” 可听到嬷嬷温柔的抚慰,朱颜却在那一瞬间哭了起来:“不……没办法解决啊!我……我刚才在这里想了好久,看来是怎么也没办法了!” 她呜呜咽咽:“你知道吗,师父……师父他不要我了!” 师父?盛嬤嬤心里一震,没想到郡主这样失魂落魄竟然是和另一个人有关——郡主在十三岁之前曾在九嶷山拜师学艺,她也是知道的。只是自从回到天极风城之后,那个她口中的师父便再也没有出现过,所以年深日久,渐渐地也就不以为意。 可到了今日,又是忽然来了哪一出? 看到郡主哭得那么伤心,盛嬷嬷不由得着急,却又不敢仔细问,只能轻轻拍着她的肩膀,叹了口气:“别急,慢慢来。” “师父今天和我说,要和我恩断义绝!”一说到这里,她的泪水就再也止不住,“我……我可从来没看到过他这样的表情,太吓人了!呜……怎么求他,他都不肯回头看我一眼……呜呜,我……” 盛嬷嬷安慰她:“他只是气头上说说罢了。” “不,不是的!你不知道师父的脾气!”朱颜抹着眼泪,身子发抖,“他从来言出必行!既然他说要恩断义绝,那么就说到做到!下次如果我和他为敌,他……他就真的会杀了我的!” 盛嬤嬤颤了一下,抱紧了少女单薄的肩膀,“别乱说!郡主你那么好的一个女娃儿谁会下得了这个手呢?” “师父一定下得了。他的心可狠着呢!”朱颜呆呆地想了一会儿,忽然又道,“如果真的到了那个时候,我……我可不甘心就这样被他杀掉!我一定会反抗的!”顿了顿,又垂下头去,嘀咕道:“可是,我就是拼了命,也是打不过他的啊……怎么办呢?” 她迷惘地喃喃,神色时而痛苦,时而决绝。 “唉,郡主,既然一时半会儿想不出来办法,就先别想了,”老嬷嬷轻声劝慰,“好好休息,吃一顿饭,睡一觉。等有力气了再去想——” 朱颜颓然坐下,呆呆沉默了片刻,才点了点头。 “那我们去吃饭?”盛嬤嬤试探着问,把她扶起来。 朱颜没有抗拒,任凭她搀扶,有点浑浑噩噩地往前走。不一时就到了餐室,里面已经摆好了丰盛的饭菜,有她最爱吃的松茸炖竹鸡。然而朱颜的眼神涣散,神色恍惚,喷香的鸡汤喝在嘴里也寡淡如水。 喝着喝着,她仿佛微微回过神了一点,忽然开口问:“对了,那个小兔崽子呢?” “嗯?”盛嬷嬷愕然,“郡主说的是?” “当然是苏摩那个小兔崽子啦!”朱颜嘀咕着,往四下里看了看,“为什么我回来没看到他?跑哪儿去了?” 盛嬤嬤找来侍女问了一问,回禀:“那个小家伙自从郡主早上离开后,就拿着那本册子躲了起来,一整天都没人见到他。” “唔……那家伙,人小脾气倒大!”朱颜应了一声,心思烦乱,愤愤然道,“早上不过是没带他出去,就躲起来不见我?” 盛嬷嬷咳嗽了一声,道:“郡主是太宠着这孩子了。” 是了,这个残废多病的鲛人小孩,性格如此倔强乖僻,哪里像是半路上捡来的奴隶?十足十是王府里小少爷的脾气。也不知道火暴脾气的郡主是怎么想的,居然也忍了,倒是一物降一物。 “去把他揪过来!”朱颜皱着眉头,“还给我摆臭架子?反了!” “是。”侍女退了下去。 她随便吃了一点,心情不好,便草草完事,转过头问一边的管家:“对了,我在养伤的这段日子,外面的情况怎样了?” “外面的情况?郡主是问复国军的事么?”被猝不及防地抓住施用了读心术之后,管家一直对朱颜心有余悸,不敢靠近,远远地退在一边,叹了口气,道,“闹得挺大的,差点总督府都被攻了进去——幸亏最后关头有神明庇佑,天降霹雳,把那些 半个月前叛军一下子都从墙头震了下去。” “天降霹雳?”朱颜愣了一下。 哪是什么神明庇佑,应该是师父在最后关头出手相助,帮白风麟挡住了复国军的进攻吧?难怪这次看到时候师父的脸色有些苍白,想来是因为在星海云庭时就受了伤,中间又没有得到休息,所以积劳成疾累的吧。 这样神一样的人,原来也是会受伤的啊…… 她一下子走了神,耳边却听得管家道:“那些叛军本来想擒贼先擒王,闯进去劫持总督大人的,没有得逞,便想要退回镜湖大营里,总督于是下令封城搜索,把各处水陆通路都给锁了,那些叛军一时半会儿无法突围,便只能退到屠龙村那儿负隅顽抗——倒是能扛,缩在那里都大半个月了,还没攻下来。” “……”朱颜默默听着,下意识地將筷子攥紧。 “不过此事惊动了帝都,帝君今日已经派了骁骑军精锐过来。”管家以为她心里不安,便连忙安慰,“相信天军到来,区区几百叛军,很快就会被尽数诛灭——到时候全城解禁,郡主想去哪里就去哪里。” 然而她听了却心里更乱是的,如果复国军已经到了绝境,那么……渊呢?渊现在怎么样了?他……他是不是也和那些战士一起,被围困在那里? 她忍不住问:“复国军是被困在屠龙户那边吗?” “是。那边水网密布,一边连着碧落海,一边连着镜湖,对鲛人来说是最佳藏身之处所以复国军无路可走的时候就夺了屠龙村当据点,负隅顽抗。”管家道,“不过总督大人有先见之明,早早地吩咐将叶城出城口的全部水路都设下了玄铁铸造的网,还在上面加了咒术,所以那些复国军突围了几次,死了许多人,也没能突破这道天罗地网。” “……”朱颜一颤,脸色苍白。 这哪里是白风麟做得到的事?估计又是师父的杰作吧?看来,他是真的立誓不诛灭鲛人不罢休啊…… 她一个激灵,腾地站了起来,便想往外奔去。是的!她得去找渊!他现在身处绝境,就算是刀山火海,她也得闯进去把他救出来! 然而刚到门口,一摸头上,玉骨早已没了踪影,朱颜愣了一下,冷静了下来——是的,师父已经收回了给她的神器,此刻赤手空拳就往外闯实在也太冒失,至少得想个办法出来。 “郡主……郡主!"管家和盛嬷嬷吃了一惊,连忙双双上前拦住,“你这是又要去哪里?外面不安全,你千金之体万一有什么不测,小的……” 她还没来得及回答,只听门外脚步声响,侍女结香匆匆忙忙地跑了过来,满脸惊慌:“不好了!郡……郡主……” 怎么了?”盛嬷嬷皱眉,“这么大呼小叫的?” 结香屈膝行了个礼,急忙道:“奴婢……奴婢在后花园的观澜池里找到了那个鲛人孩子。可、可是……” “可是怎么?”朱颜有些不耐烦。 “可是他好像……好像死了!”结香急道,“一动不动,半个身子都浸在水池里,奴婢用力把他拖上来,却怎么叫都叫不醒!吓死人了……” “什么?”朱颜大吃一惊,一时间顾不得复国军的事儿,连忙朝着后花园疾步走了过去,“快带我去看看!” 这座叶城的行宫,倒是比天极风城的赤王府还大许多,朱颜从前厅走了足足一刻钟才到后花园。已经是暮春四月,观澜池里夏荷含苞,葱茏的草木里映着白玉筑的亭台,静美如画。 水边的亭子里,果然静静地躺着一个孩子。 “喂,小兔崽子!”朱颜三步并作两步过去,俯下身,一把将那个失去知觉的孩子抱了起来,“你怎么了?别装死啊!” 那个孩子没有说话,双眼紧闭,脸色苍白。他虽然说自己有八岁了,可身体极轻,瘦小得仿佛没有重量一样,被她用力一晃,整个人都软软倒了下来,一头水蓝色的头发在地上滴落水珠。 地上扔着那一册手札,翻开到了第四页。 朱颜拿起来只看得一眼,心里便沉了下去。那一页上有鲜血溅上去的痕迹——鲛人的血是奇怪的淡蓝色,如同海洋和天空一样,一眼看去就能辨认出来。 那个孩子居然整日都躲在这里苦苦修习术法,然后在翻到第四页的时候呕血了?第四页,应该是五行筑基里的“火”字决吧?那么简单的入门术法,就算最愚钝的初学者也不应该受到那么大的反噬!这是怎么回事? 她不由得又惊又怒:这个小兔崽子,看上去一脸聪明相,事实上居然这么笨,连么简单的术法都学不会,简直是金玉其外败絮其中! “派人去找申屠大夫!”她把手札放进了苏摩怀里,吩咐管家,“要快!” “可是……”管家有些为难。 “可是什么?!”朱颜今天的脾气火暴到一点就着,不由得抬起头怒目而视,“让你去就快点去!找打吗?” 管家吓得又往后退了一步,叹着气道:"属下当然也想去请医生来。可是现在外面复国军作乱,屠龙村作为叛军的据点早就被围得水泄不通,申屠大夫和其他屠龙户一样杳无音信,连是不是活着都不知道,又怎生找得到?” “放心,那个老色鬼才不会死。”朱颜嗤之以鼻,想起在星海云庭的地下见到过这个人,心里顿时了然,“复国军才不会杀他呢,他和……”她本来想说和渊是一伙的,总算脑子转过弯来,硬生生忍住了没说,只是想到此刻屠龙村兵荒马乱,的确是请不到大夫,不由得心下焦急。 她抱着孩子一路奔回了房间里,小心地放到了榻上,翻手摸了摸孩子的额头,有些烫手——鲛人的血是凉的,这样的高温,不知这个孩子怎么受得了。 所以,刚才他才跳进了池水里,试图获得些许缓解吧? 朱颜心乱如麻,用了各种术法,想要将孩子的体温降低下来。但不知道是不是因为鲛人的身体和常人不同,她那些咒术竟然收效甚微。她想了半天,心里越发焦急,眼神渐渐沉了下去。 就这样到了第二天晚上,所有的方法都用完了,苏摩的脸色却越发苍白,嘴唇没有丝毫的血色,眼眶深陷,小小的身体似更是缩小了一圈,奄奄一息。 “不……不要走……”昏迷之中,那个孩子忽然微弱地喃喃了一句,手指痉挛地握紧了朱颜的衣襟,“不要扔掉我……” 她低下头,看着那只瘦小的手上赫然还留着被她抽的那一道鞭痕,不由得心里酸,将他小小的身体抱紧,低声道:“不会的……不会的。” “不要扔掉我!”孩子的声音渐渐急促,呼吸微弱,不停地挣扎,似乎想要竭力抓住什么,“等等……姐姐。等等我。” 这个孩子是如此的敏感,反复无常,自己当日在情急之下伤害了他,估计这个孩子已经在心里留下了阴影,不知道日后又要花多久的时间来弥补这个错失。 眼看又折腾了一天,外头天色都黑了,朱颜还没顾得上吃饭,盛嬤嬤便在一旁小心翼翼地道:“郡主,要不……先吃了晚饭再说?” 朱颜想了想:“你们先下去备餐,我守着这孩子静一静。” “是。”所有人依次鱼贯退去。 当房间里只剩下她一人的时候,朱颜猛地站了起来,疾步走过去推开窗,往叶城的一角凝视:复国军固守的地方,火光映红了半边天,隐隐传来喊杀之声,显然还在持续进行着搏杀。 她看了片刻,眼神渐渐变得坚定——看来,少不得是要冒险去一趟屠龙村了!反正不管是为了渊,还是为了苏摩,她都是要去的。 朱颜性格一向爽利决断,想定了主意,便立刻着手准备。想到没有了玉骨,总得找一件趁手的兵器,她便潜入了隔壁父王的寝宫里,打开了他的私藏,想从里面找一些厉害点的武器出来。 然而,赤王身材魁梧,平时赤手便能屠熊搏虎,用的兵器不是丈八蛇矛便是方天戟,虽然都是名家锻造的神兵,锋利无比,却都是她完全不能驾驭的庞然大物。 丁零当啷一阵响之后,她灰头土脸地从里面拖出了最趁手的一件武器——这是一把九环金背大砍刀,有半人多高,重达五十多斤,她得用双手才能握起,却已经是所有兵器里面体型最小最轻便的一件。 算了,就这个吧!勉强也能用,总不能拖着丈八蛇矛过去。她想了想,从父王的箱子里又捡出了一件秘银打造的软甲,悄然翻身又出了窗口。 苏摩还在昏迷,体温越发高了,小小单薄的身体在不停地发抖,嘴唇上一点血色都没有。朱颜俯下身将苏摩抱了起来,用秘银软甲将他小小的身体裹好,用上面的皮扣带打了个结,将昏迷的孩子挂在了怀里。 她站起来,出门时看了看在铜镜里的侧影,忍不住笑了——手里提着大砍刀,背后驮着一个孩子,满身披挂的自己看上去简直如同一头快要被稻草压垮的骆驼。若不是修习过术法,她肯定连走都走不动了吧? 外面传来脚步声,越来越近,应该是侍女们回来了。要是再不走,可就来不及了。这一走可是刀山火海,凶险万分,能不能平安回来都是未知之数——可是,她所爱的人都身在险境,即便是刀山火海,她又怎能不闯? 朱颜最后回过头看了一眼赤王府行宫,再不犹豫,足尖一点,穿窗而出,消失在了暮色里。 外面天已经擦黑了,因为宵禁,街道上人很少,家家户户闭门不出,路上到处都是士兵,每一个十字路口都加派了比白日里更多的人手。 怎么?看起来,是要连夜对复国军发起袭击了吗? 她不敢怠慢,提了一口气,手指捏了一个诀,身形顿时消失。 朱颜隐了身,背着苏摩在街道上匆匆而行,和一列列的军队擦肩而过。空气里弥漫着寂静肃杀的气氛,有零落的口令起落,远处火光熊熊,不时有火炮轰鸣的巨响,显示前方果然在进行激烈的战斗。 不时有惨叫传来,路边可见倒毙的尸体,插满了乱箭,那些箭有些是空桑的,有些是复国军的一兵荒马乱的气氛下,到处一片恐慌。 朱颜眼睛一瞥,看到了一袭华丽的锦袍,不由得愣了一下。 这袍子的样式好熟悉……她忍不住多看了一眼那具尸体,忽地愣了一下!虽然有要事在身,朱颜还是停下来,将那个人从死人堆里面用力拉了出来。 一看之下,不由得“啊”了一声。 “雪莺?”她忍不住惊呼,不敢相信——是的,这个倒在街边的,居然是白王的女儿雪莺郡主!她……她怎么会在这里?这个天潢贵胄、王室娇女,不应该在帝都和皇太子时雨一起吗?怎么会落到如此地步? 朱颜大吃一惊,然而对方却昏迷不醒。她费力地将雪莺半抱半拖,弄到了一处安静的地方,用术法护住了她的心脉然而,手指刚触及,就感知到了一般奇特的力量,不由得一怔:奇怪,雪莺的身上,似乎残留着某种遭受过术法的痕迹? 而且这种术法还是她所熟悉的。 “救……救救……”雪莺郡主在昏迷中喃喃道,“阿雨他.....” 阿雨?难道是说皇太子时雨?朱颜猛然一惊,想起皇太子年少贪玩,总是偷偷跑出宫四处玩耍的传闻,心里不由得揪紧了,连忙站起来去原地查看——然而到处看了看,却怎么也看不到符合特征的尸体。 或许,皇太子运气好,已经逃离了? 朱颜看了一遍,一无所获。背后的苏摩模模糊糊又呻吟了一声,她心里一急,想起这个病危的孩子得尽早去看大夫,此刻兵荒马乱也顾不上别的,便将雪莺拖离险境,包扎好伤口,绕了一点路,飞速送到了总督府。 白风麟是雪莺的哥哥,送到这里,就算安全了吧?后面的事情她可管不了,她还得忙着自己的事情去呢! 朱颜不敢久留,转头背着苏摩,继续一路飞奔。 眼看再过一个街口就抵达那个小村落了,然而眼前却出现了一道关卡。那是高达一丈的路障,用木栅栏和铁丝网围着,将通路隔断开来——那一道路障下,密密麻麻站着全副戎装的士兵,刀剑森然,杀气凛冽。 她忍不住愣了一下:这些人也忒蠢了。复国军都是鲛人,若是要逃,也会选择水路潜行更方便吧?又怎么会走陆路? 她用上了隐身术,自然谁都看不到,足尖一点,轻巧地越过路障。刚要拔脚继续飞奔,耳边却听到一阵尖厉的叫声,竟然真的有人从屠龙村方向冲了出来! 那些人成群结队,大约有十几人,竟是不顾一切地狂奔,直接冲向了路障关隘! 不会吧?朱颜大吃一惊,这些鲛人是疯了吗? 她下意识地往前踏出了几步,双手握刀,默默提起。可是等那些人奔得近了一点,火把的光照到了脸上,她才发现那些逃跑出来的竟然并非鲛人,而是村子里的屠龙户! “站住!不许过来!”负责这个关卡的校尉厉声大喝,“上头有令,今夜起战区封锁,只进不出!” 然而那些屠龙户却仿佛受到了极大的惊吓,不顾一切冲向那道关卡,想要奔回叶城。居中的一个人左手拖着一个伤者,右手拄着拐杖,一瘸一拐地上前,哀求:“官爷!前头……前头炮火下雨似的落下来,村里到处都着火了!再不逃,全村都要死绝了!求求你……” 话音未落,只听一声尖啸,那个声音骤然中断。一支利箭透胸而过,将那个求情的屠龙户瞬间钉死在地上。其余的人发出了一声惊呼,恐惧地往后连连退了几步。 “所有人给我听着!擅闯者死!”那个校尉握着弓,对左右厉喝,“上头有令:凡是从里面冲出来的人,无论是不是鲛人,都格杀勿论!” “是!”周围战士轰然回答,一排利箭齐齐抬起。 那些刚从战场里逃出来的屠龙户吓得往后便逃,将当先那个人的尸体扔在了原地连着那个伤者也无人看顾。然而,逃不得几步,只听校尉一声喝令,无数支箭便呼啸着朝着那些人射了过去! “住手!"朱颜大吃了一惊,再顾不得什么,足尖一点,整个人如同闪电般掠出去。那些只顾着逃命的屠龙户自然没有回头看,射箭的士兵却刹那间看得目瞪口呆——夜色里,只见他们射出去的箭在虚空中忽然停顿,然后瞬间拦腰折断,变成了两截,纷纷坠落在地! 这……这是怎么了?撞邪了? 朱颜背着苏摩冲出去,用尽全力抡起了手中大刀,刷的一刀,将那些密集如雨的箭都齐刷刷地截断在了半空。然而这一刀挥舞得太急,刀又太重,她整个人都被抡得几乎飞了出去,踉跄着几乎跌了个嘴啃泥。 幸亏是用了隐身术,否则这样子也实在是太狼狈了。 她嘀咕了一句,顾不得多想,趁着下一轮的攻击还没有到,迅速伸手捞起了那个受伤倒地的人,往前飞奔。可是,她背上背着一个,手上再拉着一个,单手拖着大刀便有点力不从心,刚奔跑出了一里路累得气喘,不得不找了一个隐蔽的地方略微喘了口气。 然而,当她的隐身术刚撤掉,耳边却听到了一声惊呼:“朱……朱颜郡主?怎么是你?!” 这骤然而来的声音吓得她一哆嗦,手顿时一松,那个声音便转为一声惨叫。朱颜愕然低头,发现说话的居然是那个被她扔到地上的伤者,定睛一看,也不由得跳了起来:“申屠……申屠大夫?!” 是的!那个刚才试图冲破关卡的伤者,居然真是申屠大夫! 昔日不可一世的名医全身血污,似是受了不轻的伤,正吃力地扶着路边的树站了起来,震惊地看着她:“你……你怎么忽然间就出现在这里了?这……这是怎么回事?” “刚才是我救了你,笨蛋!”朱颜看到他一脸茫然,不由得没好气地道,“你以为那些箭会凭空折断,你自己会凭空飞到这里来吗?” “原来是这样?”申屠大夫愣了一下,“可是.....你又来这里做什么?” “哎,别问东问西了!我刚才救了你的命,你现在快来报答我吧!”朱颜也来不及和他多扯,急不可待地将背上的苏摩解了下来,托到他面前,“这个小兔崽子病了!你快来替他看看……” 申屠大夫看到被裹在秘银软甲里的苏摩,忽然震了一下,脱口道:“是他?太好了!”顿了顿,又看了朱颜一眼,用一种奇怪的语气问:“你……你是为了这个孩子,才冒险来这里的?” “是啊!怎么了?”她皱着眉头,将那个受伤的医生推到了孩子的面前,焦急地催促,“快来给这小兔崽子看病!我昨天出去了一会儿,回来他全身发烫,打摆子似的抖个不停……你快看看!” 申屠大夫拖着断腿,忍痛低头将手指搭上了苏摩的腕脉,脸色凝重,沉默了片刻,没有说一句话。朱颜心头忐忑,忍不住脱口道:“怎么样?不会是快要死了吧?” “倒也不至于立刻就死。”申屠大夫摇了摇头,不等朱颜松一口气,却道,“看样子大概还能活个一两天吧。” ”朱颜这一口气差点上不来,半晌才失声,“不行!你……你可得给我把他救回来!” 申屠大夫斜眼看了看她,皱巴巴全是血污的老脸上露出一种令人讨厌的表情来,皮笑肉不笑地道:“上次的诊金你还没付呢……在星海云庭老子一个美人都没碰到让你帮我付钱,你还推脱!这还想又来看诊?” “上次……上次是真的没钱啊!”朱颜不防他在这个时候忽然翻旧账,不由跺脚,“我的钱那时候都用来抢花魁了,你偏偏在那时侯问我要,怎么给得出?” 申屠大夫冷哼了一声:“上次没有,那现在呢?” “这……这次……”朱颜语塞,摸了摸身上,“也没带……” 申屠大夫哼了一声,将苏摩撇在一边:“上次诊金还没付,这次又来?你当我是什么?冤大头吗?” "喂!”她急了,一把上去揪住了这个皱巴巴的老头儿的衣领,“我刚才救了你的命!信不信现在把你扔回到乱箭底下?” “我可没让你救我。是你自己愿意的,我不领这个人情。”申屠大夫却没有丝毫惧色,梗着脖子冷哼了一声,“况且,你把我扔回去了,这世上可就真的没人能救这个小兔崽子了!” “……”朱颜气得要死,却还真的不敢把他怎样——就算拿刀子架在他脖子上,万一这个老家伙嘴上服软答应,可开方子时随便改动一两味药,苏摩岂不是照样被他弄死了? “那你想要怎样?”她按捺住怒气,把他扔回了地上,想说点软话,可语气却还是僵硬,“你……你要怎样才肯救人?” “这个嘛……”申屠大夫揉了揉脖子,道,“让我想想。” “别想了!说什么我都答应!”听到火炮在耳边轰鸣,看到奄奄一息的孩子在怀里渐渐死去,朱颜再也忍不住地怒喝,“少啰啰唆唆,快给我先治病!不然要是这个小兔崽子死了,我就拿你一起陪葬!” 仿佛是被她的怒气震慑,申屠大夫停住了手指,看了她一眼:“这可是你说的,我要什么你都答应!你发誓?” “我发誓!”朱颜一把将他扯了过来,"快给他看病!” “那好,我可记着了……郡主你欠我这个人情,等我将来想好了要什么,无论什么条件,你可都得答应。”申屠大夫笑了一声,一瘸一拐地走过去,重新在苏摩身边坐下,伸出手指头搭了一下脉搏,又沉默下来。 隆隆的火炮声不绝于耳。这一次,骁骑军居然从帝都带来了火炮,以倾国的力量来对付这小小一隅的渔村,简直想要把这个地方彻底摧毁一样。 朱颜躲在残垣断壁的树荫下,双手结了一个印,一道若有若无的光笼罩下来,将他们三个人护在了其中,将那些流矢炮火挡在外面。这是一个简单的防护结界,然而因为炮火力量太大,却也颇为耗费灵力。 她满心焦虑地看着申屠大夫给苏摩看诊,想从老人的脸上看出一些端倪,然而申屠大夫半闭着眼睛,那张皱巴巴的脸上却是什么表情也没有。 短短的沉默中,只听一声巨响,仿佛有什么在远处坍塌了。 “攻破了!攻破了!”耳边听到潮水一样的叫喊,是骁骑军在踊跃欢呼。很快,就有一骑从前方战场驰骋而来,手里举着令旗,高声大喊:“复国军最后的一处堡垒已经被我们攻破了!青罡将军有令,结集所有力量,围歼火场!” “是!”守在前方关卡处的战士得令,立刻刷地站起,聚集列队,只留了一小部分人看守,便汇入奔往火场的大军之中。 什么?复国军……复国军败了吗?那渊呢?渊他现在怎么样了?朱颜忍不住刷地站了起来,几乎要跟着那些人一起冲入火场。可耳边却听得申屠大夫忽然开口,问:“他这样有多久了?” “啊?整整……整整有两天了!”朱颜不得不停住了脚步,回到了苏摩的身边,皱着眉头耐心回答医生的问题,“而且情况越来越糟糕,所以我才不得已背着这小兔崽子过来,想冒险找你看看。” “幸亏你背着他跑来了,”申屠大夫叹了一口气,放开了搭脉的手指,“再晚得一日,他身体里的血就要全部蒸发光了。” “什么?”朱颜脱口惊呼,“蒸发?” 这孩子是不是最近受了什么诅咒?”申屠大夫又仔细看了看苏摩的脸色,翻开他的眼睑看了一下,转头问朱颜,“特别是火系的术法?” “火系术法?没有啊……”她愣了一下,“他这几天一直和我好好地住在赤王府,怎么可能被人袭击或者下咒?” “那就奇怪了。”申屠大夫摇头,“有烈火的力量侵入了他的身体,将他的五脏六腑灼烤,所以他的身体才会这般滚烫——幸亏他聪明,自己跳入水池,否则血早就烤干了。” “……”朱颜一怔,忽地想起了发现苏摩时的情景——他在独自修炼那本册子上的术法,被扔在地上的那卷手册,岂不是正翻到了第四页? 第四页,是五行木之“火”! 她脱口而出:“是了!我想起来了……这小兔崽子在我离开的时候,好像是正在修炼五行里的火之术!是不是因为这个?” “什么?”申屠大夫怪眼一翻,厉声道,“你疯了吗?居然让他修炼这个!” “啊?”朱颜往后退了一步,结结巴巴,“怎、怎么了……这小兔崽子想学啊……五行只是入门术法,又没什么危害。” “蠢材!鲛人是不能修习火系术法的!你难道不知道吗?”申屠大夫气得脸都皱成了一团,指着她的鼻子,厉声道,“鲛人诞生于大海,天性属水。水火不能兼济,特别是那么小的孩子,你竟然让他去操纵火的力量?这不是害死他是什么!” “……”朱颜被骂得脸色阵青阵白,却一声也不敢反驳。 是了,她当时把手札扔给苏摩,便只顾着去处理自己的事情了,完全没有细想过把那孩子独自扔在那儿自己摸索着学习,会有什么样的后果——她是个多么不负责任的师父啊……简直是亲手把这孩子推入了火坑! 她心气一馁,便不敢回嘴,怯怯道:“那……那要怎么治?” 幸亏你背着他来找我。这个世上,除了我也没别人能救他了。”申屠大夫将那个昏迷的孩子托了起来,嘴里道,“如果这小家伙出了什么事,你我可都担当不起。” “什么?”朱颜愣了一下。 然而申屠大夫并没有回答,只是从怀里拿出一卷布包,展开来,竟然是整整齐齐一排十几支银针,再拿出一个小扁盒子,打开来,里面各色丹药俱全。朱颜不由得诧异:这个人在战火里逃生时,居然还来得及把全套的行头都带在了身上?还真是不容易。 “不过,就光凭一个入门级的五行术,不至于把孩子弄成这样奄奄一息。”申屠大夫嘀咕了一声,仔仔细细地开始给苏摩望闻问切,“一定还有其他的原因。” 又一个炮火轰下来,地动山摇,废墟的断墙坍塌了下来,朱颜双手一翻,将掉落的砖石扫了出去,在一边提心吊胆地看着大夫问诊。耳边是潮水一样的冲杀声,显然那边的战争已经到了最后关头,她心里焦急如焚,惦记着渊的情况,却是一步也不能离开。 申屠大夫往苏摩的嘴里塞了一颗小药丸,又将药油擦在手掌心,反复按压着孩子的小腹——那里本来是隆起的肿块,在他的一按之下,居然动了起来!同一个瞬间,苏摩抽搐了一下,发出了一声痛苦的呻吟。 这几乎是这两日来,这个孩子第一次发出声音。 “怎么了?!”朱颜吓了一跳,连忙问。 原来是这个东西在作祟。难怪……”申屠大夫眼里忽然露出了一丝冷光,搓着手,竟然隐约有一丝兴奋,“看来是再也不能耽搁了——若不把这个东西趁着现在弄出来,这孩子迟早没命。动手吧!” 朱颜没有明白他在说什么,却看到申屠大夫抬起头,吩咐了一句:“来,帮我按住这孩子。” 朱颜在废墟里弯下腰,帮着大夫将苏摩的手脚按住。这个孩子的手脚细得如同芦柴棒,仿佛一用力就会折断一般。朱颜刚用了一点力,在地上的孩子就蜷缩起来,发了一声痛苦的低呼。她心里一惊,下意识地松了一下手。 “混蛋!谁让你放手的?他娘的,给我用力点!”申屠大夫却是瞬间变了脸色,破口大骂,“不听我的,就会送了这孩子的命,知道吗?!” “……”除了师父之外几乎没有人敢这样劈头盖脸地骂过她,朱颜想要发作,却知道现在情况紧急,和这个人对峙发怒完全没有意义,便默默按捺住了怒火,低头重新把苏摩的手脚紧紧按住:“这样行了吗?!” “好,就这样替我把他摁住,一点儿都不能让他动!”中屠大夫指着她,语气严厉,“下刀若是有一分不准,他的小命就完了!知道吗?” 朱颜还没回过神来,只见眼前寒光一闪,那个衣衫褴褛的老人忽然间爆发出了极其强大的气势,大喝一声,双手一翻,十二支银针从他的指尖齐刷刷地冒出,以看都不看不清的速度,瞬间扎入了孩子的脑袋! 苏摩发出了尖厉的叫声,拼命地挣扎。那一刻,这个奄奄一息的孩子竟然出现了骇人的力量,朱颜只是一个分神,孩子的手便从她的手腕底下挣脱了出来! “痛……痛!”他含糊地喊着,竭力想要睁开眼睛。 孩子的眼睛似乎睁开了一线,恐惧无比地看着她,苍白的嘴唇颤抖着,神志似乎有些混乱,喃喃道:“痛……救救我……姐姐.....” 那样的眼神,令朱颜心里猛然一颤,然而,她却不敢放开对他的禁锢。申屠大夫将全身的本事施展到淋漓尽致,只是一个眨眼之间,银针从上而下,如同一道流光倾泻,在一瞬间钉入了孩子的十二处大穴——而令人惊骇的是,几乎每一处都是死穴! 当最后一支银针钉入气海的时候,苏摩的悸动忽然停止了,就如同瞬间被割断了引线的傀儡,全身瘫了下去,闭上了眼睛,重新一动不动。 一切发生在一瞬间,朱颜怔了一怔,这才跳了起来,失声道:“你……你在做什么?为什么要点死穴?你想害死他吗!” “闭嘴!我当然是在给他治病!”申屠大夫不耐烦,可短短的一句话里声音却极其疲惫,似乎刚才那一瞬已经耗费了极大的力量。他将手里的银针用光,弯下腰,从那个布包里又拿出了什么东西,毫不客气地吩咐她,“别在那里乱叫。给我重新按住这个孩子!” ㈧_ ○_電_芓_書_W_ w_ ω_.Τ_Χ_t_捌_0. c_Ο_Μ 朱颜刚要说什么,在火光下一看到他手里的东西,忽然间就愣住了——握在老人枯槁嶙峋手指之间的,赫然是一把雪亮的剔骨尖刀! 第二十二章:孪生 战火纷飞之中,不时有流矢飞溅,炮火轰鸣,然而都被朱颜设置的无形结界给挡住了——这废墟里的小小一隅,似乎被隔离出了这个烈火焚城的修罗场。 朱颜看着申屠大夫拿着尖刀走过来,俯下身扯开了孩子身上的衣服,不由得头皮一麻,一把握住了老人的手腕,厉声道:“喂!你想做什么?” “救这个孩子啊!”申屠大夫的腕骨一阵剧痛,不由得怪眼一翻,怒视着这个不知好歹的女娃,“你懂什么?再不把这个祸害除掉,这个孩子就要没命了!” “什么祸害?”朱颜愣了一下,顺着他的视线看下去。 孩子的全身瘦骨嶙峋,唯独肚子却微微隆起,看上去有一种古怪的突兀。不知道是不是幻觉,在黑夜的火光里,竟感觉肚腹之中竟似有什么在蠕动,而申屠大夫雪亮的刀尖正好对准了脐下的气海。 朱颜恍然道:“你说的难道是那……那个死胎?” “是。”申屠大夫用力把手腕从她手里抽出,已经有了一圈乌青,他瞪了她一眼:“别愣着了!快上去替我按住这个小家伙!等一会儿破腹的时候会极痛,光靠这些银针,可未必能封得住祂!” “要……要在这里?”她却还是有略微犹豫,看了一圈周围兵荒马乱的景象,“就不能等一会儿再换个地方?” “我倒也想换个像样点的地方……要在这种破地方动这么大的刀子,手头什么都没有,你以为容易?”申屠大夫没好气地回答,“可是救人如救火,哪儿还能挑三拣四算时辰?你看看!这是什么?” 他用尖刀戳了戳苏摩的肚子,那一瞬间,皮肤下似乎有什么东西剧烈地蠕动了一下,仿佛在躲避着刀锋,飞快地在身体里滑行。 那样诡异的景象,令朱颜失声惊呼。 “那个家伙趁着孩子衰弱,正在由内而外地吞噬他!”申屠大夫抬起头,厉声对她道,“不能等了,不然这孩子救回来也是个残废!他的小命在你手上,你想好了,要不要现在就动这个刀子?” 朱颜倒吸了一口冷气,想了一瞬,断然点头:“好!” 是的,既然如此,当断则断。若是耽误了时间,害死了这个孩子的性命,又如何是好? 她俯下身去,按照申屠大夫的吩咐重新按住了孩子的手脚。她本来是个胆气过人的女子,然而看到那一把亮晃晃的剔骨尖刀对着孩子落下来时,却还是忍不住别过头、闭上了眼睛。 雪亮的尖刀刷地插入腹部的气海,破开血肉,急速划过,将整个腹部破开来。朱颜根本不敢看,只觉得地上的孩子猛然一震,发出了极痛的叫喊,被封住的身体动了起来,猛烈地抽搐。 “阿娘……姐姐!”昏迷中的孩子喃喃道,声音嘶哑,“救救我!” “乖,忍一忍!”她不敢转过头去看,只能咬着牙,不住地低声安慰,“没事的,很快就好了!” 开膛破肚的剧痛让孩子拼命地挣扎,竟然将眼睛睁开了一线,恍恍惚惚中,似乎看到了她的影子,忽然喃喃道:“姐……姐?是你?”孩子只是愣了一会儿,又在剧痛下抽搐着,不停挣扎,“痛.....好痛!放开我……放开我!” “不要动!别怕……很快就好了!别怕!”她拼命地按住孩子的手脚,不让他扭动着逃脱。苏摩在极痛之中大呼,喊着她,求她放手,求她不要杀自己。然而她只能含泪咬着牙,死死抓住他,不敢放松分毫。 她以为申屠大夫会很快结束,然而,不知道过了多久,申屠大夫那边居然还没弄好,甚至连动刀的声音都没有了。 “姐姐……你、你要杀我吗?”挣扎中,苏摩的眼睛死死地盯芒她,湛碧色的眸子里充满了震惊和恐惧,“痛……放开……放开我!姐姐!痛!” “不要动!”朱颜咬着牙按住孩子的手脚,死死地不让他动弹分毫,生怕会影响了大夫的手术,“忍一下!” 孩子在极度的恐惧和痛苦之中抽搐,发着抖,用嘶哑的声音苦苦哀求。她看到孩童眸子里映照出的自己的影子,正在恶狠狠地咬着牙按住他的手脚,在烈火和废墟的背景下,看上去竟然隐约有几分狰狞。她不敢再看,扭过了头。 到后来,孩子的挣扎越来越微弱,声音也从尖利渐渐变得微弱,奄奄一息——连原本灼热的皮肤都在她的手底下飞快地冰冷了下去。 然而,那种凉,却是没有生气的凉,如同死人。 “为,为什么……杀我,姐姐?”终于,苏摩的瞳孔失去了神采,渐渐涣散,最终合上了,“痛……好痛啊……姐姐!” 她终于忍不住,转过头大喊:“怎么还没好!” 而下一刻,她就被眼前的惨景震惊了。 申屠大夫正弯下腰,用尖刀破开了苏摩的小腹,血流成河,然而,他却僵在了那里,再也没有动——医生的手握着尖刀,不住剧烈地发抖,看到朱颜终于转过头来,他死死看着她,喉咙里发出"咳咳”的声音。 那一瞬间,朱颜失声惊呼起来。 那……那是什么?火光明灭之中,她竟然看到有一双细小的手,从苏摩血肉模糊的身体里伸出来,死死地扼住了医生的咽喉! 申屠大夫被扼得双眼凸出,不能说话,手里的尖刀颤抖着,几次试图去割断那一双忽然伸出来袭击自己的小手,却怎么也无法如愿。他的眼神里充满了震惊和恐惧,似乎行医毕生也从未见过这样的情景—— 从孩子被切开的身体里,露出了另一个血淋淋的婴儿,霍然睁开了眼睛,伸出手,扼住了医生的咽喉! 因为预测到藏在苏摩腹中的那个婴儿可能是一个怪物,所以他在事先已经布置了银针,其中有一根正正穿透苏摩的腹部,准确地钉入了那个肉团心脏的位置,将那个只有一尺高的婴儿定住。然而,那一个肉团虽然看上去似已经死了,可却在他凑进去查看的一瞬间,猝不及防地伸出了手! 那双细小的血手破体而出,死死抓住了他那小小的一团血肉模糊的东西,力量竟然大得诡异,申屠大夫说不出话,甚至连求救都来不及。刹那间,他只觉得一股冰冷的力量飞快地侵蚀而入,身体一晃,眼前便全然黑了下来。 太诡异了……这,这是什么东西?这个从母胎里就被吞噬、一直待在这个孩子身体里的,究竟是什么东西?!从一开始,自己似乎是太小看它了! “申屠大夫!”朱颜失声惊呼,直跳了起来。 眼看申屠大夫双眼翻白,手里的尖刀已经掉落地面,她想都来不及想,反手一抓,那把九环金背大砍刀刷地跃入她的掌心,大喝一声,一个箭步上前,对着那一双诡异的小手断然一挥! “咔嚓”一声,是刀锋割断朽木的声音,毫无血肉的感觉。 虽然是在情急之下,但她的控制还是妙到毫巅。巨大的刀锋将那一双小手齐腕割断,却没有伤到申屠大夫分毫。同一个刹那,地上的苏摩发出了一声痛极的呼喊,身体一震,十二支封住他身体的银针齐齐反弹出! 老人在瞬间往后瘫倒,摸着咽喉,拼命地大口呼吸。朱颜跳过去一把将还死死嵌在他脖子上的枯瘦小手扯下来,却听申屠大夫发出了一声嘶哑的惊呼,撑起身体,奋力地扑了过去,一把将那个血淋淋的婴儿抓了起来! 那个被斩断了手臂的肉团只有巴掌大,血肉模糊,居然还在扭动,发出奇怪的嘤嘤声,如同枭鸟夜啼,令人毛骨悚然,虽然没有了双手,当被人一把抓起时,它便伸出头,张嘴一口咬住了大夫的手,死死不放。 这……这是什么东西?!朱颜只看得目瞪口呆。 “快!”申屠大夫忍住疼痛,大喝,“斩断它的头! 朱颜握着刀,看着那咬着大夫手、悬空吊在那里的血肉模糊的婴儿,手指忍不住微微发抖——然而只是瞬间的犹豫,申屠大夫被咬住的手背已经开始变了颜色,有奇怪的污黑迅速朝着虎口蔓延过去。 她不敢再想,咬着牙提起刀,“刷”的一下就砍了下去! 刀锋如电,一掠而过,斩开了空气。“咔嚓"一声,她听到了刀锋切断什么东西的声音,手腕却猛然一震,有一股奇怪的力量袭来,击在她的刀锋上!转头一看,那个婴儿居然还是死死地咬着申屠大夫的手,脖子完好无损,只有双腿齐膝而断。 那一刻,朱颜忍不住失声惊呼! ——是的,刚才那一瞬,那个诡异的婴儿居然是用腿踢开了她的刀!这……这怎么可能?不可思议! “斩……斩断它的头!快!”申屠大夫竭力大喊,然而短短的瞬间,声音已经迅速地衰弱下去,“它……它想寄生在我身上!” 朱颜在那一声里迅速回过神来,再不犹豫,一咬牙,双手握刀,平持,刷地一刀便是横着扫过。 那一刻,似乎知道再也避无可避,那个东西忽然间回过头,看了她一眼。 那一眼,让她心里忽然起了一阵奇特的不舒服之感,如同一只冰冷的手忽然按住了后颈,刀锋竟然是如同砍入了黏稠的泥淖之中,情不自禁地缓了一缓——然而下一个瞬间,她又猛然清醒过来,为自己刹那间的失神感到了诧异:这个东西带着极其强烈的邪气,竟然是比她有生以来看过的所有妖物都要诡异! 当她的那一刀斩落时,手脚俱断的婴儿忽然间松开了咬着申屠大夫的嘴,“刷”的一声坠落在地,朱颜的一刀便落了空,收势不住,差点就伤到了申屠大夫。 “快!快!”然而,挣脱危险的老人脸色却依旧苍白,指着她的身后,微弱地大喊,阻止它!” 朱颜回头看去,只见那血肉模糊的一团刷地重新掉进了苏摩的身体里,竟然在一个劲地往里钻去!她心知不妙,瞬地回过头,刀锋下指,一把将那个小肉团用刀尖挑了起来,用力甩落在一边! 没有手脚的肉团发出了尖厉的叫声,在地上蠕动,似乎想要做最后的挣扎,竭力从这灭顶之难里逃离。然而朱颜哪里肯让这祸害逃走?一步踏上,“刷”一刀就将那个肉团斩为两段! 那个诡异的叫声戛然而止,她不敢喘息,仿佛疯了一样地迅速挥刀,将那个肉团大卸八块。同一瞬间,地上的苏摩猛然挣扎了一下,喉咙里发出濒临死亡的微弱喊叫,再也不动。 “……”朱颜刚刚缓了一口气,看到这边的情景,却不由得呆住了——苏摩躺在废墟里,全身上下忽然涌出了鲜血:双手,双脚,脖子……看上去,他受伤的位置,伤口的情况,简直如同刚才那个被一刀刀斩断的肉团一模一样! “这是怎么了?”她惊得目瞪口呆,一把拉起了申屠大夫,指着地上奄奄一息的苏摩,“他的身上……为什么忽然出血?” 申屠大夫正在用尖刀割开自己右手的手腕,将已经变成黑色的血放掉,听到她的责问,看了一眼地上变成了血人的苏摩,神色却是淡定:“没事,这是‘孪生镜像’所导致……我已经事先护住了这孩子的心脉,不会出人命。” 朱颜愣了愣:“什么叫孪生镜像?” “就是他和他的孪生兄弟之间,会存在一种奇特的感应……喏,,”申屠大夫指了指地上的那一团血肉,喘着粗气,“你落在这个东西身上的每一刀,相应地,也都会落在那个孩子身上。” 她颤了一下,看了一眼苏摩,不敢想象刚才这个孩子承受了多大的痛苦。外面的战争还在继续,喊杀声如潮,然而那一瞬间,她竟然是来不及去想渊怎么了,只是走过去,将奄奄一息的孩子从地上抱起,将他小小的脑袋搁在自己的怀里,连声道:“别怕……没事了没事了!” 昏迷的苏摩仿佛感觉到了她的触摸,却只是恐惧地瑟缩了一下,模模糊糊地喊了一声:“别杀我……姐姐……别杀我!” 她不由得眼眶一热:在濒死的剧痛里,这个孩子竟然以为是自己要杀他?在这个孩子最后模糊的视线里,看到的一定是她紧张扭曲的脸吧。 “你好了吗?”朱颜看了一眼申屠大夫,忍不住催促,“快给他用药啊!没好的话让我来喂好了,告诉我药在哪里?” 申屠大夫看了她一眼,道:“就在你身上。” “什么?”她不由得愣了一下,“在我身上?” 申屠大夫将尖刀从自己手腕上拔出,将污血挤干净,用破布条草草包扎了一下,头也不抬地问:“止渊他是不是给过你一枚环形古玉?” “啊?”朱颜怔了怔,脱口,“你怎么知道?” “我当然知道。是止大人在出发之前亲口告诉我的,”申屠大夫怪眼一翻,没好气地道,“没这个东西,我怎么敢接这趟差事?” 她怔住了:“他……他让你来找我?” “是啊,”申屠大夫包扎好了自己的手,走了过来,将手一摊,“给我。” 朱颜下意识地往后缩了缩,按住了脖子里的古玉,摇头,“为……为什么要拿这个玉环?这是渊送给我的!” “你还要不要他活命了?”申屠大夫却是不耐烦起来,大喝,“别啰啰唆唆的!快给我!再磨蹭,这娃儿的命就没了!” 她在医生凌人的气势里颤了一下,咬了咬牙,一把扯下了脖子上那块古玉,交到了申屠大夫的手里:“拿去!”顿了顿,她看了一眼地上的苏摩,瞪了他一眼:“快救他!救不回来,我就把你杀了陪葬!” 申屠大夫冷笑了一声,也不说话,拿过那块龙血古玉,在手里一用力,居然就捏成了碎片! “啊?!”不等朱颜惊呼出来,只见那块古玉碎裂之后,里面那一缕红色居然流动了起来——就像是被封印住的血一样,刷地凝结,滴落了下来!申屠大夫俯下身,手腕一转,让那滴血直接滴进了孩子被破开的小腹里。 那一刻,血肉交融,忽然有一道光凌空而起! 那道光是如此奇特,仿佛旋涡一样轰然绽放,在半空中扩散,竟然在夜空里幻化成了一条游弋的、巨大的蛟龙模样! “天啊!”朱颜情不自禁地脱口惊呼,仰起了头,“这……这是苍梧之渊里的龙神啊!十三岁那年……我曾经看到过!” 仿佛听到了她的话,虚空里的蛟龙微微低下头来,对着她点了点头,似乎遥遥致意。 “火焰般的小女孩……我们又见面了。”隐约中,有一个声音响起在她心底,雄浑深远,如同从苍梧之渊深处传来,“五年过去了……到了今天,才是星宿相逢的日子啊……” 龙神从半空里俯下身,用巨大如同日轮一样的眼睛凝视着她。朱颜下意识地伸出手,却从龙神的身体里对穿而过。 “只是个幻影吗?”那一刻,朱颜恍然大悟——是的,真正的龙神,在七千年前就已经被星尊帝封在了苍梧之渊的最深处,那个封印何其强大,生生世世无人能解开,龙神又怎能脱之而出? “龙神……龙神!”远处的战火里传来了惊喜交加的呼喊,“看啊!龙神出现了!它是来庇佑海国的!我们有救了!” 那是被围困的复国军战士的呼喊,虚弱却振奋,仿佛绝境里的人们忽然看到了曙光,重新振作了斗志——那里面,会有渊的声音吗?朱颜只听得心里热血沸腾,恨不能立刻飞奔而去,然而看到躺在地上的苏摩,却又不能马上离开。 “龙神……真的是龙神啊!”申屠大夫抬头看着那道在虚空中变幻的光,眼里也流露出一丝激动,当它感应到了血脉的呼唤之后,便会绽放出力量!” 她不由得愕然:“什……什么的呼唤?” 申屠大夫不说话,只是将苏摩从地上抱了起来,朝着龙神的幻影高高举起,仿佛祭献——那一瞬,仿佛是感觉到了什么,盘旋在战场上空的那一道光忽然呼啸而至!如同闪电,“刷”地从高空射下,直接钻入了孩子赤裸的背部! 昏迷的苏摩猛然颤抖了一下,嘴里发出一声低呼,那一刻,孩子的整个身体仿佛被注入了闪电,竟然内外通透,如同水晶!那道光在他的身体里飞快地流转,仿佛一只梭子,在修复着这一具残破的身体,瞬间所有致命的伤口全部复原,再也没有一丝血流出! 朱颜只看得目瞪口呆,说不出一句话。 最后,当最后一个伤口也消失之后——那道光在苏摩的背部停了下来,瞬间凝聚,然后又瞬间暗淡。当一切都消失之后,地上只有一个昏迷的孩子,背后苍白的肌肤上有着一片黑色,完好无损。 那道光,就是熄灭于此处。 “苏摩!”她从震惊中回过神来,立刻冲了过去,一把将孩子抱了起来。将苏摩抱在怀里看了又看。孩子还活着,气息平稳了许多,看上去和之前并无二样。她心里又惊又喜又纳闷,没想到渊的这个古玉居然还有疗伤的奇效。 “现在怎么办?”朱颜回头想找申屠大夫,却发现那个老人正躬身从地上一块一块地捡起了什么东西,不由得一怔——这个医生,竟然把那一团四分五裂的血肉重新捡了起来! “喂,你要做什么?”她愕然,“那是……” “拿回去研究一下,”申屠大夫用破布包起了那团血肉,呵呵笑了一声,“这种怪胎可是极其罕见的病例,一百年也难得看到一个。” “……”朱颜不能理解这个奇怪的医生,只觉得不舒服,便道,“好了,现在那边的关卡也撤掉了,没人拦着,你先带着苏摩回赤王府行宫去吧!让盛嬤嬤好好照顾这个孩子。” “什么?”申屠大夫愣了一下,“你不回去吗?” “我不回去。”她腾出一只手,从地上拔起了那把九环金背大砍刀,道,“我要去找渊!你带着这小兔崽子先回去吧。” “郡主,你还是不要去了。”申屠大夫沉默了一瞬,道,“在出来的时候,止渊大人对我说过,让你带着苏摩撤到安全的地方等着他,等战火平息,他一定会来找你的。” “真的?”她怔了怔,“他是这么对你说的?” “当然。”申屠大夫翻了翻白眼,“难不成是我骗你?” “说谎!”朱颜只想了一瞬,忽地抬起眼,瞪着这个老人,“渊怎么会知道苏摩?他可从来没见到过这孩子!” 申屠大夫一时间哑口无言,不知说什么好。 “别浪费唇舌了,我不会扔下渊不管。”她抬起头,看着不远处的火海,将怀里的苏摩递给了大夫,“你反正也帮不上什么忙,就替我把这孩子带回行官去吧!” 重伤初愈的孩子在大夫的怀里,瘦小得如同一只猫,申屠大夫抱着苏摩,脸上的神情十分凝重,似乎是托着什么价值连城的珍宝。他看了看赤之一族的郡主,忽然问了一句:“你就那么喜欢止大人吗?” 朱颜愣了一下,却是坦然:“是啊!” “为什么?”申屠大夫眯起了眼睛,看着这个锦衣玉食的小郡主,“因为止大人长得帅?” “也不只是这样。渊很温柔很亲切啊……他一直对我很好,比父王师父都好呢。” 她歪着头想了一下,想不出什么来,便道,“反正我从小就很喜欢他就是啦!” “可是,止渊大人不见得同样喜欢你啊。”那个大夫居然破例地话多了起来,反问了她一句,“不然为什么总是你去找他,他却从来没有来找你呢?” “……”朱颜震了一震,竟然说不出话来,在那一瞬,只觉痛得发抖。朱颜站在废墟里,慢慢松开了捏着孩子脸蛋的手指,脸上的笑容消失了,眼里的光亮也迅速暗淡下来,隐约有泪光。 沉默了片刻,当申屠大夫松了口气,以为可以带她一起离开战场时,朱颜却忽地白了他一眼:“你这家伙,哪来那么多话?快,带这个小家伙离开这里!有什么差池,我回头可饶不了你!” 她一边说着,一边重新将大刀从地上捡了起来,“刷”的一声背到了背上,回头就往战火里奔了过去。刚走几步,又站住了脚步,回头对着申屠大夫笑了笑:“哎,他当然不喜欢我,我早就知道了!” 那个十九岁的空桑贵族少女背着比她自己还高的九环金背大砍刀,站在烈火熊熊的战场里,赤红色的长发猎猎如旗飞扬,回眸而笑,眼里的泪痕却尚未消散——那样的明亮、烈艳而无所畏惧,如同此刻燃烧的火焰。 “可是,他喜不喜欢我,又有什么关系呢?我喜欢他,那就够了!”她在战火中大声道,足尖一点,瞬地从废墟里掠出,如同一支呼啸响箭射入了战火,一去再不回头,“我现在就要去救他,谁也拦不住我!” 申屠大夫站在废墟里,怀里抱着刚刚死里逃生的小病人,怔怔地看着这个背影,一时间也没有说话。 “唉,这丫头!”许久,老人叹了口气,摇着头嘀咕,“我就和止渊大人说过,估计是怎么也没办法拦住她的……” “姐姐……姐姐……”怀里的孩子还在剧痛里战栗,不停地喃喃,昏迷中说着语无伦次的话,“不要杀掉我!姐姐……姐姐!” “居然叫他姐姐?”申屠大夫愕然,低下头,看着怀里的孩子,喃喃道,“叫一个空桑人姐姐,会令长老们失望吧?” 他将孩子抱在怀里,审视似的看了片刻,神色渐渐变得有一丝捉摸不透:“来,跟我去见长老们吧……他们为了你的到来,已经等了很久、很久。” 他抱起了苏摩,一瘸一拐地往回走。 然而,他去往的,却不是赤王府行宫的方向! 第二十三章:女武神 朱颜背着大刀,在战火纷飞里急速穿行。 用了隐身术,在战场上下跳跃,避让着火炮和弓箭,飞快地从外围直插入前线核心战场。因为心急,她跑得很快,奔了一刻钟,眼前便是屠龙村。熊熊的烈火吞噬了整个村庄,每一座房屋、每一个院落,都在燃烧,如同地狱变相。 而村外,是密密麻麻的军队。 那一刻,朱颜终于知道为什么一路过来都没有看到来自帝都的援军了——所有的骁骑军此刻都围在了屠龙村外,铸成了铁一样的围合!在青罡将军的亲自统领下,一队负责截断陆地上的出路,一队负责截断水网通路,另外还有专门的队伍负责发射火炮,号令严明,井井有条。 朱颜心里一沉。目之所及,整个屠龙村已经夷为平地,在废墟里只有烈火,完全看不到一个活人——那些复国军战士呢?渊呢?他们都在哪里? 她心急如焚地穿行,忽然间眼角一瞥,看到了有什么东西朝着她的方向走了过来,连忙躲在了一边。 来的是一队空桑战士,正拉着一辆马车在战场上穿行。 看战甲,似乎是叶城总督府的士兵,而非骁骑军。那一辆车上,居然重重叠叠堆满了尸体!她不由得略微愕然:这场仗还没打完,这些人难道就来打扫战场搜集遗体安葬了吗?可仔细看那些车上尸体的发色,却全都是鲛人——这是怎么回事? 她心里正在疑惑,却听到有人大喊:“这里还有一具!等一下!” 带队步行的空桑校尉指挥着下属,用带着钩子的长竿从废墟里扯出一具尸体,用力地往车上扔了过去——那那个鲛人战士显然是战斗到了最后一刻,手里还紧紧握着武器。叶城的士兵将这具尸体扔上了马车,忽然间尸体动了一动,发出了一声呻吟,竟然是重伤未死。 车上有人叫了起来:“堆不下了!别扔了!” “那就把头剁下来!”那个校尉在下面喊,挥舞着长矛,“鲛人的眼睛挖出来能做成凝碧珠,可以去西市上卖不少钱呢!一个都不能扔!” “好吧。”车上的同伴嘀咕了一声,摁住那个垂死的鲛人,一手从腰里刷地抽出了长刀,劈头便斩了下去。 然而,只听当的一声,手腕一震,刀忽然居中断裂! 怎么回事?车上的战士还没回过神来,只觉眼前一黑,一股大力从侧面涌来,肋下一痛,便被人一把踢下了马车。 “谁?!”校尉大吃一惊,拔刀厉声喊。 然而,战场里只有烈火残垣,哪里看得到半个人影? “见鬼。”他四顾一番,忍不住嘀咕了一声,扶起那个摔倒的士兵,持刀小心翼翼地上前,试图将那个垂死的鲛人战士抓起,重新斩首——然而,就在他动手那一瞬,耳边忽然听到了一声怒叱:“住手!” 那是一个女子的声音,近在耳畔。 到底是谁?!叶城校尉瞬地抬头,刀锋立刻便向着声音来处砍了过去!然而,他拔刀虽快,却砍了一个空。当他身形因为收势不住而往前踉跄了一步时,一个重重的猛击落在了他的咽喉上,只打得他往后疾飞而出,眼前一黑,瞬间失去了知觉。 “大人!”其他士兵惊呼着一拥而上。然而当先的还没靠近,接二连三的重击从空中落下,所有人都被打得飞了出去,横七竖八躺了一地。 在血与火的战场上,空荡荡的没有一个人,只有一车的尸体,以及一个奄奄一息的鲛人。 “见……见鬼了!”那些叶城士兵们面面相觑,然后发出了一声惊呼,呻吟着从地上爬起,顾不得马车,拔脚一哄而散。 当那一行人逃离后,虚空里有人叹了口气。 朱颜用隐身术飞快地解决了那——队士兵,在战场上蹲下身来,将那个垂死的鲛人从地上扶了起来。拨开血污狼藉的长发,可以看到那是一个很年轻的鲛人,看上去不过只有十五六岁模样,清秀的脸庞上有着不辨性别的美丽,应该还是尚未分化出性别的少年。 这张脸,似乎是在哪里看到过? 她心里微微纳闷了一下,思索了片刻,忽然想起来了——是了!眼前的这个鲛人,岂不就是数月之前在叶城码头上偷袭自己的那一队复国军的队长?当时如果不是她运气好,就直接被他们给溺毙在大海深处了。 然而,虽然想起了旧怨,朱颜却并无报复之心。她探了探鼻息,发现还有救,便抬起手按在了对方的心口上,护住了他的心脉,轻声念动了咒术。 那个鲛人微弱的气息渐渐转强,吃力地睁开了眼睛四顾。他醒来后茫茫然地看了一眼战场,纳闷为何忽然间那些叶城士兵会一哄而散,却怎么也看不见隐身了的朱颜。他喘息了片刻,发现身体似乎略微可以移动,便用剑撑住地面,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 他这是要去找同伴了吧?只要跟着他,便会找到渊的所在了! 朱颜默不作声地站了起来,跟在了那个少年鲛人的身后,亦步亦趋。 那个少年鲛人战士一路穿过血和火,踉跄地往战场的西南角走去,几度跌到又几度爬起,片刻不敢停顿,眼里满是焦急和愤怒,嘴角紧紧抿着,有视死如归的决绝。 这个家伙,年纪虽然不大,却是个天生的战士呢。 朱颜心里想着,用隐身术默不作声地跟在他后面,转过几个弯,穿过一大片的废墟,刚踏上一片空地,耳边忽然一声呼啸,有什么尖锐的东西划过。 “小心!”她失声惊呼,在千钧一发之际扑了过去,将那个鲛人一把推倒在了一边。 一支流矢擦着她的额头掠过,痛得她一声闷哼。那个少年鲛人战士愣住了,直直看着面前,诧异地问了一声:“谁?” 然而,声音近在咫尺,面前却空无一人。 朱颜跳了起来,顾不得他,扭头看向了前面声音传来的方向。 “最后一个据点!”耳边听到了传来的号令,却是青罡将军的声音,“调集火炮,攒射!弓箭手准备就位!” 她应声转过头,终于看到了左前方密集的军队。 中军帐下,指挥若定的果然是青罡将军。在他身周,密密麻麻排着三道人墙,弓箭密立如云,将这个原本位于屠龙村角落位置的小小角楼围得水泄不通——然而,烈火之中,可以看到角楼里有人影晃动。 渊!渊会在那里吗? 那一瞬,朱颜的心猛然一跳,几乎跳出胸腔。 她毫不犹豫地往那边冲过去,一边跑,一边从背上将那把大刀拿了下来,想要阻止这一轮轰击。然而,当她拔脚奔跑的时候,十几支火把已经凑了过去,将引线滋滋点燃——那些火炮,已经对准了复国军的最后据点!一旦炮火齐发,这样大的威力,连她也挡不住! “住手!”她心里一急,也顾不上多想,来不及赶过去,手一扬,便将手里的大刀迎面扔了过去! 那一把巨大的刀呼啸而出,割破了空气。这一掷她下意识地用上了破空术,只听“刷”的一声,刀光如同匹练划破长空,如电闪过,那十几支火把应声而灭。九环金背大砍刀沉重无比,截断了十几支火把之后去势不衰,竟是刷地插入了最后一尊大炮里,将钢铁铸造的炮筒一截为二! 那一刻,战场上一片寂静,所有人都愕然地看向了她所在的方向,青罡将军也是悚然动容,转头厉声喝问:“是谁?!” 朱颜冲到了正中间,然而在那么多双眼睛的逼视下,顿时心里一凛,几乎忘了自己还在隐身,下意识地往后挪了一步。 “搜!”青罡将军手一挥,无数的弓箭手和士兵蜂拥而来,瞬间将她所在之处包围。 朱颜连忙又念了一遍隐身诀,保证自己不被看到。然而,看着那些全副武装的士兵朝着自己走过来,一字形排开,细细地搜索每一寸,她只能小心翼翼地踮起脚尖闪避着,如同风摆杨柳前后挪移,才堪堪从士兵们的缝隙里闪开。 地毯式的搜索结束后,一无所获。 “奇怪,这把刀哪里来的?”青罡看着那把从天而降的大刀,忽地觉得有几分眼熟,突地站了起来,“难道是……” 看到他脸上的表情,朱颜心里觉得不妙,扭头也看向了那把九环金背大砍刀,那一刻,她明白青罡发现了什么,只觉得心猛地一沉——糟了!那把刀!那把她从父王房间里偷出来的刀上,定然有着赤之一族的印记! 朱颜心里大惊,拔脚冲了过去。在骁骑军战士将那把插入炮筒的刀拔出来时,她性子不好,再也不顾什么,冲了过去,劈手将刀夺去,握在了手里,将其一并隐去。 “神啊……”那一刻,在场的人都惊呆了。 那些战士眼睁睁地看着那把斜插在火炮上的大刀忽然凌空飞起,仿佛被一只看不见的手操纵着,在半空调转了头,然后刷的一声凭空消失。所有人仰头看着,半晌没有作声,如同做梦。 “不好!这是术法!”只有青罡反应最快,立刻明白这是怎么回事,厉声大喝,“有术士闯入战场,大家小心!影战士出列!” “是!”刷的一声,军队应声而动,前面黑甲战士退开,百人齐齐策马,从队伍里踏出一步——这些人骑着白色的骏马,身上穿着和普通战士不一样的长袍,并没有穿铠甲和护膝,也没有佩戴兵器,眼神肃穆,气度沉静。 每一个人的肩膀上,都绣着皇天神戒的徽章。 朱颜倒抽了一口冷气:影战士!这……就是传说中骁骑军里最精锐的影战士?作为六部王室,她从小就听说过这个称呼,甚至也有一些血亲加入过这个队伍。这些战士从六部的贵族子弟中选拔而出,灵力高超,专门配备在军队里,在一般战斗中从不露面,只有在一些需要术法配合的关键场合才会出手。 如果说骁骑军是空桑军队里的精锐,那么,这些影战士便是精锐中的精锐,每一个都可以以一敌百。当那些影战士联袂踏出时,她虽然还在隐身状态,却感觉到了一股威压,下意识地退了一步,眼里露出了一丝恐惧——是的,这些人个个都是术法好手,一旦联手,她……她可能会打不过吧? “结阵!”青罡喝令。 “是!”影战士从四面缓缓策马,向着她所在的空地围合。 要逃吗?朱颜一步一步往后退,手里握着那把九环金背大砍刀,只觉得掌心满是冷汗,竟然几乎握不住。她心里飞快地盘算着,默默将几个最厉害的术法口诀回忆了一遍,然而越急越是出错,总是忘了这句忘了那句,竟然是无法瞬间完整地想起来。 怎么办?这次师父没在身边,真的要自己血战到底了! 她独自握着刀,站在空地中心,面对着成千上万的军队和逼过来的影战士,忐忑不安——这是她生平第一次独自面对那么多那么厉害的对手,不由得胆怯了一下。天啊……当时在苏萨哈鲁,师父他是怎么做到以一敌万面不改色的?那一瞬,她脑子很乱,飞快地想到了父母,却又飞快掠过。 是的,不能多想这些……越多想,越心乱。师父说过了,临大事当静心、如渊渟岳峙,方能挡泰山之崩。 可是……该死的,要怎么才能静心啊! 那些影战士结成了阵,向着她所在的地方慢慢走过来,每个人都将手缓缓抬起,在胸口结印:瞬间,一道看不见的光从他们手里扩散开来,相互联结,将战场上这方空地笼罩! 朱颜知道厉害,再不能坐以待毙,瞬间吸了一口气,手指在刀背上飞快画出符咒,低喝了一声:“破!” 刹那间,一道赤红色的火光从刀背上燃起。 她足尖一点地面,双手握刀,凌空跃起——那把刀附上了赤炎斩的力量,凌厉无比,如同燃烧的闪电她握刀飞跃,一刀刷地下斩,瞬间将即将围合的无形结界划开! 力量斩落之处,那些马背上的影战士顿时齐齐一震!群马惊嘶,不住后退,几乎将他们从马上甩下来。虽然看不见,但他们每个人都感受到无形的冲击,如同有看不见的刀从虚空落下,落在每一个人身上! 一瞬间,正要结成的阵势陡然便散了。 她一击打乱了对方的布阵,出力巧妙而突然,马背上的影战士结印的手指一颤,指尖有血渗出。然而,同一瞬间,带头的影战士却也已经通过这一刀的来路,判断出了隐身者所在的方位,厉喝了一声,一按马头,整个人飞速朝着朱颜飞扑过来! “啊!”那个带头的影战士气势汹汹,双眼杀气逼人,朱颜毕竟年轻,忍不住脱口惊呼了一声。 一声出,更加暴露了自己所在的方位,那个影战士双手一错,指间刹那凝聚出了一把透明的长剑,刷地就向着她的方位刺了过来! 凝冰剑!朱颜听说过这个术法的厉害,吓得往后退了一步,忙不迭地回过刀,想要格挡剑势。 只听叮的一声,寒冰凝成的剑遇到了燃烧着烈焰的刀,发出了猛烈的震颤。朱颜在那一瞬只觉得一股大力迎面而来,几乎让手里的刀脱手飞出!她用尽全力握住刀,却依然往后踉跄了一步,忍着剧痛勉力扬起手腕,刷地将剑拨开。 当她吃力地将飞来的剑压住的一瞬,那把冰之剑在她眼前寸寸碎裂,随即在刀锋的烈焰里消失无痕。她顿时一惊又一喜—— 不会吧?她……她挡住了?! 然而,朱颜还来不及反应过来,却发现对方已经逼近,一抬眼,几乎和他撞了个面对面——那个影战士的首领年龄在三十许,有着刚毅如铁的眼神和古铜色的皮肤,左颊上一道深深的疤痕赫然刺目。 打了个照面的那一刹那,朱颜忍不住失声惊呼。 这……这不是玄灿吗?说起来算是她的远亲,也是传说中族里百年一遇的高手……怎么他现在竟然成了影战士的首领? 在她的那一声惊呼里,玄灿双臂交错,断然斩下! 两道光芒割面而来,凌厉无比。朱颜惊慌之下来不及施用术法,只是飞快地抬起手,用刀硬生生地去格挡——那两道光乍分又合,并为一道,直直地击落在刀背上!她遇到了强大的对手,顿时乱了阵脚,虎口剧震,只听刺耳的一声响,那把重达几十斤的九环金背大砍刀居然居中折断! 断了的刀尖往外飞出,“刷”的一声插入了地里。 “在那里!”战场上发出了惊呼——那把刀现了形,便是暴露了这个闯入者的所在位置,所有的影战士"刷”的一声上前,将朱颜围在了一个直径不过杖加的空地上,齐齐结阵,密不透风。 朱颜吓得倒吸了一口冷气。她不是不知道危机来临,只是刚硬生生接了玄灿那一击,手腕剧痛,骨头仿佛都断了,往后连续退了好几步,差点一屁股坐在了地上,根本来不及在这个当儿上做出任何反应,在千钧一发之际逃出去。 就这样,刹那间结界建立,她被围在了中间! “谁?给我出来!”玄灿厉喝一声,手指一并,那半把插入土里的刀刷地反跳而出,化为一道闪电,向着她所在的方向迎头射来! 朱颜心里一惊,想要再度格挡,却发现手里拿着的只是断了半截的刀,一咬牙,“刷”的一声将九环金背大砍刀收回了背上的刀鞘,腾出了双手,迅速飞快地结了一个印——是的,用这么笨重的武器太不趁手,还是直接用术法好了! 金汤之盾,她用起来最熟的一个咒术。 当她的尾指勾出最后一笔时,一道金色的光在她面前展开,如同一把伞。只听一声裂帛,飞来的断刀刺入金光,竟然在一瞬间被融化! 怎么?这么轻松就挡住了?朱颜愣了一下。那一刻,对面发动攻击的玄灿全身一震,竟然往后退了一步。 朱颜一招得手,不由得吓了一跳:金汤之盾只是师父所教的术法里的中等级防守术而已,刚一施展出来,竟然已经有这么厉害了吗? 她心里又惊又喜,就像学步的孩童第一次尝试到飞奔的快感,竟然有按捺不住的激动,转头看到其他影战士蜂拥而来,知道一场大战在即,心里却并无惊慌,拍了拍身上的泥土,飞快地扯下一块衣襟,蒙住了自己的脸,嘀咕了一声:“好,尽管放马过来吧!” 等下估计是一场恶战,万一混战之中自己的隐身术被人破了,岂不是让赤王府惹了大麻烦?还是先蒙住脸比较保险——她虽然平时大大咧咧,在关键的时候,却并不是个没有脑子的人。 然而,不等她系好布巾,攻击却已经发动。 影战士策马而上,将她团团包围,各自双手交错胸前,开始收缩结界。她只觉得头顶的天空一分分地变成血红色,无数细小的闪电交错穿行,如同群蛇飞舞——她认得,这是师父说过的血池大阵。 百位术士的力量结成了坚固无比的结界,将一切有形有血的生灵都困在其中,无一能逃脱。 然而,身为九嶷门下高足,这些又哪能困得住她? 当血红色的网迎头落下时,朱颜仰起头,从唇间吐出一声清啸,十指飞快地在胸前交错,变幻出复杂的手势。每一次变幻,指尖都绽放出光华。她的口唇无声翕动,吐出绵延的咒语。 这是“天霆”,召唤天地间雷电的力量。 当最后一句咒语顺利完成之后,她双手食指指尖对指,迅速合在一起,又迅速分开——那一瞬,她食指上绽放出强烈的光芒,如同召唤到了一道闪电从天而降,击中了落下来的血红色罗网! 喀拉一声,那一道密布的罗网在刹那间被无形的闪电斩为两半。朱颜抓住了这闪电般的机会,从血红色的网里破裂而出,乘着闪电飞向天空,如同一只轻灵的燕子。 居然一击就奏效了!师父教给她的可真是厉害啊! 然而,当她刚刚兴高采烈地想到这里,冲出罗网的瞬间,一股巨大的力量忽然间腾起,如同巨锤击向了她的胸口!朱颜身在半空,根本无法避开,只“啊”了一声,眼前一黑,便从半空里颓然跌落,吐出一口血来。 在跌落地面的一瞬,她看到一百个影战士同一刹那也从马背跌落。每个人都和她一样捂着胸口,嘴角沁血。 她猛然一惊,倒吸一口冷气,顿时明白了过来:对了……她怎么忘了,施用天霆这么凌厉的咒术,必然会有反噬!自己真的是得意忘形,以为只要用出最厉害的术法便能打发掉所有的敌人,却完全忘了所有的木法都有代价! 她吸了一口气,勉强撑着身体,想要从地上爬起来。 然而,就在同一瞬间,她看到玄灿也从地上踉跄爬起,手里握着一支青色的像箭一样的东西,念了几句,挥手便往她所在的方向打了过来!糟糕!这……这是青犀刺吧?极厉害的法器,万一被打中了…… 朱颜大惊之下往前奔出,身体一侧,竭尽全力想要躲过呼啸而来的青光。然而四肢百骸还是碎了一样的疼痛,动作慢了半拍,只听一声裂帛,身上猛然有剧痛的感觉,仿佛虚空中有什么东西被撕破了。 “在那边!”忽然间,她听到了战场上响起轰然的惊呼,无数双眼睛看了过来,直直地盯着她,纷纷低呼,“居……居然是个女人?” 这是怎么回事?隐身术被破掉了吗? 朱颜吃了一惊,默默运起灵识一看,发现护体的咒术果然已经被青犀刺击破,不由得一颤,下意识地摸了一下脸——还好,蒙面的布巾还在,没有掉落。 好险,她真是有先见之明啊……然而,不等她沾沾自喜地想完,耳边只听一声厉喝:“所有人都给我上前,把她拿下!死活不论!” 中军帐下的青罡将军看到了这个竟然敢单枪匹马闯入战场的女人,虎目如电,厉声下令。所有影战士齐齐一震,从地上纷纷站起,朝着她便逼了过来! 朱颜赤手空拳地站在原地,感觉胸口的血气还没有顺,看着无数朝着自己联袂奔来的战士,心里不由得七上八下,紧张万分——那一刻,第一个掠过她脑海的术法,居然是飞天遁地之术。 看这情况,打肯定是打不过的,还不如跑了吧!可是……如果就这样跑了,岂不是就把渊扔在了这里不管吗?眼前大军压城,他和复国军剩下的战士是万万活不了的…… 然而,刚想到这里,影战士们已经冲到了面前。 来不及逃了,算了,还是硬碰硬打一场吧! 朱颜吸了一口气,把心一横,卷起袖子,左右手分别结印,瞬间便准备好了咒术攻击来敌——可是刚要动手,无意一瞥,却看到火海里有黑影一动,火焰无声无息地分开,有什么掠过。 此刻,满场的注意力都被她吸引,没有人注意到这细微的变化。 中军帐下垂落的旗帜动了一动,似乎有风吹过。 “啊?”朱颜在这边看得亲切,不由得失声叫了起来——是的,有人!那里竟然有一个人,趁着这个时机突破了变得薄弱的防护,单刀直入地逼近了中军帐!她刚脱口叫了一声,影战士们纷纷逼上,凌厉的攻击逼得她不能呼吸。 朱颜把心一横,双手朝外缓缓推出,如弯弓射日,右手和左手中指瞬地扣起,又弹直——左手是藏剑术,右手是疾风斩,每一种都具有大杀四方的攻击力。师父在教给她的时候也曾经说过,这两种咒木一旦发出,十丈方圆内无人能活,必须谨慎使用。 可如今不是没办法了么?都是你们逼我的! 那些影战士的攻击还没抵达,她的左右手已经释放了咒术。半空中忽然有千百支利剑出现,同时,凭空一阵狂风卷起——那些利剑被卷入了风里,呼啸着刺入了千军万马之中,顿时发出了一片惨号。 朱颜站在原地,双手相扣,放在胸口。 力量从六合之中被召唤而出,汹涌注入她的体内。以她为中心,平地上爆发了一阵可怖的剑雨疾风。方圆半径之内,一匹匹战马屈膝坠落,一个个战士呼号跌倒,景象之惨烈,如同地狱。 朱颜毕竟年纪轻,从未如此近距离地目睹过战争的残酷和血腥,心里顿时一惊,有一种无法承受的恐惧——是的,这些都是空桑人……都是她的族人!难道,她真的要亲手杀了他们? 施用木法时是容不得半分犹豫心虚的,她念头一动,便踉跄往后退了一步,手里结的印不知不觉地松开了。疾风顿减,利剑纷纷消失。 然而就在这样的紧要关头,青罡将军却从马上跌了下来! “将军!”左右护卫一声惊呼,想要上前搀扶,忽然间一道电光,尖利的刀锋掠过,那些护卫便已经身首分离。 “给我住手!”一个声音厉声喝道,“谁都不许动!” 骁骑军齐齐一惊,转头看去,却看到从火海里不知何时杀出了一个人,赫然已经在马背上制住了青罡将军,将雪亮的利剑架在了统帅的脖子上! “渊!”那一刻,她忍不住失声惊呼——是的!那是渊!那个从火海里冲出来,在千钧一发之际胁持了青罡将军的,竟然是渊! 渊从烈火里现身,趁着对方分心的一瞬间,擒贼擒王,迅速将骁骑军的统领制服,出手之快之准,令人瞠目结舌。只是一击之间,他便翻身跃上马背,将手里的俘虏高高举起,对着空桑大军厉声喝令:“都给我住手!” 然而青罡将军却也是硬气异常,虽然落入人手,却丝毫不畏惧,竟挣扎着说出了一句话来:“别管我!杀……杀了他们!” 不等他一句话说完,渊一手扣住了青罡的咽喉,另一只手倒转刀柄,重重地击中了他的哑穴和麻穴,令他再也无法说出一个字,然后单手将骁骑军统领高高举起,厉喝:“所有人后退!否则,斩杀主帅!” 一时之间,骁骑军群龙无首,有略微的犹豫。 朱颜在不远处看着这一幕,不由得倒吸了一口冷气——那么多年来,她还是第一次看到渊有这样的一面:如同血与火里淬炼出的一把剑,再无丝毫的似水温柔。 她心里一震,情不自禁地向他奔跑过去。 然而,就在这双方剑拔弩张对峙的短短瞬间,没有人注意到那些差点被点燃的火炮忽然悄无声息地改了炮口的方向——就像是有无形的引线牵着一样,凭空调转了炮口,对准了地上的复国军首领。 那是玄灿在一旁默默地施展术法,无声无息地调度着火炮的角度,瞄准了敌人——作为身经百战的军人,他只听从于一个人的命令,那就是骁骑军的统领!既然青罡军已经亲口下令说不要管他自身的安危,必须全歼来敌,那么,作为影战士的首领,他必须听从这个指令! 他要秘密控制所有火炮,将这个逆贼和将军一起粉碎! “退后!”渊扣住了人质,厉声道。 骁骑军在他的逼视之下微微往后退了一步,却不肯撤离,所有人都看向了另一边的白色旗帜——那里,是此次战役的另一个头领,叶城城主白风麟。然而此刻白风麟的脸色却是阴晴不定,半晌没有说话。 此次清剿复国军声势浩大,甚至惊动了帝都,若是至此功亏一篑,他固然无法和帝都交代;可青罡是青王长子,若因为他而死在鲛人手里,这个重担,不要说是他,就连整个白之一族也是担不起——更何况,父王曾经私下和他秘密吩咐过要让他在此次动乱之中,不露声色地削弱青之一族的力量。 情况错综复杂,事情却爆发得突然要在其间权衡轻重,一时间便是心机深沉的叶城总督都开始举棋不定。 “后退!”渊一手提着青罡,另一只手的剑锋已经切入了他的侧颈,鲜血涌出,厉声大喝,“立刻都后退!否则我杀了他!” 战场寂静无声,所有人屏息以待。 渊策马前行,逼视着敌军,一步一步往前。而他所到之处,骁骑军无声后退,铁桶似的包围圈仿佛被一把刀一点点撕裂开来。当道路被清理出来后,在渊的身后,那座燃烧的角楼里,鱼贯走出了一百多个复国军战士,个个都已经筋疲力尽,如同穷途末路的困兽。 他们跟在渊身后,一步步离开。 要是再攻打一刻钟,这些鲛人估计就要撑不住了吧?白风麟在心里默然想到,眼睛却不离青罡左右,心下暗自焦急。青罡死死地盯着他看,眼睛里满是血丝,如同火焰燃烧。白风麟知道他的意思,知道他在催促自己下令合围,放弃营救他,捕杀所有鲛人——青罡毕竟是军人出身,悍不畏死。可是…… 白风麟苦笑了一下,默默摇了摇头,错开了视线。 八!零!电!子!书 !w!w!w!!t!x!t!8!0!.!c!o!m 是,本来接到了父王的密令,倒也想让你就这样死了,既荣耀你的家族,也成全我的功绩。可是你若在众目睽睽之下因我而死,你那个野心勃勃的老爹会放过我吗?这个黑锅,在明面上我可是背不起。 “放人。”白风麟叹了口气,调转手指,发出一个命令。看到统帅的命令,骁骑军刷地左右退开,让出了一条通路来。 青罡狂怒,目眦欲裂,知道白风麟不可指望,便狠狠地看向了一边的影武士首领玄灿,眼里带着怒斥。仿佛知道将军的命令,玄灿默不作声地点了点头。 然而,朱颜却是不知道这边暗流汹涌,看到空桑军队退开,不由得松了口气。她站在烈火燃烧的战场上,看着渊策马朝着自己一步一步走过来,竟然是有些恍惚——这一刻的渊,和她心里的那个温柔的陪伴者完全不一样,简直是十几年来从未见到过的另一个人。 她心里怦怦直跳,忘了自己还蒙着脸,就站在那里看着他。 从那个角楼再往外走十几丈,便是水道,直通城外的镜湖。渊带领着一行复国军战士警惕地看着周围,缓缓地朝着那里逼近。只要一回到镜湖,就再也没有任何力量可以困住鲛人了! 渊押着青罡走到水道边上,看着复国军战士一个个地投入水里。当人撤离得差不多时,他回身看了一眼,松开了扣住青罡的手。 那一刻,朱颜忽然发现了有什么不对劲——那些火炮!几乎没有人留意到,随着他们的脚步,那十几门火炮的炮口在无声无息地移动着,调整着微妙的角度,始终对准了这一行复国军战士。 一股寒意从内心直升而起,她失声惊呼:“渊!小心!” 渊站在水边,听到这凭空传来的一句话,不由得震了一下,下意识地抬头看过来,看到了这个蒙面的少女,不由得愕然脱口:“阿颜?” 然而,就在他视线离开的一瞬间,十几门火炮忽然间无火自燃,同时对准了幸存的鲛人战士,猛然开火! “不!”朱颜失声惊呼,不顾一切地冲了过去。 炮火离开了炮膛,在虚空里滑出弧线。她飞身跃过,挡在了渊的面前,一手撑地,嘴里飞快地吐出咒术。那一瞬,或许是因为心急如焚,她的声音竟然快过了炮火!土地忽然裂开了,有巨大的树木拔地而起,飞快地交织生长,绕在他们周围。 轰然的巨响里,十几门火炮同时轰击而至,发出令天地都颤抖的声音,震耳欲聋。这样庞大的力量,可以把血肉在瞬间化为灰烬,然而,那些飞来的火炮却被那些瞬间从大地里生长出的树木尽数拦住! 太好了!这一次,终于是赶上了! 朱颜松了一口气,第一次成功地用千树挡住了力量巨大的攻击,她只觉得全身的骨骼被震得生疼,整个人摇摇欲坠,她颓然松开了交错的十指,解除了结队经受住了猛烈的轰击之后,那些瞬间长出的树木也瞬间凋落枯萎,重新回到了土地里,化为乌有。 一切只不过是——瞬间,仿如一场幻觉。 渊在火炮袭来的那一刻,迅速将手里的青罡扯过来,当作盾牌挡在了前面,炮火虽然被术法封住,但首当其冲的青罡已然身受重伤,昏迷不醒。渊顺手将青罡扔在了地上,回过头,愕然道:“是你?” 那些枯枝灰土里,有一个声音清凌凌地回答:“嗯!是我!” 朱颜从地上灰头土脸地站起来,扒拉开了一头一脸的树叶,看着他笑,虽然脸上还蒙着布巾,但一双眸子明亮如同星辰。她顾不上自己身上的疼痛,跳出来看了看渊,长长松了口气:“太好了,你……你没事!” 渊却是皱眉,没有一丝的喜悦,低叱:“你疯了吗?为什么要跑到这种地方来!” 一上来就被骂,朱颜觉得有些委屈:“还不是因为你?” 渊看着她,又看了看她身后的空桑军队:“你这样跑出来抛头露面,就不怕给赤之一族惹祸吗?你是空桑的郡主,做事能不能不要这么不管不顾!” 朱颜本来是满腔的热情和喜悦,被他劈头一骂,顿时如同一盆冷水泼下,脸上的笑都被冻住了,只能讪讪地摸了摸自己脸上的蒙面布巾,嘀咕道:“没事,我及时盖住了脸……他们又不知道我是谁!” 仿佛生怕他又责骂自己,她急急道:“好了,你们先离开这里再说吧!” 她看了一根几乎已经染成了红色的河道,问:“是从水路走吗?” “不知道,还得拼一拼。”渊低声道,"他们在河道里设了许多关卡,重兵把守着,镜湖入口上还有玄铁的格栅,上面罩了很厉害的结界——我们的人里面有许多伤员,根本无法突破这些关卡。” “谁说无法突破?看我的!”朱颜低叱了一声,双手乍合又分,掌心赫然结了一个璀璨的金印——然而,刚结了印,还没有释放出咒术,却有一股剧痛骤然涌上心口,痛得她一个颤抖。 “怎么了?”渊看到她脸上变色,不由得问。 “应该……应该是刚才用了千树的反噬吧?没事。”她勉强忍住痛呼,摇了摇头,看了一眼重新向着他们围过来的骁骑军,深深吸了一口气,双手抬起,向着虚空释放了咒术,然后飞快向下一斩一瞬间,水流哗然涌起,如同被看不见的力量凌空吸起,往前激射而去,在半空中凝结成了一支巨大的箭! 落日箭。以地为弓,以天为靶,上可贯日月,下可洞穿黄泉——在师父传授给她的所有的咒术里,攻击力量数一数二的,今日却还是第一次使用。 “怎么样,厉害吧?看我的!”她强行忍住了手指上的剧痛,回眸对着他扬眉一笑,眼眸里尽是骄傲,“破!” 朱颜双手交扣,在胸口作势如拉弓满月,然后松开手指,嗖地弹出一半空中,那支水流凝聚成的巨箭呼啸而出,划破了虚空。 那一支箭沿着水道飞快前行,一路势如破竹,挡者披靡!只听惊天动地的一声响,空桑军队布置在河道上的铁网栅栏转眼粉碎! 然而,那一刻朱颜却觉得胸口剧痛,似乎也有一支箭刷地插入了心窝,痛得她脸色煞白,刚想开口说什么,却猛然吐出了一口血来。 “阿颜!”渊失声惊呼,“怎么了?” 她知道那是反噬的力量,吸了一口气,勉强将咽喉里的血咽了下去,摇了摇头:“没事。”看着围过来的骁骑军,她连声催促:“快走!” “那你……”渊有些迟疑。 “我来断后!”她干脆利落地说,“快!” “……”渊有些犹豫不决,然而知道机会稍纵即逝,等骁骑军重新合围,所有人便再也难以活命,于是再不迟疑,挥手下令:“所有人,立刻由水路撤退,返回镜湖大营!” 他点了点一个当先的战士,却是被朱颜从尸体堆里所救的那个少年,吩咐道:“简霖,由你负责带大家撤离!” “是!”那些复国军战士虽然都已经是重伤在身,强弩之末,却依旧训练有素,自动列队,由轻伤者搀扶重伤者,鱼贯跃入水中。 “拦住他们!”叶城总督瞬间站起,厉声道,“一个都不许走!” 然而却哪里还来得及?复国军一跃入水中,如鱼得水,瞬间就沿着被拆去了屏障的水路飞快地撤离,转眼就游出了十几丈。 就当复国军离镜湖入口还有几丈远的时候,凭空仿佛忽然出现了一堵无形的墙壁,当先战士发出了一声痛呼,仰面往后便倒,撞得头破血流。 怎么回事?难道前面还有术法结界?朱颜大吃一惊,来不及细想,转瞬又发出了一次落日箭,再度沿着河道呼啸而去。,这一箭后,咽喉里的血再也忍不住,“噗”的一声喷在了地上。 然而,这一次她的落日箭却被无形的墙挡住了! 凝聚了天地力量的箭,呼啸着射出,居然在叶城镜湖入湖口的地方忽然间停驻了! 仿佛虚空里有一面无形的盾牌,让这一支利箭再也无法前进半步,就这样抵在了半空,颤颤无法更进一步。 怎么了?那难道是师父设下的咒术结界?! 朱颜心里又惊又急,眼看骁骑军已经沿着河道策马,马上就要在湖口追上撤退的复国军战士,她再顾不得什么,足尖点住地面,双手虚合又开,如同弯弓,蓄足了势,再度刷刷补射了两箭! 这两箭飞快地呼啸而出,直接击中了前面那一箭的末尾。 这三箭叠加,箭箭相连,力量一次大过一次。三次叠加的巨大力量,终于让前面那支被定住的箭动了一动,往前艰难地推进了半尺! “咔嚓”一声轻响,虚空里,仿佛有什么东西碎裂了。 同一瞬间,复国军面前无形的墙壁也在刹那间崩塌,被拦住许久的战士们如同箭一样地在水里游出,在简霖的带领下跃身进入了城外广袤的镜湖,然后如同一尾游鱼一样消失在浩渺的烟波里。 简霖也接着跃入,而渊是队伍的最后一个,他停下来,回身看向了她,眼眸里的神色复杂。 “快走!”朱颜站在废墟里,硬撑着一口气,“别管我!” 被无形的力量逼迫,落日箭在一分一分地往后退,她只能竭尽全力地维持着术法,让这个通向镜湖的通道不至于重新闭合——他还不赶紧撤退,她可马上就要撑不住了! 然而,虚空里的力量忽然间加大,从各个方向挤压而来,她身体晃了一晃,脸色有些发白:这个结界是如此的厉害,难道……竟是师父布置的么?! “快走!”她心里有不祥的预感,忍不住大喊了一声。 然而,这一声出,顿时便泄了她勉强维持的一口真气。本来正被缓缓逼退的落日箭刷地往后弹出,以惊人的速度呼啸着反击向了她自身! 朱颜大惊,知道这就是咒术反噬的力量,却已经措手不及,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三支落日箭首尾相接,鱼贯而来,连珠一般刺向了她的眉心!她抬起手飞快地结印,想要抵挡,然而刚一动,嘴里便是一口鲜血吐出。 眼看落日箭就要穿颅而过,千钧一发之际,忽然一道光掠过,如同闪电下击,将来势正正截断——反噬的落日箭化作一道金光,轰然而散! “渊!”朱颜看清楚了来人,不由得失声。 是的,在这个时候返身回来救她的,居然是渊! 第二十四章:战之殇 渊断然返回,转身重新冲入了战场,拔剑斩落了三支落日箭,身形如同白鹤回翔天宇。鲛人水蓝色的长发在战场上猎猎飞扬,犹如最亮的旗帜,一瞬间令朱颜有些失神。 是不是因为她太小,迄今只活了十八年,所以对这个已经活过了自己十倍以上岁月的鲛人,其实是完全不了解的?如果眼前这样的人才是真正的渊,那么,她从小的记忆,从小的爱慕,难道竟然都投注给了一个虚幻的影子吗? 她怔怔地站在那里,一时间竟然没有来得及留意到那个通往镜湖的通道在失去了她的支撑之后,竟然已经轰然关闭! 此刻,四周大军环顾,渊已经回不去了! “伤重不重?”渊却没有在意这些,眼里满是担忧,一把抓住了她的肩膀把她扶起来,“还能走吗?” 她心里一暖,几乎要掉下眼泪来,跺了跺脚,失声:“你……你刚才为什么不走?这回死定了!” “我要是就这样走了,你怎么办?”渊握剑在手,扫视了一眼周围逼上来的军队,将她护在了身后,“这里有千军万马,若只留下你一个人,万万是没法脱身的。” “……”她心里一暖,刚要说什么,却被他一把拉了起来,厉声道:“愣着干吗?快跟我来!” 渊带着她在战场上飞奔,左突右闪,忽地跃起,将当先驰来的一架战车上的骁骑军给斩了下去,一把拉起了她,翻身而上,握住了缰绳。 朱颜证了一下:“你……你打算就这样冲出去?” “那还能怎样?”渊沉声回答,“没法回到镜湖那边,也只有往回冲一冲了!” 话音未落,战车冲入一个迎面而来的骑兵队里,七八柄雪亮的长枪急刺而来。“拿着!”渊厉喝一声,将马缰扔给了她,从腰边抽出长剑。朱颜下意识地接过了缰绳,然而等她刚控制住马车,双方已经飞速地擦身而过——那一瞬间,有一阵血雨当头落下,洒满了衣襟。 剑光如同匹练闪过,三名骁骑军战士从马上摔落,身首异处。渊斩开了敌人的阵势,战车从缺口里飞快冲出。朱颜坐在驾驶者的位子上,有一个战士的首级正好摔在了她的前襟上,滚烫的血喷了她半身。 她在那一瞬间失声尖叫,慌乱地将那个人头从膝盖上拂落,却忘记了手里还拿着缰绳。一瞬间战车失去了控制,歪歪扭扭朝着一堵断墙冲了过去。 “你在做什么?!”渊飞身跃过,一把从她手里夺去了缰绳,厉声道,“给我镇定一点!” 他手腕瞬间加力,将失控的骏马生生勒住,战车在撞上断墙之前终于拐了一个弯,堪堪避开。他侧头看了一眼朱颜,想要怒叱,却发现她正在看着膝盖上那颗人头,脸色苍白,全身都在发抖。 那是一颗骁骑军战士的人头,比她大不了几岁,看起来只有二十出头的样子,睁着眼睛,犹自温热——这个年轻战士的头颅,在被斩下来的瞬间,眼睛里还凝固着奋勇,并无丝毫恐惧。 朱颜捧着这颗人头,颤抖得如同风中的叶子。 这是一个年轻的空桑战士,立誓效忠国家,英勇地战斗到死。他的一生毫无过错,甚至可说是辉煌夺目的。可是……她又在做什么?为了一个叛乱的异族人,斩下了一个同族的人头? 那一刻,一直无所畏惧的少女剧烈地发抖起来,仿佛心里有一口提着的气忽然间散掉了,那些支持着她的勇气和热血忽然间就冷却下来她颓然地坐在马车上,看着燃烧的战场、满目的废墟、蜂拥而来的军队,怀抱着那一颗人头,忽然间放声大哭起来。 是的!当初,在师父让她选择站在哪一边的时候,她曾经明晰地说出过答案—— 在那时候,她充满了信心,觉得即便是得知了预言,也不该被命运压倒,不该盲从。她觉得自己应该帮助鲛人一族,哪怕与族人为敌。 是的,她不信命运,她还想搏一搏! 在那时候,她以为自己可以分辨错与对,是与非,能凭着自己的力量处理好这些错综复杂的问题。可是到了现在……她还敢说自己一定有勇气继续坚持下去,踏着族人的鲜血继续往前走吗? “……”渊看在眼里,不出声地叹了口气,“啪”的一下将那个人头从她手里打飞,“好了。别看了。” “你!”朱颜失声,却对上了一双深渊一样的眼睛 渊的眼神是如此的陌生,却又依稀带着熟悉的温暖。他伸出手,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阿颜,你还不是一个战士,不要去看死者的眼睛——会承受不住的。” “……”她咬着牙别开了脸,深深呼吸着,竭力平息着身上的战栗。 迎面而来的是如山的大军,长刀如雪,弓箭似林,严阵以待。而他们两个人驾着一辆战车,孤注一掷,如同以卵击石。朱颜振作起了精神,勉力和他并肩战斗。这一路上,他们一共遭遇了五波骁骑军的拦截,都被渊逐一斩杀,硬生生冲出重围。 两个人驾着战车,从骁骑军合围时的最薄弱之处闯出,向东疾驰。 朱颜从未见过这样的渊,所向披靡,如同浴血的战神、甚至,当剑锋被浓厚的血污裹住,无法继续斩杀的时候,面对着追上来的影战士,他竟然幻化出数个分身,迎上去搏杀! 她在一旁辅助着,只看得目瞪口呆:渊所使出的已经不仅仅是剑术,甚至已经包括许多精妙的木法!这些术法和她从九嶷学到的完全不同。他……他怎么也会术法? 海国的鲛人一族里,也有懂术法的吗? 当闯出最后一圈包围的时候,他们两个人的身上已经斑斑点点全是血迹,筋疲力尽。渊驾着战车从屠龙村战场里闯出,一路奔上了官道,竟然是朝着叶城方向冲去,毫不迟疑。 “你疯了么?为什么要回城里?”朱颜吓了一跳,“那里全是总督的人啊!” “不,我们得回星海云庭。”渊沉声道,语气冷静,“他们不傻。在碧落海那边一定也布置了重兵,在等着我们自投罗网。” “回星海云庭做什么?那才是自投罗网!"她茫然不解,忽地想起了一个人,心里顿时有些不舒服,脱口道,“啊?你是想去找那个花魁吗?她……她到底是你什么人啊!” “……”渊看了她一眼不说话。 “不过,我想她现在应该自身难保吧?”朱颜想起那个女人来,心里不是滋味,皱着眉头道,“那天师父可把她折磨得很惨……哎,她好像很硬气,为了不供出你的下落,竟咬着牙挨了那么厉害的刑罚!” 说到这里,她语气里的敌意渐渐弱去,竟露出一丝敬佩来:“能在师父手下撑那么久的,整个云荒都没几个,了不起。” 渊看了看她,眼里忍不住闪过一丝赞赏。毕竟是个心地澄净的女孩,即便对别的女子满怀敌意,但对于对手依旧也有尊敬——这样的爱憎分明,和记忆中的那个人一模一样。 看到他眼里的笑,朱颜心里更加有些不悦,嘀咕:“怎么?你难道真的想回去救她?我们现在自身难保了好吗?” 渊却摇了摇头,道:“不,她早已不在那里了。” “啊?不在那儿了?”朱颜愣了一下,“那你去那儿干吗?” 渊没有回答,闯出了战场,只是向着星海云庭方向策马疾驰。身后有骁骑军急追而来,马蹄得得,如同密集的雷声。对方轻装飞驰追来,渐渐追上了他们所在的战车。 听到蹄声近在耳侧,渊将缰绳扔给了朱颜,再度拔剑站起。 朱颜站起身,拦住了他:“我来!” 渊回头看她,却看到少女站在战车上,转身向着追来的骑兵,合起了双手——她从战场上初次遭遇血腥杀戮的惊骇里渐渐求静下来,重新凝聚起了力量。那一瞬,站在战车上的她,似乎笼罩了一层淡淡的光芒。 咒语无声而飞快地从她的唇角滑落,伴随着十指飞快的变幻。那一瞬间,有无数巨大灰白色藤蔓破土而出,飞快生长,瞬间成为一道屏障,缠绕住了那些飞驰而来的骏马! “快走!”朱颜转头看了他一眼,“缚灵术只能撑一会儿!” 渊抓起了缰绳,策马。战车飞驰而去,转瞬将那些追来的骑兵甩在了背后。灰白的藤蔓里,传来了骁骑军战士的挣扎怒骂,他们抽出刀来砍着,那些奇怪的藤蔓却随砍随长,完全无法砍断。 “是术法!”白风麟大喊,“影战士,上前!” 玄灿带着影战士上前,开始解开这些咒术。然而朱颜一共设了三重咒,那些灰白的藤蔓被砍了一层又飞快长出来一层,一时半会儿竟是无法彻底破除。 得了这一瞬的空当,他们两人驾驶着战车,飞速甩开了追兵。 “还好我师父没来……不然今天我们一定会死在这里。”等到那些人都从视线里消失,朱颜终于松了一口气,“谢天谢地。” 奇怪,为什么师父今日没有出现在战场上?既然他已经布下了天罗地网要把复国军一网打尽,为何只是派了军队去围捕,自己却没有亲自出手呢?难道他对骁骑军和影战士就这么放心?在放松下来的刹那,她只觉得全身酸痛,乏力到几乎神智飘忽——这是透支灵力的象征。上次的伤刚刚好,自己就这样竭尽全力和人斗法,这一次回去只怕要比上一次卧床休息更多的时间。 然而,看到身边的渊,她心里又略微振作了一点。 无论如何,渊还活着! 她只觉得胸口闷,下意识地抬起手,想去解下脸上一直蒙着的布巾——那块布已经沾满了鲜血,每一次的呼吸都带入浓烈的腥味,早已让人无法忍受。可她的手刚一动,耳边却听得渊道:“别解下来!” “嗯?”朱颜愣了一下,回头看着他。 “不能让人看到你的脸。”渊专心致志地策马疾驰,语气却凝重,“你这丫头,居然不管不顾地闯到战场上做出这种事来!幸亏没被人识破,若是有人认出你是郡主,少不得又会牵连赤之一族!” “嗯?”她愣了一下,有略微的失望。一直以来,渊对于赤之一族的关切,似乎比对她本人还要更多。此刻听到他语气里的斥责,她忍不住使了小性子,愤愤道:“反正也不关你什么事!” “当然关我的事。”渊的手似乎微微震了一下,缓缓道,“很久以前,我答应过一个人,要替她看顾赤之一族。所以,我不能扔下你不管。” 朱颜听得这句话,猛然一阵气苦,冲口而出:“就是那个曜仪吗?” 渊听到这句话不由得一怔,看了她一眼:“你怎么会知道这个名字?” 她嘀咕了一声:“还不是那天你说的。” “哪天?”渊有些疑惑,“我从没有对任何人提起过这个名字!” “就是……那天啊!”朱颜想说就是她用惑心术迷惑他的那一天,毕竟脸皮还薄,脸色一红,跺了跺脚,便气冲冲地道,“反正,我知道她就是了!” 渊没有再追问,只是看了她一眼,然后将视线投向了迎面而来的敌人,语气淡漠而坚定:“那么你也应该知道,在你诞生在这个世上之前,我的一生早已经过去了。” “……”朱颜猛然一震,说不出话来,只觉得胸口剧痛。 是的,那是他不知第几次拒绝她了,她应该早就不意外……可是,为何这一次的心里却是感觉到如此剧烈的疼痛?那是无力到极处的绝望,如同绝壁上的攀岩者,在攀登了千丈百丈之后,前不见尽头,后不见大地,终于想要筋疲力尽地松开手,任凭自己坠落。 曜仪。曜仪……她到底是谁? 朱颜知道现在不是说这种事的时候,然而一提起这个名字,心里却有无法抑制的苦涩和失落,令语声都微微发抖起来:“她……她就是你喜欢的人吗?你是为她变成男人的?她到底是谁?” 渊没有说话,也没有回答她的问题。 “她是谁?”朱颜还是忍不住追问,很美吗?” “如果我告诉你她是谁,你就可以死心了吗?"渊微微蹙起眉头,扭头看了一眼后面追来的大军,“现在都什么时候了!还说这些干吗?” “死也要死个明白啊!”朱颜却跳了起来,气急败坏,“我这一辈子还从没有输给过别人呢!偏偏在最重要的事情上输了,还输得不明不白,那怎么行?” “呵……”渊忍不住笑了起来,转头看向这个恼羞成怒的少女,语气忽然放缓了下来,轻声道:“阿颜,别胡闹。我是看着你长大的,就像是看着……” 说到这里,他轻声地顿了一下,摇了摇头。 “就像是看着她吗?”朱颜陡然明白了过来,脸色微微一变,“你……你是因为我长得像她,才对我那么好的吗?” 她的声音有些微的发抖,宛如被一刀扎在了心口上。 “如果不是她,我们根本就不会相遇。”渊控着缰绳,在战场上疾驰,似乎是下了一个什么决心,语气低沉而短促,因为,如果没有她,这个世上也就不会有你。” "什么?”朱颜愣了一下,没有回过神来。 “她比你早生了一百多年,阿颜。”渊的声音轻柔而遥远,眼神也变得有一瞬的恍惚,“当我还是一个试图逃脱牢笼的奴隶,是进帝都觐见帝君的她发现了奄奄一息的我,买下我,把我带回了赤王府。” “……”朱颜心里一跳,心里隐约有一种奇异的感觉。 进京觐见。赤王府。这是…… “你想知道她是谁吗?”渊若有所思地看着她,一字一句地补充了一句话:“曜仪只是她的小字,她的真名,叫做赤珠翡丽。” “什么?!”那一刻,朱颜忍不住全身一震,仿佛被刺了一下似的跳了起来,失声道,“你说谎!怎么可能?这……这明明是我曾祖母的名字!” 渊却笑了一笑,语气平静:“是的,她就是赤之一族三百年来最伟大的王,也是你的先辈,你的曾祖母。” “什……什么?”朱颜说不出话来,张大了嘴巴,怔怔看着他。是的,怎么可能?他……他说他所爱的那个女人,居然是她的曾祖母? 那么说来……她心里骤然一跳,不敢想下去。 从此,我就和赤之一族结下了不解之缘。”渊的声音轻如叹息,“上百年了……恩怨纠缠莫辨。虽然空桑人是我们的敌人,但我却对她立下誓言,要守护她的血脉,直至我的灵魂回到碧落海的那一天。” 她怔怔地听他说着,完全忘记了身在战场,只是目瞪口呆。 原来……这就是她一直以来想要的答案?她一生的劲敌、那个她永远无法超越的女子,居然……是自己的曾祖母?这个答案未免也太…… 渊一直没听到她的声音,不由得转过头看了一眼。赤之一族的少女坐在战车上,张口结舌地看着他——虽然被布巾蒙住了脸,看不到表情,但那一双大眼睛里露出的凝固般的震惊,已经将她此刻的心情显露无疑。 渊忍不住苦笑了一下,不知道该如何开口安慰她。 “这就是你一直想知道的答案。”他轻声道,忽然一振缰绳,策马疾驰,“现在,阿颜,你满意了吗?” 朱颜坐在战车上,说不出话来,似乎被这突如其来的答案惊呆了。许久,她才抬起头,不可思议地看了看他,低声道:“那么说来……你喜欢的人,就是我的曾祖母了?” “高祖母。”渊简短地修正。 “……”她沉默下去,双手绞在了一起,微微发抖,”那……那你的剑术,难道也是……” “是她教给我的。”渊淡淡道,“你也应该知道,曜仪她不仅是赤王,也是一百多年前的空桑剑圣。” “……”朱颜说不出话,是的,她当然也知道那个一百多前的赤王是传奇般的人物,文治武功无不出色,比她厉害一百倍。她心里沸腾一般,沉默了片刻,忽然想起了什么,骤然抬起头,大声道:“不对!赤珠翡丽,不,我的高祖母,她……她不是有夫君的吗?她的丈夫明明是个空桑人啊!” 渊的眼神微微一变,叹了口气:“是。在遇到我之前,她已经被许配给了玄王最宠爱的小儿子了。” “果然我没记错!”朱颜倒吸了一口气,“那……那她是不是也逃婚了?” “是逃了,但半路又回来了。”渊摇了摇头,“我们那时候都到了瀚海驿了,她忽改了心意——她是赤之一族的郡主,不能为了个人的私情把整个族群弃之不顾,她若是逃了,赤玄两族说不定会因此开战。” “开战就开战!”朱颜愤愤然道,“谁怕谁?” “孩子话!”渊看了她一眼,眼神却严厉起来,叱道,“作为赤之一族的郡主、未来的赤王,岂能因一己之私,让万人流血?” “……”她呆呆地听着,一讨说不出话来。 这样的话,从渊的嘴里说出来,竟然和当初师父说的一模一样!他们两个,本来是多么截然不同的人啊……可是,为什么说的话却是不约而同!是不是男人的心里,永远都把国家和族人看得比什么都重要? 朱颜一时间百感交集,几乎说不出话来。原来,同样的抉择和境遇,在一百多年前就曾经有过——而那个一百多年前的女子,却最终做出了和她今日截然相反的抉择! 她怔怔地问:“那……她就这样嫁给了玄王的儿子?” “是啊。”渊淡淡地说着,语气里听不出悲喜,“她回去和父亲谈妥了条件,为了两族面子,维持了名义上的婚姻,分房而居,各不干涉,一直到十一年后她的丈夫因病去世。” 朱颜怔了怔:“那你呢?你……你怎么办?” 渊淡淡地道:“我当然也跟着她返回了天极风城。” 他说得淡然,朱颜心里却是猛然一震,知道这一句话里隐藏着多大的忍让和牺牲:作为一个鲛人,他放弃了获得自由的机会;作为爱人,他放弃了尊严,跟随着她回到了西荒的大漠里,隐姓埋名地度过了一生! “我有幸遇到她,并且陪伴了她一生。”渊的声音温柔而低沉,即便是在这样的杀场上,也有夜风拂过琴弦的感觉,“这一生里,虽然不能成为她的丈夫,但对我来说,这样也已经足够。” 他的声音低回无限,在她听来却如兵刃刺,那一瞬,她只觉得心里的某一簇火焰无声地熄灭了……是的,从小到大,赤之一族的小郡主是多么勇敢无畏、充满自信的少女,明亮如火,烈烈如火,从未对任何事情有过退缩。然而这一次,她忽然间就气馁了。 她下意识地喃喃:“可……可是,她已经死去许多年了啊。” “是的。”渊的神色微微一暗,“我要等很久很久,才能再见到她的转世之身。希望到时候我还能认出她来。” 朱颜沉默了一瞬,心里渐渐也凉了下来,喃喃道:“你们鲛人,是真的一辈子只能爱一个人吗?可是你们的一辈子,会是别人十辈子的时间啊。你……你会一直在轮回里等着她吗?” “嗯。”渊笑了一笑,语气宁静温柔:“我不知道是不是所有鲛人都是这样——但至少对我来说是真的。我会一直等她。” “……”女也坐在战车上,握着缰绳的手颤抖了一下,想了一想,忽然问,“可……可是!那个花魁如意,又是你的什么人?她……她好像也很喜欢你,对不对?你这么在意她!你……” “她?”渊仿佛知道她要说什么,笑了一笑,道,“她是我妹妹。” 朱颜愕然:“妹妹?” “我们从小失散,被卖给了不同的主人。直到一百多年后才相逢。”渊低声叹了一口气,“也是因为她的介绍,我才加入了复国军。” 朱颜愣了一下:“什么?她……她比你还早成为战士?” “是的。”渊眼神里带着一丝赞赏,低声道,“如意是个了不起的女子……她领导着鲛人反抗奴役,从很早开始就是海魂川的负责人了,比我更加适合当一个战士。” “海魂川?”朱颜有些不解,“那是什么?” “是引导陆地上的鲛人逃离奴役,返回大海的秘密路线,沿途一共有九个驿站。”渊摇了摇头,并没有说下去,只道,“如果不是如意介绍我加入了复国军,我真的不知道在曜仪去世之后,那样漫长的余生要如何度过。” 那是他第一次和她说起这样的话题,让朱颜一时间有些恍惚。是的,这是渊的另外一面,潜藏在暗影里,她从小到大居然一无所知。 她皱了皱眉头,喃喃道:“那……她去世之后,既然你加入了复国军,为什么还一直留在赤王府?要知道西荒的气侯很不适合鲛人……” “曜仪刚去世的时候,孩子还太小,外戚虎视眈眈,西荒四大部落随时可能陷入混战。”渊淡淡道,“所以,我又留下来,帮助赤之一族平定了内乱。” “啊?是你平定了那一场四部之乱?”朱颜愣了一下,忽然明白过来,“这……这就是先代赤王赐给你免死金牌的原因?” 渊不作声地点了点头,手腕收紧,战车迅速拐了一个弯,转入了另一条胡同,他低声道:“叛乱平定后,我又留了一段时间,直到孩子长大成人,成为合格的王——那时候我想离开西荒,可长老们却并不同意。他们希望我留在天极风城。” 朱颜有些茫然:“为什么?” “怎么,你不明白吗?”渊的嘴角微微弯起,露出一丝锋利的笑容,转头看着身侧的懵懂少女,一字一顿,“因为,这样就可以继续留在敌人的心脏,接触到空桑六部最机密的情报了啊!” “……”朱颜一震,如同被匕首扎了一下,痛得倒吸了一口冷气,怔怔地看着身侧的男子,说不出一句话来。 “唉……阿颜,”看到她这样呆呆的表情,渊忍不住抬起手摸了摸她的面颊,苦笑着摇头,“你看,你非要逼得我把这些话都说出来,才肯死心。 “……”她战栗了一下,情不自禁地往后躲闪了一下,避开了他的手指——鲛人的皮肤是一贯的凉,在她此刻的感觉里,却仿佛是冰一样的寒冷。她用陌生的眼光定定看着渊,沉默了片刻,才道:“原来,你一直留在隐庐里,是为了这个?” “最初是这样的,”渊收回了手,叹息了一声,让战车拐过了一个弯道,“但是十年前,左权使潮生在一次战斗里牺牲了,长老们商议后,想让我接替他,回到镜湖大营去—— 朱颜下意识地问:“那你为什么没有回去?” 渊看了她一眼,道:“因为那时候你病了。” “……”朱颜一震,忽然间想起来了——是的,那时候父王带着母妃去帝都觐见帝君了,而她偏偏在那时候得了被称为“死神镰刀”的红藫热病,病势凶猛,高烧不退,在昏迷中一天天地熬着,日日夜夜在生死边缘挣扎。 而在病榻前握住她小小的手的,只有渊一个人。 他伴随着孤独的孩子度过了生平第一次大劫,当她从鬼门关上返回,虚弱地睁开眼睛,就看到了灯下那一双湛碧如大海的双眸。那一次,她哭着抱住渊的脖子,让他发誓永远不离开自己。鲛人安抚着还没脱离危险的孩童,一遍遍重复着不离开的誓言,直到她安下心来,再度筋疲力尽地昏睡过去。 想到这里,她的眼眶忽然间就红了,吸了吸鼻子,忍住了酸楚,讷讷道:“所以……你继续留下来,是为了我吗?” 渊看着她,眼神温柔:“是的,为了我的小阿颜。” 她嘀咕了一句:“可后来……为啥你又扔下我走了?” “那是不得已。”渊的眼神严肃了起来,语气也凝重,“我忘记了人世的时间过去得非常迅速,一转眼我的小阿颜就长大了,心里有了别的想法——我把你当作我的孩子,可是你却不把我当作你的父辈。” “父辈?开什么玩笑!”朱颜愤然作色,忽然间,不知想起了什么,露出了目瞪口呆的神情,定定看着他,嘴唇翕动了几下,“天啊……天啊!” “怎么?”渊此刻已经驾着战车逼近了群玉坊,远远看到前面有路障和士兵,顾不得分心看她。然而朱颜却仿佛被蜇了似的跳了起来,看着他,嘴唇微微颤抖,仿佛发现了什么重大的秘密,颤声道:“原来是这样!天啊……渊!我、我难道……真是你的后裔吗?” 这一次渊终于转过头看了她一眼:“什么?” “我……我是你的子孙吗?!”少女坐在战车上,看着这个已经活了两百多年的鲛人,脸色发白,“你说我的高祖母是你的情人!你说她和丈夫只是维持了形式上的婚姻!那么,她,她生下来的孩子,难道是你的……” 渊没有说话,只是看了她一眼,欲言又止。 朱颜恍然大悟,颓然坐回了车上,捧住了自己的头,脱口道:“所以,这就是你把我当孩子看的原因?天啊!原来……你、你真的是我的高祖父吗?天啊!” 她心潮起伏,思绪混乱,一时间说不出一句话来。 多么可笑!她竟然爱上了自己的高祖父?那个在一百多年间凝视和守护着赤之一族血脉的人,那个陪伴她长大、比父亲还温柔呵护着她的人,竟然是自己血脉的起点和来源! 这交错的时光和紊乱的爱恋,简直令人匪夷所思。 她在车上呆呆地出神,不知不觉已经接近了群玉坊。这里是叶城繁华的街区,虽然天刚蒙蒙亮,街上却已经陆续有行人。在这样的地方,一辆战车贸然闯上大街,显然是非常刺眼的,会立刻引起巡逻士兵的关注。 渊当机立断地在拐角处勒住了马,低喝:“下车!” 朱颜的脑子一片空白,就这样被他拉扯着下了战车。渊拉着她转到了一个僻静无人的街角,指着前面的路口,道:“好了,到这里就安全了——趁着现在人还不多,你马上回去吧!” “啊?”她愣了一下,思维有些迟钝。 “天亮之前,马上回赤王府的行宫去!”渊咳嗽着,一字一句地叮嘱,“记住,永远不要让人知道你今天晚上出来过,不要给赤之一族惹来任何麻烦——忘记我,从此不要和鲛人、和复国军扯上任何关系!” “可是……你怎么办?我师父还在追杀你,”她的声音微微发抖,“你,你打不过师父的!” “战死沙场,其实反而是最好的归宿,”渊的声音平静,神色凝重地对她说了这一番话,“阿颜,我和你的师父为了各自的族人和国家而战,相互之间从不用手下留情,也不用别人来插手——哪怕有一天我杀了他,或者他杀了我,也都是作为一个战士应得的结局,无需介怀。” “……”朱颜说不出话来,眼里渐渐有泪水凝结。 “再见了,我的小阿颜,”渊抬起手指,抹去了她眼角的泪水,声音忽然恢复了童年时的那种温柔,“你已经长大了,变得这样厉害——答应我,好好地生活,将来要成为了不起的人,过了不起的一生。” “嗯!”她怔怔地点头,眼里的泪水一颗接着一颗落下,忽然间上前一步扯住了他的衣服,哽咽道:“渊!我……我还有一个问题!” 渊放下手,原本已经转身打算要走,此刻不由得回过头来看着她:“怎么?” 她愣愣地看着他:“你……你真的是我的高祖父吗?” 渊垂下了眼睛,似乎犹豫了一瞬,反问:“如果我说是,你会不会觉得更容易放下一点?” 朱颜不知道该摇头还是该点头,渊却是摇了摇头:“不,我不是你的高祖父。我和曜仪没有孩子。鲛人和人类生下孩子的概率并不大,即便生了孩子,孩子也会保持鲛人一族的明显特征——你不是我的后裔。曜仪的孩子,是从赤之一族的同宗那里过继来的。” “啊……真、真的?我真的不是你的孩子?”她长长松了一口气,嘴角抽动了一下,不知道该哭还是该笑。渊看着她复杂的表情,叹了口气,拍了拍她的肩膀:“不过,我看着你长大,对你的感情,却是和对自己的孩子一般无二。” 她只觉得恍惚,心里乍喜乍悲,一时没有回答。 渊轻轻拍了拍她,叹了口气,虚弱地咳嗽着:“所有的事情都说清楚了……再见,我的小阿颜。” 他的眼眸还是一如童年的温柔,一身戎装却溅满了鲜血,刺目的鲜红提醒着她一切早已不是当年。他最后一次俯身抱了抱她,便撑着力战后近乎虚脱的身体缓步离开。 她还想叫住他,却知道已经再也没有什么理由令他留下。 渊松开了手,转身消失在了街角。 那一刻,她忽然有一种强烈的预感,觉得这可能是自己一生中最后一次看到他了——这个陪伴她长大的温柔的男子,即将永远、永远地消失在她的生命里,如同一尾游回了大海的鱼,再也不会回来。 “渊!”她冲口而出,忍不住追了过去。 是的,他从战场上调头返回,策马冲破重围来到这里,难道只是为了送她回家?那么,他……他自己又该怎么办?此刻他们刚闯出重围,都已经筋疲力尽,万一遇到了骁骑军搜捕,他又该怎么脱身? 她放心不下,追了上去,渊却消失在了星海云庭的深处。 这一家最鼎盛的青楼在遭遇了前段时间的骚乱后,被官府下令查封,即便是华洛夫人和总督私交甚厚,苦苦哀求也无济于事。此刻,在清晨的蒙蒙天光里,这一座贴满了封条的华丽高楼寂静得如同一座墓地。 朱颜跑进了星海云庭,却四处都找不到渊。 风从外面吹来,满院的封条簌簌而动,一时间,朱颜有些茫然地站住了脚,四顾——那一刻,她忽然福至心灵,想起了地底密室里的那一条密道:是了,渊之所以回到了这里,并不是自投罗网,应该也是想从这条密道脱身吧。 朱颜站了片刻,心里渐渐地冷静下来,垂下头想了良久,叹了一口气,没有再继续追过去,只是在初晨的天光里转过了身。是的,渊已经离开了,追也追不上。而且,即便是追上了,她又该说些什么呢? 他们之间的缘分久远而漫长,到了今日,应该也已经结束了。 一并消失的,或许是她懵懂单恋的少女时光。 初晨冰凉的风温柔地略过耳际,拨动她的长发,让她有一种如梦初醒的感觉。她想,她应该记住今天这个日子,因为即便在久远的以后回忆起来,这一天,也将会是她人生里意味深长的转折点——十九岁的她,终于将一件多年来放不下的事放下,终于将一个多年来记挂的人割舍。 然而,当她刚满怀失落和愁绪,筋疲力尽地跃上墙头的时候,眼角的余光里忽然瞥见有什么东西在远处动了一动:朱颜在墙上站住脚,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 什么都没有,只有一只觅食的小鸟飞过。整个星海云庭已经人去楼空,仿佛死去一样寂静。 是错觉吧?她摇了摇头,准备跃下高墙独自离去。然而忽然之间心里总是隐约觉得有什么不对劲,咯噔了一下,仿佛一道冷电闪过,刷地回头看过去——那只小鸟!居然还在片刻前看到的地方,保持着凌空展开翅膀飞翔的姿势,一动不动! 那居然是幻境!她所看到的,只是一个幻境? 风在吹,而画面上的飞鸟一动不动,连庭院里的花木都不曾摇曳分毫。整个星海云庭上空有一层淡淡的薄雾笼罩,似有若无,肉眼几乎不可见。朱颜心里大吃一惊,足尖一点,整个人在墙上凌空转身,朝着星海云庭深处飞奔了过去! 是的,那是一个结界! 居然有一个肉眼几乎无法分辨的结界,在她眼前无声无息展开,扩散笼罩下来!这……似乎像是可以隔绝一切的“一叶结界,那么,现在渊是不是已经身陷其中?他……他是中了埋伏了吗?! “渊……渊!”她失声惊呼,心里有不祥的预感。 然而,不等她推开星海云庭的大门,虚空里忽然一头撞到了什么,整个人踉跄往后飞出,几乎跌倒在地,只觉得遍体生寒,如同万千支钢针刺骨——在这个一叶结界之外,居然还笼罩了可以击退一切的“霜刃”! 朱颜只觉得一颗心沉到了底,在地上挣扎了一下,用尽了力气才站起身来。她飞身跃上星海云庭的墙头,半空中双手默默交错,结了一个印,准备破开眼前的重重结界。 然而,就在那一刻,眼前祥和凝定的画面忽然动了!星海云庭的庭院深处有什么一闪而过,炫目得如同旭日初升! 这是……她心里猛然一惊,还没来得及做出任何反应,那一瞬间,只见一道雪亮的光芒从星海云庭的地底升起,伴随着轰然的巨响,如同巨大的日轮从地底绽放而出!那一道光迅速扩展开来,摧枯拉朽般地将华丽高轩摧毁,地上瞬间出现了一个深不见底的大洞! 那一刻,朱颜被震得立足不稳,从墙上摔了下去。 她狼狈地跌落在地上,顾不得多想,朝着那个光芒的来源飞奔过去,不祥的预感令她心胆俱裂。她飞快地起手,下斩,破开了结界。万千支霜刃刺穿她的身体,她浑然不顾,只是往里硬闯。 “渊……渊!”她撕心裂肺地大喊,“你在哪里?快出来!” 然而,没有一丝声音回答她。 身周的轰鸣和震动还在不停继续,一道一道,如同闪电撕裂天幕——那是强大的灵力和杀意在相互交锋,风里充斥着熟悉的力量! “渊!”她站在被摧毁的楼前,心飞速地寒冷下去,来不及想什么,耸身一跃,便朝着地下那个深不见底的大洞里跳了下去! 光芒的来源,果然是星海云庭的地底密室。 她飞身跃入,直坠到底。 足底一凉,竟是踏入了一洼水中。这……是地下的泉脉被斩断了吗?朱颜顾不得惊骇,只是呼喊着渊的名字,举头四顾——然而,一抬头,映入眼帘的便是一袭熟悉的白袍,广袖疏襟,无风自动,那个人凌空俯视着她,眼眸冷如星辰,仿佛冰雕雪塑,并非血肉之躯。 那一瞬,她的呼唤凝在咽喉里,只觉得全身的血都冰冷了下来。 “还真是的……非要闯进来吗?”那个人凝视着她,用熟悉的声音淡淡地说,“千阻万拦,竟是怎么也挡不住你啊。” 她抬起头,失声道:“师……师父?” 是的!那个没有出现在战场上的九嶷大神官时影,在此刻终于在此地出现了!他白衣猎猎地站在虚空里,俯视着站在浅浅一湾水中的弟子,语气无喜也无怒:“只可惜你来晚了,一切已经结束。” 他袍袖一拂,刷地指向了大地深处—— 第二十五章:诀别诗 朱颜循着他的手看过去,忽然间全身剧烈地发起抖来。 时影凌空站在那里,衣袂翻涌如云,右手平伸,指尖并拢,透出一道光,仿佛握着一击可以洞穿泉脉的利剑——那是天诛的收手式。 而光之剑的另一端,插入了另一个人的胸口,直接击碎了对方的心脏! “渊!”她只看了一眼,便心胆俱裂。 是的,那是渊!是仅仅片刻前才分离的渊! “渊……渊!”她撕心裂肺地大喊,朝着那个方向奔去。 渊没有回答她。他被那一击钉在虛空里,巨大伤口里有血在不停地涌出。这是致命的一击,一切在她到来之前已经结束——就在她徘徊着做出决定,准备放弃深爱多年的那个人的瞬间,他已经死在了地底! “叛军的首领,复国军的左权使,止渊。”时影的声音冰冷而平静,平平地一字一字吐出嘴唇,似乎在对她宣告着什么,“于今日伏诛。” 那样的话,刺耳得如同扎入心口的匕首,朱颜的眼眸一瞬间变成了血红色,猛然抬起头,恶狠狠地看着自己的师父。那一瞬,她身上爆发出了狂烈的愤怒,充满了肃杀的力量,几乎是失声大喊:“该死的!快……快给我放开他!” 时影低头,只是面无表情地看着她,眸子几乎是凝结的。在她几乎要冲过来动手攻击的瞬间,他动了一动,将虚无的剑从渊的胸口拔了出来,淡淡应了一声:“好。” 剑光一收,鲛人凌空而落,蓝发在风里如同旗帜飞扬。 “渊!”朱颜撕心裂肺地大喊,迎上去,想要抱住凌空跌落的人。然而,在她的手接触到渊之前,时影的眉梢微微抬了一下,手腕一动,往里瞬间便是一收,一股力量凭空卷来,刷的一声将跌落的人从她的手里夺了过去! 渊直接坠落在水底,全身的血弥漫开来,如同沉睡。 朱颜怔怔站在地底的水里,看着空空的双手,又抬起头,看着虚空里的人,一时间眼里充满了震惊,不敢相信。 是的……怎么会这样?只是一个转眼,怎么就成了这样! 她……她不会是出现幻觉了吧?这一切怎么会是真的! “怎么?你很吃惊在这里看到我吗?”时影冷淡地与她对视,不徐不缓地开了口,“真是愚蠢……早在擒住如意的时候,我就已经读取了她的内心,得知了这里是海魂川的其中一站——呵,那些鲛人想得太简单了……以为拼死不开口,就能不招供了吗? 朱颜震了一下,喃喃道:“所以,你……” “所以我在所有入湖入海口上布置了结界,安排了重兵。然后,就在这里等着。” 他的声音冰冷,“如果无法突破骁骑军的围剿,他就一定会反向突围,回到这里从海魂川返回——多么简单的道理。” 时影的语气平静而冷酷:“我在这里已经等了你们很久了……强弩之末不可穿鲁缟,这次我只用了不到十招,就把他击杀。” “……”朱颜说不出话来,只是浑身发抖。 她只觉得全身的血都是冰冷的,牙齿在无法控制地打着哆嗦,将每一句话都敲碎在舌尖上,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上一次我没真的杀掉他,但这一次,是真的了——我是个说到做到的人,不是么?”时影低下头静静地看着她的表情,一抹奇怪的冷笑从唇边泛起,几乎带着恶意,用一种近乎耳语的声音问,“现在,你是不是真的该来替他复仇了?” 奇 书 网 w w w . q i s u w a n g . c o m “住口!”朱颜再也听不下去,失控地大喊,“我要杀了你!” “很好。”时影冷冷笑了一声,在虚空里张开了双手,瞬间有一柄长剑在他双手之间重新凝聚!他在虚空之中俯身看着她,声音低而冷:“我说过,如果有一天我们在战场上重逢,我绝对不会手下留情——” “刷”的一声,他调转手腕,长剑下指。一瞬间,凌厉的杀气扑面而来,将她满头的长发猎猎吹起,如厉风割面:“你知道我说到做到!” “该死的混蛋!你居然……居然杀了渊!”朱颜气到了极点,只觉得怒意如同烈火在胸口熊熊燃烧,几乎将神智都焚为灰烬!在这一刻,她完全顾不得害怕,在瞬间凌空跃起,双手在胸口交错,一个咒术就劈了下去! 气急之下,她一出手就是最猛烈的攻击咒术,然而他手指只是一动,就轻轻松松就化解了她的攻击! “落日箭?倒是有进步,”时影瞬间定住了她的攻击,微微皱了皱眉头,冷冷道,“但是想杀了我为他报仇,却还远远不够!” 一语毕,双手在胸口瞬地张开,十指尖上骤然绽放出耀眼的光华。 落日箭!他用出来的,居然是和她一模一样的术法? 朱颜心里惊骇万分,只看到两道光芒呼啸而来,在空中对撞!她的落日箭被师父折断,激荡的气流反射而来,“刷”的一声,额头一痛,束发玉带啪地断裂,一道血迹从头顶流了下来——幸亏她及时侧了一下头,若是慢得片刻,头颅就要被洞穿! “看到了吗?”他语气冷淡,“这才是落日箭。” “去死吧!”朱颜狂怒地厉喝,向着他重新扑了过去。她不顾一切地进攻,暴风骤雨一般用尽了所有最厉害的术法——然而,无论她用哪一种,他都在瞬间用了同样的术法反击过来。 光芒和光芒在空中对撞,力量和力量在虚空里消弭,绵延的巨响在空中轰鸣,震得整片废墟都战栗不已。 朱颜在狂怒之下拼尽全力攻击,在一瞬间就将所有会的木法都用了一遍。他却看也没有看她一眼,信手挥洒,转眼便用同样的术法将她的攻击都逐一给反击了回去! 追风对追风!逐电对逐电!落日箭对落日箭! 一道道光芒交错,如同雷霆交击。师徒两人在星海云庭的废墟上对战,一招一式竟然都完全一样!然而,时影的速度和力量显然在她之上,她越是竭尽全力攻击,从师父手里反击回来的力量就越大——到最后,她再也站不住,被逼得往后急退,跟跄落地后一连呕出了几口血。 她低头看着死去的渊,瞬间痛彻心扉。是的……她,她还是太弱了!连替渊报仇,都无能为力!她为什么会这么弱,这么没用? “真没用。”等她的最后一个术法结束,时影看着她,冷冷开口,“一流的术法,在你手上用出来只能成为三流下品——这是我最后一次为你演示了——要是再学不会,就只能等来世去学了!看好了!” ㄧ语未落,他手腕翻转,十指下扣,食指在眉心交错——那一瞬,十道光华交错,如同锥子,在最下端凝聚成一道,轰然迎头下击! 天诛!朱颜一震,脸色刷地苍白。 她当然知道这种术法在他手里施展出来的可怖——她如果不拿出全身的本事来,只怕不但不能为渊报仇,还要送命在这里! “混蛋!”心中的愤怒和不甘如同烈火一样直冲了上来,她从背后刀鞘里拔出断了的刀,急速刺了过去。刀上注入了强大的灵力,如同有火焰烈烈燃烧——同样也是一招天诛,她借助了兵器使出来,却有不同于术法的凌厉。 今日就算是把命送在这里,也要和他拼一个你死我活!他可别想这么容易就把她给打发了! 当双方身形在空中交错的那一瞬,朱颜只觉得刀锋一震,几乎脱手,用尽全部力气才死死握住。空气里两股力量交锋,轰然而鸣,竟然是相持不下!太好了,她,她居然抗住了师父天诛的这一击? 朱颜心下大喜,身形落地,不等站稳就刷地回转。然而刚一回头,却看到不远处时影也刚刚落地,手指再度在眉心合拢,眼神凌厉无比。 不好!师父他要再度施展天诛! 生死一线,她必须要比他更快!慢得一瞬就要被轰为齑粉了! 她想也不想,瞬地回过刀锋,凝聚起所有力量,发动了第二次天诛!两人纵身而上,身形第二次在空中交错。 她竭尽全力,只听“刷”的一声,刀光如同匹练,在半空之中横掠而过。那一瞬,她横斜的刀锋上竟然有切入血肉的滞重,手腕一痛,刀竟然脱手飞出。 什么?中……中了么?还是她的刀被震飞了? 朱颜落地后第一时间震惊地回过头,发现时影的身形竟被自己那一刀逼得急退,如同断线的风筝一样往后飞出,后背重重撞上了废墟里的一堵断墙。 而她的断刀,就这样直接插入了虚空中那个人的胸口! 不可能!那一刻,她的脑海一片空白,全身发抖,竟然不知是喜是怒。而对面那个人正在凝视着他,双手悬停在眉心,指间蓄势待发的光芒还在凝聚,却没有丝毫释放的意图——既不攻击,也不格挡。 在刚才两人交错而过的那一刻,他竟然忽地收住了天诛的力量,任凭她那一刀贯穿了自己的胸口,毫无抵抗! 怎么……怎么会是这样? 朱颜一刀得手,却几乎惊得呆住了,半晌没有动,仰头看着那一击击中的目标,目瞪口呆,不可思议。天诛……他的天诛呢?为什么没有发动?她是做梦了吗? 直到虚空里有鲜血一滴滴落下,落在了她的脸上。 那是殷红、灼热的血。 不……这不是做梦!这竟然不是做梦! “师……师父?"她试探着问了一句,唇角颤动。然而虚空里的人没有回答,依然只是看着她,眼眸里有无法形容的神色——她的那柄刀,深深地刺入了他的心口,透体而出,将他钉在了背后的墙上! 不!不可能!她、她怎么可能真的杀了师父?那个神一样的的人,怎么会被她这样随随便便一击就打中了!她……她一定是在做梦吧? 在这样一个血战归来,筋疲力尽的清晨,一切都转折得太快,快得简直像是瞬息的梦境。朱颜战栗了一下,终于小心翼翼地抬起手,碰了碰那一柄刺入胸口的断刃:冰冷的,锋利的,刀口上染满了鲜血——滚烫的鲜血! 那一瞬,她被烫着了一样惊呼起来,仿佛从梦境里醒来,不敢相信地看着他,眼眸满是恐惧和震惊:“师父……你……” 他、他为什么要在最后关头撤掉天诛?他……他想做什么?! “很好,你真的杀了我了。”时影垂下头,定定凝视着她,语气依旧平静,抓住她的手,按在满是鲜血的心口上,“你也说到做到……咳咳,不愧……不愧是我的弟子。” 鲜血不停地从她手指间流下,渐渐将她的双手、衣袖、衣襟染成一片可怖的血红。朱颜在这样情境下几乎发疯。 “师父……师父!”她拼命地大喊起来,想把手抽回来。然而,他却不肯放了她,就这样抓住她满是鲜血的手,看着她拼命挣扎,眼里是她不能理解的灰冷如刀锋的笑意。她全身发抖,头脑一片空白,师父……师父他到底在做什么?这……这是怎么回事?! “阿颜……你不明白吗?”他看着弟子茫然不解的表情,拍了拍她的肩膀,眼睛里忽然泛起了奇特的笑意,“这是结束。一如预言。” 她脑子有些僵硬,讷讷道:“什……什么预言?” “当我刚生下来不久,大司命便说,我……咳咳,我将来会死于一个女子之手——” 他述说着影响他一生的谶语,声音却平静,“我必须在十八岁之前足不出谷,不见这世上的任何女子;若是见到了,便要立刻杀掉她。” 她一惊,下意识地脱口而出:“可……可是,你并没有杀我啊!” 是的,他没有杀她!在十年之前,第一次见到她时,那个在帝王谷里孤独修行的少年应该尚未满十八岁,却出手救了那个闯入的小女孩。 “是的,那一天,我本该杀了你。”他疲倦地笑了一下,摇了摇头,“不知道为什么,居然没有把你送去喂了重明。” 朱颜全身渐渐颤抖:“你,你当时……为什么没杀我?” 时影凝望着她,淡淡道:“因为从第一眼开始,我就很喜欢你。” 他的语气很平静,似乎在说着一件很久以前她就该知道的事情。然而那样简短的话里却有着一种灼伤般的力量,每一个字入耳,就令她战栗一下,如遇雷击,陡然往后退了ㄧ步,震惊地睁大了眼睛:“什……什么?!” “我很喜欢你,阿颜……虽然你一直那么怕我。” 垂死的大神官凝视着自己的弟子,忽然间微弱不可闻地叹了口气:“这句话,我原本以为这一辈子都不可能告诉你了……这本该是埋在心底带进坟墓的。” 朱颜说不出话来,只是剧烈地发抖,不可思议。 “在你十三岁那年,我把母后留下的簪子送给了你。”他的声音是平静的,“你大概不知道,这原本是历代空桑帝君迎娶未来皇后时的聘礼。” 那样的话,字字句句,都如同灼烧着她的心。 “那一年,你从苍梧之渊救了我……我说过,将来一定会还你这条命”他看着她,微微笑了一下,轻声道,“知道吗?我说的‘将来’,就是指今日。” 她猛然一震,连指尖都发起抖来。 “所以,大司命说的预言是对的,从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开始,我的一生就已经注定了。”他的声音平静,终于松开了她的手,反手一把将那把透胸而过的断刀拔了出来,扔到了地上,“预言者死于谶语,是定数。” 那一刻,他从断墙上颓然落下,几乎站不住身体。 “师父!”朱颜扑过去扶住了他,失声叫了起来,“不……不是这样的!方才……方才明明是你自己不躲开!你……你为什么不躲开?” 是的,如果他相信这个预言的话,为什么当时不杀了她?如果他不信这个预言的话,为什么在此刻却要做出这样的事情! 这是一个悖论。他,是自己选择了让这个谶语应验! “为什么我要躲开?”他的语气里渐渐透出一种虚弱,血从他身体里汹涌而出一分分带走生命的气息。时影缓缓摇着头:“你喜欢的是别人……你既然发誓要为他报仇,我就让你早点如愿以偿——这也是我能为你做的最后一件事了,不是么?” 他的声音平静而优美,如同水滴滑过平滑锋利的刀刃,朱颜却只听得全身发抖,喑哑地嘶喊:“不……不!一切明明可以不这样!你可以不杀渊!你可以放他走!你……你明明可以不这么做!” “怎么可能呢?”时影垂下眼眸,看着绝望的少女,叹息,“我是九嶷的大神宮空桑帝君的嫡长子……怎能任凭空桑未来的亡国之难在我眼前开始,而坐视不管?无论那个人是谁,我都必须要杀!” “……”朱颜说不出话,只有咬着牙,猛烈地发抖。 “这是没有选择的。阿颜,”他低声,“从一开始,所有的一切都已经是注定好了的,没有其他的选择。” “就算是这样!就算其他一切都没法改变!可是……可是……”她颤抖着,松开牙关,努力想要说出下面的话,却再也不能控制住自己,骤然爆发出了一声哭喊,“可是刚才,你明明可以挡开我那一刀的啊!” 她抓住了他的衣襟,拼命推搡着他,爆发似的哭了起来:“混蛋!刚才……刚才为什么你不挡!为什么?你明明可以挡开的!” 他看着崩溃的她,眼眸里忽然有了微弱的笑意。 “你很希望我能挡开吗?”时影轻声问,低头看着她,语声里居然有从未有过的温柔,叹息,“我死了,你会很难过吗?会……会比那个人死了更难过吗?” “……”朱颜说不出话来,全身发抖。 他低声问:“如果你事先知道我和他之间必须有一个人要死的话,你会希望谁死呢?” “我……我……”她震了一下,再也忍不住地放声大哭起来,觉得一生之中从未有此刻的无助和绝望,“不!你们都不要死!我……我自己死了就好了!” 是的,为什么死的不是她呢? 当这样人生之中不可承受的痛苦压顶而来之时,她只希望死去的是自己,而不是眼睁睁地看着所爱的人在身侧一个接着一个离去! “你……你不知道,我已经不喜欢渊了!”她全身发着抖,喃喃道,“就在刚才……我刚刚把他放下了!可是……可是你为什么转头就把他杀了?” 她握着他的衣襟,哭得全身发抖:“为什么?!” “是吗?”时影的眼里显然也有一丝意外,忽地叹息,“或许,这就是命运吧?是早就已经写在星辰上的、无可改变的命运。” 他抬起头,看了一眼灰冷的天空,忽然道:“不过,我愿亲手终结这样的命运,让你早日报完了仇,从此解脱。” 解脱?朱颜愣了一下——是的,他说得没错。若不是这样,那么眼睁睁看着渊被杀之后,她的余生里只会充满了仇恨,日日夜夜想着复仇,却又被师徒恩情牵绊,硬生生地将心撕扯成两半! 他如果不死,她余下的人生只会生活在地狱般的漫长煎熬里。 他又怎能眼睁睁看着她有这样的结局? “原本,我至少是不想让你亲眼看到他的死的,所以我才在星海云庭之外设置了重重结界,”时影微弱地苦笑了起来,“但是你终究还是闯进来了,看到了我最不想让你看到的一幕。” 他染血的指尖掠过她的发梢,低声叹息:“那一刻,我看到你的眼神,就知道一切都无法挽回了……最好的结局,也只能是现在这样。” “我已经从头到尾仔细想过很多遍了,没有别的方法可以解决:既然我必须要杀那个人,那么,只有等你杀了我,一切才算是有个了断。”时影的声音轻而飘忽,渐渐低微下去,“现在,我们之间两清了……阿颜,你还恨我吗?” “我……我……”她哭得说不出话来,紧握着的拳头却已经缓缓松开——急转直下的情况,如同一盆冷水迎头浇灭了复仇的熊熊火焰。在这一刻,她心里只有绝望和悲伤,再没有片刻前的狂怒和憎恨。 是的,渊死了,师父也死了,这一切都结束了。 可是,她……她又该怎么办?! “好了,不要哭了……你还小,我希望你能早点忘了这一切。”时影叹了口气,勉力抬起手,将一物插入了她的秀发里,“来,这个给你,就当留个念想吧。” 朱颜知道那是玉骨,忍不住放声大哭起来。怎么可能呢?他们两个人都在她眼前死去了,事到如今,她又怎么可能忘了这一切! 她哭得撕心裂肺,听得他忍不住微微蹙眉,虚弱地叹了口气:“阿颜……不要哭了——你说得没错,这都是我自己选的,一点也不怪你……别哭了。” 然而,这一次她没有听他的话,反而无法控制地哭得更加厉害起来。他眼神开始涣散,又勉强凝聚,心疼地喃喃道:“好了……别哭了,別哭了。” 他低低地说着,用沾着血的手指轻抚她的头发,试图平息她的哭泣,然而她却全身颤抖,在他怀里哭得更加崩溃。 “别哭了!”在生命之火从身体里熄灭的最后刹那,他眼里露出痛苦的神色,忽然低下头,吻住了她颤抖的嘴唇,硬生生地将她的哭声止住! 他的嘴唇冰冷,几乎有玉石的质感,不像是一个有血肉的活人。朱颜在那一瞬间全身发抖,哽咽着,几乎不能说话。她不敢抬头看他,只是下意识地紧紧抓着他的袖子,身体不停战栗,几乎连站也站不住。 “阿颜……”他的气息萦绕在脸颊边,微弱而温暖,如此贴近,他的声音也轻如叹息,“不要哭了。” 她只觉得呼吸都停止了,一瞬间忘了哭泣,就这样睁着眼睛看着他逐渐失去神采的双眸:那双眼睛里,有着她毕生都未曾看到过的复杂表情。那不再是九嶷山的大神官,也不再是严厉的师长,更不是空桑天下的继承人—— 那是在生命的尽头才能第一次看到的、真实的他。 “别哭,这、这真的是最好的结局了……”时影的声音低沉,缓缓道,“你看,我终于做完了我该做的事——为空桑斩除了亡国的祸患,而你……也终于做完了你该做的事——为他报仇。我们之间有恩报恩,有怨报怨,这一世……两不相欠。等来世……” 他轻声说着,眼眸渐渐暗淡下去,语音也慢慢低微。 等来世什么?来世再见?还是永不相见? 在那一刻,朱颜的脑子昏昏沉沉,茫然地想着这个问题,直到再也听不到下面的答案,直到怀里的人猛然一沉,往后倒去,才忽然惊醒过来。 “师父!”她整个心也往下猛然一沉,脱口失声,“不要!” 当她伸出手抱住那个骤然倒下的人时,怀里的那一双眼睛已经闭上了,再也没有一丝光亮。任凭她低下头,用力地摇晃着他,他再也一动不动。 “师父!”她撕心裂肺地大喊,“不要扔下我!” 他在她怀里,并没有回答。他永远都不会离开,却也永远都不会回来了……那个在她八岁时就牵起了她的手、承诺过永不离开的人,最终还是留下了她一个人在这个世界上,自己独自走向了远方。 他的面容是平静而苍白的,就如此刻已经微亮,却没有日出的早晨一样。 第二十六章 往世梦 黎明终于降临,可一切却仿佛已经结束了。 星海云庭已经成为一片废墟,笼罩在上面的结界破碎之后,蒙蒙的细雨从天上飘落,无声地打湿了她一头一脸,冰冷而湿润,如同死去的人、用手指轻触着她的发梢。 朱颜跪在废墟地底,心里空空荡荡,一声哭喊都无法发出,连眼神都是空白的。 头顶有一片云停留在那里,迟迟不去,饱含了水分,洒落下雨滴。 传说中,鲛人和陆地上的人类不同,是没有三魂七魄的。他们来自大海,在死后也不会去往黄泉转生,只会化成洁净的云、升到天上,再成为雨水重新落回碧落海,在星空和长风之下进入永恒地安眠。 此刻,头顶的这一片云,会是渊吗? 他是不是已经回到了海天之间了?他说过鲛人生命漫长,他要等很久才能见到曜仪的转世,可现在,却是再也等不到了……这一切,都是因为她。如果不是因为她,渊不会死;如果不是因为她,师父也不会死。 如果她不存在于这个世界上,那眼前的一切都不会发生! 可是,她为什么会活着,又为什么会在这里? 朱颜满手是血地跪在地底,茫茫然地想着这一切,思绪极慢,也极纷乱,每转过一个念头都有刺骨的痛,一颗心在刀山剑海里辗转,血肉模糊,永无停息。 她一直僵在那里,魂不守舍。直到头上渐渐地有人声鼎沸,似乎是天亮之后,这 边的动静终于惊动了外界,有路人陆续路过,开始围观。 “星海云庭怎么了?怎么忽然就塌了?” “难道是前头打仗,有火炮射歪了,落到这里来了?” “还好这儿刚被查封了,平时里面可天天都有好几百人呢。” “哎,说不定里头还留着人呢!我刚才依稀听到底下有人喊了几声……” “不会吧?要不要下去看看?” 头顶的喧闹声越来越响,不停有人聚集,甚至还有人试图从地面上爬下来。她没有理会,甚至来不及去想如果被人看到这一幕该怎么办,脑子一片空空荡荡,只是木然地跪在地底的泉水里。 是的……该结束了。渊死了,师父也死了……这一切都结束了。她为什么还活着?太痛苦了。 如果一切在这一刻结束,这种痛、也就嘎然而止了吧? 然而那些看热闹的路人还没爬下来,地面上却忽然间传来了急促的马蹄声,接着传来了呵斥,勒令所有围观的人都即刻退去—— 后面的骁骑军追兵终于赶来,团团围住了成为废墟的星海云庭。 青罡将军在方才的战场上受了重伤,领人追来的是叶城总督白风麟。此刻,他看到瞬间坍塌的星海云庭,心里也不由得吃了一惊——星海云庭怎么坍塌了?眼前这一切不是火炮轰击的结果,而是术法造成的吧?又是谁会有这样的能力?难道…… 今天一整天都没看到时影,莫非他是亲自坐镇在 这里? 刚才那个漏网的复国军领袖,明明是朝着星海云庭方向跑的,该不是被他给擒获了吧?该死的,他们在前方一番苦斗,最后居然被那个家伙给抢了头功? “来人,给我下去。”白风麟心里暗自不悦,表面却并不显露,只是看着地上那个深不见底的大坑,吩咐,“看看那个复国军余孽在不在里面。” “是!”下属纷纷翻身下马,准备下地观看。 ——只要再过一瞬,他们就能察觉大神官和复国军领袖一起死在了这里,而他们身边还有赤之一族的小郡主朱颜。 然而,就在这一瞬,头顶忽然却黑了下来! 不好!所有人之中,只有修为最高的玄灿瞬地惊觉,双手一翻合拢在胸口,试图抵抗。然而那片黑暗扩散速度太过于惊人,他手指刚动了一下,那一股力量已经当头笼罩了下来,封闭了他的全部知觉。 不会吧?谁做的?是时影那家伙吗?他想干什…… 看到黑暗刹那压顶,白风麟最后只来得转过这一个念头,便和方圆一里内的所有人一样,在一瞬失去了意识。 整个星海云庭的废墟一片寂静,如同被定格的黑白画面。 — 头顶声音起伏变化,情况危急,朱颜却并没有丝毫的反应。她只是木然跪坐在地底的泉水里,手里握着断刀,看着面前死去的两个人,心里被强烈的求死意志缠绕,眼神空洞,似乎魂魄都游离在外。 直到有人从天 而降,落在了她的面前。 “神啊……”她听到来的人发出了一声惊呼,“还是晚了?” 是谁?谁来了……朱颜迟钝地想着,终于勉力抬起头——那一刻,她看到了巨大的羽翼笼罩在头顶,有四只血红的眼睛定定地盯着她。 “四……四眼鸟?”她脑子里轰然一响,脱口。 那是重明!重明怎么会在这里?它……它看到了这一幕,会不会…… 那一刻,她下意识地扭开头去,羞愧、内疚、哀伤一齐涌来。朱颜抬起手捂住了脸,竟然恨不得大地瞬间裂开、将她吞噬进去! 重明神鸟看了她一眼,看了看地上死去的人,似乎是不敢相信,又看了她一眼、又看了一遍地上的时影——忽然,全身的羽毛唰地竖了起来! 它血红色的眼里有剧烈的震惊,喉咙里发出了含糊的咕哝声,伸出脖子用脑袋推了推躺在地上的时影,用尖利的叫声呼唤着主人——然而,大神官只是随着它的动作微微侧了侧身,无声无息。 那一瞬,重明神鸟愣住了,全身的羽毛颓然坍塌,四只眼睛更加的血红,恶狠狠地看着朱颜,低低吼着,眼里杀机四射,几乎要滴出血来。 朱颜不敢和它对视,全身发抖,只是反复喃喃:“对不起……对不起。” 重明死死看着她,忽然仰起头,爆发出了一声响彻云霄的呼啸,猛然急冲而来,竟是狂怒地对着她一口啄了下来! 怎么?它是要吃 掉自己,为师父报仇吗? 朱颜恍惚地想着,一动也不想动,就这样跪坐在地底的泉水里,闭上了眼睛,有一种万念俱灰的感觉,任凭锋利的巨喙迎头落下,一口吞噬她的头颅。 “住手!”就在此刻,一个低沉的声音厉喝。 重明那一啄,啄在了屏障上,整个身子往后退了一步。 “重明,你先退下。”一个声音低声喝止。有脚步声响起在水中,一步一步走近,在恍惚中听来极其遥远,如彼岸涉水而来。 是谁?是谁在这个时候出现在了这里? 仿佛过了一个轮回之久,那个脚步声终于停在了她的面前,似是不可思议地审视着这一切,发出了一声长叹:“事情怎么会变成这样……” 谁?朱颜恍恍惚惚地抬起头,看到了眼前垂落的一袭黑袍,上面绣满了云纹,袍子里的手骨节修长,皮肤苍老。她顺着那双手吃力地抬起头,终于看到了这个第一时间来到她面前的人—— 那是一个银发如雪的老人,枯瘦的手指里握着一枚和师父几乎一摸一样的纯黑玉简,凝视着她,眼里充满了震惊和悲伤。 她猛然一震,失声:“大……大司命?” 此刻,出现在这个终结一切地方的人,竟然是空桑的大司命! 这个人是师父的启蒙者,也是当今云荒术法宗师级的人物,他为什么会忽然和重明一起来到这里?他……是知道了这一切会发生,想要赶来阻拦,却终 究来迟了一步吗? 看到了躺在血泊中的时影,大司命苍老的脸微微抽搐了一下,立刻俯下身飞快施用着咒术,试图挽回这个新死不久的人。 那一刻,朱颜眼睛一亮,死去的心竟然跳了一跳——是的,大司命来了!这位老人若是出手、说不定能救回师父! 她屏声静气地等着,从未觉得一生中有哪一刻如同现在这样漫长。 然而,过了大半个时辰,大司命最终还是颓然松开了手。 “没用……”大司命喃喃,“来晚了。” 瞬间,朱颜如遇雷击,脸上血色尽褪,只觉全身发冷——连大司命都说晚了,那么这个天下、已是再也没有任何人能够挽救师父了! 老人抬起眼睛盯着她,忽然爆发出了怒吼:“该死!是你杀了影!” 怒吼中,大司命抬起手,对着朱颜的头颅就是一抓。那一瞬,空气里凝结出了巨大的利爪,如同猛兽一样向她攫来! 然而,朱颜只是抬起头茫然地看着,并无闪避,亦不觉得害怕。 就当利爪扣住了她的头颅的瞬间,一道闪电忽然掠起! 只听叮的一声,闪电向上而击,刺穿了那只虚无的利爪,如锥刺冰,刹那碎裂千片。同一瞬间,大司命身体微微晃了一晃,往后退了一步,露出了极其诧异的表情。 “影!”大司命看了一眼死去的大神官,脱口惊呼,“是你?” 时影并没有回答。他静静闭上了眼睛,苍白的面容在地底冷 泉中浮沉,平静而明亮,如同秋日的冷泉。而在他的头顶,那一道闪电在凌空盘旋,流出一道道光华——那是玉骨。在虚空中盘旋,一圈又一圈,环绕着朱颜,寸步不离。 “影……你……”大司命不可思议地低声,“就算死去,还要护着她?” 身为空桑的大司命,他一眼就明白了此刻的情况:影在死之前,曾把自己的灵力注入玉骨,让它守护着这个闯下弥天大祸的少女。此刻,一旦觉察大司命要对她不利,那一支玉骨便如同闪电一般掠出! “真蠢啊……影。”大司命喃喃,忽然眼里掠过了一道冷光,厉声,“你以为事到如今,还能护着她吗?” 话音未落,大司命瞬地抬起手,手指之间绽放出激烈的光华,在虚空中交织成网,转瞬便困住了那支玉骨——玉骨在网里左冲右突,激烈地跳跃,然而毕竟只是最后残留于世上的一缕灵力,一时间怎么也挣不出云荒术法宗师的控制。 “偿命吧!”大司命伸出另一只手,按向朱颜的头顶。 那一瞬,一股极寒的气息从她头顶直灌而下,几乎将她冻僵!朱颜虽然知道死在顷刻,却依旧并没有躲闪,只是默默闭上了眼睛。 然而她虽然不挣扎,可多年的苦修本能却在生死关头凸显了出来,当大司命痛下杀手的瞬间,一股灵力同时从她灵台爆发,在头顶幻化成阵,唰地抵住了大司命扣下来的手 ! 那种力量是如此的明亮纯粹,一时间让云荒术法宗师不由得也楞了一下——这个女娃不愧是影的唯一亲传弟子,小小年纪,修为竟然到了如此地步! 大司命眼神变了又变,忽然间收回了手。 头颅上的杀意瞬间移去,朱颜怔了一怔,睁开了眼睛。 老人的目光复杂,上下打量着面色灰败一心求死的朱颜,似在思考着某件事情,沉吟不决。 “死,其实是最容易的事了。岂能让你就这样一死了之?”大司命凝视着脸色苍白的朱颜,摇头,“不,你还有用。现在不能让你死在这里——这不仅是为了尊重影的心愿,也为了空桑未来的国运。” 什么?她没有明白他的意思,茫茫然地看着老人。 “事情是很糟糕,但也不是没有挽回的余地。”大司命抬头看了看头顶的天空,“幸亏重明及时通知我,让我第一时间赶到了这里——到现在为止,还只有你我两人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 重明的眼神充满了恨意和敌意,瞪着朱颜,如同要滴血。大司命的手在神鸟的羽毛上轻轻掠过,安抚着它的情绪,道:“我会尽力把这事情解决。” 朱颜愣了一下,嘴唇微微动了动:解决?怎么解决?她已经杀了师父,还能怎么解决?大司命……他到底想怎么样? “其实,我真的很想现在就杀了你,”老人仿佛洞察了她的心思,抬起了枯瘦的手指,点向了她的 眉心,语音里带着冰冷的杀气,,“你这个不祥的灾星,不知天高地厚,本来就不该出现在影的命宫里!” 可就在那一瞬,虚空跳动的玉骨终于挣脱了大司命的束缚,不顾一切唰地跃起,闪出了耀眼的光华,横在了朱颜面前! “影啊影……”大司命在那一瞬忍不住苦笑起来,“好吧,看在你的份上,我再给她一次机会——” 大司命收敛了唇边的苦笑,在晨曦中弯下腰来,手指点向少女的额头,“好了,你先和我回去吧——让我看看,这件事是不是还有什么圆转的余地。” 那一指里没有杀气。这一次,玉骨没有阻拦。 在被点中眉心的瞬间,朱颜只觉得铺天盖地的黑暗瞬间压来,眼前的光线慢慢消失,整个人朝着水里倒了下去,只觉得自己在不停地沉溺、沉溺,似乎坠入了深渊。 最后的知觉里,只有雨丝落在脸上的微凉。 细细密密,如同泪水。 ————————————————— 朱颜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离开那个地方的,也不知道自己这一觉睡了有多久。甚至,有一段时间里,她觉得自己已经死了,只剩下一缕魂魄游荡在这个世上,在无边无际地黑夜里飘然游荡,四处寻找着死去的人。 渊呢?师父呢?他们在何处?他们是不是已经先走一步,她再也追不上了? 她在黑暗里狂奔,却始终找不到一个人。 噩梦里,翻涌着各种声 音,远远近近。 “我不是个好老师——跟着我学术法,会很辛苦。” “我不怕辛苦!我可以跟你一起住山洞!” “也会很孤独。” “不会的!以前山谷里只有死人,你一个人当然是孤零零的——可现在开始,就有我陪着你了呀!” “如果不听话,可是要挨打的!到时候可不要哭哭啼啼。” “好!” ………… 这些久远的对话忽然间回响起来,一字一句,回荡在记忆里。 师父……师父!她忍不住放声大哭,颤抖着,想要捂住耳朵,然而却怎么也无法停止那些从回忆深处一个接着一个浮起来的声音。 那些声音,骤然将已经流逝的时光又带回到了眼前。 她在飞速下坠,完全不受控制。 眼前是一望无际的黑暗,最底下隐约有一线深红,仿佛是地狱深处有一只巨大的眼睛悄然睁开——那是深不见底的裂渊,灼热的火从大地深处涌出,满天都是狂暴的金色闪电,仿佛是末日的灭顶景象。 这是哪里?如此的熟悉,好像是曾经来过…… 对了,这里是黄泉瀑布的尽头,是传说中的苍梧之渊!她是不是已经死了,所以才会来到这个地方? 在快要坠入其中的瞬间,她终于竭尽全力将身形停了下来。 地狱只在不远的地方,黄泉之水从裂缝里倒流而上,带着无数死灵的哭喊和哀嚎。她拖着沉重的身体往头顶那一线亮光里挪去,然而那一线光却遥远得 仿佛在天的尽头。奇怪,为什么身上这么重?难道是…… 她勉力回过头,发现自己的背上竟然背着另一个人! 那个人……竟然是师父? 师父脸色苍白,闭着眼睛一动不动——看上去他的容貌似乎只有二十出头,身上并没有穿着大神官的长袍。这难道是…… 那一瞬,在无边无际的恍惚之中,介于生死之间的她忽然想起来了:原来,这不是死后,而是在她十三岁那年的噩梦里! 此刻,她正背着垂死的师父从深渊地底爬出来。背后是烈烈的地狱之火、滔滔的黄泉之水,以及愤怒狂吼的蛟龙——那些金色的并不是闪电,而是锁住龙神的锁链,由空桑远古的星尊大帝设下的困龙结界! 这是她十三岁时候的回忆。 那时候,师父带着她在梦魇森林修行,不料却在密林里遭到了沧流帝国猝不及防的伏击。他们杀出重围,坠入了苍梧之渊,永无活人可以渡过的可怕炼狱。师父快要死了,而她也精疲力尽。 十三岁的她力气不够,背着一个比自己还重的人在绝壁上攀爬着,十指鲜血淋漓,心里只有一个念头:一定要带着师父活着出去! 背后的深渊里忽然发出了一声可怕的呼啸。她刚一回头,就看到一只巨大的爪子从黑黝黝的深渊里探出,一掌就把她拍在了崖壁上! 巨大的双目如同炯炯的太阳,从地底浮现,瞪着这两个闯入者。那一刻,她被压 在绝壁上,再也忍不住地失声尖叫起来——那是龙!从深渊里腾出的、竟然是传说中海国的龙神! 被惊动的神灵腾出了苍梧之渊,一把抓住了他们,迎面张开巨口,喷出巨大的火焰,将要焚烧一切。 “不!不要!”她下意识地张开了双臂迎向火焰,护住背后昏迷的师父,大声喊,“不要伤害我师父!” 足以吞噬一切的烈焰扑面而来,舔舐着她的发梢,将她卷入了烈火。 然而,奇迹发生了:当烈焰过后,她的头发被舔舐殆尽,整个人却安然无恙! 看到爪子底下的小东西居然完好无损,被困在深渊地底数千年的龙神发出了更加愤怒的呼啸,朝着她飞扑了过来! 小女孩看到了如此可怕的景象,不由尖叫着捂住了眼睛,却死活不曾挪开自己的身体——师父受伤昏迷,她如果一挪开身体,这个可怕的怪物就会攻击师父。 然而,利齿抵住她的咽喉,却在千钧一发之际停住了。深渊里的龙神低下头看着朱颜,忽地发出了一声疑惑的低吼。 怎……怎么了?孩子颤栗地睁开眼睛,看到了龙神巨大如同日轮的金色双眼,正一瞬不瞬地凝视着她的胸口,喷出气息,如同一阵阵旋风带起她的衣襟——在她衣襟碎裂处有一样东西熠熠生辉,焕发出了如同宝石一样的光亮! 这……是那块渊送给她贴身带着的古玉。 龙神垂下头,似是疑惑地打量着爪子 间露出的那一张苍白惊恐的小脸,低下头凑了近来,在她身上嗅了一嗅,鼻息如同狂风卷起——她身上佩戴的那块古玉,呼应着巨龙的鼻息,竟然焕发出明灭的光芒! “是你?”龙神开口了,深渊里回荡着一个雄浑的声音。 什么?这条龙……居然会说人话?它、它在和她说话? 她茫然失措地看着那条巨大的龙,身上的重压却一下子减轻了。龙神挪开了压住她的爪子,低头细细端详着她,狂烈暴怒的眼眸里渐渐消弭了刚开始的愤怒和杀意,流露出了一种困惑,甚至伸出巨爪、用爪尖拨了拨她的头发。 她吓得全身发抖,却始终不敢挪开身体,生怕它会伤害背后昏迷的师父。 “唔……一个空桑人?”龙神细细地端详着这个小女孩,摇了摇头,吐出了一句话,“奇怪……你似乎不是我要等的那个人……” “你……你在和我说话?”她结结巴巴地问,声音发抖。 “不是你。虽然你有些像她。”龙神反复打量着这个掉下深渊的女孩,看到了她衣角的徽章,摇了摇头,“你是赤族的公主,而我在等待的那个空桑女子……应该是来自白之一族。一定是什么地方出错了……” 龙神用巨大的爪子拨动了一下小女孩,嘀咕:“你不该出现在这里。可是,为何你会佩戴着这个东西?” 朱颜一时间没明白祂在说什么,只是一寸寸地往后缩去,渐渐 从巨大的利爪缝隙里挪了出来。然而她来不及逃跑,龙神的爪子再度一抬,啪的一声又把她扣在了岩壁上。她吓得尖叫了一声,闭上眼睛。 “你来这里做什么?是空桑皇帝派你来的吗?”巨龙低下头,声音低沉雄浑,带着肃杀,“苍梧之渊,不是活人该来的地方!” “我……我不是故意要来打扰您的!”朱颜急急忙忙分辨,“我们……我们中了埋伏,一不小心才掉了进来!” “中了埋伏?”龙神沉吟着,低头凝视了她一番,“谁要杀你?” “我……我不知道!”她慌乱地喃喃,“那些人有冰蓝色的眼睛……好像是冰族人……他们是来杀我师父的!” “你师父?”龙神看着她的背后,忽然道,“你身后的那个人是谁?让开,让我看看!” “他是我师父。”她颤声回答,却不肯挪开身体,“他……他是九嶷神庙的少神官,是个好人!” “少神官?不,不可能……他身上有奇怪的气息……有着千年之前困住我的那个人的气息!”龙神忽然间变得暴躁,咆哮着,唰地伸出利爪,想要把那个昏迷的人攫取过来,“究竟是谁?让我看看!” “不!”朱颜不知道哪里来的胆量,双臂交叉,唰地就结了一个界,大声喊,“不许碰我师父!” 话音未落,龙神的利爪已经触碰到了她! 在轰然的响声中,小女孩往后猛然一个踉跄,如果不是身 后的石壁托着,几乎要跌出几丈之外。她胸口剧痛,哇地吐出了一口血来,却依旧死死地挡在了师父的身前:“你要干什么?不……不许你碰我师父!” 龙神缩回了爪子,爪尖已经有了被烈焰灼烧的痕迹。祂低下头打量了一番这个正在发抖的小女孩,有些意外——这么柔弱的小生命,在这一瞬间却焕发出一股猛烈的力量,如同火焰轰然旺盛! “还真的是在拼命啊?”龙神似乎是想了一想,眼里的金光渐渐黯了下去,似乎露出了困倦,喃喃:“是我算错了时间……离开始还有七十年呢……” 算错了时间?祂在说什么?什么还有七十年? 龙神的爪子缩了回来,嘀咕了一句:“但是你既然来到了这里,身上又带着这个东西,必然是和海国的命运有所关联——万一我杀了你,就会打乱了命轮的起始点呢?唔……不能冒这个险。” 她并不明白这个巨龙在说什么,只是听出祂语气里的杀机在慢慢减弱。然而小女孩还是不敢挪动身体,死死护着身后的师父。 龙神打了个哈欠,摇了摇头:“好了……小姑娘,这次我就放过你。趁着我还没改变心意,快回到你应该待的地方去吧!” 朱颜还没有回过神,忽然间身子一轻,腾云驾雾一般飞起。 唰地一声,她被龙神从苍梧之渊甩了出来,背着师父跌落在苍梧之渊顶上的草地上。阳光透过树叶洒 落脸上,带来新生般的灿烂温暖,瞬间令小女孩喜极而泣——他们,终于是从地狱里逃出来了! 她面目焦黑,长发几乎烧光了,全身伤痕累累,咬着牙背起了师父,几乎是手脚并用地在梦魇森林里艰难跋涉。 这一路,路途遥远,荆棘丛生,妖鬼遍地。 “不要死……不要死!”一路上,她一遍一遍地在心里祈祷,强忍着不哭出声音来,不敢回头看背后的师父是不是还在呼吸。 当筋疲力尽的她晕倒在九嶷神庙前的台阶上时,她并不知道自己的重新出现给整个云荒带来了多大的震惊——在那时候,所有人都以为他们两个已经死在了苍梧之渊,尸骨无存。在这两个月里,北冕帝已经听从了青妃的谗言、册封了时雨为皇太子。 山中方一日,世上已千年。一切都已经截然不同。 然而,小女孩却并不知晓政局的险恶,她只知道自己拼尽全力把师父带了回来,就要好好地看护着他、一直到他苏醒为止。 “你的脸怎么了?”过了半个月,师父终于从昏迷中醒来,睁开眼睛看到她,第一句话就问。 “烧……烧伤了。”她坐在一边,脸上缠满了纱布,热辣辣的疼,却不敢再他面前诉苦,只道,“大神官说敷了药就好,不会留疤。” 他默然点了点头,过了片刻,忽然又问:“是你……救了我?” 小女孩辛苦了数月,就在等师父问这句话,嘴角不 由得翘了起来,满怀自豪地点头:“嗯!” 然而,听到这样的回答,时影脸上反而掠过一丝奇特而复杂的表情,默然转开头去,许久没有说话。 她原本满心期待地昂着头,等师父表扬她几句,此刻看得这种情景,却忽然间忐忑起来——呃,师父这样骄傲的人,一向来只有他救别人的份儿,现在居然生平第一次被别人给救了?他……他会生她的气吗?她是不是要挨骂了? 她惴惴地等着,却只听到了一句简短的回答:“将来会还你。” “嗯?”她有些纳闷,不明白师父在说什么,心里却隐约觉得那是一句不祥的话,下意识地伸出手去、想要拉住他衣袖。 然而,一个恍惚,眼前却又变成了血海! 星海云庭的废墟里,锋利的刀刺穿了心口,鲜血如泉水喷涌。 “那一年,你从苍梧之渊救了我……我说过,将来一定会还你这条命。”他看着她,轻声,“知道吗?……我说的‘将来’……就是指今日。” 不……不!她再也忍不住地叫了起来。 “不要死!”她哭得撕心裂肺,想要用尽全部的力量去抓住正在消逝的一切,失声,“不是今日!不是在今日!不要丢下我一个人!” 然而,他却还是永远地闭上了眼睛。 那样深的痛苦,几乎要把她从内而外地粉碎,然而却永无休止——为什么?为什么这一切还不停止呢?如果她就这样死了,这一 切的痛苦就会结束了吧?为什么还不能死了? 她在永不见底的苦痛里挣扎,用尽全力,却无法结束。 恍惚之中,有人拍了一下她的额头:“够了……醒来吧!” 她骤然惊醒——那只手苍老而枯槁,仿佛是刹那间伸入了梦境里,将被梦魇缠住的她一把强行拖了出来! ————————————————————— 第二十七章 星空 朱颜在一瞬间醒来,全身冰冷。眼前是一片深深浅浅的光点,模糊成一片。额头上有一只手,按在那里一动不动——这是哪里? 她想坐起来,却发现整个身体都无法动弹。 “唉,你实在是个不安分的孩子……”她拼命挣扎,却无法冲破周身无形的束缚,忽然一个声音在耳边响了起来,低沉而苍老,带着熏熏醉意,“我一把老骨头了,经不起你的折腾,只能暂时将你封住了。” 谁?朱颜转不过头,只能努力转动着眼珠,眼角终于瞥到了一袭黑色的长袍,从长袍里伸出的手枯槁如木,握着一枚纯黑的玉简。 大司命?那一瞬,她认出了对方,忽然如梦初醒。 初醒的片刻懵懂过去之后,一切从脑海里瞬间复苏,清晰浮现。最可怕的那一天所发生的事情陡然浮出了水面,一幕一幕掠过,令她全身如同风中枯叶般地颤抖起来——是的,她想起来发生过什么样的事情: 渊死了,师父也死了! 她的人生已经片片碎裂,再也无法拼凑完整。 大司命在最后一刻出现在星海云庭的地下,如今又把她带到了哪里? “这里是伽蓝白塔顶上的神庙,除了我无人可以随意进入。”仿佛直接读取了她心里的想法,大司命淡淡地回答,“你太虚弱,已经昏迷了三天三夜——时间不等人,我只能催你尽快醒来。” 什么?这里就是传说中的伽蓝白塔神庙? 她周 身不能动,只能努力地转动着眼睛,四处地打量——视线渐渐清晰起来,眼前却还是一片漆黑,只有光点浮动。 那是神庙内无数的烛火,明灭如星辰。 白塔神庙的内部辉煌而深远,供奉着巨大的孪生双神塑像:云荒的上古传说中,鸿蒙天神在创造云荒时用的是右手,如果造出的雏形不满意,则用左手毁去。创造出了天地之后,天神耗尽了所有力量,倒地死亡。在神倒下的地方,出现了绵延万顷的湖泊,就是如今的镜湖。从天神的身体里诞生了一对孪生儿,分别继承了天神的两种力量:创造,以及毁灭。 ——也就是神之右手和魔之左手。 那一对奇异的孪生兄妹拥有无上的力量,主宰着云荒大地的枯荣。亘古以来,他们的力量维持着微妙的均衡,彼此消长,如日月更替。 此刻,高达十丈的孪生双神像俯视着这座空荡荡的神庙,创世神一手持莲花,另一手平平伸出,掌心向上,象征生长;破坏神一手持辟天长剑,一手掌心向下,象征毁灭。黑瞳平和,金眸璀璨,如同日月辉映,俯视着空旷大殿。 而主殿的上空居然是一个透明拱顶,细密的拱肋交织成了繁复的图腾,星月罗列。拱肋之间镶嵌着不知道是不是用巨大的水晶磨成的镜片,清透如无物,竟然可以在室内直视星月! 此刻,她就躺在神殿的祭坛上,头顶笼罩着天穹。 这个 大司命把她带到这里、到底是想做什么? “我在刚才看到了你的梦境……原来,你曾经在苍梧之渊救过影的命?”大司命看着她,声音竟然温和了一些,叹息,“一还一报、一饮一啄,俱是注定啊……” “你……你为什么不杀了我?你不是要替师父报仇吗?”她受不了这样的语气,眼前不停地回闪着最后的那一幕,渐渐失去了冷静,在绝望和痛苦中失声大喊起来,“我……我杀了师父!你快来杀了我!” 大司命冷冷地看着被定住身形的她:“你以为一死了之就可以了么?” “你还想怎样?”她不敢相信地看着大司命。 “还想怎样?”大司命看着她,眼神犀利,一字一顿地说,“赤之一族的小郡主,你犯下了滔天大罪知道吗?竟然敢弑师犯上、勾结叛军、杀死帝君嫡长子!——你自己死了还不够,还得株连九族、满门抄斩!” 什么?朱颜猛然一震,仿佛被人迎头泼了一盆冰雪。 当渊死的那一刻,她脑海里一片空白,被狂烈的憎恨和愤怒驱使着,毫不犹豫地选择了复仇。然而此刻她终于冷静了下来,明白自己做了什么样可怕的事——她杀了空桑的大神官,帝君的嫡长子! 这等罪名,足以让赤之一族血流成河! 她僵在了那里,脸色唰地惨白,全身微微发抖。 大司命手指微微一动,一把断刀唰地一声飞到了手里,正是她用来刺 入时影胸口的凶器——这把九环金背大砍刀原本是赤王的武器,刀背上铸着赤王府家徽,染着时影的血。 大司命冷冷看着她,道:“这把刀一旦交给帝君,你也知道会有什么样的后果。” “不!”她终于恐惧地叫了出来,“不要!” “你怕了?”大司命看着她,嘴角露出了锋利的讥诮,“赤之一族的小郡主,你从小天不怕地不怕……到这个时候,才终于想起自己还有父母和族人了?” “……”朱颜剧烈地发抖,半晌才声音嘶哑地开口,哀求这个老人,“一人做事一人当!师父是我杀的,你……你把我五马分尸、千刀万剐都可以,但求求你、不要连累我的父母族人!” “说得倒是轻松。”大司命冷笑了一声,却毫不让步,“你是想一命抵一命,可空桑律法在上,哪里容得你做主?” 朱颜颤抖了一下,脸色灰败如死,抬起眼看着这个老人。 “你……你到底想要怎样?”她颤声问,“你不杀我、带我来这里,肯定有你的打算,是不是?” “倒是个聪明孩子。”大司命看着她,原本冰冷的语气忽然缓和了一些,“其实我知道这一切不能全归罪于你。时影并不能算是你杀的,是吧?他这样的人,这世上原本也没有人能杀得了——他是自己愿意赴死的,是不是?” 朱颜一颤,没有料到这个老人竟然连这一点都洞察了,心里一时不知 道是喜是悲。咬着嘴唇,许久才点了点头,轻声:“是的!师父他……他在交手的最后、忽然撤掉了咒术!我……我一点都没有想到……” 说到最后,她的声音已经哽咽。 大司命沉默下去,苍老的手微微发抖:“果然。” 停顿了许久,老人喃喃:“影从小就是一个心思深沉的孩子,甚至是我,都不能得知他究竟想的是什么。” 他长长叹息了一声,转头看着头顶苍穹的冷月:“上一次见到他,还是一个多月之前——那天他突然告诉我,他想要辞去大神官的职务。” 朱颜大吃一惊:“我……我怎么不知道!” “你不知道?”大司命愣了一下,看着这个明丽懵懂的十八岁少女,忽然明白了过来,眼眸里满是苦笑,“对,你当然不会知道——你的心在别处,自然什么都看不见。” 看到朱颜沉默,大司命不由得喟然长叹:“真是孽缘啊……影的脾气,简直和他母亲一模一样!” 师父的母亲?他是说白嫣皇后吗? 朱颜愣愣地听着,却看到大司命的眼里露出了一种哀伤的神情,似乎陷入了遥远的回忆。许久,老人终于回过神来,摇头:“从他生下来开始,我就为他操心了一辈子——看着他成长到如今,本来以为他已经逃过了劫数。没想到……唉。” 大司命摇着头,一口气将酒喝得底朝天,随手把杯子往地上一扔,喃喃:“人力毕竟强 不过天命!他自愿因为你而死,又岂是我能够阻挡?” 师父……师父自愿因她而死? 朱颜呆呆地听着,只觉得心里极混乱、却又极清楚。她只觉得痛得发抖,然而,眼里却掉不下一滴泪。 “他这个人,想什么,要什么,从来不需要别人知道——连我,都被他弄了个措手不及。”大司命喃喃,灰色的眼眸里有复杂的表情,“唉,即便是相交数十载,他也从来不是一个会预先和你告别的人啊……” 老人低声地说着,摇了摇头,看着手里的一物。 ——那是玉骨,被他暂时封印了起来,却一直还是跃跃不安。 “你看,一直到死,影都在保护你;所以,我也没有把你交给帝君处置。”大司命咳嗽着,看着赤之一族的小郡主,“放心吧。如果我想要为影复仇,那么你睁开眼的时候,父母和族人早就尸横遍野了!” 朱颜猛然颤抖了一下:“那、那你想怎样?” 大司命忽然问:“赤之一族的小郡主,你还恨你师父吗?” 朱颜一震,竟然说不出话来。 是啊……恨么?在那一刻,当然是恨的。当渊在眼前死去的瞬间,她恨极了他!甚至,恨到想和他同归于尽!——可是随着那一刀的刺入,那样强烈的恨意也转眼烟消云散,只留下深不见底的苦痛。 原来,仇恨的终点,竟然只是无尽的空虚。 她抵达了那里,却只有天地无路的绝望。 “不,”终 于,她缓慢地摇了摇头,“不恨了。” 是的。不恨了。在她将刀刺入师父胸口的一瞬,在他慢慢中断呼吸的一瞬,她心里满腔如火的憎恨已经全数轰然释放,然后转瞬熄灭,只留下无边无际的虚无和悲哀——那一刻,她只想大喊,大哭,只想自己也随之死去,让所有的痛苦都戛然而止。 不恨了。她所有爱的人都死了,还恨什么?她剩下唯一的愿望,是自己也立刻追随他们离开! 可是,为何这个老人却把她拘来了此处、苦苦相逼? “不恨就好。”大司命凝视着她表情的变化,松了一口气,“如果你心里还有丝毫恨意,那后面的计划就无法进行了。” 后面的计划?朱颜愣了一下,不由得抬头。 “这个我先留着。”大司命袍袖一卷,将那把染血的断刀收了起来,冷冷,“这是你弑师叛国的罪证。”说到这里,他却顿了一顿,又道:“不过,今日的这一切也可以这样解释:复国军在叶城发动叛乱,大神官出手诛灭了叛军的领袖,不幸自己也身受重伤——从头到尾,这一切和你没有丝毫关系。” 大司命意味深长地看着她:“你觉得这个结果怎么样?” 什么?朱颜一下子惊住,不可思议地看着大司命,说不出话来。 他……他的意思,是要替她瞒下这一切? “到现在为止,除了你我,没有任何人知道在这次叶城内乱里发生过什么:没 人知道你出手帮助过复国军,也没有人知道影已经死了。”大司命看着这个失魂落魄的女孩,循循善诱,“我第一时间赶到现场,把你带到这里,就是为了争取时间妥善处理这件事,好给你一个机会。” 她愕然地看着这个老人:“机……机会?” “是。”大司命一字一句地开口,“可以挽回你一家性命、逆转这一切的机会!只有一次的机会。” “逆转?”朱颜大吃一惊,“你……你难道可以令时间倒流吗?” 即便大司命是云荒第一人,也不可能做到让时间倒流、逆转星辰吧?难道他能凭着自己的力量回到三天之前、去制止这一场惨剧的发生? “当然不能。”大司命果然摇了摇头,却道,“但是我有一个方法。” “什么方法?”朱颜一震,只觉心跳都加快了几拍。 “看这里。”大司命并没有回答,只是伸出手拍了一下,将她身上的禁锢解除,“看到那一颗在紫微垣右上方的星辰了吗?——那颗暗紫色的大星。” 朱颜得到了自由,一跃而起,循声看向了伽蓝神庙穹顶东南方的星域,冲口道:“看到了!是那颗颜色很漂亮的大星吗?” “是,那就是影的司命星辰。看上去还是很亮,是不是?”大司命的声音低沉,“我用术法让它在陨落之后还继续保持了虚光,不被外人觉察。” 朱颜不由得愕然:“还有这等术法?” ——维持 星辰令其不坠,这需极大的力量,这个老人,居然能做到? “这个云荒除了我和时影,只怕也没有第二人能够用出这个术了。”大司命眼里掠过一丝傲然,“这是接近‘天道’的术,需要耗费极大的灵力。” 朱颜脑子有些迟钝,讷讷:“那……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为了不让云荒陷入大乱,我同时操控了两颗星辰。”老人的声音疲倦,“再持续一段时间,我也会精疲力尽。” 两颗星辰?那另一颗又是谁的? 然而朱颜此刻心里极乱,已经不想多问其他,只是抬头看着大司命:“你为什么要瞒住这个消息?” 大司命并没有直接回答这个问题,只道:“人死如灯灭。现在,影的那颗星已经黯了,只有幻影尚存——此阶段非生非死,属于中阴身。而我用尽了我的所能,聚拢魂魄,将中阴的时间延长到了七七四十九日。” 她有些茫然:“那……之后呢?” “那之后,三魂七魄消散,星辰随之陨落,这点幻影自然消失不见。”大司命叹了一口气,眼神严肃,“一旦到了那个时候,轮回的业力启动,便会将他带往下一世!” “不!”朱颜失声,默默握紧了手。 “在这之前,我们还有机会。”大司命颔首,看着她,语气意味深长,“只是需要付出相应的代价。” 朱颜失声:“什么代价?告诉我!” 大司命没有回答,只是从袖子里拿出 了一件东西,放在了她的面前——那是一张薄薄的纸。然而朱颜只看了一眼,忽然间脸色大变! ——在那张纸上,赫然写着四个字: 星魂血誓。 “这……这是……”她的手指开始微微发抖,死死地盯着那一张纸,似乎上面有神奇的力量,令她完全移不开视线——这是师父给她的手札上缺失的最后一页的内容,有起死回生力量的术法! 是的,她竟然忘记了:除了师父,这个云荒还有第二个人掌握这个最高的术法,那就是大司命! 大司命叹了一口气:“你应该知道,这是可以转移星辰,改天逆命的禁忌之术。” “太好了……太好了!”朱颜的眼睛猛然亮了一下,感觉心脏都在不受控制地跳动,“快教给我!学会了这个,我……我就可以救师父了!” “你愿意付出代价?”大司命盯着她,语气森然,“你虽然说不恨他了,但是,你愿意付出一半生命的代价来交换他的命吗?” “当然!”她想也不想地打断了老人的话,“我也愿意付出另一半的命来换回渊的命!只要他们都能活回来,我……我就算是死了也可以!” “别妄想了。”听到了这个回答,大司命不屑地冷笑了一声,“鲛人并没有魂魄。你说的那个渊,此刻应该已经化为云、回到了碧落海了吧?——如果你愿意赎罪,也只有影的命还可以尽点力。” “我当然愿意!”她 忍不住叫了起来。 “那就好。”大司命默默点了点头,似乎在慎重地思考着什么。 直到此刻,朱颜的眼神才一点点亮了起来,似乎那一点渺小的希望之火在心底燃起。她看着大司命,迫不及待地追问:“那……你应该知道我还剩下多少年的寿命吧?” 大司命点头:“你的福报很好,原本可以活到七十二岁。” “我现在十八岁零七个月!那就是说,现在我还剩下五十四年左右的寿命?”朱颜飞快地在心里计算着,脱口,“如果我分给师父一半,他就还能活二十七年,是不是?……太少了,可以多分给他一点吗?” 大司命冷然看了她一眼:“这不是可以讨价还价的事。” 朱颜颓然闭上了嘴——好吧,能有二十七年……那也是好的。 大司命叹了口气,喃喃:“原本,我自己也可以用星魂血誓来复活影的。只可惜我剩下的寿命也不多了……”老人摇了摇头,露出了一丝苦笑,“我也有我的定数,一切都是逃不过的。” “没关系,让我来!”朱颜握紧了拳头,眼神灼灼,“只要你教给我星魂血誓!” 八`零` 电` 子` 书 w w w . t``x``t ` 8`0` . C`O`M “并没有那么容易,”大司命回头看着这个急不可待的少女,摇头,“别看星魂血誓只有一页纸,但它却是云荒所有术法里最艰深的,一万个修行者里也不见得有一个能练成。” “不会的,”她却是信心满满,“我一定学得会!” “是 吗?”大司命将那张纸扔在了她的面前,“你看看?” 朱颜只看了一眼,眼里的亮光顿时凝住——怎么回事?乍然一眼看过去,这纸上起首的第一句,她居然就无法看懂! 她不敢相信,重新凝聚心力又从头看了一眼,发现这一页纸上每一个大字,居然都是由无数个极其细小的字组成!当她凝视着这一页薄薄的纸时,这些字一个一个地从视线里跳了出来,如同活了一般在她眼前扭曲,展开,一变十、十变百,转眼无穷无尽,密密麻麻地林立在她眼前! 这些光点,一个个都在动,如同漫天的星斗飞快地运行。朱颜只看得一眼,便觉得一阵晕眩,喉头血气上涌,哇的一声几乎呕血。 大司命袍袖一卷,将那一页纸拿了回去,冷眼看着她:“怎样?” 当那些文字从眼前消失后,朱颜全身一震,这才艰难地回过神来,深深吸了一口气,脸色煞白:“这……这术法,好生邪门!” “你说的不错。”大司命点了点头:“作为血系咒术的最高奥秘,星魂血誓和云荒的普通术法的确有所不同。它在星尊大帝时期还不存在,直到在一千年前、才由僧侣从中州西天竺传入——你出身于九嶷神庙门下,第一眼看到觉得它不适应,也是自然的。” “血咒?”朱颜思索着,猛然颤了一下。 ——在苏萨哈鲁,那个霍图部的大巫用的不就是血咒吗?那时候 ,他居然用几十个鲛人的性命,凭空造出了一个和她一模一样的死灵!那是源自魔的暗之巫术,向来为空桑术法宗派所不齿。 可是,为何九嶷神庙里的最高奥义居然也是血咒? “星魂血誓当然不是邪术。”大司命仿佛知道她内心的想法,立刻皱起了眉头,“你别胡思乱想。” 朱颜忍不住质疑:“都是用人命来做法,又有什么不同?” “暗之巫术以血为灵媒,以他人的性命作为祭品,自然是违逆天道。”大司命耐心地为她解释,“但星魂血誓与之不同,它只能祭献施术者自己的生命。” “哦……”朱颜恍然大悟,“同样是血咒,用自己的血就不算邪术,用别人的血就算?” “是,”大司命颔首,肃然道,“所谓的正邪之分,不在于术法的本身,而在于施术者的初心。星魂血誓虽是血系咒术,却是牺牲自我之术,并不是剥夺他人生命之术——其发心纯正,其术自然也光明。” “原来是这样?”朱颜点了点头,却又皱起了眉头,“可是……既然它不是邪术,为什么师父当初不肯把它传给我?” “你还不明白吗?”听到她这样懵懂的问话,大司命脸上浮起了一丝苦笑,“他不教给你星魂血誓,其实就是为了防止发生今天这样的事情啊!” 她在一瞬间怔住,久久不能回答。 “星魂血誓是极其残酷的术法,会剥夺施术者的一半生命 。他并不想某一日你会用到它,”大司命长叹了一声,语气哀伤,“唉……影对你的爱护,其实远远超出你所能想象。” 朱颜怔怔地听着。刹那之间,她想起了师父最后一刻的模样:他说过的话,他脸上的表情,眼中的神色,忽然间又仿佛从心底活过来了,历历在目。 那种灼痛苦,令她几乎无法呼吸。 “我……我一定会救回师父的!”她咬着牙,几乎是赌咒发誓一样地重复着,“不惜一切代价也要!” “那就试试吧。”大司命叹了口气,凝视了她一眼,无可奈何,“纵观这个云荒,你的灵力仅次于我和影,而且剩下足够的阳寿——这就是我留了你一条命的唯一原因。” 原来这就是他的打算?并不是饶了她,而是要用她交换师父的性命!然而朱颜并不以为忤,用力点了点头,殷切地看着老人:“你会当我的老师,把星魂血誓教给我的,是不是?” 大司命却摇了摇头:“不。” “什么?”朱颜脸色一下子苍白。 “星魂血誓源自西天竺,是无法‘传授’的术法,只能靠顿悟。”大司命看着那一页纸,语气平静,“事实上,每个人所看到的内容都是不一样的。如同漫天星斗在运行,而观星者所站的位置只要略有不同,所见自然也不同——所以,这个术法根本无法口耳相传。” “啊?”她并没有听懂,茫然。 “意思就是我无法教 给你这个术法,就如当年我也不曾教给过影一样。”大司命冷冷道,“而你,也必须凭着自己的悟性和天赋去逾越这一道天堑——没有人可以帮得了你。” 朱颜明白了过来,却并未退缩,只是咬紧了牙关去拿那一页纸,口中道:“好!我自己去学就是了。” “等一下。”然而大司命却将手指一收,将星魂血誓又收了回来,冷然,“要我出手帮你,是需要付出代价的——除了交出一半的性命之外,你还要答应我两个条件。” “两个条件?”朱颜愣了一下。 大司命难道不是也想救师父的吗?为何到了这个时候,还要和她提条件?然而她救人心切,想也不想地脱口:“只要救回师父,我什么都答应你!” “那好,你给我听着。”大司命凝视着她,“首先,如果你救不回时影,我一定会杀了你!” “那当然。”她想也不想,“你杀了我好了。” 大司命看了她一眼,继续道:“其次,等一切都恢复原状,我希望你把玉骨还给影,从此退出他的人生,永不出现。” “什么?”朱颜愣了一下,一时间说不出话来。 “你不愿意?”大司命森然。 “为什么?”她倒吸了一口冷气,下意识地喃喃,“这不是我一个人可以决定的事!如果……如果师父他还想见我呢?” “那也不可以,”大司命的声音平静,一字一句,“如果他还想见你,你就 告诉他,说因为渊的死,你永远都无法原谅他——” 说到这里,老人微微冷笑了一声:“像影这样骄傲的人,他只要听你说出这句话,就永远不会再和你见面了。” 什么?朱颜震惊地抬起头看着老人,脸色苍白,说不出话来——这一刻,这个仙风道骨的老人,眼里的光芒却是如此冷酷。 “只要一句话就够了。”大司命声音轻而冷,“你答不答应?” “为什么?”她实在是忍不住,“你到底为什么要这么做?” “因为你是个灾星,原本不该出现在他的命宫里!”大司命的眼神灰冷,盯着她,如同看着一条毒蛇,“影的一生,是注定要成为空桑帝君、领袖云荒的一生,怎么能因为你的出现而被打乱!” “什么?”朱颜怔了一怔,“师父他从来无心名利!他、他才不会去做空桑帝君!他就算活回来了,也会一辈子呆在帝王谷里做大神官!” “你并不够了解他。”大司命冷冷,“一个尘心已动的修行者,就不适合再披上神袍——影对自己极其严苛,怎会没有这点自知自省。” “我……”朱颜张了张嘴,还没说什么,大司命就打断了她,语气严厉:“你已经害死了他!如今,趁着还有一丝转机,你必须彻底离开——否则,影迟早还是会再度被你连累,死在你的手上。” “不会的!”朱颜吓得一颤,抬起头,怎么也不肯相信这样的 话,“我……我以后会很听话的!真的,我再也不会乱来了!” “我不相信你的许诺,”大司命语气冰冷,盯着这个少女,“相信我:没有了你,他的人生会更好,整个云荒也会更好——你已经害死过他一次了,难道还想再来第二次?难道你就不希望他有个善终吗?” 有个善终?朱颜一震,看着这个号称云荒术法宗师的老人,露出了畏惧的神色——作为云荒术法的宗师,大司命是不是能看到过去和未来,所以此刻才说出这样的话? “没有了我,师父……师父他的人生会变得更好?”她喃喃低语,眼前一幕一幕掠过星海云庭地底的惨剧,全身渐渐发抖,“这……这是你的预言?” “是。”大司命的语气凝重,“你不相信?难道你还想拿他的命来冒险、看看是不是真的?” “不……不!我只要师父好好的活着!”朱颜一颤,忽然就气馁了,颓然点了点头,“我、我什么都答应你。” “很好。”大司命灰冷的眼里终于掠过一丝笑意,看着她,“这可是你心甘情愿立下的誓言,若有违背,必然会付出极大的代价。知道吗?” “知道了。”朱颜点了点头,忽然哽咽了起来,抬起手背擦了擦眼角,“你放心,我……我也不想再第二次害死他了……” “你知道那好。”大司命点了点头,指间夹着那一页薄薄的纸张,伸到了她的面前, 语气平淡,“把这个拿去吧——希望你能在七七四十九日之内,用星魂血誓挽回这一切。” 朱颜咬牙:“放心,我一定做到!” “在你昏迷的时候,我已经让重明直接把影的躯壳和魂魄都送回九嶷了。”大司命沉声叮嘱,“此事极度秘密,不能让任何外人知晓——我已命那边的神官清扫了大殿、点燃了七星灯,将整个九嶷神庙都空了出来,不让闲杂人等出入。” 朱颜握紧了那一页纸,霍然站起身来:“我立刻就赶过去。” “去吧。”大司命转身,一把推开了神庙的门,“如果失败了,就不要再回来!” 万丈绝顶上的风呼啸卷来,将老人的袍袖和长发一并吹起。大司命走出门外,轻轻击掌,风里有雪白的羽翼落下,遮蔽了星辰。 “四眼鸟!”那一瞬,朱颜脱口而出。 重明神鸟出现在星空之下,四只朱红色的眼睛冷冷地看着她,那两双眼里有难以名状的复杂表情,满怀敌意和愤怒,尖利的巨喙如同锋利的刀,悬在她的头顶上。 “重明!”大司命低低叱呵了一声,劝阻,“不是说好了吗?如果她愿意补救,你就得好好帮她——现在事情尚有转机。” 神鸟喉咙里发出了一声咕噜,忽然低下头,一把就将她拦腰叼了起来! “重明!”大司命厉声,手里的玉简扬起。 然而神鸟并没有伤害朱颜,只是一甩脖子,将她凌空扔到了自己的 背上,翻了翻四只朱红色的眼睛,瞪了大司命一眼,展翅飞起。 “跟着重明去吧。”大司命看着白鸟背上的少女,拂袖指向了遥远的北方,“我会在帝都盯着你的进度——七七四十九日之内,若星辰的轨迹发生改变,我就会知道你已经成功了。” 朱颜有些疑惑:“你……不跟我一起去?” “分身乏术,”大司命淡淡道,“目下我在帝都还有一些紧急的事要办,现在无法离开。何况这件事我无从尽力,只能靠你自己——去吧。” 朱颜终于点了点头,乘坐着重明飞去。 — 当神鸟呼啸飞去之后,大司命长长叹息了一声,在浩荡的天风里独自一人负手走上了塔顶的观星台。这几天来,因为忙碌和焦虑,他都已经很久没有时间好好看一看夜空了。 玑衡还静默地伫立在苍穹之下,无声地运转,而头顶星野缓缓变幻,一如千百个夜晚一样。在数万个日夜之前,他曾经答应了一个女子,要用毕生的心力去守护那个被放逐的孤独孩子—— 然而时至今日,却终究还是出现了这样的差错! 阿嫣……阿嫣,你可会怪我? 大司命忍不住叹了口气,抬头看了看星空,然而只抬头看了一瞬,忽然间一震,脸色顿时大变。 “不可能!”老人脱口而出,扑倒了玑衡前,用颤抖的手扶起了窥管,失神地看着头顶的夜空。然而,通过窥管所见的、依旧令他震惊 。 ——虽然时影已经诛杀了那个复国军的首领,然而、那片从碧落海腾起的归邪、竟然还在原来的位置上!而归邪的背后,昭明亮起,天狼脱轨,投下了更大更深远的阴影。 一切都没有改变,甚至,比之前看到的更加恶化! 大司命扶着玑衡,身体摇晃了起来,死死地盯着头顶的苍穹看了半天。然而,漫天的星斗还是这样的冰冷璀璨,仿佛亘古以来便是如此,不曾因为人世而改变丝毫。 大司命怔怔许久,忽然长笑了一声,失魂落魄地喃喃:“影啊影……这一次,你算是白死了。” 是的,竟然什么都没有改变! 就算影做出了这样的牺牲,不计代价杀掉了他以为会导致祸患的那个鲛人,可所有不祥的预示、居然都并不曾消失,而空桑的命运,也还是未曾改变! ——等那个骄傲的人睁开眼睛,看到这一切结果,他会如何想?竭尽了全力,不惜舍弃了自己的生命、斩断了最深的眷恋,却依旧未能赢过命运! 影,你是否会后悔? 人力微小,终究不能和天意抗衡。 你身负帝王之血,虽然从小被逐出帝都,远离权力中心,到头来却依旧为了这种虚无的身后之事牺牲了自己——而身为大司命、同样流着星尊帝的血脉的自己呢?难道就打算这样袖手旁观? “如果都像其他人那样、只安享当世荣华,那么,这世间要我们这些神官司命来又有何 用?” 忽然间,影说过的话回响在耳边,凛然而冷冽。 ——明知不可为而为之。或许,这才是他们这种人存在的意义吧? 大司命定定地看了那一颗帝星半晌,神色几度变幻:间或悲哀、间或愤怒、间或慷慨激烈,明灭不定,转瞬逝去,最后只留下了空茫。 “或许……事到如今,也只能按照我的方法来解决这一切了吧?”许久许久,大司命吐出了一口浑浊的酒气,喃喃,“这把老骨头,说不定还能拼出一点用处来。” “大司命!”就在这个时候,忽然有脚步声从白塔底下奔来,声音带着慌乱:“总管请您立刻去一趟紫宸殿!帝君……帝君的病情不好了!” 第二十八章 深宫 大司命匆匆从白塔顶上走下来,直奔紫宸殿而去。 紫宸殿帘幕低垂,宝鼎香袅,然而重重帷幕背后却隐约传出了杂乱之声,似是人来人往,惊惶万分。看到他一出现,便立刻有人几步迎了上来,一把抓住了他的袖子——却是紫宸殿的总管宁清。 “大司命,您可来了!”总管顾不得失礼,一把扯住大司命,如同得了救星一般,压低了声音,“快快,快进来看看!帝君他、他已经有半日昏迷不醒了!御医给扎了针也不起作用,只怕……” “怎么会这样?”大司命一震,眼里也有意外之色,“我下午来看帝君还清醒着,怎么到了晚上就这样了?有谁来过?” 总管咳嗽了几声,压低了声音:“只有……只有青妃来过。” “青妃?”大司命脸色一变,脚步不停地往里走,很快就到了最里面的房间。 巨大的房间,空旷而华美。帝君的卧榻也宏大堂皇,用沉香木雕成巨大的床架,如同一个宅院似的、共分三进。大司命几步便走到了最里面,周围的侍从没有跟进来,只剩了他们两人,大司命便不再客气,直叱总管:“你糊涂了?怎么能让青妃独自来见帝君?” 总管叹了一口气:“下午青妃娘娘一定要进来,说是耗费万金用瑶草和雪罂子熬了还魂大补汤,不尽快给帝君服下过了药效就浪费了……” “什么还魂大补汤?”大司命皱眉,“没 有我的命令,竟敢擅自让帝君进饮食!你是想砍头吗?” “属下不敢……”总管连忙屈膝下跪,语气惶恐,神色却并不慌乱,“但青妃娘娘掌管后宫,一怒之下当场就会把奴才拉出去砍了——奴才只得一个脑袋,只怕留不到大司命现在来砍。” “……”大司命知道这个在内宫主事几十年的人向来圆滑,在这当口上自然哪边都不得罪,只能作罢。掀开帐子只看得一眼,便松了一口气,道:“还好,魂魄还没散。” 听到这句话,总管也是长长舒了一口气。 前一段时间,北冕帝忽然风眩病发,不能视物,不理朝政。到现在已经三个月了,一直不见好转,可把侍从们折腾得够呛。帝君病重期间,内宫由青妃管理,政务则交给了大司命主持。 对于此,朝廷上下都觉得惊诧不已,不知道作为最高神职人员的大司命为何取代了宰辅、忽然回到了朝堂上——直到那时候,很多人才想起来:大司命在俗世里的身份、其实是北冕帝一母同胞的亲弟弟。 让一直超然物外、不属于任何一个派系的大司命出面主持朝政,不会破朝堂上微妙的平衡,大约是北冕帝的良苦用心。然而,眼看着数月来帝君病势日渐沉重,毫无起色,云荒上下的局面便又渐渐微妙起来。所以连精明圆滑的大内总管都一时间举棋不定,不知道站哪一边,只能两头讨好。 大司命 皱了皱眉头,巡视了一眼屋子里,问:“药碗在哪里?” 总管连忙道:“娘娘亲自喂帝君喝了药,便将药碗一起带回去了。” “……倒是精明。”大司命看了看昏迷的帝君,半晌道,“你退下吧,这里由我看着,保你无事。” “是是。”总管如蒙大赦,连忙退出。 很快,外面所有的声音都寂静了下去。大司命卷起纱帐,默默看着陷入昏迷已久的帝君,神色复杂。 躺在锦绣之中的,活脱脱是一具骷髅:脸颊深陷,呼吸微弱,一头乱发如同枯草,嘴唇干裂得像是树皮,完全看不出当初纵马扬鹰、指点江山的少年天子模样。转眼三十年啊……昔年冠玉一样的少年郎,如今已经苍老憔悴如斯。 “阿珺,你怎么就老成这样了呢?”他看着病榻上的帝君,喃喃。 北冕帝气息微弱,似乎随时都要停息。然而,虽然陷入昏迷日久,口不能言,听到这样熟悉的称呼,似乎全身颤了一下。 “算了,让我再替你续一下命吧!”大司命喃喃,从袍袖中拿出了那一枚黑色的玉简,开始默默祝颂——在他的召唤下,法器开始发出光芒。同一瞬间,戴在帝君左手的皇天神戒也发出了耀眼的光芒! 皇天被激发,呼唤着帝王之血。 在血脉的联结下,大司命操控着皇天,经由神戒向垂危的病人体内注入了力量。北冕帝脸上的灰败渐渐褪去,仿佛生命力被再度 凝聚回了躯体里。 可是,不知为何,却始终未能睁开眼睛。 半个时辰过后,大司命终于施法完毕,似乎极累,一个踉跄扶住了面前的案几,脸几乎贴近了北冕帝的胸口。 “咦?”那一瞬,大司命似乎是看到了什么,忽然怔了怔。 北冕帝的心口上,居然隐约透出微弱的不洁气息! 他不由得抬起手,按住了北冕帝胸口的膻中穴,那里并没有任何异常,心脏还在跳动。他顿了顿,又脸色凝重地将手指按在了帝君的干枯开裂的唇上,从嘴角提取了残留的一点药渍,放在鼻子下嗅了嗅——如总管所说,这药的配方里果然有云荒至宝雪罂子和瑶草,还有其他十二种珍贵药材,每一种都价值万金,可见青妃为了保住帝君的性命早已不惜一切代价。 然而最他吃惊的是,其中隐约还有一种奇怪味道。 那不是草药的味道,而是…… 大司命沉吟了许久,将手指按在北冕帝的胸口,一连用了几种术法,却丝毫不曾有作用,不由得颓然放下手来,百思不得其解:青妃的药,看上去完全没有任何问题,而帝君服用之后病势并未曾因此恶化,可是不知为何,却始终未能睁开眼睛。按理说,在他用摄魂术将北冕帝的三魂七魄安回了躯壳之后,对方应该即时回复神智,为何会是现在这种情况? 身为云荒术法最强的人,大司命此刻却一筹莫展。 “御医看不出 名堂,连我也看不出什么不对劲。青妃那个女人,实在是厉害啊……”大司命苦笑起来,对着昏迷的人低声,“当年她不留痕迹地害死了阿嫣,十几年后,居然又来对付你了?” 病榻上的帝君没能睁开眼睛,却似乎听到了这句话,身子微微一震。 大司命忽然咬牙:“总不能两次都让她得手!” 话音未落,他手腕一转,手里的玉简转瞬化为一把利剑。大司命横剑于腕,唰地一声割裂了血脉,将滴血的手腕转向了北冕帝的胸口。同一瞬间,握剑的手一转,竟然向着病榻上北冕帝的心口刺落! 那一刻,北冕帝全身剧震,却无法躲闪。 剑刺中心口,锋芒透入,北冕帝的身体忽然一阵抽搐,仿佛被一股奇特的力量操控着,竟然整个背部凌空腾起了一寸许——他的身体悬在空中,剧烈地抽搐,剑芒落处,心口有什么血红色的东西翻涌而出! 那不是血,而是密密麻麻虫子一样的东西! 那些虫子被剑芒所逼,感觉到了危险的逼近,刹那间从帝君心口涌出,疯狂地四散。然而刚离开寄主的躯体,转瞬闻到了半空滴落下来的血的腥味,忽然间重新聚集,如同一股血潮,朝着滴血的手腕扑了过去! “定!”大司命手腕翻转,手指一动,瞬地释放出一个咒术。一道冰霜从天而降,将那些细小的东西瞬间封冻! “果然是这种东西?”大司命不可思 议地盯着那些小东西,喃喃。 他手腕微微一动,那把利剑转瞬恢复成了玉简,被纳入袖中。老人低下头去,将地上的其中一个虫子挑了起来,细细端详,露出一丝恍然:“厉害,果然是蛊虫……云荒罕见之物。听说青妃的心腹侍女阿措来自中州,颇为能干,不料连这等东西都会?” 北冕帝躺在病榻上,全身激烈地颤抖,心口上的血尚未凝固——刚才那一剑若是再深得半分,他便真的要被亲兄弟斩杀于榻上了。 “蛊虫是一种有灵性的恶物,若非得知寄主即将被杀,否则是不会离开身体的。”大司命冷笑了一声,看了一眼帝君,“而我和你身上流着一模一样的血脉,所以那些蛊虫被逼出后,便会被我的血吸引。” 原来,方才险到极处的那一剑、竟是此意? 大司命嗅了嗅蛊虫,颔首:“这样隐秘的蛊,又被其他药材的味道重重掩饰着,即便是最高明的御医也看不出异常——只有服下去的人才会明白不对劲,可是,你又已经完全不能说话。” 北冕帝的肩膀微微发抖,眼睑不停抽动,似乎想极力睁开眼睛来。 “这是降头蛊,”大司命仔细端详了一下那小东西,淡淡,“看来,她不是想要你的命,只是想要控制你的神智罢了。真是个厉害的女人啊……” 说到这里,大司命忍不住讽刺地笑了起来:“一边给你用起死回生大补方,另一 边却给你下了降头蛊——她这是打着如意算盘呢!万一救不回你的命,就把你做成可操控的傀儡?这女人,倒是有本事。” 昏迷里的人身体又颤抖了一下,气息转为急促,眼球急速地在眼睑下转动。 “这些蛊虫已经养到那么大了。看来,她至少喂你吃了三次药了吧?”大司命看着地上那只头发丝大小的蛊虫,冷冷,“幸亏我及时识破,不然,阿珺,你真的会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说到这里,大司命叹了口气,一只手托起帝君,在胸口的膻中穴上划了一个符咒——流出来的血迅速地减缓,伤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愈合。 北冕帝急促地喘息,脸色惨白,嘴唇不停地颤抖。 “好了,现在没事了,你不用急。”大司命俯下身,用丝绢轻轻擦拭着帝君七窍里沁出的血迹,语气温柔,“放心,我可不愿意你落到那个女人手里……堂堂空桑的皇帝,就是命当该绝,也轮不到被那个女人操控吧?” 北冕帝吐出了毒血,呼吸平顺了许多,然而依旧无法睁开眼睛。 “唉……你知不知道,自从你病重以来,朝廷上下都在勾心斗角?你的妻子,你的儿子,你的心腹大臣,六部的藩王,没有一个不各怀心思,又有哪一个是真心为了你好?”大司命叹了一口气,坐在了胞兄的榻前,“阿珺,空桑在你治下虽然日渐奢靡堕落,但你好歹也不算是个昏君, 怎么会落到今日这种地步的呢?” 北冕帝喉咙中咳咳作响,似乎竭力挣扎着,想要说出什么话来。 “你想说什么?”大司命却是笑了起来,看着垂死的人,“求我救你?还是求我早点杀了你?” 这个仙风道骨的老人,在此刻脸上的表情却是奇特的,似是邪恶,又似是怜悯,俯视着被困在病榻上的胞兄,摇头叹息:“抱歉,阿珺。虽然你病入膏肓,我却还要留着你的命有用——” 北冕帝在病榻上急促地呼吸,喉结上下滑动,却是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对了,差点忘了今天来是有正事要办的。”大司命从怀里拿出了一张纸,却是早已写好的奏章,放到了帝君面前,“来,既然我救了你的命,你先替我签了这个。” 北冕帝睁不开眼睛,只能缓缓地摇着头。 大司命仿佛知道他的心思,冷笑:“怎么?你想知道这上面写的是什么?呵呵……放心,是个好消息:你的嫡长子想要还俗了,需要请求你的同意。” “……”半昏迷之中的北冕帝猛然一震,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眼睛竟然微弱地睁开了一线,死死地看着大司命! “对,我说的是时影。你已经二十几年没见到他了吧?怎么听到他的名字还会有这样大的反应?”大司命拿起朱笔,放到了他枯瘦的手里,催促,“来,签上一个‘准’字。” “……”北冕帝全身微微发抖,枯瘦的手 指长久地停留在纸上,喉咙里有低低急促的呼吸。 大司命冷冷:“怎么,你不同意吗?” 然而,当大司命觉得非要用术法控制对方才能达到目的时,忽然间,帝君枯瘦的手指屈起,吃力而缓慢地在奏章上移动,竟写下了一个“准”字。 “……”大司命微微一震,有些意外地看着北冕帝。 “原来,”他顿了顿,“你也是希望他回来的?” 北冕帝不答。似乎那个字用尽了垂死之人全部的力气,当手指松开的瞬间,北冕帝颓然往后倒去,整个人都在锦绣之中佝偻起来,剧烈地咳嗽。 “别急着休息,这里还有一份旨意需要你写。”大司命却继续拿出了另一张纸,放到了他的手腕底下,“来。” 然而,这一份旨意的内容却是令人震惊,上面写着: “赤之一族,辜负天恩,悖逆妄为。百年来勾结复国军,叛国谋逆,罪行累累、不可计数——赐赤王夫妇五马分尸之刑,并诛其满门!” “……”这样的内容让北冕帝全身震了一下,目光里流露出惊骇之意,定定看着大司命——诛灭六部之王?这样惊人的旨意,足够令云荒内乱,天下动荡。大司命……这是想做什么? “怎么?你不肯签?你想知道出了什么事?你想见皇太子?想见青妃?想见宰辅和六王?”仿佛知道帝君想说什么,大司命笑了起来,声音讥诮,“可惜,你什么也做不到—— 事到如今,已经由不得你!” 他的食指无名指迅速屈起,那一瞬,仿佛是被引线牵动,北冕帝的手不由自主地跟随着他的动作在奏章上移动,唰地写下了一个“准”字! 北冕帝的身体剧烈地发抖,死死盯着自己的兄弟。 “好了。”大司命收起了那张奏章,笑了一下,似是安抚他,“放心,这东西未必会用得上,只是用来吓一下那个女娃罢了。” 那个女娃?谁?他……到底是想做什么?北冕帝茫然地看着大司命,眼里流露出无限的疑惑和愤怒,枯瘦的身体微微发抖。 “你是想问我为何要这么对你,是吗?”或许是用了读心术,大司命似乎对他的想法了然于心,“我们是从小一起长大的亲兄弟,你当了帝君,便封我为大司命。当你重病的时候,甚至还让我替你摄政——你觉得你对我够好了,所以不明白我为什么会这么对你,是吗?” 他叹了口气,在榻上坐下,看着胞兄,一字一顿地问:“你以为我想窃国?我说我做这些事只是为了空桑,你相信吗?” 北冕帝震了一下,眼神露出了惊讶。 “唉,和你说了你也不懂。”大司命叹了口气,拍了拍帝君瘦骨嶙峋的肩膀,“阿珺,你不过是个世俗里的享乐帝王而已……星尊帝的血流传到你身上时早已经衰微了。如今天地将倾,你是当不起这个重任的,少不得只有我来了。” 说到这里 ,大司命的脸却骤然阴沉了下来,咬牙切齿:“而且,我也想让你尝尝阿嫣当年吃过的苦头!” “……”那一瞬,北冕帝身上的颤抖停止了,喉咙里的呼吸也滞住了。 阿嫣!他在说白嫣皇后? 作为心底最深的忌讳,这些年来,和那个女人相关的一切都被他销毁掉了,包括她住过的房子、用过的衣饰、接触过的宫女……乃至她生下的皇子。他一手将那个曾是自己结发妻子的女人从生命之中彻底抹去,便以为一生再也不会被她的阴影笼罩——可是,在垂死的时候,他居然又听到了这个名字! 而且,居然是从自己的亲弟弟嘴里听到? 大司命一直在白塔顶上的神庙里侍奉神明,他……为什么要骤然发难,替那个死去的皇后报复自己? 北冕帝死死看着自己的胞弟,手在锦绣之中痉挛地握紧,枯瘦如柴的身子不停地颤抖,充满了怀疑和愤怒。 “我爱阿嫣。”大司命看着胞兄,坦然开口,“你不知道吧?” 北冕帝猛然一震,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忽然坐了起来! 帝君的眼神震惊而凶狠,急促地喘着气,却说不出一句话。然而大司命和垂死的胞兄相对直视,眼神毫无闪避之意,里面同样蕴藏着锋锐的光芒。 “如果不是你,阿嫣也不会死!”大司命的声音冷而低,虽然隔了几十年,依旧有着难以压抑的愤怒和苦痛,“你这个没用的蠢材、 活活害死了她!” “……”北冕帝握紧了拳头,死死看着胞弟,剧烈喘息。 “看看你这震惊的样子……愚蠢。”大司命冷笑起来,“从头到尾,你压根什么都不知道!” “你不知道吧?我十五岁就看到阿嫣了。”大司命看着胞兄,眼神里充满了憎恨:“她本来应该是我的——但她倾心于你,父王又同意了这门婚事,我争不过,独自出家修行去就是。可是……” 说到这里,他的语气里有再也抑制不住的愤怒:“可是,既然你娶了她当皇后,为何又要冷落她、独宠一个鲛人女奴?!” 北冕帝的嘴唇翕动,却虚弱到说不出一个字。 “而且,你居然还为了那个鲛人女奴废黜了自己的皇后!”大司命看着垂死的空桑帝君,冷笑,“一个鲛人,死了就死了,你竟然还为此迁怒阿嫣!她是空桑的皇后,是你嫡长子的母亲——你居然为了一个女奴,褫夺了她的一切地位,把她打入了冷宫!” “……”北冕帝还是虚弱得说不出话,呼吸却转为激烈,嘴角不停抽搐,忽然间,不知道从哪里来的力气,竟然颤巍巍地抬起手,将手里的朱笔对着胞弟扔了过去! ——提及一生里最爱的女人之死,垂死的人依旧无法释怀。 当年,北冕帝从九嶷神庙大祭归来,却发现宠姬已经被活活杖死,连眼睛都被挖出来,制成了皇后垂帘上的两颗凝碧珠——那一刻 的怒火几乎令他发狂,差点直接抽出长剑就把白嫣皇后给斩杀! 打入冷宫终身不再见,听凭她自生自灭,已经算是在诸王竭力劝阻下最克制的决定,还要怎样? “不……不许你……”北冕帝激烈地喘息着,却怎么也说不出连续的话来,“不许你说秋水……” 然而,大司命只是轻轻一侧头,就避过了他扔过来的朱笔。 北冕帝所有仅存的精力随着那一个简单的动作消耗殆尽,全身抽搐着,瘫软在了病榻上,几乎喘不上气来,痛苦得变了脸色。 “很难受,是吧?”大司命看着愤怒挣扎的帝君,眼里露出了一种报复似的快意,“一个人到了阳寿该尽的时候,却被硬生生吊着命,三魂紊乱,七魄溃散,那种痛苦是无法形容的……呵,真是报应。” 大司命的声音轻而冷,俯视着垂死的帝君:“当年阿嫣重病垂危,在冷宫之中捱了七天七夜,辗转呻吟,而三宫六院因为畏惧你,竟没有人敢去看她一眼——如今,她死前受过的苦,我要让你也都尝一遍!” 北冕帝双手颤抖,喉咙里咳咳有声,却是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堂堂一个皇后,在冷宫里拖了那么久才死去,你会不知道?还是你根本不想理会她的死活?!”大司命忽然失去了控制,一把将毫无反抗之力的帝君抓了起来,厉声,“就连她死了,你还要羞辱她,不让她以皇后的身份入葬 帝王谷!——你这个混蛋!” “……”垂死的空桑皇帝看着他,眼里却毫无悔恨之意,嘴唇微弱地翕动了一下,含糊地吐出两个字。 “你觉得她活该?”大司命看着胞兄,忽然眼神变得灼热愤怒,狠狠一个耳光抽在了帝君的脸上! 虚弱的北冕帝被打得直飞出去,落回了病榻上,急促地喘息着,许久不动。垂死的人抬头仰望着寝宫上方华丽无比的装饰,不知道想起了什么,眼角忽地沁出了一滴泪,缓缓顺着瘦削的脸庞滑落。 “你这眼泪,是为了那个鲛人女奴而流的吧?那么多年了,你一直忘不了那个卑贱的奴隶……”大司命看着胞兄,眼里充满了仇恨和愤怒,“如果你会为阿嫣流一滴泪,她倒也瞑目了——可惜,在你心里,她算什么呢?” 大司命的声音轻了下去,喃喃:“命运就是这样残忍啊……我一生之中可望不可即的珍宝,在你眼里,居然轻如尘埃。” 垂死的皇帝如同一段朽木,无声地在锦绣堆发着抖,气息微弱。然而他的眼神深处,却始终埋藏着不服输不忏悔的愤怒和憎恨。 “我真的是非常恨你啊……哥哥。”大司命看着自己的兄长,声音里也带着深刻的愤怒和憎恨,“我一早就该杀了你给阿嫣陪葬的。” 北冕帝转过头看着弟弟,眼神里似乎带着询问。 “你是真命天子,帝星照命,挡者披靡。我深懂星象,终究不 敢背天逆命,”大司命叹了口气,握紧了拳头,“我等了那么久,好容易才等到了今天——等到了你气数将尽的时候!现在,我杀你就如碾死一只蚂蚁。” 北冕帝在病榻上急促地喘息,看着自己的胞弟,眼神复杂无比。 然而,里面却并无一丝一毫的恐惧或者哀求。 “你想求死,是不是?现在肉身已毁,非常痛苦,是吧?”大司命仿佛知道他的心意,却笑了一笑,结了一个印,印在了帝君的心口上,声音低沉,“放心,我不会让你就这样死了的——” “至少,在影没有活过来之前,你,绝对不能死!” ———————————————————— 同一个夜晚。远远地看到了大司命走下白塔,走向紫宸殿,偷窥的司天监急急忙忙地开了水镜,呼唤云荒大地另一边的主人。 然而,水镜那一头,青王影子却姗姗来迟。 王者的面容很疲惫,有些不悦:“怎么了?三更半夜的还要找我?莫非你找到时雨那个臭小子的下落了?” 司天监本来是想邀功,但还没开口就被这么劈头盖脸的一顿骂,顿时结结巴巴起来:“还……还没有。” “没用的家伙!”青王忍不住怒叱,“时雨那个不成器的家伙,早不跑出去晚不跑出去,偏偏这时候出去!最近叶城动荡不安,到处都是复国军乱党,万一出什么事可怎么办?” “青妃娘娘也急得冒火,早就 派了缇骑四处去找了,”司天监连忙低声禀告,“目前雪莺郡主已经被找回来了,可是……皇太子却至今尚未找到。” 青王皱眉:“为什么雪莺郡主回来了,时雨却不见了?他们两个人不应该是在一起的吗?” 司天监小心翼翼地回禀:“根据郡主说,皇太子想看看没破身带着鱼尾的鲛人是啥样,非要赶往屠龙村猎奇。途中……途中遇到了复国军叛乱。慌乱中两个人就走散了——” “猎奇!这倒是像那个小崽子干得出来的。”青王听得心里烦乱,“此事死无对证,那个白王家的丫头这么说,青妃也就信了吗?” “娘娘请术士在旁,暗自用了读心术,证明了郡主说的是真话——郡主是白王的女儿,总不能把她抓起来拷问吧?”司天监低声,“而且,雪莺郡主和皇太子两个人青梅竹马,感情深厚,也不会说假话。” “唉……那这到底是怎么回事?”青王还是烦躁不安,“那个臭小子,就是不让人省心!偏偏青罡又在叶城之战里受了伤,帮不上忙,看来我得从属地亲自来一趟了。万一那小崽子出了什么差池……” 司天监连忙宽慰:“青王放心,皇太子一定吉人天相。” “也是。”青王自言自语,“我已经请族里的神官看过星象了,时雨的命星还好端端的在原处呢。” 司天监连声道:“星在人在,可见皇太子还好好的呢。” 迟疑 了一下,司天监又道,“不过,帝君的病却越来越重,最近几天已经断断续续地陷入昏迷。属下觉得……王爷应该警惕。” 青王蹙眉:“警惕什么?” “警惕大司命。”司天监压低了声音,小心翼翼地道,“那么多年,大司命虽然看起来超然物外,可是其实并不是一个简单的人物……” 青王想了想,点头:“也是,那个老家伙和时影的关系一直不错,若不是他护着,那小子早就没命了——是该防着一点。” “所以属下才斗胆半夜惊动王爷。”司天监压低了声音,“今天晚上,大神官的重明神鸟刚来过白塔顶上!而且,不止今晚,三天前就神鸟就已经来过了,大司命还随着神鸟出去了一趟——不知道两人在做什么秘密勾当。” “难道那老家伙真的和时影勾搭成一伙了?”青王沉默地听着禀告,眼神飞快地变幻,“今晚重明神鸟往哪个方向去了?” 司天监想了一想,道:“九嶷方向。” 九嶷方向?时影见完了大司命,难道是连夜飞回了九嶷神庙?难道他也知道了帝君病情危急,急不可待地准备举行仪式,脱下神袍重返帝都? “我知道了。我会处理这件事。”心念电转,青王霍然长身而起,吩咐,“给我赶紧的找到皇太子!把帝都和叶城翻过来也要给我找回来!” 司天监连忙领命:“是!” — 和司天监谈话完毕,水镜闭合。 青王在北方的紫台王府里有些烦躁地低下头,看了看手里的东西:那是一个双头金翅鸟的令符,一直被锁在抽屉里——帝都的情况在急剧变化,已经脱出了他所能控制的范围。看来,已经到了不得不动用这个东西的时候了吗? 青王叹了口气,站起身,换上了一袭布衣,拍了一下暗藏的机关。那一瞬,桌子无声无息地移开,书房里竟然出现了一道秘道! 青王独自从密道里离开,甚至连最心腹的侍从都没有带。 穿过了长长的密道,不知道走了多久,青王出现在了行宫外的一个荒凉野外。空荡荡的荒野,野草埋没的小径旁边,只有一座歪歪扭扭快要坍塌的草棚,里面有欲灭不灭的灯火。 这个位于云梦泽的野渡渡口,因为平时罕有船只往来,荒废已经有些年头了,不知道被哪个流浪汉据为己有,当做了落脚点。 青王独自走过去,敲响了草棚的门。 “谁?”门内的灯火骤然熄灭,有人低声问,带着杀气。 “是我。”青王拿出了怀里的东西,双头金翅鸟的徽章在冷月下熠熠生辉。 “怎么,居然是青王大人亲自驾临?”门应声打开了,门背后的人咳嗽了几声,“真是稀客。” 青王也不啰嗦,开门见山:“我需要你们沧流帝国的帮助。” “智者大人料得果然没错。”草庐里的人穿着黑袍,却有着冰蓝色的眼眸和暗金色的头发,正是冰族 十巫里的巫礼。 “智者?从未听过沧流帝国有这么一号人物。”青王愕然,忍不住又有些狐疑起来,“你们帝国里主事的,不一直是几位长老吗?” 巫礼摇了摇头:“从六年前开始,听政的已经是智者大人了。” “什么?难道沧流帝国也发生政变了?”青王怔了一怔,忍不住讽刺地道,“!你也算是族里的长老之一,怎么就甘心奉别人为王?” 巫礼的脸色微微变了变,却没有动怒,只是平静地道:“智者大人乃是上天派来引导我族的人,他洞彻古今,能力之卓越,远在我等碌碌凡人之上——有他在,正是沧流帝国的荣幸。” “真的?”青王忍不住笑了笑,“几年不见,冰族居然出了这等人才?” 巫礼没有否认,只道:“智者大人说了,沧流帝国若要复兴,必须要取得青之一族的支持——所以只要殿下提出的要求,我们必须全力支持。” 青王手心握紧了那面令符,直截了当地提出了要求:“替我除掉时影。” “可以。”巫礼似乎早有心理准备,立刻颔首,“智者大人说了,只要青王答应合作,必然帮您夺得这个天下!” 青王点了点头:“告诉智者大人,我愿意合作。” “如此就好。”巫礼肃然,“恭喜王爷,做了最正确的决定。” 青王双眉紧蹙,语气有些不安:“事情紧急,我希望你们能动作快一点——重明神鸟已经离 开了帝都,我估计时影很快就要回到九嶷山来了。” 巫礼想了一想,低声:“时影要走过万劫地狱、接受天雷炼体,才能脱下神袍,是不是?” “是。”青王颔首,“无论如何,绝对不能让他顺利地脱下白袍,重返朝堂之上!” “那倒是一个下手的最佳时机,”巫礼微笑起来,“放心,此刻我们的人已经在途中了。” “什么?”青王震了一下,“已经在途中?” “是。”巫礼傲然道,“西海到云荒路途遥远,不免耽搁时日——智者大人早就算到了今日,知道空桑会有王位之争、也知道青王会合作,所以一早就派了十巫出发了。” “十巫?”青王倒吸了一口冷气,“整个元老院?” “是的,整个元老院都为王爷而来。”巫礼微笑,语气恭敬,“请您放心。智者大人卓绝古今,有他鼎力相助,殿下必然会得到这个天下。” “是么?”青王心里不知是喜是忧,喃喃说了一句。 是的,不管那个智者是什么来头,就算是借助外族之手,也必须把时影这个心腹大患除掉!等得了这个天下,到时候再腾出手来、对付这些西海上蠢蠢欲动的丧家之犬也不迟。 想到这里,青王抬起头来,看了一眼南方的镜湖。 湖心那座白塔高耸入云,飞鸟难上,在冷月下发出一种凛冽洁白的光。那是云荒的心脏,所有权力的中心。 此刻,那里仿佛有一个巨大的漩涡正在卷起,将整个天下都卷了进去! 第二十九章 镜湖大营 在云荒大地上风雨欲来的时候,镜湖深处却是一片宁静。 在月光都穿不透的万尺水底,巨大的水藻如同森林一般摇曳,鱼群穿梭其中。水藻的深处,隐约可见无数的营帐,帐子里涌动着淡淡的珠光,如同夜深亮起的千帐灯——这里是镜湖底下的复国军大营,空桑军队无法到达的安全所在。 忽然间,水流出现了微妙的变动,在营地门口守卫的鲛人战士警惕地站了起来。就在这一瞬,头顶的水波唰地向两侧分开,有一队人马飞速归来,如同箭一样射入水底深处。 “快看!是简霖!”守卫的战士认出了来人是谁,忍不住脱口惊喜大呼,“感谢龙神保佑,他们从叶城杀出来了!” 大营里的复国军战士们闻声而动,飞快地从帐子里冲了出来。 归来的战士个个伤痕累累,游过的地方水里弥漫着鲜血的味道,显然从重围之中杀出后都负了伤,在抵达之后精疲力尽。 “快……快去禀告长老!止渊……止渊大人……”简霖撑着身体,吐出微弱的话语,“他为了救我们……留下来断后……孤身陷入了重围!快……” 年轻的战士最终没能说完那句话,眼前一黑,便昏迷了过去。 — 简霖醒来的时候,正在被三位长老联手治疗。 泉长老摇了摇头:“简霖,你的伤不轻,这一两天必须静养。” “多谢长老。”看到泉长老亲自出手为自己疗伤,年轻的 战士连忙撑起身感谢,顿了顿,冲口第一句话便问,“止渊大人……他回来了吗?” 听到那个名字,三位长老相互凝视了一眼,并没有说话。 简霖心里猛然一沉,不敢再问。沉默了许久,最终,还是泉长老开了口:“简霖,我们希望你尽快痊愈,返回云荒去执行下一个任务。此事关系重大,现在也只能落在你肩上了。” 刚刚从叶城突围,那么快就有下一个任务了?简霖心里微微惊讶,却只是一躬身,断然回答:“但凭长老吩咐!” 泉长老点了点头:“跟我来。” 三位长老依次站起身,穿过了湖底茂密的水藻,来到了一片空地上面。那一片空地位于镜湖大营的最核心位置,铺满了白沙,在深邃的水底发出奇特的淡淡的光,中心有一块巨大的白色石头。三位长老各自就位,伸出手,在水里凌空画了一个圆。 指尖闭合的瞬间,白石忽转,水底忽然出现了一扇门! 简霖倒吸了一口气,不敢出声询问。泉长老抬起手指,门应声而开,里面出现了一道往地下走的台阶——简霖加入复国军时日不短,却从不知道镜湖大营里居然还有这样的所在,不由按捺着心中的惊骇,一路沉默地跟随。 台阶不长,只有几十步就到了底。 令人失望的是,台阶的尽头并无洞天,只是一个很小的房间。不过一丈见方,用夜明珠点着微亮的光,毫无特殊之处 ——让人吃惊的是,这个镜湖底下的房间,竟然是干燥的,没有丝毫的水,而是充满了空气! 那是一个和陆地上无异的、属于人类的空间。 简霖不由得震惊得倒抽了一口气:要在这云荒最深的水底留出这样一个地方,即便是小小一个斗室,都需要耗费巨大的灵力,三位长老为何会在复国军内煞费苦心地留出这么一个秘密的地方? 泉长老推开门,对里面的人道:“让你们久等了。” 密室里的人应声回头。那是一个六十岁左右的老人,神色疲惫,一双眼睛却灵活如电,双手稳定如磐石,身边放满了密密麻麻的银针和药石。 简霖一惊:出现在这个镜湖底下密室里的、竟是一个人类? “申屠大夫,你刚才辛苦了,先歇歇吧。”另一个女子的声音道,温柔安静,“我来照顾这个孩子就好。” “如意?”简霖认出那是叶城花魁,不由得惊喜交加,“你……你也已经从叶城脱身逃回来了?感谢龙神保佑!” “简霖?是你?”如意也露出惊喜的表情来,“我身受重伤,在叶城的战斗正式爆发之前,就从密道回到了镜湖,经受了申屠大夫的治疗——我一直担心你们。谢天谢地,你们终于杀出重围回来了……我哥哥呢?” “他……”简霖心口一窒,顿时说不出话来。 如意看到他的表情,脸色一下子变得惨白:“怎么?止渊他……他没有和你 们一起回来?他怎么了!” “左权使他……他留下来断后,”简霖呐呐说着,只觉得喉咙发紧。一边说着,他一边看了看三位长老:回到这里的第一时间,他就向他们通报了左权使被困的信息——可是,为什么三位长老却还是站在这里、无动于衷? “止渊,”泉长老忽地开口,一字一顿,“他已经战死了。” “什么?”如意身体一晃,仿佛有一把刀瞬间刺穿了她单薄的身体,失声尖叫了起来,“战死了?不……不可能!” 同一瞬间,简霖也是如遇雷击,整个人一震! “是的,止渊已经死了。”泉长老声音低沉,“在简霖一行回来之前,我们就收到了文鳐鱼传来的消息:叶城总督白风麟刚刚向朝廷上表请功,列举了此次围剿复国军的几大战功,其中有一条,就提到了诛杀左权使止渊——” “……”如意眼神瞬地暗了下去,空洞如井。她颓然坐了回去,仿佛忽地被人一寸寸地击断了脊梁骨,再也站不起来。 简霖在一边,也因为震惊和哀痛而说不出话来。 “不可能……”如意抬手捂住脸,十指都在剧烈地发抖,喃喃,“他说让我先撤离,他突围后马上回大营和我汇合的!怎、怎么会……” “他是为海国牺牲的。”泉长老叹息了一声,“放心,我们已经派出了人手,不惜一切代价也要将他的心夺回来。” “心?”如意猛然一颤 ,整个身体都静止了——是的,在海国的传统里,鲛人死了之后,他的心如果不能归于水中,他的生命就无法回归于碧落海。如今止渊战死于陆地,他的心并不能埋于黄土! 泉长老叹息:“止渊一生为海国而战,死后也应该回到故乡去安眠,怎能让那些空桑人把他留在云荒?” “……”如意肩膀剧烈地颤抖,似乎怎么也无法接受亲人死去的事实,嘴唇颤了颤,似乎努力想说什么、却终究一个字都挣不出来。 泉长老低声安慰:“放心,我们一定会把他带回碧落海。” “不。”如意忽然间咬住了牙,抬起头来,“让他留在云荒吧!” 三位长老齐齐吃了一惊:“什么?” “让止渊留在云荒吧!那才是他的心愿。”如意抬起头看着三位长老,眼眸里渐渐充满了泪水,哽咽着,“他……他一直在等待所爱的人转世、回到这个世间。我们……我们不能就这样带走他。” “转世?”泉长老怔了一下,等反应过来后忍不住愤怒,“那个赤之一族的女王?都过去上百年了的事了,何必在这个时候拿出来说?” 如意的声音轻微却坚决:“他是我哥哥,我知道他的心意。” “不可以!止渊是堂堂的复国军左权使,我们鲛人的英雄!”长老被触怒了,厉声,“他是为了海国战死的,我们不能把他留给空桑人!” “你们不能为了让他成为‘海国的 英雄’、而把他的心夺走!止渊他对我说过无数次,想要等待赤珠翡丽的转世……”如意眼里渐渐有亮光,锐利如剑,忍不住握紧了拳头,“我是他唯一的亲人,必须守护他的遗愿!” 她重伤方愈,此刻一说到激烈之处顿时咳嗽起来,有点点嫣红飞溅而出,染红了地面。简霖连忙上去搀扶,另外几位长老想要说什么,却被泉长老抬手止住。 海国的长老凝视着如意,眼神复杂,似乎在斟酌着什么,许久才叹了一口气,道:“既然你如此强烈反对,这件事就此作罢。我尊重你的意见,如意——希望你好好养伤,早日恢复。” “就是说嘛,何苦为了去世的人伤了和气?”旁边的申屠大夫一直装聋作哑不想搀和复国军内部的事情,此刻听到这种话,连忙上来打圆场,“如意,你看你伤还没好呢,这么动气干嘛?还不快点喝药?” 如意感激地看了一眼大夫,从他手里接过药喝了几口,咳嗽平了下来,半晌才开了口,声音艰涩无比:“止渊他……他是怎么死的?” “没有人亲眼见到他的死。”泉长老低声,摇了摇头,“止渊出身高贵,身上有着仅次于海皇的武神将血脉,就算是影战士也伤不了他——如果我没猜错,他应该是被大神官所杀。” “大神官?时影?”如意身体猛然绷紧,显然是触及了极痛苦的回忆,脸色唰地苍白,厉声 ,“那个恶魔!我……我要杀了他!” 她哭得全身发抖,三位长老在一边默然看着,眼神哀伤——这个看似柔弱无骨的女子其实有着钢铁一样的性格,哪怕是落在了大神官手里遭到酷刑也始终不曾失态,但此刻却已经完全崩溃! “唉,不要哭了,美人儿。对渊来说,这样的死法也算求仁得仁吧?”倒是一旁的申屠大夫听不下去,叹了口气,“我和他相交数十年,是知道他的想法的。这个结局不算差。” 和左权使相交数十年?这个人又是谁?简霖愣了一下。 “申屠大夫是我们的人。”仿佛看出了他的惊讶,泉长老开口解答了他的疑虑,“这些年来,他一直在屠龙村秘密地帮助复国军行动——这件事很机密,原本只有止渊才知道,如今,也该让你知道了。” 这个大夫是自己人?可他分明不是鲛人,而是个中州人! “怎么,不相信吗?”看到简霖疑惑的表情,申屠大夫咳嗽了几声,“告诉你一个秘密:其实我救过的鲛人,比宰过的还要多呢。”他上下打量了简霖一眼:“你的腿剖得很好,又长又直,下肢和人类一样有力——这么标准的破身手法,说不定也是我当年操刀做的呢!嘿嘿。” “……”简霖脸色一变,一时间无法答话。 这样的刽子手,居然会是左权使大人的朋友吗? “好了,别说这些了。”泉长老打断了他们的对话 ,有些焦虑地开口,“快告诉我那个孩子怎么样了?” 孩子?简霖愣了一下,这才发现在如意身后的榻上,果然躺着一个昏迷中的孩子! 那是一个瘦小的鲛人孩子,看起来只有六七岁的模样,有着美得惊人的脸。然而,身体却如同一个破碎了的布娃娃:瘦骨嶙峋的小小身体上伤痕遍布,不知道是多少年承受虐待的烙印,腹部被剖开了,那一道巨大的伤口还在渗血。 简霖只看了一眼,便忍不住脸上色变,狠狠看了申屠大夫一眼——是谁把这个孩子弄成这样的?是不是就是这个屠夫? “唉,第一次遇到那么棘手的病人!”申屠大夫经过几天的日夜救人、已经接近精疲力尽,手里的银针发着抖,“我已经出尽百宝,把压箱底的本事都拿出来了:封住了穴,内服外敷,把药量用到最大,还是压不住他身体内部的恶化。唉,这小娃儿……是中了邪了啊!” 泉长老失声:“你说你几天之前见到这个孩子的时候,他不还是好好的吗?为何忽然病得这么厉害?” “大概是因为在战场上临时动了个刀子吧。”申屠大夫叹了口气,“在星海云庭里得知这个孩子在赤王府之后,止渊大人让我不计代价把他带回来。叶城战火初起,他怕我被连累,便让我先离开屠龙村寻找这个孩子,再设法把他带回镜湖大营交给诸位长老——” 说到这里,他顿了 顿:“可是等我找到他的时候,这个孩子被朱颜郡主背着,全身发烫,已经快要死了——我只能当机立断,在战场上就给他动了刀子、把肚子里的那个东西给剖了出来。” 动了刀子?简霖看了一眼昏迷的小鲛人,发现他的腹部果然有一道极大的伤口,虽然被包得严实,还是在不停渗出血来。 “临时在战场上动刀子,又遇到这么一个鬼胎,原本是十死无生的事,”申屠大夫摸了摸额头,露出侥幸的神色,“幸亏那时候朱颜郡主身上还带着一枚龙血古玉,在最后关头发挥了作用……不然这孩子早就死了。” 龙血古玉?那不是本族自古相传的神器吗?怎么会在那个朱颜郡主身上?简霖心里暗自吃惊,然而泉长老却脸色不变,似乎早已知晓是止渊私自将神器赠与了外族,只是皱着眉头问:“那真是天意了——这孩子到底是得了什么病症?为何如此诡异?” “看到这个东西了吗?”申屠大夫从榻边拿出一物,展示给长老们,“这可是万中无一的‘镜像孪生’啊!” 简霖愕然,细细看去。那一瞬,忍不住脱口惊呼! 在那个包袱里的,竟然是一个胎儿! 只不过比巴掌略大,小小的脸皱成一团,一对小拳头只有人的拇指大,紧紧攥在一起——诡异的是,这个小胎儿的脸、竟然和榻上昏迷的孩子一模一样!美丽无比,看上去简直像一个精 致的玩偶。 ——只是那个玩偶是破碎的,已经被人砍了好几刀。 三位长老看着这个小小的肉胎,神色变得极其严肃,似是看到了极其不祥和不可思议的东西。 “你们也知道这东西的邪恶吧?”申屠大夫喃喃,“虽然剖出来了,但那种黑暗的力量还残留在这个小家伙的身体里,侵蚀着他的血肉。” 泉长老皱眉喃喃:“这肉胎已经剖出来了,怎么还会这么毒?” “这是血脉的共生,它和宿主之间的联系、不会因为一刀斩断后就完全消失。”申屠大夫疲倦地说着,“你看,那个小东西也还活着呢。” 活着?简霖心里升起了疑问,忍不住靠近了一点那个胎儿——然而他刚刚靠近,那个胎儿却忽地睁开了眼睛,死死地看着他! 真的是活着的!简霖大吃一惊,下意识想要退开。然而,那个胎儿的眼睛是幽幽湛碧色的,如同一口古井,令他的视线一旦对上就再也挪不开。 恍惚中,他觉得那个胎儿竟然对他笑了一笑。 那个笑容极其无邪,有着难以言喻的魔力。在那样的注视之下,简霖竟是身不由己地抬起了手,想去轻轻抚摸那个胎儿。 “别碰!”那一瞬,申屠大夫失声惊呼。 简霖只觉得手指一痛,似乎被针扎了一下。他下意识地一缩手,竟然将那个小头颅给带了起来——那个胎儿,竟然一口咬住了他的手指! “小心!”泉长老一声厉叱 ,瞬间抬起手,啪的一声将那个胎儿打落在地上,“快退开……别碰它!” 那个小小的胎儿落在了地上,发出了一声嘤嘤痛呼,皱着眉头大哭起来,声音如同夜枭一样诡异,听得人冷汗直冒。简霖的神智转瞬清醒,踉跄往后退了一步,抬起手,看到自己的食指上面留着牙印,有两点细细的伤口,血涌如泉,竟是带了诡异的黑气! “过来!”旁边的申屠大夫拿起了一把小小的柳叶刀,捏住了他的手指,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得马上处理掉。忍着一点吧。” 刀光一闪,瞬间将他手上的血肉剜去了一块! “……”简霖硬生生忍住了痛呼,不可思议地看向了地上——是这个小东西咬了自己?这么小的胎儿,居然就长出了牙齿?! 仿佛知道他看过来,那个婴儿忽然顿住哭泣,咧嘴对着他笑了一笑:柔软的粉红色舌头旁有白森森的牙齿,细小如米粒。 简霖倒吸了一口冷气,忍不住:“这……到底是什么东西!” “怪胎呗。”申屠大夫没好气地嘀咕了一声,“这么歹毒的小东西,差点把老子害死……到了这里还不肯安生。” “是……从这个孩子的身体里出来的?”简霖皱眉看了一眼榻上昏迷的苏摩,完全不能理解眼前的这一切,“这到底是怎么了?这孩子还有救吗?” 泉长老点了点头,看向简霖:“这就是我叫你来这里的原因—— 我想让你带着这个孩子去一趟苍梧之渊。” “苍梧之渊?”简霖愕然——他当然知道那是龙神被困的地方。 七千年前,星尊大帝挥师入海,灭亡海国,用辟天长剑劈开地底,将龙神囚禁在了苍梧之渊深处。在那千尺深的地底,黄泉之水涌出,从无活人可以进入,他又要如何才能把这孩子带到那里? 泉长老沉声吩咐:“你去苍梧之渊,呼唤龙神出现。” “我?”简霖愕然,“以我的力量,怎能呼唤龙神?” 泉长老伸出手,掌心是一枚玉环:“带上这个。” ——那个玉环似玉似琉璃,半透明,里面隐约有一道红色在流转,如同被封住的血色,竟是和朱颜随身佩戴的古玉一模一样。 “这里面,封印着七千年之前的上古龙血。”泉长老解释,“这玉环本来有一对,分别给了左右权使——其中一枚已经用在了这个孩子身上。你持着剩下的这一枚去苍梧之渊,击碎古玉,将血滴入黄泉,便能惊动龙神现身。” “好。”简霖断然领命,看着手心里的古玉,迟疑了一下,又问,“万一龙神不出现,又该怎么办?” 泉长老眼神转冷,道:“如果龙神不肯救,那说明这个孩子就不是我们要找的人了……能不能活下来,就看他自己的造化了。” 简霖震了一下,说不出话来。 当他们几个人说话的时候,忽然动了一动,蜷曲的小身体猛然颤抖,模 模糊糊地叫了一声,似乎是在喊“阿娘”。 “不怕,不怕,”一边的如意连忙站起身,将孩子抱入怀里,柔声安慰,“如姨在这里……不要怕。” 那个孩子在她的怀抱里挣扎了一下,竟然又重新安静了。 泉长老叹息了一声:“当这个孩子还在叶城西市的时候,如意照顾了他很长的时间——这一次,她也会和你一起去。” “是。”如意点了点头,伸手摸了摸孩子柔软的头发,却看到刚平静下来的孩子又挣扎了起来,模模糊糊喊了一句姐姐。 “又喊姐姐了?”泉长老的脸色忽然沉重了起来,语气也冰冷,“这孩子嘴里的姐姐,难道是赤之一族的那个小郡主?” “是啊,那个郡主对这孩子可好了……不惜冒着枪林弹雨送他就医——这等情义,就算同族也难能可贵。”申屠大夫叹了口气,没有说下去,“总之,空桑人里也有好人。” 听到这样的话,泉长老的脸色更加肃然。 “真是海国的不幸。”沉默许久,泉长老却叹了口气,语气沉重,“我们找到这个孩子的时候,已经太晚了……不该让他流落在云荒那么久,到最后,竟然还叫空桑人姐姐!” 三位长老默然无语,脸色都不大好。 申屠大夫叹了口气,把手一摊:“你们就别为这点事发愁了。现在的当务之急是稳住这个孩子的伤势,救回他的命——好了,我的活儿干完了,快把这 次的账给我结了吧!” 他不客气地伸出手去:“这回我可是提着脑袋替你们复国军卖命的,价钱可一分都不能少。” “……”泉长老看了一眼这个只看钱的屠龙户,“你放心。” “只要金铢,不要银票,也不要鲛珠。”申屠大夫眼睛一转,瞟了一旁的如意一眼,忍不住又油嘴滑舌加了一句,“如果没有那么多现钱,也没关系,只要如意肯陪我……” 他的手刚伸过去,就被如意啪的一声狠狠打到了一边,转头就从箱子里拎出来一大袋子沉甸甸的金铢,扔到了他面前:“一万金铢在这里!还不赶快领了给我滚?” “呵呵……不愧是叶城花魁,出手大方。”申屠大夫吃力地拎起那一大袋子金铢,笑了起来,“可惜,如今叶城我也回不得了——那个小郡主要是发现这孩子没回王府,估计会到处找我要人。” “我们会派人送你去息风郡,先躲一阵子避避风头。”泉长老沉声道,安排好了后面的事情,“有什么需要,我们日后还会联系你。” “别别!求你们,这一年内别再来找我了。”申屠大夫眉开眼笑地数着钱,嘴里却道,“空桑人追查得紧,最好暂时切断联系、以保平安——否则,我一旦被抓,可熬不住刑求,少不得把你们全招供出来。” 泉长老默然看了他一眼,隐隐有杀气,对方却只是嬉皮笑脸。 “其实吧,”申屠大夫站起 身来准备走,忽然露出了正经的表情,叹了口气:“这些年来,看着你们打了那么多的仗,死了那么多的人,就算身为一个空桑人,我也是希望你们能早日复国。” 顿了顿,又道:“不过我一把老骨头,估计是看不到那一天了。” 如意的眼眶红了一下,连忙将这个人送了出去。 “我走了,你可要保重。”申屠大夫回过头,看了一眼老熟人,语气里没有油滑,只有诚挚,“我一把老骨头,这辈子估计是没有一亲芳泽的指望了——在我死后,你也要好好的活着,再美上个几百年。” “去去,”如意哭笑不得,连忙将他带出了大营,“快回去花你的钱吧!” 当医生走后,泉长老看了看昏迷中的孩子,摇头:“既然连申屠大夫都说治不好,看来是耽误不得了,得早点出发。” “是。”简霖立刻道,“属下这就带他去苍梧之渊,求助龙神!” “一定要小心,”泉长老叮嘱,“不要走陆路,从镜湖水底潜行,从北溟口沿着青水可以直接抵达九嶷山下的梦魇森林——那里离苍梧之渊很近,密林里虽然有女萝,却不会攻击我们鲛人,走这条路线比较安全也比较迅速。” “是。”两人齐齐躬身领命。 “姐姐……姐姐……”直到被带离镜湖答应,那个孩子还在昏迷中喃喃地叫着,瘦小的身体佝偻成一团,细小的手指痉挛着,似乎想要去抓住什么。 然而,却什么也抓不住。 第三十章 九嶷烟树 当苏摩还在镜湖水底的复国军大营里陷入昏迷的时候,朱颜却已经飞到了云荒的北部。 新雨后,遥远的九嶷山麓腾起了漫漫的薄雾,如同一匹巨大无比的纱帐,将刚刚落在山峦上的白鸟和少女一起笼罩。 “师父呢?”朱颜脚尖刚沾地,就忍不住问,“他在哪?” 重明神鸟从帝都万里飞来,精疲力尽,不耐烦地了一下羽毛,将背上的少女震了下去,似是清理了落在身上的不洁之物似地,翻起四只血红色的眼睛白了她一眼——朱颜知道它恨自己,顿时垂下头去。 暮色之中,遥远的山顶神庙远远地出现了几点亮光,重明神鸟咕噜了一声,扑扇着翅膀沿着山道往上飞掠。朱颜立刻拔脚追去。 一路上都不见一个人。如此空旷的九嶷山,几乎是见所未见——果然,大司命为了隔绝外人,已经提前让人将这里的所有神官都调开了。 重明神鸟飞了一路,终于在大庙的传国宝鼎之前翩然落下,回头看了她一眼,四只眼睛里的表情竟然各不相同,似是愤怒,又似是期盼。 “怎么?”朱颜喘着气,“师……师父在里面吗?” 大殿里面黑沉沉的,只有几点遥远的烛光,无数帘幕影影重重,看上去深不可测。然而重明神鸟低下头来,用巨喙不耐烦地推了推她,示意她往里走。 被那一推,朱颜心里骤然恍惚:这个场景,似乎在很久很久以前就出现过 一次?是的,那时候师父还在石窟里独坐面壁,那时候她还只有七八岁……那时候,重明也曾这样催促着她走进去和那个人相见。 一切都一模一样。可是,这一次,重明的眼里却只有憎恨。 朱颜心里百味杂陈,小心翼翼地推开了半掩的神庙的门走了进去。沉重的金丝楠木大门被推开,发出了一声悠远的回响。 “有……有人吗?”朱颜探头进去,开口。 没有人。整个大殿空空荡荡,只有祭坛前的灯还亮着,影影绰绰。她以为自己一推门就会看到满身鲜血的师父,为此鼓起了全部的勇气——然而,九嶷神庙里什么都没有,大司命不知道将师父安置在了何处。 她直走到最里面才停住,抬起头,看着巨大的孪生双神。 距离自己上一次离开这里,都已经过去五年了吧? 那时候,她跟着师父从苍梧之渊里脱险,九嶷神庙却忽然发出了逐客令,要把刚满十三岁的她即刻送下山去。她当然不肯,在神庙里哭哭啼啼,死活不肯放开师父的手,不明白为什么自己错在哪里。 “阿颜,你没犯什么错,只是时间到了而已。”站在神像下,师父终于忍不住叹了一口气,语气里有说不出的复杂,,“一切聚散离合都有自己的时间——而我们的缘分,在今日用尽了。” “不会的!才没有用尽呢!”她气得要死,大声抗议,“我们的缘分一辈子都用不光 !” “一辈子?”师父似乎微微怔了一下,“不可能的。” 在山下被送上马车的时候,她哭得伤心欲绝:“师父,你……你一定要来看我啊!” 他沉默了一瞬,终于点了点头。 “说话一定要算数啊!”她喜出望外,破涕为笑,“西荒其实一点也不苦寒,有很多好玩好吃的!等你来了,我一定带着你好好的四处逛一圈!对了,我还可以让你见见渊……他可好了!” 然而,她叽叽喳喳地说了那么多,师父却一直没有回答。少神官的眼神辽远,只是沉默着抬起手、将那一支晶莹剔透的玉骨插入了她的发间——那样温柔的眼神,她之前从来没有见到过。 可是,师父骗了她。 自从她离开九嶷后,一别五年,他再也没有出现在她的生命里。她每年都在天极风城翘首以待,他却从未兑现过那个诺言—— 第一年,她早早准备好了美食华车,射猎游宴,可一直等到了大雪封路,他并没有来,也没有解释为何失约。 第二年,她忍不住写了信托父王带去九嶷山,以赤王的名义正式邀请他来西荒。然而,少神官却推说神庙事务繁忙,婉言谢绝。 她气得要死,砸坏了父王最喜欢的大刀。 第三年,她气头过了,顾不得面子,又巴巴地写了一封信,让纸鹤传书送去了九嶷,热情洋溢地催促师父来天极风城。然而,那一年他回信说刚刚当上了大神官,无 法分身下山。 第四年……第五年…… 渐渐地,即便单纯如她,也明白师父是不会来看自己了——在她离开后,那个孤独地在深谷里修行的少年再次重新过上了与世隔绝的生活,并不想因为她而走出那座深谷。 她有些难过地摸了摸发间的玉骨:要不,等明年空了,自己干脆去一趟九嶷看看他?免得师父一个人在那里,那么寂寞。 然而毕竟年纪小,她往往只想了那一瞬,便又把这个念头放下了。少女时代的她是喜欢热闹的,回到王府见到了昔年的伙伴们,便天天呼朋引伴,在大漠上纵鹰走马,打猎游乐,玩的不亦乐乎,只恨时间不够用,哪里还顾得上跑回千里之外去见师父? 更何况,是他自己不肯来吧?他刻意地避开了她,不肯再见她了——光这一点,令人想想就觉得丧气,她又何必热脸去贴冷屁股? 于是,到了第五年,她干脆连信都懒得写了。 她想,或许他早就忘记自己了吧? 那么多年来,在她的心里,师父的形象一直是高远而淡漠的,如同山顶皑皑白雪,云间皎皎冷月,令人可望而不可亲近——可是,那样冷冰冰的人,又为何会在生命的尽头,对自己说出那样的话呢? “我很喜欢你,阿颜……虽然你那么怕我。” 他最后的话如同刀锋,直插心底。 五年后,朱颜独自站在神庙里,忍不住颤抖了一下——是的,不能再去想 了。每次想起那个清晨废墟里生离死别的场景,她的心就仿佛被撕裂成两半。 “不要哭,这真的是最好的结局了……我们之间有恩报恩、有怨报怨,这一世从此两不相欠。等来世……” 等来世什么?等来世再见? 不!她才不要什么虚无缥缈的来世!灵魂可以流转不灭,而人,却只活这一世!下一世的她,就如这一刻流过的水一样,都再也不会是同一个的模样——她只要活在这一生,守住最重要的人。 无论如何,哪怕舍了性命,她都要把师父救回来! 想到这里,朱颜终于瞬地抬起头来,看着神像,默默地握紧了袖子里的那一页写着星魂血誓的纸。 神像前灯火辉煌——那是九嶷神庙用来镇山用的七星灯,传说是空桑开国之主星尊大帝留下的,上面七盏灯分别象征了空桑六部和帝王之血。 可是,此刻,灯已燃起,可神庙却空无一人。 朱颜手指交错,在袖子里结了个印,小心翼翼地往灯下走了过去。然而刚往里踏了一步,一声轻响,七星灯悄然转动! 巨大的古铜色的灯台,以一种奇特的方式开始动了起来,一支一支伸出来的灯如同一支一支的手臂,在虚空中缓缓展开。七支烛台上,点燃着七支蜡烛,每一支烛的焰心里都似乎跳动着什么迥异于灯火的东西。 朱颜凝神看去,忽然忍不住惊呼了一声。 是的!灯里跳跃的不是烛火,而 是七缕淡淡的光——那,竟然是人的七魄! 难道是大司命用术法将师父的七魄封在了这七星灯上?可是,若七魄在此,三魂又在何方? 想到这里,她骤然抬头,看到了创世神手里的莲花。 莲蕊之中,有光华流转,三缕白光缠绕在一起,微微明灭。 朱颜吸了一口气,忽然明白过来:这座神庙里的三魂七魄,难道正是师父的?可是,师父的人呢?他又被安放在了何处? 寂静中,创世神的黑眸和破坏神的金瞳静谧地注视着这个来到空旷大殿里的女孩,似乎带了一种平日没有的神秘莫测的表情。 朱颜和神像对视了片刻,心里忽然安静了下来。 “阿颜,你比你自己想象的更有力量。记住:只要你愿意,你就永远做得到、也永远赶得及!” 是吗?只要愿意,就永远做得到、也永远赶得及? 这一刻,朱颜再也不去想其他,心静如水,在结界内盘膝坐下,在七星灯的照耀下,展开了手心里那一页薄薄的纸。 这一页纸,乍一眼看上去是空白无一物的。 但是,当她闭上眼睛,开了天目来凝视之时,纸张上便有二十八个字浮现了出来。奇怪的是,每一个都是她所不认识的。细细看去,那些字居然都是由无数个极其细小的字组成,当她凝视着这一页薄薄的纸时,这些字仿佛瞬间活了,历历浮现出来,一变十、十变百,转眼无穷无尽,宛如苍穹中 漫天的星斗,忽然降落,飞速地运行! 她用心目观看着这一切,身体微微摇晃了一下。 已经看过一次这样的情景,现在第二次看到,虽然早有准备,却还是几乎支撑不住——很难描述那一瞬的感受:在她张开心目的刹那,就犹如早慧的孩童乍然抬头看到了茫茫宙合,瞬间觉得自己的力量极其微小,仿佛被巨大的呼啸牵扯着,几乎要在苍茫的虚空下瞬间迷失! 那是微小如芥子的个体、面对无穷无尽苍穹时的茫然。 在晕眩之中,朱颜竭力凝视着那些无穷无尽变化着的小光点,细细地辨别着,忽然怔了一下:这些光点的组合和聚散,岂不是和天上的星斗一模一样? 再下一刻,朱颜忽然明白过来:书写在纸上的,并不是二十八个字,而是二十八宿。是穹窿之下,代表了所有星辰的二十八宿! “以己之魂,与众星结盟。以血为引,注入三垣二十八宿,控众星之轨。月离于毕,荧惑守心。魂魄游离于星宿,念力及于天地,便可改星轨,逆生死。” 那一刻,那些批注上的语句,她都顿时明白了过来。 朱颜双手结印,放在胸口,用离魂术将自身的三魂七魄释放了出来,用心魂连接着那些在遥远虚空里的星斗,从东宫青龙位所属七宿开始一个个掠过:角、亢、氐、房、心、尾、箕……然后,是南宫朱雀位,西宫白虎位,北宫玄武位。 最后 ,是太微、紫微、天市三垣。 漫天的星斗,被她的念力逐一掠过。她用全部的心魂感受着这苍穹的变幻、双手在胸口飞快地变幻,结印,渐渐开始和星辰共鸣、牵引星辰的轨迹——这是极其艰难的过程,每一颗星的联结都需要付出全部的精力。她感觉自己掠过诸天星斗、三垣二十八宿,渐渐和整个星空合二为一。 最终,她向着那一颗黯淡的星辰而去——那是师父即将陨落的命星。 然而,就在她即将接触到命星的关键一瞬,忽然有无数锐利的光从天而降、刺穿她的身体! 她的魂魄被击中,下坠。朱颜全身猛然一震,睁开了双眼。散开的魂魄从星空里唰地一声回到了身体,她整个人往前一倾、哇地吐出一口血来。 不行……还是不行!以目下她的力量,还是不能驾驭那些星辰! 朱颜在地下吃力地撑起了身体,抬起头,看向高处——夜空群星依旧璀璨,在原位置上一动不动,冷冷俯视着这个不自量力的凡人。 就算是螳臂当车、蜉蚍撼树,她也要试上一试! 朱颜默然擦去了唇角的血迹,挣扎着从地上爬了起来,重新开始结印——这一次,她想试试从南宫朱雀位进入星野,看看是否能最终抵达。 然而,不到三个时辰,她再次被星辰的力量击倒,再次呕血,再次爬起……不知道重复了多少次,直到星辰从天幕里隐去,白昼降临,才精 疲力尽地倒下,一动也不能动。 空荡荡的九嶷神庙里,只有孪生双神垂下眼帘,静静凝视着这个一次次不停努力的少女,金瞳和黑眸静谧如日月。 昏暗的神庙里,一阵微风拂过,有白影降临。重明神鸟穿过帘子,化成了雪雕大小来到了神庙里,停在了七星灯上。神鸟垂下头看着地上精疲力尽的朱颜,血红色的四只眼睛动了动,发出了一声咕哝。 它落在了朱颜身上,忽然伸出头,狠狠啄了一下她的耳垂! “哎呀!”半昏迷的人从剧痛中惊醒,刚撑起身,忽然间有一物从衣襟上掉落,却是一串朱红色的果子——形似葡萄,发出奇特的香气,在黑暗里发出淡淡的红色光芒。 “梦华朱果?”朱颜怔了一下。 这是生长在梦华峰上的珍奇灵药,只出现在被穷奇守护的悬崖上,吹天风、饮仙露,一百年才得结一次果,是修行者梦寐以求的东西。师父昔年为了考验她的修为曾经让她独自上山去采药,她被穷奇围攻,差点从崖上摔了下来。 她忽然明白了过来:“四眼鸟,这是你去采来的?” 重明咕哝了一声,翻了翻白眼——那一瞬,朱颜发现它的右翅下面有一点殷红的血痕,似是被什么东西抓破了。 “你被穷奇伤了?”她吃了一惊,“要不要紧?” 重明没有理睬她,只是用喙子将朱果往她面前推了推,用血红色的四只眼睛恶狠狠地瞪了她 一眼,发出一声咕噜,似是催促和警告,然后头也不回穿过重重帘幕飞走。 外面的天光已经亮了,九嶷笼罩着一层薄薄的雾气,宛如仙境。 她将朱果放入嘴里,瞬间化为一股清流,补充着元气。 是的,师父也说过:她其实比她自己想象的而更加强大,任何事只要她想做,就一定能做得到、也一定能赶得及! ——师父说的话,从没有错过,是不是? ——————————— 当赤之一族的小郡主在云荒最北端的九嶷山上苦苦修炼,想要逆转星辰的同一时刻,叶城的赤王府行宫却是一片慌乱。 前些日子的复国军叛乱里,朱颜郡主在半夜不声不响地离开,过了十几天一直不见归来。总管打发了许多人出去,几乎把叶城翻了一个底朝天,也找不到郡主的下落,急得如同热锅上的蚂蚁。 在这样紧急关头,赤王偏偏又回来了。 “一群废物!”赤王咆哮如雷,须发皆张,“明明吩咐了让你们看好她的!居然还会被这个小丫头给跑了?要你们这些人有什么用?都拉出去斩了!” “王爷饶命!”丫鬟侍从们顿时黑压压跪了一大片。 仿佛生怕自己再待下去会控制不住地暴怒,真的动怒杀人,赤王吩咐管家继续找人,扭头便出了府邸。他没有带上一个侍从,独自在错综复杂的巷子里熟门熟路地穿行,甩掉了一切身边的人。 等再度出来时,眼前豁 然开朗,已经是白王行宫的后院。 “赤兄,等你好久了。”房间深处赫然已经坐了一个人,却是白王亲自在此处等待,阖起了手里的书信,“有一个好消息要告诉你:大司命刚刚已经获得了帝君的旨意,许可时影辞去神职。” “是吗?还真是有本事。”赤王粗声粗气地应了一句,“但那小子就算不当神官了,也未必肯回来当皇帝吧?有个屁用。” “赤兄今日为何如此急躁?”白王有些愕然。 “我女儿不见了!”赤王咬牙,“找了这些日子都没影儿,你说急不急?” “原来又是为了小郡主?赤兄真是英雄气短儿女情长啊,”白王叹了口气,不得不先放下正事,好言好语安慰同僚,“令千金不是普通女子,术法造诣高深,一般人伤不了她;她又没有什么宿敌仇家——如今出走,大概不过一时贪玩罢了。赤兄不用太过担心。我马上让风麟亲自带人出去好好找找。” 赤王叹了口气:“多谢了。” “不必谢,”白王笑了一笑,“迟早是一家人。” “唉,现在别说这个,”然而赤王一听到这句话却是烦躁不已,“我都担心那丫头是得知了两族联姻的消息,所以一怒之下离家出走——上次她就逃了婚,这次再让她嫁给白风麟,只怕又……” 听到此话,白王脸色不由得有些不悦,语气淡淡:“我家风麟虽然愚钝,好歹也是白族长子,如 今叶城的总督……配令千金,也不算辱没了吧?” “不算,当然不算。”赤王性格粗豪,说话不注意细节,此刻明白同僚动怒,才连忙道,“只是我那女儿顽劣不堪,哪里肯听我的话?如果她一怒之下又离家出走,在外面遇到什么不测……” “放心,”白王安抚同僚,“郡主多半是想偷偷出去玩一圈,等过几天玩够了,自然就回来了——” “可现在不同以往,复国军造反,到处杀机四伏啊,”赤王又焦躁起来,“你看,连皇太子都在这一次动乱里失踪了,至今下落不明!外头流言四起,连你我都被牵扯了进去。” 刚说了这句话,赤王又停了下来,满腹疑虑地看了一眼白王。 在不久前,喜好玩乐的皇太子时雨偷偷出宫,带着雪莺郡主去叶城微服私访,不巧却遇到了复国军动乱。混乱中,雪莺郡主和皇太子走散了,跌跌撞撞地回到了叶城总督府,然而皇太子却再也没有出现。 宫内流言纷起,其中更是有一种说法,暗示是白王从背后操纵了这一切,而最近和白王走得近的赤王也不免被扯了进去。赤王性子急躁,自然觉得冤枉,然而白王却是气定神闲,竟是对流言不以为意。 “火炮不长眼,当时叶城那么乱,皇太子又没带随从,出事也是有可能的。”白王叹了口气,眼神忽然微妙地变了一下,“说不定,青王他们是再也找不到 皇太子了。” “什么?”赤王大吃一惊,“你……你到底知道一些什么?” “我什么都不知道。”白王笑了一笑,“但我有预感。” “预感?”赤王一时说不出话来,“难道是你……” “我可没有那么大的胆子。”白王立刻摇头否认。 “那就好……那就好。”赤王松了一口气,暗自抹了一把冷汗,“如果你真的直接对皇太子下手,那也太胆大妄为了一些。万一……” “万一?”白王看了同僚一眼,眼神却是锋锐如刀,“如果我真的做了此事,赤兄难道临阵退缩了?” 这句话说得厉害,赤王迟疑了一下,摇了摇头:“开弓没有回头箭,现在我们是同一条船的人,哪能再有退路?——只是如此行事也实在是太危险了,直接干掉时雨,把青王兄妹逼到绝处,不知道会有怎样结果。” 白王笑了笑,语气深远:“那就逼一逼,看看结果?” 赤王沉默,只道:“可雪莺她那么喜欢皇太子……” “那又如何?我又不止她一个女儿。”白王声音平静,冷冷道,“本来她是要嫁给时雨做空桑皇后的,如今时雨不见了,我另外给她找个夫婿就是——听说紫王的内弟新丧了夫人,还没续弦。” “雪莺郡主和皇太子自幼青梅竹马,怎么肯另嫁他人?”赤王听得这种安排,不由得摇头苦笑,“嫁给紫王的内弟?他都快五十了吧?……换了我,可舍 不得让自己的女儿遭这罪。” “赤兄统共只得一个女儿,难怪英雄气短儿女情长——”白王笑了笑,语气却颇不以为然,“身为王室子女,本来就该有当筹码的觉悟。就算是你和我,当初的婚事、难道也是自己做主的吗?” 赤王怔了一下,顿时哑口无言:自己少时为了父母之命,不得不让朱颜生母委屈多年,直到正妃去世,才能把心爱的女子扶正。想到此处,不由叹了口气,道:“就因为我们自己当年也吃过这样的苦,所以更不能让现在的孩子们受这等委屈……” “是么?”白王听得同僚这等语气,忍不住失笑,“没想到赤兄一介轩昂大汉,内心居然如此细腻?朱颜郡主是积了多少福,才投胎到你家……” 两位王者在内室书房低语,一个刚要进门的妙龄少女在门外听着,渐渐全身发抖,用手绢捂住嘴巴、掉头往回便走。出门没几步,眼里的泪水便直流下来,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一位嬷嬷正在四处找她,此刻看到哭倒在蔷薇花架下的少女,连忙上来道:“雪莺郡主,你刚刚从乱军里回来,身体还没好呢,怎么就起来到处走了?地上这么凉,快起来——别让王爷王妃担心。” “担心?他们才不管我死活呢!”雪莺郡主头也不回地往里走,用手绢擦着眼角,哽咽,“横竖是个死,不如今日死了算了!” “郡主莫哭郡主莫哭, 哭肿了眼睛就不美了。”嬷嬷不知道又发生了什么,只能连忙赔笑,挑着她爱听的事儿说,“你看,今儿中州那边的珠宝商又来了,据说有极好的羊脂玉,其中有一只镯子正好可以和郡主手上那一只配成一对儿——要不要去看看?” 雪莺郡主从小喜欢玉石珠宝,每次心情不好,白王只要送女儿一堆首饰便能令她破涕为笑。她听嬷嬷说到这儿,果然渐渐止住了啼哭。然而,当嬷嬷以为郡主心情好转时,却见她忽地一跺脚,摘下手腕上的镯子,狠狠地砸了下去,哭道:“什么一对儿?谁稀罕!死了算了!” “哎哟!”嬷嬷大吃一惊,连忙扑过去抢,“这可是上万金铢的镯子呀!” 哪里来得及?只听叮的一声,连城之宝瞬间破裂。 嬷嬷心疼得呼天喊地,而雪莺郡主定定站在花园里,想着父王说过的话,想着不知下落的恋人,握着手绢,哭得几乎喘不过气来,只恨不能立刻逃离了这个王府——可是,她不是朱颜那样有本事的人,被重重高墙包围着,没有翅膀,又怎么能飞得出去呢? 事到如今,已经由不得她了。她……是宁为玉碎?还是为瓦全? 第三十一章 星图之变 然而,雪莺不知道的是,此刻她心目中最有本事的朱颜,却正在遥远北方的九嶷神庙里、陷入了空前未有的绝望和无力之中—— 又一次失败,三魂七魄从满天星图之中被震了出来,唰地回到躯体之中。每一次魂魄的游离和重聚都会带来万箭穿心一样的剧痛,朱颜再度跌到在了神庙冰冷的地面上,额头撞在灯台角上,磕出了淋漓的鲜血。 “还……还是不行吗?”她喃喃地抬起手,擦去了渗出的鲜血,感觉累得连眼睛都睁不开了,手指在剧烈地发抖,连抬起来都非常吃力,更不要说结印了。 这些天,她将自己关在神庙里,日夜不休地用星魂血誓来操纵星辰,试图改变星轨——然而接踵而来的,却是一次又一次地失败。 每次当她用心魂融入天宇,让自己的力量刚刚抵达三垣、试图开始推动星野变幻的时候,所有的灵力便已经枯竭,眼睁睁地看着师父的那颗星辰就在不远处、却无法抵达——就差了那么一点点,她却始终闯不过那一关! 一百多次的尝试,没有丝毫的进步。 难道,真的如同大司命所说,如果能力不够、无论怎么努力都无法掌握星魂血誓,反而会被禁咒反击?她在大司命面前夸下海口,却没料到自己没有足够的力量,不能在这短短的几十天里掌握这最深奥的咒术。 她太高估自己,师父也太高估她了。 朱颜匍匐在神庙 的地上,微微发抖,抬起头来看着神像——七星灯还亮着,莲花里的三魂流转,七魄凝聚,纯净而安详。 已经快一个月了,中阴身的期限即将结束,自己如果还是无法突破,这三魂七魄便就要溃散,就来不及救回师父的命了! 一念及此,她身子猛地一颤,竟吐出一口血来,眼前顿时全部黑了下去。 不知道昏迷了多久,风在悄然流动,有一道白影掠来。 重明神鸟收敛翅膀落在地上,扔掉了嘴里叼着的朱果,一口叼住了她的衣领,将瘫软的人提了起来,四只血红的眼睛看着昏迷的少女,竟然露出了一丝叹息般的表情来。 神鸟用喙子推了推怀里的少女,“咕咕”轻声叫了几下,试图将她叫醒,然而朱颜实在是太累了,竟然一时醒不过来,闭着眼睛毫无知觉地歪倒在了它身上。重明转过颀长的颈,低下头从地上捡起了那一串朱果,用喙子挤碎了,悬空滴在了她的嘴上,让汁液一滴滴沁入唇中。 过了片刻,朱颜终于缓缓醒了过来。 “重明?”她精疲力尽地睁开眼睛,映入眼帘的是四只血红的眼睛,连忙负疚地道,“怎么,我又睡着了吗?对不起……” 她虚弱地挣扎着,撑住神鸟柔软的身体,想要站起来。然而那一瞬,重明神鸟猛然颤栗了一下,似乎是剧痛。 “怎么了?”朱颜吃了一惊,收回了手,忽然间发现自己的手上沾满了鲜 红色的血!那些血是从重明神鸟的翅膀根部沁出的,将雪白的羽翼染红。血液里还有一丝看不见的暗绿色,如同蔓延的海藻,从翅根下蜿蜒而去、布满了半边的身体。 “你受伤了?”她失声,“你又被穷奇围攻了?” 重明神鸟没有说话,只是用喙子将那一串稀巴烂的朱果叼了起来,扔到了她的手心里,用四只眼睛看着她,咕噜了一声。 “我不吃!给你吧,”朱颜却摇头,将那一串仙果举了起来,递到它的嘴边,“你这次伤得很厉害,不治一下是不行的!” 重明神鸟猛然往后缩了一下头,避开了她的手,展开翅膀想要飞走。忽然间只听哗啦一声,重明翅膀横扫,竟然碰倒了那一盏供奉着魂魄的七星灯! 那一瞬,一人一鸟都惊住了。 “糟糕!”朱颜失声惊呼,和重明几乎是同时扑了过去,将七星灯扶了起来——灯盏里原本盛放着水一样清澈的东西,应该是大司命亲手所设,里面蕴藏着留住魂魄的力量。然而在这一扑之下,清水流空,这七盏灯转瞬间黯淡! 魂魄便是人的灯。七魄若是衰微,那…… 那一刻,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朱颜唰地站了起来。 顾不得身体还没有恢复,她颤巍巍地抬起了手,用尽了全部力气开始再一次施用星魂血誓:十指在眉心交错,飞快结印,指尖划过之处留下一道道耀眼的光华——是的,这是最后一 次机会了!拼上她的性命,也要成功! 她飞快地释放出了所有的灵力,让三魂七魄脱离身躯。 心魂呼应着星辰,手指牵引着星轨,在紫微垣里找到了和师父对应的那颗紫芒大星。她一寸寸地沿着星图将灵力蔓延过去,竭尽全力想要接近它,然而,当即将抵达那颗星辰时,她身体里的力量却再度枯竭。 不可以!这是最后一次机会了,无论如何都要成功! 地上的七星灯在渐渐熄灭,象征着生命的消失。那一刻,朱颜只觉得全身发抖,似乎自己也在一分分死去——只差那么一点点、她就能接触到那颗星辰了!为什么她竭尽全力、始终无法突破那剩下的一点点距离? 就在那一瞬间,眼前忽然掠过了一道白影,整个人便是一轻! 在这最后的关头,重明神鸟骤然飞了过来,不由分说一把将她托了起来,振翅往夜空里疾飞而上! “重明……怎么了?”她失声,“你想做什么?” 重明神鸟没有说话,只是竭力拍打着受伤的翅膀,驮着她朝着夜空疾飞而上。凌厉的天风从耳边呼啸而过,仿佛刀子一样割着她的脸,白云一层层在眼前分了又合,她就这样以闪电般的速度穿过一重重白云,直上九天。 “啊!”朱颜忽然明白了过来,“你……你是想要帮我吗?” 是的,只差了那么一点点的距离,她的灵力就可以抵达师父的那一颗命星了——而重 明为了弥补那一点距离,不惜竭尽全力将她带上了上了九天! 此刻天已经快亮了,星辰渐隐,斜月西沉,而天宇里师父的那一颗星辰摇摇欲坠,几乎淡得快要看不见了。 但在九天之上看去,它已经离自己近了许多。 不知道飞了多久,身周的空气都开始稀薄了,冷风如同刀子一样吹在脸上。重明的速度开始放缓,翅膀上似乎系上了沉重的铁块,每一次扑扇都用尽了力气。朱颜可以看到毒气从它翅膀下的伤口开始蔓延,让半边洁白的羽翼都变成了黑色——不能拖延了,就是现在! 朱颜深深吸了一口气,在神鸟的背上闭上了眼睛,重新将手指抬起,郑重地在眉心结印! 是的,成败在此一举。 如果在九天之上施用禁咒还不能成功,如果师父魂魄消散,她也不打算回到这个大地,就这样从鸟背上踊身一跃算了! 她飞快地结印,用尽了身体里最后一点力量。 用念力飞越三垣二十八宿,再度联结了那一刻紫芒的大星。那是师父的星辰,正在黎明前悄然坠落—— 朱颜用星魂血誓竭尽全力地接近那颗星辰,试图把它拉离原来的位置,然而几次尝试未果。当她再度感觉到枯竭的时候,座下的重明神鸟发出了一声尖利的呼啸,忽然加速振翅直上! 鲜血从翅膀上不停滴落,神鸟不顾一切地托起了背上的少女,将她尽可能地送向离那颗星辰更近的 地方。 近了……近了! 当漫天的星斗都近在眼前的时候,朱颜的眼前一阵阵发白,不惜冒着损耗元神的风险,将灵力竭力推向彼岸,终于感觉到了联结的悄然建立——跨越了最后的那一点点距离,抵达了那一颗星辰! 那一刻,朱颜用力一咬牙,鲜血从舌尖沁出。 她抬起手,用灵苗之血涂染指尖,飞快地划出了复杂的符咒,同时从流血的唇齿之间吐出绵长的咒语。 漫天的星斗在眼前旋转,渐渐纳入了她的力量范围。她张开了双手,用最高禁咒将自己的鲜血祭献给苍穹,注入师父的那颗星辰。 那一刻,星魂血誓开始启动! 星空下,属于她的那颗大星骤然闪亮,发出了赤色的光芒,照耀天地。以那颗星辰为中心,四周星野开始微微晃动,向着她汇聚而来。 动了……动了!那漫天的星斗、居然因她而动! 这个瞬间,朱颜终于感觉到了师父说过的“五行相生、六合呼应”的强大力量,如同澎湃汹涌的海水从四面八方而来,灌注进了她的身体——她通过自己的心魂操纵着这一股巨大的力量,让自己的命星焕发出巨大的光芒,横向联结了属于师父的那颗紫芒大星! 双星刹那变轨、一举便将即将坠落的暗星拉出了原来所在的轨道! 整个星野在一瞬间全部改变。 那一刻,苍穹发出了轰然巨响。天空骤然雪亮如电,又骤然黯淡。 漫天的星辰 都在摇晃,如同天目即将坠落。在炫目的光影之中,朱颜再也支撑不住,手一松,竟然直直地从重明的背上摔了下去——与此同时,重明神鸟再也没有力气往上飞上一寸,一只翅膀全然变成漆黑,在环绕的电光之中,从九天之上折翼坠落! 她和重明双双从高空下跌,如同流星坠落。 朱颜在下坠之中渐渐昏迷。最后的视线里,只看到无数星斗在眼前旋转、飞舞,仿佛有无数的流星雨飞快地滑落。她知道那是虚影——是被改变后轨道之后,那些死去星辰的幻影,只停留一刹,便消失在时空之中。 在从九天上跌落的瞬间,朱颜忘了死亡的恐惧,仰望的瞳孔里映照着璀璨的星空,心里只有一个最后的念头——是的!师父……我终于做到了! 九嶷神庙里,七星灯骤然大亮,绽放出闪电一样的光华。七魄被看不见的力量催动,从即将熄灭的灯上亮起,和三魂一起唰地上升,向着夜空凝聚,回到了那颗重新亮起来的紫色星辰里。 星野变、天命改。 从此后,天上地下,所有一切都已经不同! — 当九嶷上空的星图发生改变的时候,伽蓝白塔顶上的神庙里有一双深邃苍老的眼睛凝视着这一切,再也无法抑制地露出了惊喜交加的表情。 “真的成功了!”大司命看着天宇,有点不可思议,面色狂喜,低呼,“只用了三十二天……这个小丫头,果 然不简单!” 在他身后,有个声音微弱地问:“什么……成功了?” 大司命霍然回头,看着病榻上的北冕帝,眼神里有掩饰不住的狂喜,忽然一挥手,道:“好了,现在影没事了,你也可以死了!” 大司命挥了挥手,瞬间撤去了笼罩在帝君身上的续命咒术。那一刻,病弱的老人颓然倒下,在锦绣堆中剧烈地颤抖,魂魄从衰朽的躯壳上游离而出,蠕蠕而动,随时溃散。 “时间到了,我不会再耗费灵力用术法替你聚拢魂魄——如果运气好,你大概还能活个十天吧。”为帝君续命几十天,大司命似乎也是极疲倦,“阿珺,我们这一世的兄弟缘分,也差不多到头了。” 帝君的眼睛里充满了垂死的浑浊,看着大司命,却有无限的不解和不安,努力发出了一丝声音:“阿珏,你……到底在做什么?” “说了你也不懂。”大司命却是不屑。 看着大司命拂袖转身,帝君忍不住问:“你……要去哪里?”垂死的人从龙床上伸出手来,枯瘦的手指微微屈伸,似乎想要挽留这唯一的胞弟:“等一等!” “怎么,你怕一个人在这里等死?”大司命应声站住,回头看着自己的胞兄,语气含着一丝讥讽,“放心,青妃会来陪你走过最后一程——她不知道你已经拆穿了她,还想着要给你喂最后一碗药呢!” 北冕帝全身一震,喃喃:“青妃……她……” “你都已经亲眼看到了,难道还是不相信?”大司命冷笑,“这种事,她也不是做第一次了——当年她还不是这样对付了阿嫣?” “什么?”北冕帝的身体猛然一震,“真的?” 阿嫣。这个名字,即便是在垂死之时听来、依旧有着惊心动魄的力量。 “当然是真的。你难道相信当年是阿嫣赐死了你那个鲛人女奴?”大司命冷笑了一声,眼里露出刻骨的仇恨来,“也不用脑子想想,阿嫣她那种性格,怎么能做得出那种狠毒的事?……你中了青妃的计。” “不……”北冕帝剧烈地喘息着,缓缓摇着头,“不可能……” “什么不可能?”大司命冷笑起来,“你不可能中计?还是青妃不可能杀人?你忘了青妃送来的‘还魂汤’是什么滋味了?——那是来自于中州苗疆的降头蛊,可以控制人的神智,云荒罕见。” 顿了一顿,他冷冷:“既然明白了这一点,当年你那个鲛人女宠是怎么死的、也就昭然若揭了。” “不!明……明明是……阿嫣杀了……杀了秋水。”帝君剧烈地喘息着,声音虚弱,却丝毫不曾动摇,“和青妃……有什么关系?” 大司命冷笑:“所以我说你愚蠢啊,哥哥!” “不……不可能。”北冕帝似乎用尽了所有剩下的力气,在思考着那一件时间遥远的深宫疑案,眼神缓缓变化,身体也渐渐发抖,“秋水……秋水死之前 ,亲口对我说……是皇后杀了她!是她亲口说的!” 大司命冷然:“她说的不是实话。” “不可能!秋水她……她不会骗我!”北冕帝失声,眼神可怖,“她……她的眼睛都被人挖掉了!我问过了,那一天除了皇后,没……没有其他人进过她的房间!” “是啊,你那么宠幸她,自然相信那个鲛人说的话。”大司命声音冷酷,将多年前尘封的往事划破揭开,“如果我说,秋水歌姬的眼睛是她自己挖掉的,你信不信?” 北冕帝猛然一震,失声:“不可能!” “你看,就是我这样告诉你,你也不会信,”大司命冷冷,看着垂死的胞兄,“那当初阿嫣这样对你说,你自然更不会信。” “不可能。”北冕帝喃喃,“不可能!” “有什么不可能?那个鲛人中了蛊,被青妃操纵了神智,”大司命的声音平静而森冷,“蛊虫的力量,足以让她毫不犹豫地亲手挖掉自己的眼睛,然后在你面前嫁祸给阿嫣!” “什……什么?”北冕帝虚弱的声音都提高了。 “青妃也真是狠毒。不但让那个鲛人女奴自己挖了自己的眼睛,还把那一对眼睛做成凝碧珠,放在了阿嫣的房间里。”大司命叹了口气,同情地看了胞兄一眼,“你愤怒得发了狂,自然不会怀疑心爱女人临死之前的话——青妃既杀了你的宠妃,又借她之口除去了皇后,这个后宫,自然就是她 一个人的天下了。这种一石二鸟的计谋,也算高明。” “我亲眼看着秋水在我怀里断了气!她、她明明对我说,是皇后做的……”北冕帝全身发抖,似乎在努力地思考这番话的合理性,“时隔多年……空口无凭……你……” “你想看凭据?”大司命看着北冕帝的表情,冷笑了一声,从怀里拿出了一物,递到了他面前,“我就让你看看!” ——那是一张微微泛黄的纸,上面写着斑驳的血书。 北冕帝定定地看着上面简单的几句话,微微颤栗。 上面不过短短几行,写的内容却是触目惊心。“天日昭昭”“含冤莫雪”“愿求一死,奈何无人托孤”……斑斑血泪,纵横交错。 那是白嫣皇后在冷宫里写下的最后遗言,十年之后,才出现在他的眼前。那里面,她写了自己那一天里的遭遇,也说到了看到秋水歌姬忽然自挖双目时的震惊——然而,当皇后明白发生了什么时,一切都已经完了。 天罗地网已经落下,她再也无法逃脱。 在被打入冷宫、辗转呻吟等死的七日七夜里,作为空桑帝君,他竟然没有收到丝毫有关她的消息——如今回想才觉得此事诡异。想必是青妃操控了后宫上下,不让皇后的一切传到紫宸殿他的耳边吧?可当时的他他沉溺在宠妃死去的悲哀之中不能自拔,哪里管得了这些? 等他知晓时,他的皇后已经在冷宫里死去了数 日。 在死去之前,她又经历过多少绝望、悲哀和不甘? “这是阿嫣临死之前留给我的信,辗转送出了宫外。”大司命枯瘦的手剧烈地发着抖,如同他的声音,“同样是一个女人临死之前说的话,为什么你就相信了那个鲛人女奴,而不肯相信自己的皇后呢?” 北冕帝定定地看着那一纸遗书,说不出话来。 是的,对于那个阿嫣,他甚至没有多少的记忆。不知道是当初就不曾上心,还是刻意的遗忘——从皇太子时代开始,他就极少和这个被指配给自己的妻子见面,说过的话更是屈指可数。连她最后的死,他都没有去看上一眼。 她这一封绝命书里写的字,甚至比他们一生里交谈过话还多。 这样的夫妻,又是一种怎样扭曲而绝望的缘分。 “十年前那件事发生的时候,我正好在梦华峰闭关,等出关已经是一年之后。看到这封信,我立刻赶回帝都,却已经太迟了。”大司命的声音有一丝颤栗,厉声,“阿珺,从那一天开始,我就恨不得你死!” 北冕帝喘息了许久:“当时……为什么不告诉我?” “没有证据。青妃做得很隐蔽,所有的人证物证都已经被消灭了。何况你当时盛怒之下,根本也不会听进我说的话——”大司命顿了顿,眼里忽然流露出一丝狠意,厉声,“那时候,我甚至想直接将青妃的母子全数杀了,为阿嫣报仇!” 北冕帝 猛烈一震,半晌无语。 许久,才低声:“那……你为什么没那么做?” “呵……那时候青王兄妹权势熏天,如果我那么做了,整个天下就会大乱。我从小深受神庙教导,无法做出这种事。”大司命沉默了片刻,又坦然道,“当然,阿珺,我也想过杀了你——可你那时候运势极旺,命不该绝,我不敢随便出手、生怕打乱了整个天下的平衡。” 说到这里,大司命摇了摇头,发出了一声冷笑:“真可笑啊……就因为我知道天命,所以反而思前想后、束手束脚!——如果我是剑圣门下弟子就好了,快意恩仇,哪用苦苦等到今天!” 北冕帝定定地听着,忽然嘶哑地问:“那你……一直等到现在才动手,是因为……是因为,咳咳,现在我的运势已经衰弱、死期将近?” “到后来,我已经不想杀你了。”大司命长长叹了一口气,看了垂死的老人一眼,“阿嫣在遗书里恳求我不要替她报仇,只要我好好照顾时影——我本来想,只要能完成她的嘱托也就够了。” 说到这里,他顿了一顿,厉声:“可是,树欲静而风不止——二十几年了,他们始终还是不肯放过影!” “他们?谁?”北冕帝忽地震了一下,“青王?” 大司命并没有否认,冷笑起来:“那么多年来,他们一直想斩草除根,光在宫里的时候就派人下了三次毒手,你却全然不知—— 我只能借口天命相冲,不让任何宫女接近他,以防青妃下毒手;在他五岁的时候,又出面对你说:必须把他送往九嶷山神庙,否则这孩子就会夭折。其实这不是什么预言,只不过是事实罢了……” 大司命顿了顿,低声:“你根本无心保护阿嫣留下的孩子,我若把影就这样留在后宫,他绝对活不过十岁。” 北冕帝剧烈地咳嗽,神色复杂,似有羞愧。 “幸亏你也没把这个儿子放在心上,我那么一说,你为了省事、挥挥手就让时影出了家。”大司命淡淡道,“于是我把时影送去了九嶷神庙,让他独自住在了深谷里,不许外人靠近——这些年来,我为他费尽了心血。” 他看了垂死的帝君一眼,冷笑:“而你这个当父亲的,只会让自己的儿子自生自灭!” “……”北冕帝不说话,指尖微微发抖。 是的,那么多年来,他把自己所有的一切都给了背负罪孽的小儿子,却让嫡长子在深山野外餐风露宿——在临死前的这一刻,一切都明了了,巨大的愧疚忽然间充斥了他的心,令他说不出话来。 “信不信由你……反正等你到了黄泉,自己亲口和阿嫣问个明白也就知道了。”大司命长叹了一口气,从怀里拿出一物,扔到了北冕帝的手边,“这个给你,或许你用得着。” “这是?”北冕帝看着那个奇怪的小小银盒子。 “里面是一根针,遇到中州 的蛊虫就会变成惨碧色。”大司命淡淡道,“我走后,青妃会再给你送来‘还魂大补汤’——到时候你大可试试,看我说的到底是不是真的。” “……”北冕帝握紧了那个银盒,全身发抖。 “如果是真的,你会怎么做呢?阿珺?”大司命饶有兴趣地看着自己的哥哥,“我劝你千万不要惹急了那个女人……她心肠毒辣,一旦翻脸,只怕你到时候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北冕帝死死握着那个银盒子,脸上却并无恐惧。 “我有急事,必须得走了。阿珺,你可得好好保重多活几天……否则,只怕我们真的要下辈子才能见面了。”大司命长身站起,回头看了一眼垂死的兄长,眼里有复杂的光,“当了一辈子兄弟,最后不能亲眼看着你断气,真是可惜啊。” “你……要去九嶷神庙?”帝君终于说出了一句话,声音嘶哑,“影是真的要辞去神职了?他是想回来吗?” “是啊。”大司命淡淡,拿着他写下的旨意,“你反对吗?” “不。”许久,北冕帝才说了那么一句话,闭上眼睛重新躺入了锦绣之中,喃喃,“他是我的嫡长子……让他回来吧!” “回来,拿走我所亏欠他的一切。” ———————————— 遥远的北海上,有一艘船无声无息破浪而来。 船上有十个穿着黑袍的巫师,沉默地坐着,双手交握胸口,低低的祝颂声如同海浪弥漫 在风里——船上既没有挂帆、也没有桨,然而在这些咒术的支持下,船只无风自动,在冷月下飞快地划过了冰冷的苍茫海。 “前面就是云荒了,”首座巫咸抬起头,看着月下极远处隐约可见的大地,低声,“按照智者大人吩咐,我们要在北部寒号岬登陆,去往九嶷神庙。” “唉……五年前没有杀掉,如今还要不远万里赶来。”另一个黑袍巫师摇头冷笑,“希望那个人的确重要,值得我们全体奔波这一趟。” “自然值得,”巫咸淡淡,“智者大人的决定,你敢质疑吗?” 十巫全部低下头去,不再说话。 “我们冰族,七千年之前被星尊帝驱逐出云荒,居无定所在西海上漂流,一直梦想着回归这片大地,”巫咸看着远处的大地影子,声音凝重,“智者大人说了,此行事关云荒大局变化——如果我们能顺利完成任务,那么空桑王朝的气数也将结束,我们重返大陆的时候就到了!” “是!”十巫齐齐领命。 巫咸刚想继续说什么,却凝望着夜空某一处,脱口:“怎么了?为什么……为什么星野在变动?” 那一刻,黑袍巫师们齐齐抬起头,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那本来是极不显眼的角落,如果不是巫咸特意指出,一般没有人会注意到。 在紫微垣上的那片星野,的确在移动! 那种移动,不是正常的斗转星移,而是反常的横移! 有一颗 带着赤芒的大星散发出耀眼的光芒,以罕见的亮度跃然于星空。在那颗星的周围,就如有看不见的力量牵引着,其他星辰以明显不正常的速度加速运行,一颗一颗地偏离了原来的轨道! 星野变,天命改!这个云荒,竟然有人在施行背天逆命之术! 巫咸脱口而出:“天啊!是谁正在移动星轨?” 话音未落,那一颗赤芒大星的光芒忽然收敛。与此同时,那些被不可知力量推动的星辰瞬间停止了移动,摇晃了一下,唰地静止了下来!天空平静如初,所有星辰都在宁静地闪耀,不知道哪些移动过、哪些又从未移动过—— 一切发生在短短的一瞬,若不是孤舟上的十巫此刻抬头亲眼目睹,天地之间估计没有人会注意这片刻之间发生了什么。 是谁在试图改变星辰、改变命运? “立刻将此事禀告智者大人,”巫咸厉声下令,“加快速度,前去云荒!” 没有风的海面上,那一艘船的帆忽然鼓满了不知从何而来的风,如同一支离弦的箭一样,唰地向着云荒激射而去! 第三十二章 宛如隔世 朱颜从九天上坠落。 不知道过去了多久,她终于恢复了神智。睁开眼时只觉得全身酸软,头痛欲裂,如同喝了一斗烈酒后的宿醉。她心里清楚这是灵力透支造成的衰竭,只怕要休息很久才能恢复——而且,从这一刻起,她元神大伤,要折损一半的寿命。 不过没关系,只要师父没事就行了…… 刚想到师父,她神智顿时清醒了,挣扎着试图坐起来——对了,师父呢?他到底怎么样?为什么到了九嶷之后,从头到尾她都没见过他?不会是……然而刚一动,全身就碎裂一样的疼痛,忍不住啊的一声,头重脚轻地栽了下去。 在鼻梁几乎要撞到地面的瞬间,眼前有白影一晃,将她重新扶住。 “师父?”她下意识地失声惊呼。 然而回过头,看到的却是四只朱红色的眼睛。 她正躺在重明神鸟的翅膀根部,被厚重洁白的羽毛覆盖着,如同一颗静静待孵化的蛋,温暖而柔软。重明神鸟看到她还挣扎着想爬起来,回过脖子,用喙子将她不客气地叼住,然后扔下来一串朱果。 “啊?”朱颜接住了灵药,喃喃,“四眼鸟……你没事吧?” 重明神鸟再度咕噜了一声,不满地抽了抽翅膀。朱颜这才抬起沉重的脑袋,看到她正靠在它受伤的翅根附近,羽毛上的鲜血刚刚凝固——那一夜,为了让她突破最后的极限,它奋翅直上九天,被雷电所击伤。 “哎呀 !”朱颜一个激灵,挪了一下身子,“对不起对不起……” 重明神鸟没有将翅膀收回,反而扑闪了一下,用羽尖温柔地拂过了她的额头,咕咕了几声。那是这么久以来,朱颜第一次看到神鸟眼里的敌意消失,不由得心里一酸,哽咽:“四眼鸟,你……你原谅我了?” 重明神鸟用喙子敲了敲她的脑袋,咕噜了一声。 “那么,师父呢?他……他怎么样了?”她擦了擦眼角,迫不及待地问,“你有看到他吗?他……他是不是真的活回来了?” 重明神鸟没有说话,四只眼睛地转向了她的身后。 “怎么?”朱颜愣了一下,下意识地回头看去。 原来她已经被重明神鸟带到了帝王谷,此刻正身处师父当年经常修炼的那块白色大岩石之上——岩石底下有个小小的石洞,深不见底,赫然便是师父昔年苦修所居之处。 “师父在那里?”她一下子跳了起来,“他……他好了吗?” 她下意识地就想跑进去查看,重明神鸟在背后伸了一下头,似乎想叼住她的衣襟把她拖回来,犹豫了一下却又停住了,只是从喉咙里发出了一声咕哝,缩回了头,四只血红的眼睛里有复杂的表情。 朱颜迫不及待地往里走去,心里砰砰直跳——师父他……他真的活回来了吗?星魂血誓真的管用了? 她……她犯下的弥天大错,真的可以弥补? 一切都和十年前一模一样:狭长 的甬道通向最里面的小小石室。石室简单素净,几无长物,空如雪窟,地上铺着枯叶,一条旧毯子,一个火塘,像是那些苦行僧侣的歇脚处。 她疾步往里走,一路上有无数的画面掠过心头。 八岁那年,她第一次被重明带到了这里,走进去看到了师父,差点被他一掌打死;九岁开始,她在帝王谷里跟着他修行,在这石窟里打了四年的地铺,餐风露宿,吃尽了苦头;十三岁那年,她离开了九嶷,便再也没有回到过这里。 而如今,再一次来到这里,却已经是重来回首后的三生。 朱颜越走越慢,到最后竟然停住了脚步,忽然有一种退缩。 然而一眼看过去,在山洞的最深处,果然有一个人。 一道天光从凿开的头顶石壁上透射下来,将那个独坐的人笼罩。那个熟悉的人影就在那里,静静面壁而坐,不知道在想着什么,依旧是一袭白袍一尘不染,清空挺拔,宛如雪中之月、云上之光。 听到她走进来,却是没有回头。 师父!真的是师父!朱颜一眼看到那个熟悉的背影,心里骤然一紧,喉咙发涩,竟是说不出一个字,眼前模糊了,有泪水无法控制地涌出了眼眶。 师父……师父!你没事了吗? 她想喊,却又莫名地胆怯,想要伸出手却又缩回,只能怔怔地站在他身后不足一丈之外的地方,嘴唇颤抖着,终于小小声地说了两个字:“师父?” 那 人背对着她,没有回答。 这短短的一刻,竟恍然漫长的如同一生一世。 从她的角度,只能看到他的右手放在膝上,微微握紧,指节修长。他应该已经知道了她的到来,却没有说话,只是看着面前的石壁,神色专注——石壁上还有十年前他闭关时留下的纵横血色掌印,至今斑驳未褪。 八岁时候的她,曾经那样毫无畏惧地奔过去,拉住他的衣襟,殷殷切切地询问——然而,十年之后的她却似乎再也没有了当初那样单纯炙热的赤子之心,反而觉得眼前咫尺的距离仿佛生死一样漫长,竟一时退缩。 从死到生走了一回,有什么东西已经不一样了。 “是星魂血誓?”忽然间,她听到了一句问话响起在石洞里。 那个声音很轻,却是如此熟悉,似乎从遥远的前生传来,轰隆隆地响在耳边,让朱颜猛然震了一下,一时间脑子空白一片,竟然完全失语。 她忘了回答,那个人也并没有回头,只是凝视着自己的手,缓缓握紧又松开,似乎在反复确认自己还活在这个世间这个事实,许久,顿了一顿,语气平静地再度开口询问:“我此刻还活着——是因为星魂血誓吗?” “是……是的!”朱颜终于能够挣扎出两个字,声音发抖。 那一刻,面前的人霍然回头! 朱颜“啊”了一声,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一步——是的,那是师父!千真万确!师父……师父终 于摆脱了死亡的阴影、回到了眼前! 然而,此刻他的眼神却充满了罕见的怒意,如同乌云里隐隐的雷电,令她下意识地一颤,呆在了原地。多年来,她一直那么怕他,竟连从生到死走了一回都还是一模一样。 朱颜一时间怔住了,师父他……他为什么会这么生气? 时影看到她恐惧的样子,沉默了一瞬,沉声:“是大司命逼你这么做的?” “不……不是的!”朱颜鼓起勇气,结结巴巴地回答:“是……是我自己要这么做的!是我求……求大司命教给我的!” “你求他?”时影一震,忽然沉默了下去。 短促的沉默里,石窟里的空气显得分外的凝滞,几乎让人无法呼吸。过了不知道多久,他握紧的手缓缓松开,只吐出两个字:“愚蠢。” 朱颜颤了一下,只觉得仿佛有一把刀唰地穿心而过,痛得不由倒吸了一口冷气——这些天来她不饮不食,竭尽全力,不顾一切地用自己一半的寿命交换回了他的性命,却只换来了这样两个字? 她眼眶瞬间红了,死死咬着牙努力不让自己哭出来。 “出去。”他扭过头去不再看她,再度说了两个字。 让她出去?朱颜颤抖了一下,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红着眼眶看着对方,希望他能回头看自己一眼。然而时影只是面对着石壁,头也不回,声音隐约带着烦躁:“出去!” 她终于忍不住哭了出来,哽咽着, 一步步地往后挪。 “谁让你们把我从黄泉之路带回来的?一切不应该是这样……”时影对着石壁坐着,忽然低低说了一句,声音里有压抑不住的愤怒和烦躁,“一切应该在那一刻就结束了!在那时候!” 朱颜已经退到了洞口,本准备离开,然而他语气里的异常却让她不由得愣了一下,下意识地回过头看了一眼——下一个刹那,她就看到师父抬起手,狠狠一拳捶在了面前的石壁上! 她失声惊呼,看着石壁在眼前四分五裂。 “师父……师父!”朱颜惊得呆了,飞快地冲了回去。 情急之下,她想去拉住他失控的手,却完全忘记他拥有多可怕的力量。当她接触到衣袖的时候,一股凌厉的抗力唰地袭来,让毫无防备的她整个人朝后飞出!朱颜发出了一声惊呼,身体便被重重地砸到了石壁上。 那一刻,时影似乎也愣住了,猛然站起身:“阿颜!” 朱颜从石壁上缓缓滑落,费力地用手撑住身体,脸色苍白。然而她顾不得疼痛,却只是抬起头看着师父:那一刻,她终于知道了方才说话时他一直没有回头的原因——他的双手全是斑斑血迹,眉头紧蹙,颊侧居然有着隐约的泪痕。 同样的表情、只在十几年前的石窟里才看到过一次! 时影唰地站起身,似乎想扶住她,可在接触到她的瞬间又仿佛触电般地瞬间松开了手,往后退了一步,僵在了那 里——那一瞬,两个人极近,又极远,连彼此的呼吸声都近在耳畔。 是的,呼吸。象征着生命存在的呼吸! 刹那间,她的心里忽然安定了,不再去想其他。 是的!无论如何,师父是真的活回来了!他没有死!——光这一点,便能让她觉得九死而不悔,被他骂上几句打上一下,又有什么关系? 她揉着屁股自己站了起来,嘀咕了一声,“好疼……” 她一开口,时影就听出了她并无大碍,顿时松了一口气——是的,刚才那一击他没有控制住自己,换了是普通人、捱上一下只怕早已五内俱碎。然而阿颜苦修多年,早已不是那个毫无反抗之力的小女孩,又怎会随随便便就被他打伤? 时间早就如流水般的过去,一切都不同了,他却居然还觉得她还是十几年前初见的那个孩子? 他无声地叹了一口气,镇定了下来,,脸上的表情全部消失。 朱颜本来想趁机撒个娇,看到师父此刻的神色,忽然间又说不出话来——从小她便是惧怕他的,然而经历了这么多事情,此刻这种惧怕却有了微妙的改变,似乎是两人之间有了一种奇特的尴尬,连多说一句话、多看一眼都会觉得不自在。 然而即便是不看、不说,此刻面对着从黄泉返回的师父,她却满脑子里回响着那天在星海云庭他和自己说过的最后的话,字字句句,如同魔咒。 “我很喜欢你,阿颜…… 虽然你一直那么怕我。” 只念及这一句话,朱颜顿时脸色飞红,微微发抖,再也不敢看他。幸亏时影也并没有说话,只是往后退了一步,重新坐了下来,垂下头看着自己的手,眼神里掠过复杂的情绪。 “你的手在流血……”沉默中,她艰涩地开口提醒。 时影抬起手在眼前看了一下,没有做声,只是转了一下手腕——流血的伤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愈合,瞬间复原。她心里却是一急,忍不住道:“你刚刚才恢复,还是别动用灵力了!” 时影看了她一眼,竟然真的停住了手。 朱颜愣了一下,不由得有些意外:师父……师父居然肯听自己的话?该不是重生了一次、连性子都改了吧? 然而看到他满手的血,她连忙撕下一块衣襟,上去替他包扎。 石洞深处的气氛一时间又变得极其寂静,甚至连两人的呼吸声都显得太过明显。朱颜心里只觉跳个不停,手指发抖,试了好几次才把绑带打好。她能感觉到师父正在看着她,便低着头,怎么也不敢抬头和他视线相对。 沉默中,听到他低声:“阿颜,你瘦了许多。” 她的手指颤了一下,讷讷:“嗯,的确是……好久没心思好好吃饭了……” 时影沉默了一下,忽然道:“那你先去吃饭吧。” 啊?朱颜没料到他忽然来了这一句,不由得愕然,把满腹要说的话都闷在了了回去:经历了一轮生死大变, 两人好容易又重新聚首了,她还没来得及和他说上几句话,师父……师父这就要赶她出去?为什么他的脾气忽然变得古怪而不可捉摸起来? 然而她不敢不听,僵硬地站起身来,鼓足勇气抬头看他——然而,只是短短一瞬,他却已经重新转身面向石壁。朱颜看着他的背影,嘴唇动了动,终究是什么也没说,转身走出了石洞。 外面的重明神鸟守在洞口,一见她出来便一口叼住了她的衣襟,把她硬生生拖了过去,四只眼睛咕噜噜地盯着她,急切不已。 “放心,”她怏怏地道,“师父他已经没事了。” 重明神鸟松开了嘴,发出了一声欢悦的长啸,双翅一扇、唰地飞上半空,上下旋舞起来,如同白色的电光。 朱颜怔怔地看着欢欣雀跃的神鸟,却是有些出神。 是的,师父是恢复了,可他们之间,有什么东西却似乎永远无法恢复到以前——两人之间充斥着从未有过的奇怪氛围,令一贯没心没肺的她都无所适从。或许,重生的他也是觉得同样无所适从,才会急于赶她出来的吧? 今天是个阴雨天,外面阴云密布,没有一丝阳光。 朱颜独自在帝王谷里孑孑而行,心里充满了从未有过的萧瑟和荒凉。当她在溪里俯下身掬水喝时,忽然被自己吓了一跳——不过一个多月的时间而已,水面里映照出的人竟然是如此的苍白消瘦,宛如即将凋零的枝头 落叶,哪里还是昔日明丽丰艳的小郡主?难怪连师父刚才一眼看到她都感到惊讶。 毕竟是死过一次,一切都不同了。 朱颜草草吃了一点东西,天已经黯下来了。草木之间忽然响起了疏疏落落的声音,竟是下起了雨。她想回到那个石洞里避雨,却又犹豫了一下,心里隐约觉得畏惧、不敢过去。 “阿颜。”就在那个时候,她听到有人在雨里叫了她一声。 她下意识地回头,竟然看到岩石下有一袭飘摇的白衣——时影不知何时已经走了出来,在石窟洞口远远看着她,脸上没有太多表情,只说了一句:“天黑了,怎么还站在雨地里?” 她心里一跳,垂着头,仿佛一只小狗似地怏怏走了过去。 “淋成这样?”时影皱着眉头看了她一眼,屈起手指虚空一弹,一股无形的力量涌来,唰地便将她身上的水珠齐齐震落在地,而发丝却一点也不动。他这一手极其漂亮,如同行云流水不露痕迹,朱颜却吓了一跳,一把抓住了他的手,脱口:“你刚刚好起来,快……快别耗费灵力了!” 时影顿住了手,看了她一眼。朱颜下意识地颤了一下,连忙缩回手去,只觉指尖仿佛灼烧了一样烫手。然而他却并没有说什么,只是转过身向着洞里走了进去,她便也只能乖乖地在后头跟着。 外面天色已黑,石洞深处的火塘里生起了火,映照着两人的脸。 恍惚中,她 想起这样的相处,在少时也有过无数次——每次修炼归来,她都会跟着师父回这里休息,在石洞里点起火,吃过简单的食物,他会考问一些白天练习过的口诀和心法,她若是不幸答错,便要被戒尺打手心,痛得哭起来;等一天的修行结束,精疲力尽的她裹着毯子在火边倒头便呼呼大睡,他便在一边盘膝静坐吐纳,直到天亮,丝毫不被她一连串的小呼噜所扰。 在漫长孤独的岁月里,他们两个人曾经相处的如此融洽。可是此刻,当火光再度亮起的时候,火塘边的朱颜却觉得无比的别扭和尴尬。 时影也是沉默着,过了许久,忽然开口:“用了多久?” “什么?”朱颜一时没反应过来。 他只是看着火焰,淡淡:“你用了多久,才完成星魂血誓?” “三……三十几天吧。”她讷讷,“不够快……我太笨了。” “够快了。”时影的声音平静,“纵观整个云荒,也只有三个人掌握这个禁咒,而你是第一个真正有勇气和力量去使用过它的——只凭这一点,甚至连我也比不上。” “……”骤然不防地被表扬了,她眼睛一亮:天哪,师父居然夸奖她了!从小到大,他夸奖她的次数可是连一只手也数的过来! “只是,大司命不该这么做!”时影的语气却忽然一沉,眉头微微蹙起,似乎在面对一个极其艰涩难解的局面,喃喃,“他丝毫没有顾及 我的意愿,就出手干扰天意、打乱星盘……为什么?” “他……”朱颜本来想辩护几句,可一想起大司命,心口骤然一痛,不由得脸色苍白了一下——是的,她对大司命立下誓言,要用星魂血誓换回师父的性命。如今师父好了,她是不是就该离开了? 她瞬间的异常没有逃出他的眼睛,时影转头:“怎么了?” “没什么。大司命他……”朱颜喃喃,最终没有把那些曲曲折折的事说出来,只是道,大司命他……他只是不想你死。”她低下头,浓密而修长的睫毛如同小扇子一样扑闪扑闪,颤声,“我……我也不想你死啊!” 时影神色微微一动,有些意外地看着她:“怎么,你不恨我了吗?” “不……不了。”她迟疑了一下,终于咬着嘴唇摇摇头,轻声道,“你也死过了一次,一命抵一命……算是两清了。” “两清。”他点了点头,松了一口气,却又似是不知道该说什么,只是沉默地看着石壁上陈旧的血掌印,清朗的眼神忽然有些恍惚。 石洞里的气氛沉默下去,顿时又显出几分尴尬来。 “其实,”朱颜顿了顿,开了口,涩声道:“渊……渊也和我说过:他和你为了各自的族人和国家而战,无论杀或者被杀,都作为一个战士应得的结局,让我无需介怀……可惜在那时候,我并没能想明白这一点。” “是么?”这些话让时影一震, 眼神微微改变。 ——没想到,这个鲛人还曾经对阿颜说了这一番话。一个卑贱的鲛人,居然也有这等的心胸?大概,他也是隐约预测到了自己的结局,所以想事先在她心底种下一颗谅解的种子,避免将来她陷入一个无法挽回的死局。 那个鲛人,原来是真正爱她的。 想通了这一点,反而令他的内心有灼烧般的苦痛。 “总之,阿颜,对不起,”时影看着她,语气沉重,“我不得不杀了你这辈子最爱的人。” “……”她眼眶一红,几乎又掉下泪来。 “我……我也很对不起你,师父,”她哽咽着,对他承认,“那时候,我气昏了头,一心一意只……只想杀了你。” 她的声音很轻,眼泪唰地一声掉了下来:“对不起!” 时影听到这句“对不起”,却反而有些讶异地看着她:“怎么,你觉得很内疚?——我杀他,你杀我,这不是应该的么?” 朱颜回忆起一刀刺穿他心口后自己当时的那种震撼和恐惧,不由得全身颤了一下,失声:“不!我……我不想这样的!我不想你们死……我宁可自己死了也不想你们死!可是……可是,我气昏头了,完全控制不住!” 生死大劫过后,她终于能有机会说出心里的感受,心神激荡、刚一开口便不由得失声痛哭,肩膀剧烈地抽搐,大颗大颗的泪水接二连三地滚落面颊:“师父你……你对我这么好,我… …我竟然想都不想杀了你!” 时影沉默地看着她的泪水,眼神里有一丝痛惜,抬手抚摸着满是陈旧血痕的石壁,道:“阿颜,你不必如此内疚。要知道,在十年前,我十七岁,却已经一个人在这个山谷里住了十二年——” “嗯?”朱颜有些猝不及防,哽咽了一声。 这些事,她自然都知道,他为何在此刻忽然提起? 时影继续看着那面石壁,道:“那一天,雨下得很大,帝都的使者来到九嶷山,带来了一个噩耗:我那个被贬斥在冷宫的母亲,在上个月死了……尸体十几天后才被人发现。如果不是天气酷寒,说不定早就腐臭不堪。” “啊?”她抽抽噎噎地停了下来,说不出话。 “而我父亲,因为记恨我母亲害死了他最宠爱的鲛人女奴,甚至不愿让她以皇后之礼入葬帝王谷——我母亲是白之一族的嫡女、堂堂空桑皇后,他竟然敢这样在生前死后羞辱于她、一至于斯!”时影看着那些血痕,语气忽然激烈起来,“他把我在五岁时就从母亲身边赶走。即使在她死后,他也不许我踏出这个山谷、去看上母亲最后一眼!” “……”朱颜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她还记得那一个大雨的日子,独自走进石窟,遇到了狂怒中的少年——原来,那一天发生了这样的事情?难怪当时他脸上血泪交错,有着从未见过的可怕表情。 就是因为这样,他才一直 那么憎恨鲛人一族吗? “本来我一直以为,只要我用心修炼,等当上了大神官,等父王去世,总是有机会再见到母亲一面的。可是……永远没有这个机会了。”时影的声音轻而冷,如同从极远地方传来,“噩耗传来的那一天,我瞬间被击垮了,完全忘记了多年的修行,心里满是恶念——我想要闯出山谷去伽蓝帝都,杀了我的父亲!” 说到这里的时候,他虽然竭力克制,可尾音微微上扬,依旧露出了一丝起伏。 朱颜心里一痛,忍不住伸出手去,握住了他的手。 “在那一刻,我几乎入了魔。我击打石壁,直到满手鲜血——如果再有一念之差,我可能真的会回到帝都,弑父篡位、屠杀后宫!”他抬起手按在石壁陈旧的血痕上,声音忽然变得温和,“可是,仿佛是天意注定:就在那一刻,阿颜,你走进了这里——你阻止了我。” 这样短短的一句话,让朱颜猛然一震,如醍醐灌顶。 她想起那一天的情景。懵懂无知的孩子扑上去,试图拉住他自残得全是鲜血的手,却被少年在狂怒之下击飞,奄奄一息。等她回过神来的时候,他抱着她坐在重明神鸟的背上,已经是来回跨越了一次鬼门关。 原来,事情的前因后果、竟是如此。 “阿颜,你在那一刻出现在我生命里,其实是有原因的。虽然你自己从未意识到这一点。”时影的声音轻而淡, 如同薄薄的雾气,“所以,你完全不必觉得内疚:因为你已经救过我好几次——却只杀过我一次。” “……”她一时讷讷,不知说什么好。 时影在说话的时候一直没有看她,只是注视着火塘里跳跃的火,手指忽然轻轻一动,一团火焰唰地飞到了他的手心。 “这一次,我并没有给自己留退路。我计划好了所有的事,原本以为一切都会在星海云庭的那一天结束,所以在赴死之前倾心吐胆,未留余地。”他看着掌心的那一团火,声音越来越低,摇了摇头,苦笑,“可是我错了……这一切没有在十年前的那一天结束,也没有在星海云庭的那一天结束——每次当我觉得应该结束的时候,宿命却不顾我的意愿、一次次延续了下去!却完全不管……” 说到这里,他的声音停顿了一下,缓缓收拢了手指,将那一团炙热的火生生熄灭在掌心,低声喃喃:“却完全不管延续下去,又该让人如何面对这残局……” “师父!”朱颜失声,想要阻止他这种近乎自残的行为,然而这次他只是将手指捏紧到底、直到指缝间的火焰熄灭。 朱颜心里又痛又乱,隐约知道这些话的意思,却不知如何回应。 师父是说,他那天是抱着必死之心,所以才豁出去了、对自己说了那些话?可是,没想到偏偏最后没死成,现在活回来了?他面对着自己觉得尴尬,不知道如 何收场。他……他是这个意思吧? 可是……可是,她也不知道怎么收场啊! 她不知道如何是好,只觉得耳根都热辣辣起来。 “你说你不恨我了,是真的吗?”时影将手指松开,那一团火灼伤了他的手,他皱着眉头看着,,“如果你心里还有一丝恨意,就在这里杀掉我吧——星魂血誓达成之后有一个‘隐期’。在这期间将咒术撤除,对施术者毫无损害。而过了这个期限,再要解除我们之间的关联就非常麻烦了。” “不……不!”她吓了一跳,结结巴巴,“我……我好容易把你救回来!” 时影看着她,没有说话,似是在衡量她心里的真实想法,最终舒了一口气,喃喃:“也是,我杀了止渊,你杀了我,一报还一报,算是两清——如今大事已了,既然还能重新回到这个世间,再沉湎于上一世的恩怨也无益处了。” 她用力点了点头,表示同意,却还是说不出话来。无论如何,是不可能真的两清的吧?经此一事,他们之间已经再也不能回到之前。 “睡吧。”沉默了片刻,他淡淡道,“有什么事明天再说。” 是的,明天再说。那一刻她也是暗自松了一口气,不敢抬头看他。 时影在跳跃的火塘旁盘膝而坐,闭目入定。朱颜却怎么也睡不着,在火边翻来覆去,不时抬眼悄悄看着那个背影,心里思绪翻涌如潮:一会儿想起星海云庭底下的 生死决裂,一会儿想起大司命的诅咒,一会儿又想起父母和族人…… 她心乱如麻,不知不觉睡去。 — 第二日醒来的时候,火塘里的火已经熄灭,外面天色大亮,竟已经是接近中午。她吃了一惊,迷迷糊糊中一下子跳了起来——该死,自己怎么会睡死过去了?起得晚了耽误了修炼、可是要被师父骂的! 然而下一刻,她忽然想起自己早已出师,再也不用早起做功课了。 大梦初醒,竟然瞬间有一种失落。 “醒了?”她听到那个熟悉的声音开口,“该走了。” 走?去哪里?她茫茫然地看着他。然而时影只是负手看着外面,神色平静,似乎在一夜之间想通了什么,道:“既然活下来了,总不能永远呆在这里……外面的一切,终究还是要走出去面对的。” 外面的一切?朱颜转瞬想起了大司命、想起了父母,心里顿时沉重起来。只能草草整理了一下头发衣衫,跟在他后面,走出了石窟。 外面还是阴雨天,无数细蒙蒙的雨丝在空谷里如烟聚散。 她看着师父的背影。如雪白衣映衬在洞口射入的天光里,看上去宛如神仙,不染一丝凡尘——重新回到这个世间的他,似乎又回到了遥远不可接近的模样,令她不敢再提起当日他曾经说过的话,甚至连想一想、都觉得刺心。 是啊,到现在,又该如何收拾残局? 或许并没有想象的那么难吧?只要装作 不曾发生就好了。 她垂着头,心事重重地跟在他后面,走出了石窟。外面的重明神鸟一见到他们两人出来,发出了一声欢天喜地的呼啸,唰地飞过来,用巨大的翅膀将时影围住,低下头、用脑袋撞在了他的胸口,用力顶了一下,又左右摩擦。 “怎么像只小狗似的?”朱颜不禁失笑。 重明神鸟翻起四只血红色的眼睛,白了她一眼,翅尖一扫便将她推到了一边,重新用脑袋顶了一下他的肩膀,还真发出了类似于小狗的咕噜声。 “谢谢。”时影抬手抚摸神鸟的脑袋,轻声,“辛苦你了。” 重明神鸟用头蹭了蹭他的肩膀,抖擞了一下羽毛,忽地一扭脖子,叼了一物扔在他手里,却是一大串鲜红欲滴的果子,香气馥郁。 “天,又摘了一串?梦华峰上的朱果都被你采完了吧?”朱颜愕然,不由得心疼,“那些穷奇还不和你拼命?” 重明神鸟傲然仰头,咕哝了一声,拍拍翅膀露出伤口上新长出的粉红色的肉,头一扭,又扔下来一朵紫色的灵芝。 “谢谢。”时影笑了一笑,将朱果和灵芝放在掌心,走到少时修炼的那块白石上盘膝坐下。他微微闭上眼睛,将玉简放在膝盖上,合掌汲取着灵药的力量,苍白的脸色渐渐有些好转——毕竟是重生之躯,尚自衰弱,需要重新巩固筑基。 直到他闭上眼睛,她才敢抬起头,偷偷地打量。 可能是从小太 过于畏惧这个人,从不敢正眼看,她竟从没有注意到师父居然是这样好看的男子,眉目清俊如水墨画,矫矫不群,几乎不像是尘世中的人。 她看着看着,竟然有些发了呆。 一直到过了三个时辰,薄暮初起,眼看又要下雨了,他才睁开了眼睛,双眸亮如星辰。朱颜心里一跳,连忙错开了视线,重新低下头去。 “差不多恢复了七八成,够了。剩下的慢慢来。”时影拂了拂前襟,长身站起,“回神庙看看吧,把残局收拾了——” 两人从帝王谷走出来,沿着石阶拾级而上。 朱颜走在他身后一步之遥,看着前面的一袭白衣,忽然觉得是如此的可望而不可即,心事如麻,脚步不由得慢慢滞重起来,落在了后头——她是多么想继续这样并肩走下去,永无尽头。然而,却不能。 因为她是被诅咒过的灾星,会给师父带来第二次灾难! ——如果他再次因她而死,哪怕只有万分之一的可能,她也宁可先把自己杀死一百次、杜绝这种事的发生! 或许,大司命说得对,她该从他的人生里消失。 从帝王谷到九嶷神庙路程不近,足足有上千级的台阶。走到一半,薄暮之中,雨越来越大,而朱颜心神恍惚,竟也丝毫未觉。走在前面的时影却抬起了手,手腕一转,掌心瞬地幻化出了一把伞来。 他执伞,在前面的台阶上微微顿住了脚步,似在等着她上前。朱 颜心里骤然一紧,竟有些畏缩,想要停驻脚步。然而他只是撑着伞在台阶上静静地看着她,她脚下又不敢停,走了几步,便在台阶上和他并肩。 两人共伞而行,雨淅淅沥沥地落在伞上,伞下的气氛却安静得出奇。 听着近在咫尺的呼吸,她拼命克制住自己的思维,不让自己去多想,然而越是不去想,当日那生死诀别的一幕就越是清晰的浮现在眼前。 “我很喜欢你,阿颜……虽然你那么怕我。” 她想起他在生命尽头的话语,虽然竭力节制,却依旧有着难以抑制的火焰;她想起他最后落在她唇上的那个吻,冰冷如雪,伴随着逐渐消失的气息——这一切,只要一想起来,就令她整个心都缩紧,灼痛如火,几乎无法呼吸。 他那时候说的,是真的吗? “阿颜?”忽然间,她听到身边的人问了一句,看了一眼停下脚步不肯走的她,“怎么了?” “啊?”她从恍惚中惊醒,“没……没什么!” 糟糕,师父会读心术,该不会是知道她刚才一瞬间是想起了……她涨红了脸,然而时影只是摇了摇头,道:“你好像比以前沉默了许多,也不爱笑了。” “啊……”她结结巴巴,匆忙掩饰,“真的没什么!” “放心,我不会再随便用读心术了。”他看出了她的失措,只是轻微地叹了口气,“我尊重你内心的想法。你如果不愿意说,谁也不会勉强你。 ” 她长长松了一口气,心里却有点空落落的,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此刻,她有无限心事、却一句也不能说。如果他能直接读出来,说不定倒也好了。 “阅尽天涯离别苦,不道归来,零落花如许。 “花底相看无一语,绿窗春与天俱暮。 “待把相思灯下诉,一缕新欢,旧恨千千缕。 “最是人间留不住,朱颜辞镜花辞树。” 恍惚之间,忽地想起了少时这一首渊教过她的词。 那首中州传来的词,里面隐藏着多少深长的情意和淡淡的离愁、沧桑过尽之后的千回万转,却终究化为沉默。 — 两个人打着伞,沉默地拾级而上,不知不觉就来到了神庙面前。 所有的神官和侍从都被遣走了,空旷的九嶷山上只有他们两个人,风空荡荡地吹过空山密林,满山的树叶瑟瑟如同波涛,竟盖过了雨声。 时影打着伞站在阶下,看着神庙里巨大的神像,神情复杂。她在一旁沉默地站了半天,忍不住叹了口气:“上一次来这里,都已经是五年前的事了——那天我刚想进神庙点一炷香,你忽然拦住了我,不容分说就赶我下山。” “那是没有办法的事,”冷不防她翻起了旧账,时影微微蹙眉,“那时候你已经长大了。神庙不能留女人。” 朱颜却还是气鼓鼓的:“可是,你说会去天极风城看我,却一直都没来!” “……”他神色微微变了变,没有分辩。 是 的,当年,在她下山后,他就再也没有去看过她,即便她几次邀请催促,他也只狠下心来,当做视而不见。 许久,时影才低声:“我原本想把一切就此斩断。” 人生因缘聚散,如大海浮萍。当时他送走了她,便定下心试图压制自己,就当这一切只是心魔乍现,幻影空花,转眼便能付之流水,再无踪影——可是……在帝王谷独自苦修了一千多个日日夜夜,却始终未能磨灭心头的影子,最终还是导致了今日这样的局面,就如抽刀断水水更流。 朱颜听得云里雾里,不知道他说的斩断是什么意思。她想问,但看到此刻他的语气和神情,却又隐约觉得这是不可以问的,不由得惴惴。 两个人沉默了片刻,时影注视着神殿内的神像,忽然道:“神的眼神变了——看来已经知道了我身上发生的一切。” “什么?”她愣了一下,看了看神庙。 ——七星灯下,那一座塑像还是一模一样,哪里有什么变化? “我在神庙里长大,曾经发誓全身心地侍奉神前,绝足红尘。”时影隔着雨帘,凝视着孪生双神的金瞳和黑眸,语气里透露出一丝苦涩,“可是,事到如今,这身神官白袍、我却是已经再也当不起了。” 什么?朱颜心里惊了一下,想起大司命说过的话——难不成那个老人又猜准了:在去过一趟鬼门关之后、师父还想要辞去神职? “现在的我已 经不适合再侍奉神前,更不适合担当大神官之职。”时影沉默了片刻,果然开口道:“接下来,我会辞去神职,离开九嶷山。” 大司命果然料事如神!那一瞬,朱颜不由得倒抽了一口冷气:连她都以为师父经历了这样的事、说不定会就此远离红尘,独自在世外度过一生。然而,他却如大司命所言、反而下定了决心离开神庙! 这个老人,才是世上最洞察师父想法的人吧? 她茫然地问:“那……你想去做什么呢?” “浪迹天涯、做回一个红尘俗世里的普通人。”时影淡淡说了一句,“我的前半生都被埋葬在这座山谷里,到了现在,也该出去看看这个天地了。” “嗯。”朱颜不想扫他的兴致,便道,“六合有无限风景,光是我们西荒、便够你看个十年也看不完呢!” 时影点了点头,停顿了片刻,忽然抬头看向她,问:“那……你愿意跟我一起去看吗?” 这句话是直接明了的,即便迟钝如朱颜也是猛地明白了过来。她骤然一震,不敢相信地抬起头,对上了他的眼睛。雪白的蔷薇纸伞下,他的双眸清亮,如同夜空的星辰,似在等待她的回答。 那一刻,她胸口如受重击、说不出话来。 原来,他并没有装作忘记,并没有当那天的话没有说过!他终究还是对着她再一次说出了同样的话! ——对这样骄傲的人,这需要多大的勇气啊…… 经历了一遍生和死,他真的变得和以前有点不一样了。 “我……我……”朱颜讷讷,脸色苍白,竟不敢看他。 回答已经在舌尖上凝聚,但是那一刻,她想起了大司命的话,一时间仿佛有一只手伸过来,死死扼住了她的咽喉,让她说不出一句话——仿佛自己说了一声“愿意”,就等同是再次对他下了死亡的诅咒一样。 “你难道不希望你师父过得好、有个善终吗?” “你难道希望你的父母和族人因你而遭受飞来横祸吗?” 那个洞彻天地的老人嘴里吐出过这样冰冷的预言,冷酷如死神。 她的嘴唇微微动了动,却终究说不出那个简单的字。 沉默了片刻,时影看着她的表情,眼里那一点光亮缓缓黯淡,终于也是转过头去,不再说第二句话。是的,他从小看着她长大,怎么会不知道她是什么样的人?以她热烈跳脱、爱憎分明的个性,若是心中有意,断然不会像如今这样嗫嚅不答。 ——终究还是无法跨越吧?他杀了她一生中最爱的人,她能不记恨已经很好,还怎能奢望其他?世间的所有事,毕竟不是都可以重来的。 “我知道了。”他轻叹了一口气,便再也不说一句。 “……”她嘴唇动了一动,却无法开口分辩半句——她知道,同样的话,他是再也不会问她第二遍了。 他们之间这一生的缘分,说不定就在这一刻真正到了尽头。 第三十三章 万劫地狱 时影不再看她,转身踏入了神庙,走进了那一片深邃暗淡的殿堂里,并没有回头,似乎刚才那一段对话只是字面上那样简单,波澜不惊。 九嶷的大神官在七星灯下凝望着神像,双手合十,垂目祈祷,默默感谢神的庇佑。烛影下,他的表情沉静凝重,有着一种不可亲近的庄严。朱颜跟了进来,在后面跟着跪了下来,双手合十,却是心乱如麻。 祈祷了片刻,时影站了起来,走到了门口,双手一展,只听扑簌簌一声,无数的白影从他的袍袖之中飞出,四散飞入白云。 朱颜吃了一惊:“这是什么?” “召集神庙里的神官侍从回到这里。”时影头也不回地道,“我一醒来,就接到了大司命的传信,说帝君已经同意了我的要求,准许我辞去神职——大司命此刻正朝着九嶷赶来,准备替我主持脱离神职的仪式。” 朱颜听到“大司命”三个字便忍不住变了脸色,心虚了一半,脱口:“为什么非要举行仪式?你……你既然想走,直接走不就可以了吗?” 时影看了她一眼,神色严厉起来:“凡事都有规矩。我身为九嶷神庙大神官,天下神职人员的表率,想要毁弃誓言、离开神前已经是大错——若因此不接受惩罚,何以约束后世历代神官?” “这……”朱颜一贯怕他,听到这么严厉的训斥忍不住噤声,然而忽地想起了什么,惊呼,“难道…… 你真的要去那个什么万劫地狱?” “当然。”时影神色淡然,“万劫地狱,天雷炼体,这是辞去神职之人必须付出的代价,我自然也不能例外。” “可是!”朱颜惊得叫了起来,“你会被打死的啊!” “不会的。”他摇头,语气平静,“天雷炼体之刑只能击碎筋骨,震碎元婴,毁去我一身修为,但并不能置我于死地。” 毁去一身修为?听到他说得如此淡定,朱颜更是惊慌,失声:“不行!我好容易才把你救回来,绝不能让你再进那个什么万劫地狱!什么破规矩!” “住口!”时影厉声,“你算是九嶷不记名的弟子,怎敢随便诋毁门规?” “我……”朱颜万般无奈,只觉得愤愤不已——师父一贯严苛,行事一板一眼,从不违背了所谓的规矩和诺言。当初送她下山时毫不容情,逃婚后送她回王府时也是毫不容情,如今连对待自己,竟然也是毫不容情! 这个人,怎么就那么认死理啊? 朱颜万般无奈,又不敢发作,只憋屈得眼眶都红了。 “我不会死的,你放心。”似乎知道了她的情绪,时影难得地开口解释,安慰她,“星魂血誓已经把我们的命运联结在一起了,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所以,我一定会好好活到寿终正寝那一天。” 听得这种话,她不由得睁大了眼睛:“真的?那……我们会在同年同月同日死吗?” “你将剩下的 阳寿分了一半给我,你说会不会在同一天死?”时影指了指外面已经暗淡下来的天空,“我们命运已经同轨。当大限到来的那一刻,两颗星会同时陨落。无论我们各自身处天涯还是海角,也都会同时死去。” “啊?”朱颜怔了半晌,脑海里忽然一片翻腾。 同时死去,天各一方?听起来好凄凉啊……如果死亡的同步到来是不可避免的,那么几十年之后,到临死的时候,谁会陪在自己身边?谁……谁又会陪在他身边?他们两个的最后一刻,会是什么样? 短短的一瞬,她心里已经回转了千百个念头。而每想过一个,心里便痛一下,如同在刀山里辗转,鲜血淋漓几乎无法自控。 “反正……反正还早呢,”最后,她终于勉强振作了一下精神,似是安慰他,也似是安慰自己,“大司命说我能活到七十二岁!就算分你一半,我们都还有二十七年好活呢。” “二十七年吗?”时影却叹息,“还真是漫长。” 那一刻,他脸上的神色空寂而淡漠,看得她心下又是一痛。神庙里的气氛一时低沉下去,沉默得令人心惊。朱颜视线茫然地掠过神像,创世神美丽的黑瞳俯视着她,露出温暖的微笑。 神啊……你能告诉我,接下来的二十七年会怎样吗? 那个大司命说的,是不是真的?我会害死他吗? 她在一旁心乱如麻,时影也没有说话,只是站在廊下, 看着外面的夜空,忽然间开口:“那一卷手札上面的术法,你都学会了?” 朱颜愣了一下,不防他忽然问起了这个,不由点了点头。 他微微蹙眉:“手札呢?” “啊?那个……”朱颜愣了一下,忽地想起那本手札已经和苏摩一起不知下落,心里不由得一惊,不由得讷讷,“我……我没带在身边。” “这么重要的东西,怎么能随便乱放?”时影看到她的表情,便知道事情不妥,不由得蹙眉,流露出不悦,“那里面哪怕是一页纸的内容,都是云荒无数人梦寐以求的至宝!你怎么不小心保管?” “我……我……”她张口结舌,不敢和师父说出她把上面术法教给了一个鲛人——师父若是知道了,会打死她吧? 时影看着她恐惧的神色,神色放缓,只道:“算了。幸亏我知道你做事向来顾前不顾后,为了以防万一,已经在上面设了咒封。” “咒封?”朱颜愣了一下。 “是,那是一个隔离封印之术。”他语气淡淡,“除了你之外,别人即便是得到了那卷手札,也无法阅读和领会上面的术法——除非对方的修为比我高。” “……”她吃了一惊,忽然间明白了:难怪苏摩那个小家伙一直学不会上面的术法!那时候他说那些字在动,根本无法看进去,她还以为那个小家伙在为自己的蠢笨找借口,原来竟然是这样的原因! “手札里一共有三十 六个大术法,七十二个衍生小术法。才那么短短几个月,你居然都学会了?不错。”时影停了一下,“要知道有些天赋不够的修行者,哪怕穷尽一生、都无法掌握千树那样的术法。” 她难得听到师父的夸奖,不由得又是开心又是紧张——因为她知道师父每次的夸奖之后,都必然会指出她的不足。 果然,时影顿了一顿,又道:“但是,你知道为什么在星海云庭和我对战的时候,你我之间的力量会相差那么多吗?” 朱颜下意识地脱口:“那当然是因为师父你更厉害啊!” “错了,”时影却是淡淡,“你和我之间的差距,其实并没有你想象中那么大——我所掌握的术法,如今你也都已经掌握了,区别不过在于发动的速度、掌控的半径,以及运用时的存乎一心。” “存乎一心?”朱颜忍不住愕然。 “术法有万千变化。”时影颔首,“比如水系术法和火系术法如果同时使用,冷热交替,就会瞬间引起巨大的旋风——我把这个咒术叫做‘飓风之镰’,可以在大范围内以风为刃,斩杀所有一切。” “真的?还能同时使用?”她眼睛亮了一下,惊喜万分,“我都没听过诶……这是你创新出来的术法吗?” “是的。还有许多类似,”时影淡淡,“每一个五行术法都可以和另一个叠加,从而创造出新的术——随着两个术法施展时投入的力量 不同,效果也会不同。就如万花筒一样,变化无边无尽。” “居然还有这回事?”朱颜脱口,眼睛闪闪发光,“难怪我翻完了整本手札,都没看到你在苏萨哈鲁用过的那个可以控制万箭的咒术!” 时影颔首:“那是我临时创造出来的术,用了金系的‘虚空碎’和水系的‘风凝雪’,叠加而成——只用过一次,还没有名字。” “哇,太过分了……”朱颜忍不住咂舌,“那么厉害的术法,你居然用过就算、连名字都不给它取一个!” “名字不过是个记号而已,并不重要。”站在九嶷山的星空下,时影耐心地教导唯一的弟子,“当叠加的咒术越强大、越精妙,产生的新咒术就越凌厉。如果你同时施展最强的攻击术‘天诛’和最强的防御术‘千树’……” 朱颜眼神亮了起来,脱口而出:“那会怎样?!” 时影低下头看着自己的双手,淡淡道:“这两个最强的术法叠加,将会产生一个接近于神迹的咒术。我给它取名为‘九曜天神’——这个咒术的级别,几乎能和星魂血誓相当。它不能轻易使用,因为当它被发动的时候……” “会如何?”朱颜只听得热血沸腾,“一定会很炫吧?!” “你将来自己去试试就知道了。”时影却笑了一下。 她想了片刻,只觉得心底有无数爪子在挠着,恨不得立刻看看师父说的是不是真的,然而只想了片 刻,又愣愣地道:“不对啊……无论是天诛还是千树,都需要双手结印才能发动吧?又怎么能‘同时’施展呢?” 时影看了她一眼:“谁说必须要双手结印才能发动?” “那些结印的手势,明明是你在手札上画的!”朱颜皱起了眉头,理直气壮地反驳,“难道你画的还会有错?” 时影没有说话,只是转过目光,注视了一下神庙外的地面,伸出了一根手指——只是一瞬间,无数巨大的树木从广场上破土而出,蜿蜒生长! “啊!”朱颜失声惊呼,几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千……千树?!” 是的,师父刚才没有出手结印,甚至连咒语都没吐出一个字,就在无声无息之间瞬间发动了这个最高深的防御术!他……他怎么做到的?用眼神吗? 时影没有说话,只是微微闭了一下眼睛,收回了手指。那一瞬,联结成屏障的巨大树木瞬间枯萎,重新回到了土壤之下,整个神庙外的广场依旧平整如初,仿佛什么也没有发生过一样! 他负手,在廊下回头看了一眼弟子,声音平静:“看到了吗?发动咒术,并非必须结印,甚至也无须念咒,你的眼睛可以代替手,你的意念也可以代替语言——运用之妙,存乎一心。” “存乎一心?”她怔怔重复了第二遍这个词,若有所思。 “学无止境。云荒术法大都出自于九嶷一系,然而在不同的人手里用出来 却天差地别。”时影声音平静,却含着期许,“阿颜,你虽然已经学会了所有术法,但只能算是登堂,尚未入室——好好努力吧。” “嗯!”她用力地点头,“总有一天,我会追上你的!” 时影眼神微微动了一下,望着天宇沉默了下去。 气氛忽然又变得异常。片刻后,朱颜终于忍不了那样窒息的寂静,开口小声地问:“你……你在看什么?” “星象。”时影叹息了一声,“可惜阴云太重,无法观测。” 她心里腾的一跳,转头也看着夜空——漆黑的没有一丝光,所有的星辰月亮都被遮蔽起来了。朱颜忍不住也大大叹了口气:她是多么想看看星魂血誓移动后的星图,想看看她的星辰和他的星辰啊!可为什么偏偏下雨了呢? 她还在叹气,却听到时影在一边淡淡道:“你该走了——很快侍从们都会回来,按规矩,九嶷神庙不能有女性出现。” “什么破规矩!凭什么女人就不能进庙?”她嘀咕了一声,却知道师父行事严格,不得不屈从,“那……我先回石窟里躲一躲好了。” “不,你该回去了。”他却淡淡地开口,并不容情,“你父王那么久没见到你,一定着急得很。你早点回去,也不用他日夜悬心。” 啊……父王!那一瞬,朱颜心里一跳,想起了家人。 是的,离她在乱兵之中悄然出走已经一个多月了,父王如今一定是急死了吧 ?是不是都在天翻地覆的找她?盛嬷嬷没有受责罚吧?还有,申屠大夫有没有带着苏摩回府?那小家伙的伤,是不是彻底的好了? 这些大事小事,在生死压顶的时候来不及想起,此刻却忽然都骤然冒了出来,一时间让她不由得忧心如焚,只恨不得插翅飞回去看看。 “让重明送你去吧。”时影似是知道她的心焦,淡淡道。 “好!”她跳了起来,冲向门口。 看到她的离去,时影的眼神有些异样,似是极力压抑着什么——然而,刚走到神庙门口,朱颜却又停住了脚步,回过头看着他。 “怎么?”时影一震,声音还是平静,“还有什么事?” “啊,对了!如果我现在走了,回来时……回来时你还会在这里吗?”朱颜站在神庙门口,看着灯下孤零零的神官,疑虑,“你马上就要辞去神职,离开九嶷了,是不是?” 他轻叹了一声,点了点头:“是。” “那我现在要是回去了,是不是就再也见不到你了?”朱颜忽然明白过来,一跺脚,“那……那我先不回去了!我写信给父王报个平安,然后留在这里,看着……” “看着我进万劫地狱?”那一刻,时影再也无法控制,语气里有了一丝平时没有的烦躁和怒意,厉声,“反正都是要走,早一天迟一天有什么区别?” 他眼里的光芒令她吃了一惊,心里一紧,竟不敢说话。 是啊,还有什么好说 呢?既然她不能跟他一起云游七海、既然他们必然天各一方? “那么……”她想了半天,还是舍不得离开,怯怯地说了一句,“留到明天再走,行不行?”看到他没有说话,连忙又补了一句:“一大早我就走,绝不会让那些人看到的!” 时影没有说话,许久一言不发地转身离开。 他的背影沉默而孤独,显得如此的遥不可及。她在后面看着他走远,心里忽然有一种冲动,想不顾一切地奔过去拉住他——哪怕明日便永隔天涯。 然而天不怕地不怕的她却在此刻忽然失去了勇气,只能站在原地,看着他越走越远,再也看不见。 —————————— 这一夜,她睡在神庙的客舍里,辗转不能成眠。中宵几次推开窗,偷偷看向师父的房间,却发现他的房间里灯火一直通明,隔着窗纸,可以看到他在案前执笔的剪影,清拔而孤寂,不知道写着一些什么,竟也是通宵未曾安睡。 她静静地凝望,心里千头万绪,竟怔怔落下泪来。 第二日,天光微亮,尚未醒转,窗户忽然打开,一阵风卷来,重明神鸟探头进来,一口把她叼了起来,摇了一摇,抖掉了她身上的被子。 “吵死了。”朱颜咕哝着,不情不愿地从梦里醒来,蓬头乱发。 重明把她重重地扔下,丢回了床榻上,咕咕了一声,看着山门的方向。外面天色初亮,却已经有了人声,是那些神官 侍从被重新召集,又回到了九嶷,等待举行仪式——外面人都要到齐了,她可不能再留在九嶷了。 朱颜不敢怠慢,连忙爬起来,胡乱梳洗了一下:“师父呢?” 重明神鸟没有回答,用四只眼睛看了看山下。 “他已经下山去了?”朱颜明白了过来,轻声嘀咕,有掩饰不住的失望,“怎么,居然连最后一面都不愿意见啊……” 重明咕噜了一声,将一物扔到了她怀里,却是一个小小的包裹。 “什么东西?”她打开来一看,里面却是一本小册子。 小册子上用熟悉的笔迹写着“朱颜”两字,和上次他给她的第一本几乎一模一样,上面笔墨初干,尚有墨香——她心里一跳:师父昨夜一宿未睡,莫非就是在写这一卷手札? 翻开来,里面记载的并不是什么新术法,而是昨天晚上师父说过的对于那些咒术的精妙运用:各种术法叠加而产生的新术法,以及反噬和逆风的化解,等等等等……那是师父毕生的经验总结。见解精辟、思虑深远,有一些独到创新之处,见所未见,是她穷尽一生也未必能达到的境界。 朱颜的眼眶红了一下,知道那是他留给她的最后礼物,将手札收好,擦了擦眼角,推开窗跳上了神鸟的背:“走吧!” 重明神鸟轻轻叫了一声,振翅飞起,带着她掠下了九嶷山。 树木山陵皆在脚下迅速倒退,她在神鸟背上低头看去,只见底 下乌压压的都是人群,果然所有的神官都已经从外面赶了回来,每一座庙宇都聚集了人群——山门外,有盛大的阵仗,侍从如云,似乎在迎接一个重要的人物到来。 怎么,是大司命已经莅临了九嶷吗? 云上的风太大,朱颜下意识地理了一下发丝,忽然间碰到了冰凉的簪子,不由得怔了怔,想起一件事来:对了……大司命吩咐过她,要她事毕后将玉骨还给师父,从此永不相见——可是她走得匆忙,竟忘了这回事。 要不要……回去还一下呢?借着这个机会,还能看到他最后一次吧? 她怔怔地想着,看着远处人群中的那一袭白衣,百味杂陈。 白云离合的九嶷山上,时影站在万人簇拥之中,迎向了远道而来的大司命。老少两人行完礼之后,便一起转身,朝着九嶷神庙步去——不过一个多月不见,大司命似乎更加衰老了,步态之中几有龙钟之感,更映衬得身边的时影疏朗俊秀、如同玉树临风。 她定定看着,竟是移不开眼睛。 虽然隔得远,仿佛是感觉到了什么,时影在台阶上骤然回头,看向了天空。那一刻,朱颜心里一惊,连忙扭过了头,眼睛一热,几乎又要掉下泪来——说不定,这就是他们这一辈子最后一面了。二十七年之后,他们会在天各一方、各自死去,永不再见。 一时之间,她只觉得心里刺痛难当,再也忍不住将头埋在重 明神鸟洁白柔软的羽翼里,在九天之上肆无忌惮地放声大哭起来,哭声在云上回荡。 — “影,你在看什么?”大司命在台阶上驻足,和大神官一起抬头回望——碧空如洗,万里无云,只有一点淡淡的白色飞速地掠过,如同一颗流星。 “是重明?”老人开口问。 “嗯。”时影没有多说,凝视了一眼便转过身来,头也不回地继续拾级而上,“我让它送阿颜回赤王府。” “哦。”大司命应了一声,心里明了前因后果,却只道,“那个小丫头,真是吃了熊心豹子胆!竟然闯下这等大祸,差点害得云荒天翻地覆。” 时影深深颔首:“多亏大司命出手,才躲过这一劫。” “是吗?”老人淡淡,锐利的目光从他脸上一掠而过,“影,你心里不是这么想的,对吧?你在埋怨我这把老骨头擅自出手,打乱了你的计划,是不是?” 时影没有说话,脸色淡淡,却也不否认。 “你一心求死,竟从未和我透露只言片语。”大司命沉下了脸,语气肃穆,“影,你是做大事的人,竟然只为了一个女子便如此将性命都不管不顾?——我在你身上这么多年的心血,差一点就白费了!” 长辈语气严厉,时影看了他一眼,却不为所动:“大司命的栽培,在下自然没齿难忘。只是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想法,值不值得,也只有自己知道。” “……”很少看到这个晚辈 如此锋芒毕露的反击,老人一时间没有说话,只是颓然摇了摇头,“唉……你和你母亲,脾气还真是一模一样。” 时影的神色微微一动,似被刺中了心底某处。 母亲。作为从小被送到深谷的孤儿,那个早逝的母亲永远是他心底的隐痛。而在这个世上,如今还和她有一丝丝联系的,就是大司命了。从他记事时候开始,这个号称云荒术法宗师的老人就一直引导他、提携他,教给他许多,从未求任何回报。 有时候,他也会想:这是因为什么? 可是大司命的修为还在自己之上,在这个云荒,即便他能读懂任何一个人的心,却永远不知道这个老人心里埋藏的秘密。 说话间两人缓步而行,速度看似极慢,然而脚下缩地千尺,转瞬便到了九嶷神庙的大殿门口。 那里,仪式即将开始,一切都已经准备好了。 “九嶷神庙存在了七千年,有过各级神官数万名。根据记载,想要脱离神职的神官共计有九百八十七位,”大司命在孪生双神的巨大雕塑下转过身,深深凝望年轻的大神官,“但是,能活着通过万劫地狱的只有十一位。其他的人,全部都灰飞烟灭,尸骨无存——此乃炼狱之路,汝知否?” 时影声色不动:“在下已知。” “既然知道,也毫无退缩?”大司命摇头,似是无可奈何,“影,尘心是否动过只有自己知道——你大可继续当你的大 神官,又何必非要去走那刀山火海?” “不,”时影摇了摇头,“神已经知道。” 他抬起头,看了看神像,眼神黯然:“既然已经破了誓言,不能全心全意侍奉,又何必尸位素餐、自欺欺人?” 老人终于点了点头,叹了口气:“也罢。我知道你就是这样严苛的人,对别人是这样,对自己更是这样——影,你自幼出家,本该清净无念,却为何尘心炽热、一至于此?” 时影叹息:“箭已离弦,如之奈何?” “原来无论如何,你还是要为了那个女人而破誓下山。”大司命也是叹息,终于点了点头,拿起了手里黑色的玉简,“你真的想好了?不惜粉身碎骨、万劫不复,也要脱下这一件神袍?” “是。” “无论是否神形俱灭,都不后悔?” “无怨无悔。” “好一个无怨无悔!”大司命拂袖回身,花白的须发在风中飞舞,厉声,“那么,看在你母亲的份上,我就成全你!去,在神的面前跪下吧!” 时影往前一步,踏入神庙,振衣而拜。 外面鼓乐齐奏,仪式正式宣告开始。无数神官侍从列队而来,簇拥神前,祝颂声如同水一样绵延宏大,大司命持着玉简,按照上古的步骤向着神像叩首,宣读了帝都同意大神官辞去神职的旨意,向孪生双神禀告下界的意图,开始奉上了丰盛的三牲供品。 那些供品,是为了获得神的谅解而设。 ——而最重 要的供品,却是人的本身! 大司命做完了最后一个步骤,在神前合掌,低声禀告上苍:“九嶷大神官时影,幼年出家,自愿侍奉神灵终身。如今发心未毕而尘心已动,竟欲破誓下山,其罪万死——今愿以血肉之身而穿炼狱,亲自向神辞行!” 听到大司命念完了祈祷词的最后一句,时影从神前直起了身,深深合掌,一言不发地抬手解下了头上束发羽冠,弯腰脱掉了足上的丝履,将所有大神官所用的器物都呈放神前。当一切该放下的都放下之后,便穿着一袭白袍,赤足披发,缓步从神殿里走出。 那一刻,外面所有的祝颂声都停止了,无数侍从一起抬头凝望着时影,看到平日高高在上的大神官如今的模样,眼神各异,充满了震惊。 ——这是最近一百年来,第一个准备要破誓下山的大神官。 然而这个踏入地狱的人眼神平静,踏上生死路、犹似壮游时。 大司命站在祭坛前,看着时影一步步走出去,苍老的眼神里有不可名状的叹息和震动——老人深吸一口气,振袖而起。那一瞬,黑色玉简在大神官的手里化为一柄黑色的剑,直指神庙西北。剑落处,云雾散开,露出一座平日看不见的巍峨高山来! 那是大空山的梦华峰,万劫地狱所在。 “去吧!走完这万劫地狱。献上你的血肉,在神面前赎清你的罪孽!” “然后,你才可以脱下神袍、 回到人间。” — 所谓的万劫地狱,其实只是一条路。 那条路从九嶷神庙起,到梦华峰顶止,一共十一万一千一百一十一步。所有破了誓、犯了罪孽的神官,都要被发跣足、独自走完这漫长的一条路。 云雾萦绕的梦华峰壁立千仞,飞鸟难上,其间布满妖鬼魔兽,寸步难行。然而却有一道天梯贴着悬崖,穿云而上。那条天梯由毗陵王朝的第一代大司命韶明开辟,每一级台阶都形似一把巨大锋利的剑:剑柄嵌入崖上,剑刃横向伸出,刃口向朝上,刺破虚空,凛冽锐利。剑锋环绕梦华峰,寒光闪烁入层云。 而罪人,必须一步步在刀刃之上行走。 那一路,是不折不扣的地狱之路:头顶是交错的闪电惊雷,脚下是烈烈燃烧的地狱之火。不能躲避,不能反抗,也不能中途返回,一旦踏上这条路,便只能一直一直地往上走,直到精疲力尽,直到血尽骨裂,掉下悬崖。如果能侥幸走完这十一万步,活着来到梦华峰顶,在坐忘台前将神袍脱下,玉简交还,还要接受天雷炼体之刑,才算是完成了整个仪式。 七千年来,近一千个破誓者里,只有十一个生还。 而他,便是第十二个。 在无数神官侍从屏息的注视里,时影的脸色却沉寂一如平日,连眉梢都没有动一下,只是抬头看了看云雾中的峰顶,并没有丝毫的迟疑,轻轻拂了拂衣襟,便踏上了第一 步。 刀刃刺入足底,他身子微微一晃,随即站稳。 “我在峰顶坐忘台等你。”大司命看着他踏上了路途,在山下一字一句地叮嘱,“去吧……等你活着到了那里,我有重要的事情告诉你。” 时影怔了一下,有略微的意外:大司命要和他说什么?为什么非要等他到了山顶才能说? “事关空桑国运,”大司命似乎也明白他心中的疑惑,微微颔首,看着那一条天梯,“如果你心意已决,具备足够的力量踏过炼狱重返红尘,那就证明你堪当此任。到时候,由我再来告诉你吧。” “好。”时影不再追问,点了点头,便回头继续踏上了刀锋。 那些利刃狰狞地从断崖上一把把刺出,参差闪耀、组成雪亮的天梯。然而,这些刀剑却故意做得有些微的钝,踏上之后双足血肉毁损,却不至于锋利到瞬间削断。 时影沉默着,一步步往上,每一步都如在地狱里行走。 他能感觉到脚底的刀剑,每一把竟然都各自不同:踩踏上去之后,有些烈烈如火,有些寒酷如冰,有些甚至在微微蠕动——他知道,这座山上的每一把刀剑里都封印着一个恶鬼,由历代神官从云荒各处擒获、被封印在这座神山上。 那些恶鬼已经饿了几千年,唯一的血食只有这些寥寥的破誓罪人。所以,它们是嗜血而疯狂的,令每一步都是极大的煎熬。 所以,一步一劫,谓之万劫。 时影 踩踏着刀刃,忍受着剧痛,一步步往上,鲜血从足底沁出,染红白袍的下摆,渐渐变成了红衣,看上去触目惊心。 梦华峰下,无数人一起抬头看着那个披发跣足、踏着刀山火海走入云中的人,眼里露出敬畏不解的神情——这世上,为什么会有人愿意承受比死还痛苦的煎熬、去走这条路? 忽然,有人看到了那一点红,脱口,“看啊……大神官流血了!” “大神官居然也会流血?他自幼修行,不是不死之身吗?” “无论灵力多强也是人,哪会不流血?” “可他走得好稳啊……好像丝毫不觉得痛一样!” 在议论声里,只见那个白袍的人一步一步从刀山之上走过,慢慢隐入了云雾之中,越来越远,身形看上去已如一只白鹤。 然而,眼看他已经接近半山的云层,就在那一瞬间,风云突变、一道巨大的闪电从云中而降,唰地劈落在了独行者的身上! 大神官猛然一个摇晃,便朝着刀锋倒了下去。 “啊!”底下的人齐齐发出了一声惊呼,却见下一个瞬间,大神官的身形忽然定住,伸出一只手唰地扣住了刀刃边缘,硬生生地阻止了下坠。 ——在万劫地狱行走时,是不许使用任何术法的,所以他只能赤手抓住了刀刃,任凭血一滴滴从手掌边缘流下。 雷电在他身体上萦绕,锁住他每一寸骨骼,痛得仿佛整个身体粉碎。然而时影还是用手攀着刀 刃,缓缓重新站了起来,双手鲜血淋漓。他吸了一口气,默然抬头凝视着前方无尽的刀山,眼眸是黑色的,沉沉不动。 行至此处,才不过一万步,而前面的每一步、都是在雷电里穿行。 这就是所谓的天雷炼体,将全身的骨骼都寸寸击碎! 时影只是沉默地低下头,抬起了脚,再一步踏了上去。他身形一动,云中的电光随之而动,再度从天而降,击中他的后背——然而这一次因为有了准备,他只是踩着刀刃踉跄了一下,膝盖抵上了利刃,不曾下坠。 等剧痛消失后,他撑起身体,抬手擦去了唇角沁出的血丝,继续往前。 而下一步刚迈出,又是一道惊雷落下! 底下所有人怔怔地抬着头,看着那一袭白袍在云雾中越走越远,渐渐隐入了无数的雷电之中,再也看不见,一时间议论纷纷,感慨万千。 “没想到,有生之年还能看到这一幕!” “唉……离上一次有人踏上这条路,已经有一百多年了吧?” “应该是善纯帝在位时候的事情了。据说那个神官爱上了一个藩王家的千金,横下一条心要脱离神职,不顾一切走了这条路。” “哪个藩王家千金啊,这么有本事?” “唔……好像是赤王府的?” “赤王府?那些大漠来的女人,就是妖精!” “不过,我觉得我们的大神官这次肯定不会是为了女人——要知道他从五岁开始就在神庙里修行,只 怕这一辈子都没怎么见过女人。” “那又是为了什么?吃这么大的苦头,抵得上死去活来好几次了!” “天知道……” 当走到三万步的时候,脚下的那些议论声已经依稀远去了,再也听不见。耳边只有雷电轰鸣,眼前只有刀山火海,妖鬼冷笑、魔物嚎叫。 那一条通往云中的路,似乎漫长得没有尽头。 — 重明神鸟展翅往南飞,朱颜却忍不住地翘首北望。 回头看去,梦华峰上云雾萦绕,云间穿梭着无数的闪电,在那么远的地方还能听到惊雷一声声落下,密集如雨。她远远地听着,都觉得身上一阵阵地发抖——那些闪电,那些霹雳……是不是都打在了师父身上? 他……他现在怎样? 她心急如焚,双手结印,在眉心交错,瞬地开了天目,唰地将视线穿入了那一片云雾之中,努力寻找着那一袭白衣的踪影。 然而,一睁眼,她只看到一袭鲜红的血衣! “师父!”只看得一眼,她便心胆俱裂,失声大喊——那……那是师父?那个在刀山火海之中遍身鲜血、踉跄而行的人,竟是师父! 师父……师父怎么会变成了这个样子?! “四眼鸟……四眼鸟!”她不顾一切地拍打着重明的脖子,厉声,“回去……快给我回去!去梦华峰!” 重明神鸟在云中飞行,听到这句话,翻起了后面两只眼睛看了看她,并没有表示——重明乃是上古神鸟,奉了时 影的指令要送她回赤王身边去的,又怎肯半路听别人的指令? 然而,当朱颜几乎急得要掐它的脖子强迫它返回时,重明忽然长长地叹了一口气,雪白的巨翅迎风展开,瞬地在云中来了一个大回转,朝着梦华峰的方向飞了过去! — 一步,又一步。踏过万刃,时影终于从云雾之中走出。 模糊的视线里已经能够看到梦华峰的顶端,在太阳下发出耀眼的光,如同来自彼岸的召唤。他默数着,知道自己已经走了八万三千九百六十一步,已经即将穿行出天雷炼体的云层,进入妄念心魔的区域。 行到此处,他一身的白袍血迹斑斑,全身上下的肌肤已经没有一处完好。当最后一道天雷落下的时候,他终于支撑不住,倒了下去。 刀刃切入他的身体,刺穿了肋骨,将他卡在了悬崖上。然而,幸亏这么一阻,他才没有直接摔入万仞深渊。 他躺在冰冷的刀刃上,急促地呼吸,默默看着脚下的深渊。 那里有一具枯骨,被雷电劈开,只剩下了半边的身体,挂在悬崖上穷奇的巢穴边,黑洞洞的眼睛朝上看着,似乎在和他对视。 能一路走到八万多步的,应该也是修为高深的神官了吧?在云荒历史上ye是屈指可数——又是什么让那个人也走上了这条路,义无反顾?在那个万丈红尘里,又有什么在召唤着他呢? 说不定,就是那些侍从口里说的、百年前赤 王府的另一个千金?那些赤之一族的女子,真的是有着火焰一样、让飞蛾扑火的力量啊…… 时影的脸贴着冰冷的刀锋,定定地和那具枯骨对视了片刻,神智居然不受控制地涣散了一瞬,分不清过去和未来。幻觉之中,他甚至感到那具枯骨忽然幻化成了熟悉的脸,对着他笑了一笑,无邪明媚,如同夏季初开的玫瑰。 “阿颜……”他忍不住失声喃喃。 刚说了两个字,又硬生生咬住牙。停了片刻,时影收敛心神,终于还是缓缓用手臂撑住了刀刃,将被贯穿的身体一分分地从刀上拔了出来。神袍上又多了一个对穿的血洞。 从这里开始,前面的每一步都间隔巨大。 他提起一口气,从一道刀刃上跃起,踩住下一道刀刃,人在绝壁之上纵跃,只要一个不小心、便会立刻坠落深渊。头顶的天雷散去了,化为千百支利剑悬挂在上方,如同密密麻麻的钟乳石,只要一个轻微的震动就会唰地落下! 他努力维持着呼吸,不让神智涣散,一步一步小心地往前。 这最后一段路,不再像前面一样只是折磨人的身体,却转而催生了无数的妄念心魔。每一个走在上面的人都会看到各种幻象,被内心里最黑暗的东西吸引——精疲力尽之下,只要踏错一步,便会化为飞灰。 他在这条路上孑孑独行,所有肉体上的痛苦都已经麻木。 然而眼前一幕一幕展开的,却是 无穷无尽的幻象。 他看到了自己的幼年:冷宫是黑暗的,饭菜是馊臭的,所有人的脸都是冰冷的。母亲是孤独而绝望的,而父亲……父亲是空白的。那只是一个高冠长袍遥遥坐在王座上的剪影,从未有记忆,从未靠近。 他看到了自己的少年:那个深谷里的小小苦修者,和他的母亲一样的孤独——他一个人成长,一个人思考,和死去的人交谈,和星辰日月对视,在无数的古卷密咒里打发漫长的时光。 有着一双无欲无求、也没有亮光的眼睛。 有一日,那个少年看到了碧落海上的那一片归邪,预示着空桑国运的衰亡和云荒的动荡,便竭尽全力奔走,力求斩断那一缕海皇的血脉。 那,就是他的全部人生。 ——是的,他的人生寡淡简单,生于孤独,长于寂静,如同黑白水墨,善乏可陈。这些年来他持身严苛,一言一行无懈可击,即便是在幻境里也找不到丝毫的心魔暗影,穿过这最后的炼狱、应该是如履平地吧? 然而走着走着,时影却猛然震了一下。 穿过了那么多黑白冰冷的记忆,面前的幻象忽然变了,变得丰富而有色彩,仿佛烈焰一样在眼前燃起! 有一个穿着红衣的少女站在火海里,就这样定定地看着他,眼里有着跳跃的光芒,如同星辰,如同火焰,呼唤他:“师父,你来了?” 阿颜?他驻足不前,心神动摇了一瞬。 “你、你竟 然把我最喜欢的渊给杀了!”然而,她转瞬却变了脸色,对着他大喊,眼里都是泪水,一把利刃直刺过来,“该死……我要杀了你!” 听到这种话,他陡然便是一阵恍惚,心痛如绞。 “阿颜……你不是说原谅我了么?”那一刻,他竟然忘记了自己是在万劫地狱的幻境之中,喃喃说了一句,“你其实还是恨我的……是不是?那……你来杀了我好了。” 他在幻境之中伸出手,想去触摸那个浮在虚空里的虚幻影子,完全不顾刀锋刺向他的心口,就如同那一日重现。 行至此处,身体已经千疮百孔,濒临崩溃。此刻心魔一起,所有的危险便立刻蜂拥而上!时影身体刚一动,脚下一步踏空,便直坠下去。与此同时,头顶一把悬挂的利刃应声而动,朝着他的天灵直插而下! “师父!”在那个瞬间,有人凌空跳下来,大叫。 谁?他从幻境中愕然抬头,看到了红衣少女的影子从天而降——那道从云中而来、带着光的身影,在一瞬间和幻境里那个持剑刺来的影子重合了。 他怔在原地,任凭长剑直插头顶,一时间脑海竟然是空白的。 “师父!小心!”朱颜顾不得身在高空,便从重明神鸟背上一跃而下,不顾一切地扑过去一把抱住了他,向着石壁的方向侧身避让——只听唰的一声,头顶那把利刃擦着他的脸颊落下,在深渊里碎裂成千片。 下一瞬 ,前面的那个幻影消失了,而身边的影子却清晰起来。 “你……”他转过头,吃力地看着身边的人,喃喃,“阿颜?” 那个少女从天而降,在刀山火海之中抱住了他。明丽的脸上布满了恐惧和关切,就在咫尺的地方看着他,全身正在微微颤抖,呼吸急促。 他陡然又是一阵恍惚,竟然分不清是现实还是虚幻。 “师父……你,你……你怎么了?刚才你没看到头上那把掉下来的剑吗?那么大一把剑!”朱颜靠着石壁,只吓得脸色发白,紧紧抓着他的袖子,“你差点就跌下去了知道吗?你、你这是怎么了啊……” 她说不下去,看着满身是血的他,忍不住哭出声来。 “……”时影撑住身体,深深地呼吸,竭尽全力将自己的神智重新凝聚起来,终于看清楚了身边的少女,身子骤然晃了一晃。 这是真人!并不是幻觉! 怎么?阿颜……她竟然去而复返?不是和她说了让她不要来的么?为什么她还要来!她就这么想看他走入万劫地狱、万劫不复的样子? 那一瞬,他心下忽然有无穷无尽的烦躁和愤怒。 “谁让你来这里的?”时影吃力地站起身,往后踉跄退了一步,一把推开了她,“看看你做的好事!” 他的语气失去了平日的从容气度,眼神涣散,脸色苍白,一身白袍早就被血染红,如同从血池炼狱里走出的孤魂野鬼,哪有昔日半分的神清骨 秀? “师父,你怎么了?”朱颜看到他发怒,心里自然也是惊恐,然而此时此刻他的样子更让她惊惧:“刚刚你中了邪,差一点那把剑就掉下来刺中你了!幸亏我……" “我不需要你来救我!这是我自己要走的路!”话音未落,时影眼里全是怒意,手指一并,便击落了头顶悬挂的剑林! 朱颜连惊呼都来不及发出,又一把利刃从天而降,如同闪电一般落下。她下意识地想抢身上前推开她,然而那一刻时影却不闪不避,竟然以身相迎! 唰地一声、那把剑从右肩刺入,斜向刺穿了他的身体! “师父!”她心胆俱裂,失声扑了过去。 “放开手!”时影却毫不犹豫地甩开了她的手,指着贯穿身体的那一剑,厉声,“看到了么?这是补刚才那一剑!——这条路是我走的。凡是我该承受的,没有人可以替我承担!” 他回过身,指着看不到头的来路,声音冰冷:“否则,我宁可自己再从头走过一遍!” “……”朱颜吓得说不出话来,赶紧缩回了手——此刻,师父的眼神是黑的,如同暗的火,有着从未见过的决绝和狠意,毫不容情。如果她真的再敢插手,估计他会说到做到,从头再把这条路走一遍吧? “回去。”时影头也不抬地对她道,语气冰冷。 “不!”她在一边,几乎是带了哭音,“我不回去。” “重明!”时影提高连声音,召唤半 空里的神鸟,“带她回去!” 然而云雾之中白羽一掠而过,重明神鸟发出了一声含义不明的咕哝,却是视而不见,径直飞上了云端,将两人扔在了这里。 “重明!”时影气极,然而自身此刻已经非常衰弱,也是无可奈何,只能扭头对她冷笑了一声,“那好,既然你想看,就看着吧!” 他转过了头,再也不看她一眼,独自踏上刀山而去。 剩下的一万步,他整整走了一天一夜。 梦华峰上的斜阳沉了又升起,日月交替。他一袭血衣,在看不到头的地狱里前行,踉踉跄跄,精疲力尽。到最后,甚至只能凭着模糊的视觉,摸索着刀刃,一寸寸地攀爬,走向日月升起之处。 一直有隐约的哭声跟在后面,寸步不离。 实在是很烦人啊……明明已经让她回去父母身边了,她却要半途折返。难道,她非要看着他这种血污狼狈的样子?并不想让她看到此刻的自己……这个小丫头,怎么就不明白呢? 时影恍惚地想着,缓慢地一步步走上了坐忘台——那几尺高的台阶,在此刻竟然如同天堑,每一步都如同攀爬绝顶般艰难。 在走完最后一步时,所有的精神气都濒临崩溃,时影一个踉跄,在坐忘台上单膝跪地,颤抖着抬起手,将身上那一件千疮百孔的神袍脱了下来。神袍已经完全被血染红,黏在了肌肤上,刺目惊心。 他用尽全力抬起双臂,将血袍供奉 在了高台上,合掌对着神像深深行礼,长长松了一口气。 是的,在这一刻,他终于可以告别过去! 一礼行毕,时影刚要站起来,却觉得眼前一黑,整个人再也忍不住朝前倒下,连呼吸都在瞬间中断。 “师父……师父!”他听到她从身后扑了过来,哭声就在耳畔。 为什么她还跟着上了坐忘台?快……快赶紧走开!接下来马上就是五雷之刑了…… 他想推开她,然而手脚已经完全不听使唤,他张了张口,想告诉她必须立刻离开,却已经说不出话来——在走完万劫地狱之后,他的元神都几乎涣散。 “师父!你、你可不要死!”她大概吓坏了,哭得撕心裂肺,拼命摇晃着他的肩膀,大颗大颗的眼泪一滴滴地砸落在他的脸颊上。 那一瞬,头顶风云变幻,有无数光芒在聚集,在坐忘台上旋转——这是万劫地狱的最后一击:用天雷击碎气海,毁掉所有的修为,让九嶷神庙的绝学再也不能随着这个罪人被带入凡尘! 就在说话之间,五雷轰顶而落! 第三十四章 十巫 无数耀眼的光芒从天而降,几乎刺穿她,朱颜身体一轻,整个人瞬间腾云驾雾地飞起,被重重扔到了地上,摔得七荤八素。 “不知好歹的野丫头!”一袭猎猎飞舞的黑袍出现在了她颠倒的视野里,“找死么?” 那是大司命!在最后的一刻,那个老人出现在坐忘台,将朱颜一把抓了起来,远远地扔开——轰然降落的五雷全数击在了时影的身上,瞬间将那一袭血色白衣彻底淹没! “师父……师父!”她伏在地上,撕心裂肺地叫了起来。 “叫什么?”大司命扔下了她,语气冷淡,带着讥讽,“他只是承受了五雷天刑而已,死不了的。” 什么?朱颜愣了一下,抬头看了看眼前的老人——在白塔顶上一别之后,她还是第一次再看到这个莫测的老人。然而每次一看到,她就像见到了阎罗一样,心里一紧,恐惧得发抖。 大司命没有看她,只是上去俯身查看着时影的伤势,脸色凝重。 这一路行来,刀山火海,即便是时影这样的修为,也是受了极其严重的伤:四肢百骸俱断,全身上下几乎已经没有一寸完整的血肉。而最后的天雷震散了他的三魂七魄,击碎了他的气海丹田,已经将毕生的修为硬生生毁去! 五岁出家,避世苦修,这样的术法天才、居然毁于一旦。 一念及此,大司命心里不由得一阵怒意,抬头看了少女一眼,厉声:“你还来这 里做什么?怎么不回到赤王府去?玉骨呢?怎么还在你头上,为何还没还给他?” “我……”朱颜被老人迎头一骂,“我是担心……” “轮不到你来担心。”大司命语气冰冷,将地上昏迷的时影扶起来,让他在坐忘台上盘膝而坐,抬手将一白一黑两枚玉简一起放入他双手。然后从怀里拿出了一只匣子,打开来,将里面的东西全都放在了地上。 应该是有备而来,匣子里装的全是药,琳琅满目。 大司命将一颗紫色的丹药送入时影的嘴里,用水给他服下,又倒出了几枚金色的药丸,在手心捏碎,敷在他的几处大穴上,手法非常迅速。最后抬起手,飞快地封住了他的气海,将元婴巩固。 等一切都做好,老人才回过头看了她一眼,冷冷:“你怎么还不走?” 朱颜看着他对师父施救,心里渐渐镇定下来,安定了大半。沉默了一瞬,她终究是忍不住不甘,一跺脚,失声:“为什么一直赶我走?我真的会害死师父吗?会不会……会不会是你弄错了?” 听到这种话,大司命略微愕然地看了她一眼,脸上浮出了洞察般冷笑:“怎么,事到如今,眼看着影活过来了,你是想反悔了吗?信不信我让你走不下这个梦华峰?” “我可不怕你!”感觉到了对方心里的杀机,朱颜却毫无畏惧,“你也杀不了我——师父说了,星魂血誓已经把我们的命联结 在一起了,如果你杀了我,他也就死了!” “呵……倒是打得一手好算盘。”大司命似乎被伶牙俐齿的她给堵得说不出话来,打量了她半晌,才道,“你不愿意离开他,为什么?是舍不得?” 朱颜一下子顿住了嘴,讷讷说不出话来。 她只知道自己不想接受这样的结果,不想天各一方永不相见,却还未曾想过这样的想法,究竟是因为什么? “呵……我就知道,你其实是喜欢他的。”大司命审视了她一番,冷冷,“在星海云庭看到你的瞬间,我就知道了。” “不……不是的!”她下意识地否认,“他是我师父……” “星魂血誓最大的源力,是人心之中的爱。没人会愿意付出生命来换回一个不爱的人。”大司命凝望着她,眼神洞察,“或许连你自己也不清楚自己的心意——但是,当你做出那个决定的时候,一切就已经明了。不必抵赖。” “……”她说不出话来,瞥了一眼远处的时影,只觉心跳如鼓。 “可惜,影还不知道这一点吧?他从小出类拔萃,样样皆通,唯独在儿女私情这方面、却比常人还不如。”大司命叹了口气,也转头看了一眼结界里无知无觉休眠中的时影,忽然道,“也幸亏如此……不然一切就麻烦了。” 朱颜站在那里,脸色阵红阵白,忽然鼓足勇气,抬起头看着大司命:“是的,我不想离开师父!……你那么有 本事,有没有什么方法可以化解这一切、让我不成为他命中的灾星?” 大司命停顿了一瞬,脸色沉了下来,骤然掠过一丝怒意和杀机:“我早就知道你这个小丫头会反悔——” 他从怀里拿出一样东西,放到了朱颜的面前:“所以,便从帝君那里请了这一道旨意!” 那一瞬,少女猛然僵住了,不敢相信地睁大了眼睛。 “赤之一族,辜负天恩,悖逆妄为。百年来勾结复国军,叛国谋逆,罪行累累、不可计数——赐赤王夫妇五马分尸之刑,并诛其满门!” “你……”朱颜定定看了这道圣旨半天,才抬起头看了一眼大司命,如同看着一个魔鬼,愤怒地大喊,“你居然……居然让帝君下了这种旨意?混蛋!” 她猛然一伸手,想要撕毁那道旨意,然而大司命袍袖一拂,瞬间将那东西收了回去,神色森然:“这算什么谣言惑主?那个复国军首领,止渊,长年居住在赤王府里,是不是事实?赤之一族世代包庇叛党,是不是事实?在这次叛乱里,你更是亲自出手,对抗天军!——就凭这些,下旨灭你满门,算不算冤枉?” “……”朱颜一下子说不出话来,只觉全身发抖。 “这道旨意,就算是影亲自看了,也无话可说。”大司命淡淡,“他一生泾渭分明,公允无情,有事实摆在面前,就算他心里再不愿意,也绝对不会帮你开脱——想来你也 不愿意令他陷入这种两难的境界,是不是?” “……”朱颜知道他说的是实情,一颗心慢慢下沉。 是的,因为庇护鲛人,他们赤之一族是有软肋的,特别是她更是罪行累累,此刻被这个老人拿捏住了七寸,根本是动弹不得。 看到她的神色从愤怒转为低沉,大司命眼里的讥诮更加浓了起来——毕竟是年纪还小,锦衣玉食,从未见过外面的明刀暗箭,这个小女娃被自己这么一说、立刻便退缩了? “这道旨意一下,你父王母妃,乃至所有亲眷,立刻便要被屠戮殆尽。”大司命的声音森冷,一字一句,“不要以为我只是吓吓你而已,等你看到赤王人头悬上天极风城那一天,就知道我没有一句话是诳语!” 朱颜咬着嘴唇,说不出话来。 大司命冷笑了一声:“现在,你敢反悔吗?你敢不敢用全家族的人命,来搏一搏你的那点痴心妄想?” 朱颜脸色苍白,心里的那一口气终于慢慢散了,颓然低下了头去。 “我给你最后一次机会:留下玉骨,回赤王府去,永远不要再和影相见。前面的那些事就一笔勾销。”大司命声音冰冷,“你父母极爱你,相信你也不想为了自己的一点私心而牵累他们全部送命,是吧?” “……”朱颜想了又想,眼神渐渐灰暗。许久,终于是不做声地叹了一口气,缓缓抬起手,从头上抽下了那一支玉骨,放到了大司命 的面前。 “拿……拿去吧。”她涩声道,眼里含着泪。 “这不是我们的约定,”然而大司命看着她,却并没伸手去接那支玉骨,冷冷,“我要你亲手还给他,亲口告诉他!” 朱颜颤抖了一下:“告……告诉他什么?” “你知道的。”大司命冷冷,“我在伽蓝白塔神庙里叮嘱过你。” 他没有理睬脸色灰白的朱颜,蹙眉:“好了,我现在得先替影疗伤,大约需要三个时辰,这期间不能有任何事情打断。你在旁边替我们护法——顺便好好想一想、等下要怎么告诉他吧!” “你……”朱颜气极,一跺脚,强行忍住了用玉骨把这个老家伙扎个对穿的冲动。 — 天雷散去,梦华峰顶上阳光普照。 在这寂静的大空山里,只有天风过耳,不绝如缕。啪的一声,有什么从风里坠落下来,差点砸到她头上。定睛看去,却是一朵大如碗口的花朵——或许因为梦华峰上人迹罕至,这里的花树都长得有几人高,花开时灿如云霞。 朱颜失魂落魄地坐在树下,手里握着玉骨,指尖微微发抖。 她看了一眼不远处坐忘台上的大司命,然而老人只是全神贯注地看着时影,苍老的眼睛里充满焦虑和凝重——他盘膝坐在时影背后,一手并指点在他的灵台,一手按在他的后心,额头有袅袅的紫气。那是灵力极度凝聚的象徵。 竟然是在耗用真元吗?这个大司命,还真的 是拼了命的在帮师父啊……那么说来,他对自己这般苦苦相逼,说不定……真的也是为了师父好?朱颜心里茫茫然的想着,将玉骨在手指之间反复把玩,心神不定地想着—— 等一会师父醒来,自己又该如何开口。 “一想到是你在我面前杀了渊,我就怎么也无法原谅你。” 这样一句话,是否已经足够? 这句话有匕首一样的杀伤力,师父听了之后,大概会什么都不说,转头就走吧?或许就如大司命说的,他从此以后再也不会见她了。 可是……可是……这一切,怎么会变成这样?朱颜想来想去,觉得心绪烦躁:这个老人,为什么非要逼着她把事情做绝! 那一刻,她忽然后悔自己按捺不住返回了这里——不仅什么忙都没帮上,师父还为她多挨了一剑。如果她和重明一起回了王府,又怎会有现在的局面? 她恨恨地将手捶在地上,叮的一声,玉骨竟将白石刺出一道裂缝来。 同一瞬间,耳边传来一声尖利的叫声,直上九霄,惊得她瞬地抬起头来——那是重明的叫声。它……是在发出凄厉的警告!出什么事情了吗? 朱颜从树下跃起身来,玉骨在指尖瞬间化成了一柄剑。 梦华峰上云雾萦绕,正是清晨,日光初露。然而就在一瞬间,头顶狂风顿起,树木摇动,无数的花朵簌簌落下,如同下了一场血雨。是什么东西飞过来了?引来那么大的动 静! 然而,朱颜刚跳起来,头顶的天空忽然就黑了,黑的没有一丝光,仿佛有幕布从头顶唰地拉起,将整个山头都密封了起来! 在不祥的漆黑里,她看到了树林之间浮起了一双双冷亮的眼睛。 本来空无一人的梦华峰上,忽然出现了许多穿着黑袍的人。脸深陷在阴影里,双手枯瘦如柴,只有双瞳是冰蓝色的,在暗影里如同鬼火跳跃—— 那一瞬,朱颜“啊”了一声,只觉得全身发冷。 是的!那些眼睛,那些黑袍,她曾经在十三岁的梦魇森林里看到过!那个少时的噩梦,居然在这个时候回来了!这些人,和五年前追杀过他们的人是同一拨!他们到底是谁?为什么会在这时候忽然出现在这里?他们……他们是怎么上的这个梦华峰? 悄然浮现在密林深处的黑袍人有着冰蓝色的眼睛,风帽下露出暗金色的长发,手里握着法杖,袍子上绣着双头金翅鸟的徽章,无声无息地朝着梦华峰顶围了过来。 坐忘台上的大司命睁开了眼睛,只看得一眼,全身便是大震! “十巫?”他脱口惊呼,手指微微一颤。 ——远在西海的沧流帝国冰族十巫,竟然联袂一起出现在了这里! 自从七千年前被星尊大帝驱逐出云荒大地之后,冰族一直流浪于西海之上,建立了沧流帝国,千年以来虽然屡屡试图返回大陆,但无一成功。这一次沧流帝国的元老院居然倾巢而 出,远赴云荒,简直是百年来从未有过的情景! 这些人,莫非预先知道了今天会是时影最衰弱的时候,所以才趁虚而入?——又是谁向他们透露了这个消息! 黑袍人一个个地在虚空里现身,默不作声地围住坐忘台。 大司命正在给刚经历过雷火天刑的时影疗伤,气海之内的真元源源不断注入对方体内,修复损伤,稳固气脉,正进行到关键的时刻。时影伤重垂死,尚未醒来,全赖他这一口气续命,若在此刻一旦突然中断,两人必然同时受到重伤。 大司命尽管内心惊骇,竟是无法动上一动。 十位黑袍人团团将坐忘台围住,当先的巫咸站出列,审视了一眼盘膝恢复中的时影,点了点头,似乎确认了身份:“是他。” 然后看了一眼坐在时影身后的大司命,神色一动:“居然是空桑大司命?……好久不见了。如今是亲自前来替时影主持仪式吗?” 大司命嘴角动了动,没有说话,手指没有离开时影背心。 “怎么?说不了话?”巫咸顿了一顿,饶有兴趣地审视着坐忘台上的两个人,“正在给他凝固真元?紧要关头放不了手吧?” 黑袍的巫师大笑起来,转头告诉同僚:“你们看,空桑术法最强的两个人此刻居然都在这里!——意外之喜,一箭双雕!” 所有冰族十巫唰地散开,将坐忘台包围,手里法杖一横,整个梦华峰上骤然暗得伸手不见 五指。 “结十方大阵!”巫咸一眼便判断完了形势,吩咐其他九位黑袍巫师,“按照智者大人的吩咐,直接让那个年轻的神魂俱灭——那老家伙要留着。他有一甲子的修为,若能吸取到他的真元,我们每个人都至少能突破一层境界。” 听到了这些话,大司命脸色一沉。 是的,沧流帝国的十巫修习的乃是暗系术法,擅长汲取别人的生命和力量为己用,自己此刻动弹不得,若是落到他们手里,只怕后果不堪设想! “滚开!”然而不等十巫动手,横刺里忽然传来一声大喝。 一道光华从暗夜里绽放,如同闪电割裂一切,在坐忘台上划出一道弧线,将那些欺近来的黑袍人给凌厉地逼了回去。只听叮的一声响,十巫手里的法杖击在那一道光上,竟都瞬间齐齐退了一步。 大司命的眼神一变,看清了出手的人。 那是朱颜。她从树下点足飞跃,玉骨凌空一转,化为一把长剑唰地回到了她的手里。她持剑在手,屈膝落到了坐忘台前,唰地一剑逼退众人,另一只手结了一个防御的印,大喝:“想动我师父?做梦!” 巫咸显然也没想到梦华峰上会凭空出现了一个女人,不由得有些错愕——这小丫头是谁?她口里说的是“师父”又是谁?是大司命,还是大神官? 然而,还没等他转过念头,朱颜手掌一按地面,飞快地念动了咒术。只是一转眼,梦华 峰上大地颤抖,无数的树木破土而出,密密麻麻,瞬间将坐忘台给围了起来,结成了一个淡绿色的圈! “千树!”那一刻,巫咸脱口惊呼。 这是九嶷术法里最高深的防御术,非多年修为的术士不能掌握,却居然被这个少女一出手就施了出来!——这个人,果然是九嶷门下的高徒吗?可是九嶷神庙什么时候收女弟子了? 巫咸长眉一蹙,断然吩咐:“先解决她!” 十巫唰地一声,齐齐往前漂浮了一步,团团将少女围在了中间。 “没事,我来对付这些人!”朱颜却是毫无惧色,紧紧盯着十巫,握着玉骨,头也不回地对大司命道,“你只要好好给师父疗伤就行了。” 话音未落,她大喝一声,握着剑便冲了出去。 “……”结界里的大司命皱了皱眉头,吸了一口气——这个小丫头,实在也太不知道天高地厚了。沧流帝国的十巫掌握了暗系的术法,每一个都修为深厚,如今联袂前来,就算是他自己或者时影、都未必会是对手。 而这个小丫头,竟然想也不想地冲了出去? — 然而,朱颜的战斗力之旺盛、却令经验丰富的大司命都意外。 这个小丫头冲了出去,整整挡住了十巫一百多个回合的攻击,竟然咬着牙一步都不退。 这一仗不知道持续了多久。到最后,朱颜甚至都已经神智恍惚,每一个简单的动作、每一个简单的咒语都需要耗费极大的 力量。然而,她知道自己只要一退,眼前这些人就会像十年前那样取走师父的性命。 玉骨舞成了一道流光,密不透风地围绕着坐忘台,将十巫的每一次攻击都竭尽全力地挡了回去。 千树结界里,大司命抬眼看到这一幕,有略微的动容——这个小丫头还不到二十岁吧?在九嶷山不过只待了四年,居然就有这样高的悟性。如果不是她不久前刚用过星魂血誓、损伤了元神,只怕此刻还不止于此。 影,你还真是收了个好徒弟啊…… 大司命无声地叹息,眼神有些复杂,一手并指点在时影的灵台,一手按在他的后心,头顶紫气袅袅,飞速地修复重伤之人。 然而那一边,朱颜却已经渐渐支撑不住。 毕竟是年少,实战经验不足,更不知怎么应对多人配合的阵法,她只是一味地进攻,先发制人,不停地逼退对方上前的企图。然而十巫经验丰富,却很快看出了她的弱点,不急于一时,只是此起彼落地配合着,消耗着她的灵力。 终于,觑到了一个空档。 朱颜发出了落日箭,唰地将靠近坐忘台的巫彭和巫朗逼退,然而左支右绌,自身空门大露。刹那间,七支法杖击落下来,喀拉一声,护体的金汤之盾应声碎裂! 朱颜往前踉跄一步,一口鲜血吐了出来,感觉全身寸裂。 不行……五年了,和当年一样,她还是打不过这些人! 她……她怎么这么没用? ! 眼看着十巫越过了她的防线,联袂走向坐忘台,她只觉得心里的一股狂怒和不甘勃然而起,一声大喊,手掌一按地面,整个人唰地飞起,从背后扑向了巫咸。 “站住!不许动我师父!”那一瞬,她杀红了眼,不顾一切地阖起双手,指尖相对,在眉心交错,大喝一声,“天诛!” 梦华峰的上空顿时骤然一亮!狂暴的雷电被召唤而至,当空下击,如同盛大的金色烟火轰击入人群。黑袍巫师们齐齐踉跄一步。 “找死!”巫咸面带怒容,带着十巫齐齐回身。 十支法杖齐齐落在她背上,朱颜被震得整个人往后飞出,又是猛然吐了一口血。然而,在半空中,她的嘴角却露出了一丝奇特的笑意,忽然间飞快地念了一句什么,说了一声:“定!” 所有飞溅的血,在虚空中忽然定住! “不好!”那一刻,巫咸失声,“小心,她在用燃血咒!” 这个丫头,居然是在拼命! 从她身体内飞溅出来的鲜血一滴滴在空中凝结,如同无数红色的珠子,散落在十巫身侧。然而随着她吐出的咒语,那些鲜血忽然化成了一团火焰,轰然爆炸! 惊人的爆裂声里,十巫齐齐往外退开,其中三个摇晃了一下,被咒术击倒在地,结好的十方大阵顿时破了。趁着那一刻,朱颜用尽最后一点力气飞身扑过,重新守住了坐忘台的入口,孤身挡住了十巫。 然而她也已经筋疲 力尽,再也撑不住身体,跌坐在地。 朱颜剧烈地喘息着,只觉得全身的骨骼都要碎了,嘴里全是血腥味,心里又是愤怒又是沮丧——这、这还是她学完了师父手札之后的第一战吧?居然就打输了?早知道这些人这么难打,真应该平日多刻苦练功啊! ——然而初出茅庐的她却并不知道,能独力和十巫周旋那么久,在这个云荒也已经是个奇迹。 “先解决这个丫头!”眼看一次次被拦截,巫咸失去了耐心,法杖一挥,整个梦华峰忽地震动了一下,山川崩塌——漆黑的天幕下,只听无数的簌簌声响起,草木摇动,如同波浪。那些声音从山崖底下传来,入耳惊心。 那……那是什么声音?他们在召唤什么? 朱颜心下有不祥的预感,视线所及之处,忍不住惊呼了一声——天哪!居然……居然有无数的骷髅,从山崖下爬了上来! 那些骷髅不知道死去了多少年,早已风化干枯,有些甚至四肢不全,然而身上都还穿着褴褛的神袍,仿佛是提线木偶。一步一步,踩着刀刃做的阶梯,歪歪扭扭地走了过来。 那一刻,她只觉得头皮发麻——这些西海上来的家伙,居然用巫术召唤出了这座山上所有死去的亡灵! 九百多名历代神官,密密麻麻,踩着刀刃从崖下走了上来,将孤零零的坐忘台包围,无数双空洞的眼窝盯着她,目无表情。 “杀了这里所有人 。”巫咸念完了咒术,吩咐。 唰地一声,所有死去的空桑神官齐齐转身,对着她扑了过来! “啊……啊啊啊!”看到那些死去多年的脸,朱颜头皮发麻,刹那间几乎又拔腿就跑的冲动。然而刚跑了几步,一想到背后就是尚自昏迷的师父,硬生生顿住了脚步——管不得别的了!不能让师父陷入危险。 就算是大不敬,也得把这些前辈碎尸万段! 她返过身来,重新握紧了玉骨,向着那密密麻麻的骷髅冲了过去。 “退下!”就当她孤身陷入重围的一瞬,忽然听到背后一声清啸,一道电光破空而起,将梦华峰上的浓烈黑气整个破开! 危急关头,大司命终于完成了治疗,从坐忘台上长身而起! ——————————————————— “十巫这一次,定然铩羽而归。”在遥远的西海上,有一个声音低沉地说了一句,拂袖而起——面前的水镜转瞬激起了细碎的波纹,将里面映照出的所有幻影撞碎,智者低语,“不用看了。” 圣女跪在一边,闻言微微颤抖了一下。 “告诉青王,这一次失败了。”黑暗里,一双黄金色的瞳孔闪烁,璀璨里含着暗色,乍一看上去、几乎和空桑人供奉的破坏神的眼睛一模一样! “是。”圣女叩首,膝行退出。 水镜重新平静,里面果然映出了接下来梦华峰上的走向——大司命终于腾出手来和那个少女并肩作战, 一老一少两个人、竟和十巫斗得不相上下。沧流帝国这次孤军深入云荒腹地,本身靠的就是奇袭,若一旦陷入久战、只怕胜算便会骤减。 怎么会忽然出来那么一个丫头……居然连十巫都收拾不了她?空桑六部上下,从何处出来了那么一个变数? 还是,隔了七千年,他已经对原来那片土地陌生了? 金色璀璨的瞳孔里掠过无数复杂的表情,沉吟。 忽然,水镜里的画面变幻——梦华峰上的那一场对战被打断了。云层裂开,一道白色的闪电撕裂黑暗冲了下来,发出凄厉的叫声。那是重明神鸟,背上负着十几名神官侍从,冲开迷雾从山下飞了上来! 那些援军加入了战团,局面瞬间扭转。 果然,到最后还是功亏一篑啊……坐在黑暗中的智者无声叹了口气,抬起头看着夜空,忽然间怔了一下。 是的,头顶的星象整个变了! 星野变、天命改。北斗帝星虽然黯淡,但旁边却骤然出现了并肩的两颗大星!一颗带着紫芒,一颗闪着暗红——细细看去,这两颗星之间有着隐约的联结,竟是休戚与共,交相辉映,点亮了整个天宇。 “……”璀璨的黄金瞳忽然暗了一下,若有所思——这个世上,可以改变星图、隐蔽星辰的,除了自己之外,居然还有别的高人! 是来自空桑?还是海国? “虽然到了末世,但云荒大地上竟然还是有这样的能人异士……” 声音从黑暗里低声响起,模糊而深沉,似是从远古传来,“那些空桑人,是想垂死挣扎,挽回天运和宿命吗?” “看来,我是要亲自去一趟云荒了。” 第三十五章 分飞 梦华峰顶的那一场血战,以牺牲了九嶷神庙二十七位神官、一百多名侍从而结束。一天一夜的激战之后,山下的援军赶到,十巫最终无功而返,而所有被召唤的骷髅重新坠回了崖下,再无声息。 重明神鸟一身白羽上也溅满了点点血红,精疲力尽,挣扎着飞向了深谷,去寻找灵药治疗自己的伤口。 大司命转过头,看着坐忘台上的时影,长长松了口气。 垂危的人已经好转,脸上渐渐有了一点血色,一团光华在体内流转,显然已经重新凝起了被天雷震碎的元婴——万劫地狱,五雷天刑,自古从未有神官从这条路上幸免。幸亏自己一早就计划好了,亲自守在终点施救,这才勉强保住了时影的一身修为。 这样的人,若是重新沦为普通凡人,岂不是暴殄天物? 大神官在渐渐恢复,而那个赤之一族的小郡主拖着一条折断的胳膊、蹲在他面前,忧心忡忡地看着,明亮的眼睛里满是焦急。 大司命的视线落在朱颜身上,微微动容。 那个丫头在这一场激战里和他并肩战斗,竟然从头撑到了最后。虽然修为上尚不能和前辈相比,却胜在打起来不要命的气势,三次被十巫联手击飞,三次拼命反攻,弄得全身上下都是伤。因为咬破舌尖施用血咒时不慎咬到了脸颊,连脸都肿了半边,龇牙咧嘴,显得有点可笑——但此刻,九死一生的她却顾不得包扎自 己的伤口,只是蹲在那里关切地看着时影。 大司命不做声地叹了一口气,走过去拍了拍她的肩膀。朱颜一个激灵,抬头看着这个黑袍的老人,往后猛然退了一步。 这个小丫头,很怕自己吧? “影就要醒了,你让开一点,”大司命声音森冷,从怀里抽出了那一卷旨意,在她眼前闪了一下又放回去,“记住你答应过我什么。” “……”朱颜看到那道圣旨,脸色唰地苍白。 那一瞬她握紧玉骨,似乎想要冲上来拼命,然而迟疑了一下,眼里的那一点光亮毕竟还是黯了下去。她默默站起来,退回到了花树下,独自发呆。到了这时候,她才感觉到了周身上下的疼痛,发现鲜血几乎已经染红了半边的袖子。 “没想到你年纪轻轻,修为竟然达到了这种地步。”大司命的声音从背后传来,带着一丝叹息,“即便是影,在和你同年龄的时候,也无法独自在十巫手下撑那么久。” “过奖了……谁能比师父还厉害啊?”朱颜并不想搭理他,没好气地嘀咕了一声,“只是一个人若是到了拼命的时候,本领自然会比平时骤然强上好几倍——我宁死也不会让这些冰夷动师父一根手指头!” 大司命心里一动,再次打量了一下朱颜。而少女说了那一句话之后便嗒然若丧地垂下了头,用衣带包扎着受伤的胳膊。 “怎么,很不甘心?”大司命看出了她的心思, 问。 朱颜没有说话,胡乱将伤口包上,只是看着满地的残花发呆。那些空山里的花,原本开得正好,被这一场激斗一摧全数掉了下来,在地上层层叠叠的铺满,如同一地的华丽锦缎。她伸出脚尖茫然地踢了踢那些落花,隔了很久才“嗯”了一声。 “你还小,”大司命在心里叹了口气,声音却依旧平静,“等你再长大一点就会知道,无论是谁,只要活在这世上,再不甘心也得接受的事情其实会有很多。” 朱颜忍不住问:“那你难道也有过不甘心的事吗?” “当然。”她问得突兀,大司命却只是淡淡回答,“我的一生都身不由己。” 朱颜不由得睁大了眼睛,唰地回过头看着老人,不敢相信:“是吗?可你是大司命诶!你本事那么大,怎么也有做不到的事?” “当然有。”大司命短促地回答。 “是什么?”少女眼里露出了强烈的好奇,“是很重要的事吗?” 大司命摇了摇头,似是想起了什么遥远的事情,眼神有些暗淡,终于还是低声:“和你一样。终其一生,我也没有能和所爱的人在一起。” “啊……和我一样?”朱颜怔了一下,只是低着头用足尖踢着地上的落花,半晌才轻声,“是因为阻挠你们的人比你厉害,你打不过吗?” 大司命想了一想,竟然不知道该如何回答:他要对抗的,其实并不是任何一个人,而是他的命运— —几乎是一出生就被注定的命运。 朱颜却看着他,追问:“真的打不过?你竭尽全力了?” “……”那一刻,大司命震了一下,没有说话。 “难道你没有?”朱颜忍不住嘀咕。 老人没有说话,眼神里转过复杂的神色,渐渐变成了悲凉——是的,在遥远的过去,当得知父王将阿嫣指给兄长当了太子妃的时候,他做了什么?他什么也没有做,只是躲入了神庙,埋头于那些术法典籍之中,毕生再也不肯从那个壳子里出来,直到惊闻噩耗。 是的,他什么也没做,更没有竭尽全力!他只是过早的放弃了。 “可是,我和你不一样。我努力争取过了!我……我用尽了我所有的力气!”朱颜却挺起了胸膛,大声道。然而说完了那句话,她又垂下头去,沮丧地喃喃:“可是……我还是斗不过你。真是太可恶了。” 少女的话语直率而大胆,然而大司命定定看着她,眼里的神色竟然变成了温和。 “我并不是在为难你。”老人终于开口,叹了口气,“我只是在保护空桑,保护时影。” “说的这么冠冕堂皇。”朱颜嘀咕了一声,再度打量了一下这个老人,有些无可奈何,“哎……虽然我对你用不了读心术,但我也看得出你是个好人。这些日子以来,你一直在帮我师父,对不对?没有你,师父估计早就被我害死了。” 大司命点了点头:“你知道就好 。” “所以……说不定我听你的话、也是对的。”朱颜叹了一口气,怏怏道,“我不能拿这种事冒险,更不能再害师父第二次了——我……我应该走得远远的、让他好好平安地过完剩下来的二十几年。” 说到这里,少女的眼神渐渐灰暗了下去,显然是内心开始动摇,逐步放弃了最初的坚持。大司命看在眼里,心中不知道为何有一阵隐痛,叹了口气:“你能这么想最好。” “可是……就算这么想,还是很难受啊!”她嘀咕着,声音发抖,“心里很痛,像被硬生生撕开了一样!” “我知道这种感觉。”老人的声音是温和的,叹息,“但是你还小,还有无数遇到其他人的可能——时间终究会让所有的伤口痊愈。” “不,不可能了,”朱颜嘀咕着,声音哽咽,“我错过了渊,又错过了师父……我再也遇不到喜欢的人了!” “会遇到的。”大司命温和地说着,抬起手,握住了朱颜的肩膀。刹那间一道流转的光华笼罩下来,朱颜还来不及回过神,折断的手臂便已经消失了痛楚。 “啊?”朱颜愣了一下,抬头看了看大司命,“你在帮我疗伤?你自己的伤还没好呢!” “我没事。”大司命看着她明亮的眼睛,心里也是沉重。 说到这里,那一边忽然有侍从惊喜地喊:“大神官醒了!” “师父醒了!”朱颜欣喜若狂,便要奔过去。这一刻, 大司命却忽然抬起手拉住了她——回头之间,朱颜看到老人眼里的温度再次全部消失了,变得冰冷不容情,冷冷地看着她。 刹那间,朱颜明白了他的意思,忍不住颤抖了一下。 “记住,不要拿父母和全族的命开玩笑!”大司命语气冰冷,带着威胁,“别忘了,你答应过我什么。” 朱颜的手指颤抖,终于还是握住了那一支玉骨,走向了那个人。 经历过漫长的炼狱之路,时影刚刚睁开眼睛,犹自虚弱。他看着周围簇拥上来的人群,神情有些恍惚,竟是想不起此时此地此刻是什么景象,自己又为何会出现在这里—— 然而,当那个少女来到他面前时,他的神智却忽然清晰了起来。 “阿颜?”他看着走到眼前的人,失声,“你……你不是回王府去了么?怎么又来了这里?” 朱颜沉默地凝视着他,嘴唇微微动了动,欲言又止。 然而,时影看到她鼻青脸肿满身是伤的样子顿时变了脸色,撑起身来,失声问:“怎么,你受伤了?是谁把你打成这样的?!” “没……没事。”朱颜连忙摇了摇头,往后退了一步。 她反常的退缩让他怔住了。就在这短短的刹那,时影的意识渐渐清晰起来,迅速地回忆起了万劫地狱途中的种种,再看着眼前的人,心里忽然间百味杂陈,说不出一句话来。 仿佛生怕自己失去勇气,下一刻,朱颜忽地咬了一咬牙,抬 起手,直直地伸到了他面前,大声道:“我……我是来还你这个的!” 时影看到她的掌心,猛然一震。 ——她的掌心里,赫然握着那一支晶莹剔透的玉骨! 他抬起眼,询问地看向她。朱颜却立刻垂下了头,避开了他的视线,声音僵得如同一条直线,手臂也仿佛僵硬似地伸在那里,递到了他面前,一动不动:“还给你。” 时影明白了她的意思,瞬间吸了一口气,眼神暗淡了下去,然而只是沉默了片刻,他便控制住了自己,声音竟然还是平静的:“既然已经送给你了,就不用拿回来了。” 听到这个回答,朱颜嘴角动了一动,几乎露出一个哭出来的表情——怎么?他不肯收?难道……还是得逼着她说那句话吗? 她下意识地看了一眼大司命,然而那个老人在人群之外定定看着她,表情沉默而冰冷,并无丝毫缓和。在他的手里,握着那一道可以夺走她全族生命的旨意,让她不得不臣服于死亡的威胁之下。 没办法了,必须要说了! 朱颜转过头看着师父,深深吸了一口气,艰难地开了口:“可是,我……我不想留着它了!每次只要一看到它,我就会想到是你杀了渊!我……我怎么也忘不了那一天的事,我再也不想看到它了!” “……”时影蓦然抬头看着她,露出不可思议的神色。 他的视线令她全身一震,仿佛是烫手一样,玉骨从她的 掌心颓然滑落! 时影瞬地抬起手,在玉骨落地之前接住了它,用力握紧——用力到让尖端深深刺入掌心,鲜血沁出。 “我知道了——那就拿回来吧。”时影定定看着她,沉默了一瞬,声音竟然还是平静的,“原来是这样……你早该说出来的。” 朱颜怔了一下,一时心如刀绞。说完那几句话几乎耗尽她所有力气,此刻她不知道该说什么,大脑一片空白,呆呆地站在原地,双脚仿佛生了根一样。 时影吃力地站起身,将被她扔掉的玉骨握在手里看了一看,嘴角微微动了动,再度沉默了片刻,道:“那,就让重明送你回去吧。” 重明神鸟应声从深谷里飞回,落在两人身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却也知道气氛不对,四只眼睛咕噜噜地看着他们两个人,竟是不肯上前。 大司命在一旁看着,开口解围:“重明刚受了伤,不适合飞行万里之遥,还是让我的金瞳狻猊送朱颜郡主回去吧。” “如此也好。”时影对长辈颔首,“多谢了。” 大司命也颔首:“何必客气。” 朱颜怔怔地看着时影和大司命应酬揖让,站在一边,竟是无法开口说一句话——当她说出那句话后,看到他的眼神,的内心几乎碎裂。然而他听了这句话,却居然平静如旧? 朱颜死死地看着眼前的人,他每一个表情,每一个动作,每一句话都刀一样地刺入她的心里,朱颜全身发 抖,必须动用全部的力气,才能控制住自己不在这一刻哭出声音来—— 此刻,他只要看她一眼,便能发觉她的反常。 然而他却已经回过头去,再也不看她。 — 当狻猊飞起,再度带着赤之一族的小郡主离开时,大司命长长叹了一口气,眼里露出了一丝复杂的表情,如行万里、如释重负。 是的,一切终于结束了。 当那一句话被说出来的时候,无形中似乎有什么被斩断了,如此干脆利落,不留余地。从小到大,影的性格一直是骄傲而决绝的,宁为玉碎不为瓦全。既然被人当面拒绝,他便会转身离开,再不会回头。 “可是,至少我努力争取过了!我用尽了所有的力气!” 那一句话还在耳边萦绕。那种热情和力量,明亮耀眼,如同太阳,竟然连他苍老的心都忍不住为之震动。大司命的神色变得恍惚而伤感,不做声地摇了摇头——唉,傻孩子,你的确是尽了力。可是,你不知道你在对抗的是什么。我并不讨厌你,只是这个天下、还有比你们这些儿女之情更重要的事情罢了…… 大司命还在树下出神,侍从跑过来匆忙地禀告,语音惊慌无比:“大司命!大神官……大神官他刚刚忽然间吐血了!” “没事。”大司命却毫不动容,只是淡淡,“先回神庙。!” — 变乱过去后的九嶷神庙恢复了平日的宁静,晨钟暮鼓,祈祷祝颂,一切如旧。当 侍从们都退回去各司其职之后,大殿里只留下了两个人,供桌上整整齐齐地放着两件东西:一枚玉简,一件血衣。 ——原本如雪的神袍,竟是染成了血一样的颜色。 “走完了万劫地狱、接受天雷炼体,终于脱下了这件法袍,也就算是脱离了九嶷门下。”大司命的视线从那两件东西上掠过,对身后的时影道,“从此后,你可以重返红尘俗世,过和普通人一样的生活。” 时影没有说话,只是默然聆听。 “你虽然接受了五雷天刑,但我却替你护住了气海,守住元婴不散——最多休息一个月,你依旧是之前的你。”大司命继续道,指了指案上,“在没有选出新的大神官人选之前,这枚玉简先由你保存。” 时影没有说话,也并没有开口表示感谢,手里攥着那一支玉骨,不知道想着什么,忽然开口问了一个奇怪的问题:“一百多年前,九嶷……是否曾有个神官活着走完了万劫地狱?” “什么?”大司命有些错愕,不知道他为何忽然问起了这个,“在你之前一百二十七年,的确有个神官打破了誓言,经受五雷天刑回到了尘世,走的时候甚至还带走了神庙里的一件神器——那个神官,据说是和……” 说到这里,大司命忽然明白了时影为什么要问这个问题,顿了顿,却还是如实回答:“是和赤之一族的郡主私奔了。” “是吗?”时影的眉 梢微微一动,掠过了复杂的表情,轻声喃喃,“原来,我在悬崖上看到的那具尸体并不是他?——太好了。” 他的语气里充满了欣慰,竟似认识那个百年前的人一样。 “那个神官活着下山,和赤族的郡主走了,从此不知下落。”大司命知道他心里在想着什么,不由得叹了口气,“那些大漠上的女子,天性热烈自由,敢爱敢恨,就像是一团火……真是修行者天生的克星。” 时影没有说话,只是垂下眼睛看着手里的玉骨,忽然咳嗽了几声。 “怎么?”大司命看了他一眼,问,“感觉不舒服?” 时影摇了摇头:“没什么大碍。” “我也知道你没什么大碍——方才你忽然呕血,只是气急攻心罢了,”老人看着他,眼里有洞察的表情,叹息,“没想到你自幼修行,心如止水。区区一个女娃竟让你如此方寸大乱,真是孽缘啊……” 时影握紧了玉骨,眼神渐渐有些烦躁,没有接大司命的话。 “不过,她把话说开了也好,免得再耽误下去。”大司命盯着他看,语气看似客观平静、却字字句句入耳刺心,“我知道你杀那个鲛人不是为了私仇,而是为了空桑大业——可惜,那个丫头却不能谅解你,过不了心里那个坎。她若是能……” “住口!不要说了!”那一瞬,时影忽然冲口而出。 他的声音里气性大作,有着平日罕见的怒意和狂躁—— 大司命微微一惊,不再说话,生怕再度激怒了这个年轻人,沉默了下去。 片刻,时影平静下来,只道:“对不起。我现在不想和人说这些。” “好。”大司命点了点头,果然不再继续这个话题。 时影沉默了片刻,再度开口问:“在踏上万劫地狱之前,你说过有重要的事情要和我说——是什么?” 大司命怔了一怔,这才回想起来此事,肃然道:“对。我是来告诉你一件大事的:你父王病危,只怕已经活不了多久了。” 什么?时影一震,眼神终于动了一动,抬头看着老人。 大司命仔细地看着他的表情,似在捕捉着他内心的想法,道:“既然如今你已经通过了万劫地狱的考验,脱下了这一身神袍,那么,就跟我回帝都去吧——以一个儿子的身份,去见一见你久别的父亲。可好?” 时影沉默着,脸色冷冷不动,并没有开口应允。 大司命微微皱眉:“你们父子都已经二十几年没有见过了……如今他都已经这样了,你难道不想见他最后一面吗?” “不想。”时影断然回答了两个字。 “……”大司命倒吸了一口气,一时没有说话。 “而且,他也未必想见我。”虽然是说着自己的亲生父亲,时影的声音依旧平静而冷漠,“我此刻刚刚脱离神职,如果回到帝都,那些人不会以为我只是去看父王一面而已。呵……他们只会以为我是回去抢我 弟弟的王位!——我可不想引发云荒的内乱。” 大司命花白的长眉一挑:“怎么,你真的全然无心帝位吗?” 时影颔首:“没有丝毫兴趣。” “可惜了。”大司命凝视着他,语重心长,“影,你会是一个非常优秀的帝王——比起你那个只知道吃喝玩乐的不成器的弟弟来,要强上千百倍!” “其实也不必如此贬低时雨。”提到弟弟,时影脸上的表情温和了一些,语气平和公允,“虽然他学识不高,贪玩好色,但至少心地不坏——如果有大司命您辅佐,他即便不能是个中兴明主,但也不至于是个昏君。” “辅佐?呵……”大司命冷笑了一声,“青妃生的小子,算是什么东西?也配我去辅佐?” 听出了这一声冷笑里的杀机,时影心中一惊,不由得抬头看着大司命。 “我不是宰辅,也不是六部之王,担不起这个责任。而且,空桑的未来,难道就指望让我竭尽全力去扶一滩烂泥上墙?”大司命看着他,神色变得出乎意料的严峻,语气凌厉,“何况,我的寿数已经不多——七十年后,灭国的大难就要降临了!你觉得到时候能指望那个不成器的小子?” “什么?”时影的身体一震,眼里露出不敢相信的表情,失声占了起来,“灭国大难?海皇已死,海国的威胁不是已经被彻底清除了吗?” “不,”大司命摇了摇头,一字一句地回答, “没有。” 老人的回答让时影倒吸了一口冷气,脱口:“不可能!” “真的。虽然你做了那么多,可空桑未来的灾难,迄今未曾有丝毫改变。”大司命定定看着时影,叹了口气,眼里露出悲悯的表情,“唉,你刚刚走完万劫地狱,九死一生,我本来不想那么早告诉你这个消息的……这对你来说、未免也太残酷了。” “不可能!”时影脸色瞬地苍白,站起身推开了窗户。 外面的风吹进来,月朗星稀,长久阴雨之后的九嶷山终于迎来了一个晴朗美好的夜晚。然而,时影只看了一眼星辰,便剧烈地颤抖了一下,失手将玉简摔到了地上! ——自从他复活以来,九嶷一直笼罩着阴雨,所以从未能好好看过夜空星图。而此刻抬头仰望,一切便已经赫然在目。 “不……”他眼里露出不可思议的表情,喃喃,“不可能!” “在你杀死了止渊之后,那片归邪还在原位置,并未消失,甚至不曾减弱。”大司命凝视着他,一字一句,“我实在不想告诉你这个消息,影——虽然你竭尽了全力,但是,很不幸,你的尝试失败了。” “……”时影脸色变得死去一样的苍白,身体晃了一下。 房间里,一时间沉默得几乎令人窒息。 “是吗?”不知道过了多久,时影才开口,语气里竟然有一种溺水之人濒死的虚弱,喃喃,“那么说来……海皇的血脉……依 旧还在这个世间?我杀止渊……竟是杀错了?” “不,你当然没有杀错!”大司命断然回答,“那个人是复国军的左权使,鲛人叛军的领袖——你替空桑诛杀了这样一个逆首,一点错都没有!” “可他并不是海皇的血脉。”时影摇头,低声,“我……弄错了?” 那一个“错”字,几乎有千斤重,但他终于还是亲口说出来了。作为独步云荒的术法天才,他自幼深窥天机,几乎从未有过一次错误的判断——二十几年日积月累的胜利,逐渐造就了他从不容许别人质疑自己的性格。 那么久以来,他还是第一次亲口承认自己的错! “不,你没有错!”大司命一把抓住了他的衣襟,死死盯着他灰冷的眼眸,厉声,“影,你千万不能认为自己错了!——一旦你对自己失去了信心,你就真的败了!” “可是,”时影苦涩地喃喃,“错了就是错了。” 他低下头,看着自己的双手——生平第一次,他居然错了?自己如此竭尽全力、不惜牺牲自己的生命乃至阿颜的幸福,让双手染满鲜血。然而这件事,到头来、居然还是错的? 多么愚蠢,多么可笑啊……他一生无错、却在最重要的事情上错了! 错得万劫不复。 如果阿颜知道了,又会怎么想?他……又有何脸面再去面对她? “可是,即便海皇重生的事是真的,那个人也未必就是渊啊!万一……万 一是你弄错了呢?一旦杀错了人,就再也无法挽回了!” 那个时候,她就曾对着他大声说过这样的话。 为了维护那个鲛人,她的表情是如此的不甘而绝望,近乎不顾一切。可他呢?当时的他只是愤怒于她居然敢质疑自己——是的,他怎么会错?他是独步云荒的大神官,从出生到现在一直俯瞰天地、洞彻古今,还从没有错过一次! 然而,就是因为这样的自负,他才一意孤行将错事做绝,终至无可挽回! 时影将头深深地埋入掌心,说不出一句话。 大司命在一旁看着,轻轻伸出手拍了拍他的肩膀。然而那一刻,老人发现他整个人都在微微颤抖,不由得心生悲悯。 “谁都会出错,哪怕是神。”大司命低声,“你不过是凡人,不必自苛。” “她把玉骨还了回来……这样也好。”时影竭力控制着自己的颤栗,沉默了很久,才低声说了一句,“难怪阿颜不肯原谅我……我做错的事,万劫不复。” “……”大司命怔了一下,一时无语。 那个小丫头为何不肯原谅,为何要执意离开,自然没有人比他更清楚。但此刻听到时影居然曲解了原由,老人心里一怔,却也是不想解释其中曲折——是的,影是如此自苛的一个人,如今种下了这个心魔,大约会令他一生都自惭形秽、不会再有接近那个少女的念头了,不也是正好? 大司命叹了口气,只道: “放心,这件事她永远不会知道……反正那个鲛人也已经死了,她知道了也于事无补。” 时影还是没有说话,身上的颤栗一直持续,只是默然竭力克制。 大司命眼里露出一丝担忧:从小到大,他还从没见过影这一刻的样子:如此的绝望和灰冷,整个人仿佛被由内而外地摧毁了,再也不复昔日的冷傲睥睨、俯瞰天下。再这样下去…… “好了,振作起来。”大司命叹了口气,不得不提点陷入低沉的人,“既然海皇血脉未被斩断,空桑大难就依旧未除——影,你肩头的重任尚未卸下。我们需要从头再来!” 听到这句话,时影猛然震了一下,在月下沉默了许久,终于点了点头。 “眼前这局面,远比你预料的严峻得多。”大司命看着他,声音轻而冷,一字一句,“到了现在,你还想脱身远离云荒,自由自在去海外吗?” 时影微微一怔,反问:“你是要我留下来辅佐时雨?” “你错了,”大司命看着他,一字一句,“我的意思,是让你在你父亲驾崩后,君临这个云荒,守护空桑天下!” 什么?时影不由得震了一下,瞬地扭头看着这个老人。大司命的眼睛亮得可怕,直视着他,一瞬不瞬——时影刹那明白对方并不是说笑,脸色也转瞬凝重了起来。 “不。”沉默了一瞬,他吐出一个字。 “你还是不愿意?”大司命皱眉,语气不悦,“都 这个时候了,你还要坚持你那视天下如粪土的清高?” “我不想和弟弟为敌。”时影摇了摇头,语气也是凝重,“若是我此刻返回帝都,和时雨争夺王位,青王青妃又如何肯干休?他们手握重兵,必然令天下动荡——如此一来,七十年后的大难岂不是就要提前了?” “放心,你不用和时雨争夺帝位。”大司命忽然笑了一笑,看着他,缓缓道,“已经没有这个必要了。” “怎么?”时影被老人眼里亮如妖鬼的光芒给惊了一下,心里忽然有一种极其不祥的预感,失声,“你……你难道……” “是的。”大司命忽然间笑起来了,那个笑意深而冷,如同一柄利刃在寒夜里闪过光芒,令时影心惊不已。 “你看!”大司命从袍袖之间抬起了手,手心里握着一块玉佩,放到了时影的眼前,“你不用和你弟弟争夺帝位——因为,他已经不能再和你争什么了。” ——握在大司命手心的,竟是皇太子随身携带的玉佩! 时影脸色刹那间苍白,整个人都震了一下。 “影,我已经替你提前扫清了道路。”大司命淡淡地说着,然后手指一碾,竟然将坚固的玉石一分分地碾为粉末! “死人是无法再来争夺帝位的。”大司命吹了一口气,化为齑粉的玉石瞬间消失,“现在,时雨这个人已经彻底消失了,在这个六合之中什么痕迹也不曾留下。” 时影失声: “你……你到底把时雨怎么了?” 大司命脸色不变,看着他:“你大概不知道吧?你的弟弟,空桑的皇太子时雨,早就在那一场复国军的动乱里,不明不白地死在了叶城。” “什么?”时影大惊,“死了?!” “对,”大司命却是看着他冷笑,“早就死了。” “不可能!”时影霍然抬起头,看向窗外的夜空,指着一颗星辰,“时雨他的命星明明还亮着!他明明还……” 然而,话没有说完,语音却戛然而止。 时影定定地凝视着夜空里时雨的那颗星辰,露出疑虑的表情,继而转为震惊——是的!仔细看去,那颗星虽然还在原来的位置上,似乎一动未动,但作为大神官,他却能看出那已经是一颗幻影! 那是一颗已经陨落的星辰,本应该消失在天际。然而却有术法极高的人做了手脚,暂时保留了陨星的残相,让光芒停驻天宇、暂时不至于消失。这样高明的伪装,整个云荒大约只有他能识破。但是…… 时影倒吸了一口冷气,猛地看向了大司命:“是你做的?” 大司命眼神里露出一丝冷然,低声:“现在你明白局面了?” 时影怔怔地看着这个云荒术法宗师,眼神从震惊变为茫然,充满了不敢相信。“怎么会?”冷静如他也忍不住反复地喃喃,“你……杀了时雨?你竟然杀了空桑的皇太子……你、你是大司命啊!” 这个老人,原本是 他在这个世间最熟悉的人,二十几年来照顾他、教导他,一手将孤苦无依的孩子带大,可谓亦师亦友——但到了现在,他才发现自己原来压根从未了解这个人! “杀了皇太子又如何?那么重要的位置,岂能让一个朽木去当?”大司命苦笑,看着深受震惊的时影,“影……你真是个善良的孩子。虽然一辈子也没见过时雨几次,但,居然真的当他是自己的弟弟?” “你怎么可以杀了时雨?他做错什么了?”时影一把勒住大司命的衣领,手指微微发抖,杀气在眼里凝结,“为什么要杀他!” “时雨是个无忧无虑又无脑孩子,当然没做错什么。只是,他不巧是青妃那个贱人所生、又正好挡了你的路而已……”大司命咳嗽着,语气意味深长,“怎么,你要因此杀了我吗?” 时影眼里杀气一盛,几乎捏碎了大司命的喉咙,然而老人的眼里却没有丝毫的恐惧,只是冷笑地看着他,并无反抗。 最终,他的手顿了顿,却并没有继续勒紧。 大司命微微冷笑,低声:“是的,现在时雨已经死了,你再杀了我也于事无补,只会令空桑更加震荡不安——又是何必呢?” 时影没有说话,却也没有反驳。 “你……为何要做这种事?”许久,他低声开口,声音嘶哑,几近颤抖,“身为大司命、供奉神的人,你……你不该做这样肮脏的事!” 大司命喘息了 一口气,反问:“我如果说我是为了云荒天下,你信吗?” “……”时影沉默了一瞬,竟然松开了手。 大司命颓然后退,剧烈地喘息,看着时影缓缓点头,一字一句:“我就知道,即便天下人都误解我,你也一定会明白我的苦心——要知道,我这一生所做的事,从未有一件是为了我自己。” “可无论如何,你也不该对时雨下这样的毒手!”时影咬牙,眼神里充满了愤怒,“如果我一早知道这事,一定会不惜代价阻拦你!” “呵呵……就像那个小丫头不惜一切代价阻拦你杀那个鲛人一样?”大司命忽然冷笑了一声,意味深长地看着他,“影,你认为那个小丫头目光短浅,可是,我又何尝不认为你看得不够长远?——你真的觉得归邪是一切灾祸的缘起?那归邪更远处的那颗昭明星呢,你看到其中的关联了吗?” 听到这句话,时影猛然震了一下,扭头看向窗外,脸色渐渐苍白。 “你是说……”他看着老人,又看了看夜空,有些恍然地喃喃,“除了归邪,还有其他力量在影响空桑的国运?” “是。天穹星辰万千,相互影响,并非单一改变某处就能改变整个结局。”大司命看着星空,语气严肃,“就算没有了归邪,空桑的帝星也已经黯淡了,国运已衰。你要消除归邪,并没有错,那是一切灾祸的缘起——但宿命的线千头万绪,通 向空桑覆灭结局的、却不仅仅只有这一根!就算你真的斩断了海皇血脉、灭了归邪,云荒在七十年后也未必平安。” “……”时影沉默地看着天象,双手痉挛地握紧了窗台,只听咔的一声轻响,窗台上的硬木应声在他手心粉碎! “你说过:我们身为神官司命、总得要做点什么。”大司命霍地回过头,看着时影,眼神炯炯,“而我要做的,便是让你成为云荒之主!” 时影不可思议地看着他,喃喃:“为什么?” 大司命一字一句:“因为星象千变万化,不可捉摸,无法应对。唯有改变自身才是根本之道——我相信以你的能力、只要坐上了帝位,定然能让空桑度过大劫!你、才是那个可以改变云荒未来的人!” 时影仿佛被这样的说辞震住,一时沉默,并没有回答。 “影,除了术法之外,我从小便以帝王之道教你,为的就是这一天。”大司命看着他,声音冷定,“我很早就在安排这一切了——而最近借着星魂血誓的力量,星野大变,正好是我们回归帝都的时候!” 时影听着这样惊人的话,终于开口说了一句话:“原来,您是将我当成了棋子吗?” 大司命停了一停,抬起花白的长眉看着这个自己一手带出来的年轻人,似是洞察:“怎么……不甘心吗,影?” 时影摇头:“如果我拒绝呢?” “你要怎么拒绝?同样是为了挽救空桑, 你尝试过的方法已经失败了,如今,也只能按照我的方法来勉力一试。”大司命凝视着他的表情,摇头,“你从小是个心怀天下的人,悲悯苍生,甚至可以为此牺牲自我——现在,空桑上下只有你这么一个继承者了。你若是不肯继位,那么云荒的动荡,恐怕真的是要立刻来临了!你愿意吗?” 时影抿住了嘴唇,剑眉紧锁,没有说话。 “影,你想想现在空桑的局面!十巫刚刚深入腹地,扬长而去!”大司命一字一句地问,看着他脸上的表情,“帝位悬空,云荒动荡,外族入侵……这一切,难道是你愿意眼睁睁看着发生的事吗?” “……”时影沉默了许久,看着这个师长。而老人也在看着他。 两人对峙了不知多少时间,直到窗外斗转星移,苍穹变幻。黎明破晓的光射了进来,映照着大神官苍白英俊的侧脸,冰冷如雕塑。 然而,他的眼神却已经悄然改变。 大司命捕捉到了他的变化,在晨曦之中对着他伸出手来,低声:“怎么样?想定主意了吗?跟我一起回帝都去吧——” “白王和赤王,都在等待着我们的到来。” 第三十六章 联姻 朱颜趴在狻猊的背上,从梦华峰上呼啸而回。 没有了玉骨,她的一头长发披散了下来,在风里如同匹练飞舞。这一路穿越了整个云荒,白云在身边离合,脚下景色壮阔无限,可她却无心观赏,只是发呆,心里空空荡荡,想哭又哭不出来——这一别,不知何日再相见。 师父脱下了神袍,不再受到戒律的约束。他说过要云游四方以终老,那么会去哪里?七海?空寂之山?慕士塔格?还是更遥远的中州、西天竺? 她不知道……她只知道、自己只怕永远见不到他了。 横跨了飞鸟难渡的镜湖,脚下出现了繁华喧嚣的城市。狻猊连续飞了好几天日,终于带着魂不守舍的她回到了久别的叶城。 朱颜迫不及待地跳下,一边叫着阿娘,一边直接扑到了在窗下梳头的母妃怀里。母妃发出了惊喜交集地喊声,赤王闻声随即从内室紧张地冲了出来,然而一眼看到归来的爱女,顿时愣在了原地。 久别重逢,朱颜眼眶一红,再也忍不住抱着父母痛哭起来。 当初她为了给苏摩治病,在半夜里不辞而别,不料这一走便是天翻地覆,孤身走遍了半个云荒。如今不过短短数月,却已经发生了如此多惊心动魄的变化,如今再度见到父母的脸,简直恍如隔世。 这中间,她受了多少委屈和悲苦,却一直勉强支撑着,然而此刻一回到父母的怀抱,立刻涕泪纵横、哭得 像一个迷途后归家的孩子。 赤王正要痛骂这个离家出走的女儿,然而却反而被她痛哭的样子吓住,母妃更是心疼,抱着女儿,居然也忍不住哭了起来。 一时间,赤王一家三口抱头痛哭,吓得侍从们都悄悄退了出去。 不知道哭了多久,朱颜终于平静了下来,抹着眼泪,看着出现在行宫的赤王妃,有点诧异,哽咽着问:“娘,你……你怎么也到了叶城?你、你不是应该在西荒天极风城的王府吗?” “还不是为了你这个丫头!”听到这句话,赤王终于找到了一个机会发怒,“跑出去了一个多月,全家谁坐得住?你娘千里迢迢把王府里的所有得力人手都带过来了,把整个叶城都翻了个底朝天!你这个不知好歹的……” “好了好了,”母妃连忙擦了擦眼泪,阻止了赤王,低声,“别骂了,只要阿颜回来了就好……你要是再骂她,小心她又跑了。” 赤王一下子停住了话,用手指重重戳了一下女儿的脑袋。 “哎唷!”朱颜忍不住痛呼了一声,连忙道,“放心吧,父王,母妃,我以后再也不乱跑了!我会好好听话,再也不会让你们担心了。” “真的?”母妃却有些不信,“这种话你说了有一百遍。” “真的真的!”她连忙道,“这次我吃了大苦头,以后一定会学乖!” ——说出这话的时候,她倒是诚心诚意:是的,让家里人提心吊胆了 一个月,眼看着母妃形容消瘦,哭得连眼睛都肿了,她心里满怀歉疚,的确是决心从今后做一个安分守己的模范郡主,好好让父母安心。 “好。这话可是你说的。”赤王看了她一眼,还是满腹怀疑,“等下可别再反悔,说不干了要逃跑之类的话。” “啊?”朱颜一惊,“难道……你们又想要我干什么?” “哎。”赤王刚要说什么,母妃却拉了一下他的衣襟,递了一个眼神过来,摇了摇头,“先别提这些了。阿颜刚回来呢……日后再说。” 赤王于是又收住了话题,恨铁不成钢地瞪了女儿一眼。 “阿颜,你这几天去哪儿了?那一天复国军叛乱的时候,你一个人半夜跑出去做什么了?”母妃将她揽入怀里,看了又看,心痛,“怎么搞得鼻青脸肿的?谁欺负你了?” “没什么没什么。”朱颜忙不迭的转过头去,“是我自己不小心摔的。” ——总不能告诉她,是自己日前杀了大神官、帝君的嫡长子,然后为了救回他,在梦华峰上被十巫联手打成了这样的吧?要是父王母后知道了,可不知道会吓成什么样子! “摔?”母妃却是不相信,“怎么可能摔成这样?你的手臂……” “阿娘,我已经好几天没吃饭了!肚子饿死了……”她连忙岔开了话题,摸了摸肚子,装出一副可怜兮兮的样子,“厨房里有好吃的吗?” “有有有,”母妃连忙 道,“瘦得下巴都尖了,赶紧多吃一点!” — 嘴里说是饿了,其实朱颜却是半分胃口也无。当离开了父母视线,独自坐在那里时,她只喝了几口汤便再也吃不下了,垂下头,呆呆地看着汤匙出神。 “原来是这样……你早该说出来的。” 耳边回响着师父收回玉骨时说的话,冷淡而决绝。那一瞬,她心里一抽,再也忍不住发出了一声啜泣,大颗大颗的眼泪从脸颊上滚落,簌簌落到了汤碗里。端着菜上来的盛嬷嬷吓了一大跳:“郡主,你这是怎么啦?” 她摇着头,不想解释,只哽咽着道:“伤……伤口很疼。” “哎,我说郡主啊,你这些天到底是去了哪里?可把我们给急死了……”盛嬷嬷给她又端来了一大碗汤,唠唠叨叨,“王爷王妃带着人满城找你,府里不知道多少人为此挨了板子!” “呃,”她吃了一惊,“他们没有打你吧?” “这倒不曾。”盛嬷嬷将汤碗放到了她面前,叹气,“我一把老骨头了,王爷的爹都还是我奶大的呢,他也打不下手。” “谢天谢地……”朱颜心有余悸,“不然我罪过就大了。” “我的小祖宗诶,这些天你到底跑哪儿去了?”盛嬷嬷看了她一眼,又是心疼又是生气,“弄得这样鼻青脸肿的回来。头上这么大一个包!” “唉……说也说不清,”她叹了口气,摸了摸肿得有一个鸡蛋高的额头,黯然道 ,“反正这次我吃了大苦头,能活着回来就不错了……我以后一定会乖乖的听话,再也不会乱跑啦!” “真的?”盛嬷嬷居然也不信她,“你会听话?” “骗你是小狗。”朱颜实在是没有胃口吃饭,就从旁边的漆盒里抓了一把糖,刚剥开了一颗,看着那张糖纸,忽地仿佛想起了什么,随口问:“对了,那个小家伙呢?怎么不见他出来找我?” “哪个?”盛嬷嬷一时没回过神来。 “苏摩啊!”朱颜抓着糖,有些意外,“那个小家伙去哪里了?我回来了这半天,怎么没见他出来?难道又在闹脾气不成?” “苏摩?”盛嬷嬷也是吃了一惊,脱口反问,“那个小家伙,不是那天晚上被郡主一起带走了么?今天没和郡主一起回来吗?” “什么?”朱颜知道不对劲,脸色立刻变了,失声,“我那天晚上明明让申屠大夫先行把他送回府里的!——难道他没送苏摩回来?” 盛嬷嬷愕然:“没有看到申屠大夫来过啊!” “什么?没有来过?这是怎么回事?”这下朱颜大吃一惊,直跳起来往外就走,“该死的,他把苏摩弄哪儿去了?看来我得去一趟屠龙村,把那个老色鬼找过来问问!” “郡主,郡主!”盛嬷嬷连忙小跑着追上来,一把拦住了她,“不用去了。那个什么申屠大夫,已经不在屠龙村了!他失踪了!” “真的?”她吃了一惊。 “ 是真的!”盛嬷嬷连忙上来拉住她的手,生怕她又跑出去不见了,道,“前些日子为了找你,王爷把叶城角角落落都搜遍了,所有接触过你的人也被调查了一个遍——自然也派人去找过那个申屠大夫。可奇怪的是,怎么也找不到他了!” “什么?”朱颜怔了一下,一时间说不出话来。 这些天来,她在外奔波流离,历经生死大劫,自顾不暇,心里一直以为申屠大夫那晚定然是将苏摩送回了赤王行宫——不料几个月后回到叶城,得到的却是这样的答案! 已经过去了那么久,那个小家伙到底是怎么了? 难道,是被那个申屠大夫拐带了? “怎么会这样?”她想了又想,还是百思不得其解,“兵荒马乱的,他带着那小家伙又会去哪里?那个孩子肚子里的瘤子刚刚被剖出来,身体还很虚弱——又能去哪里?” 想到这里,她不由得打了一个冷战,失声:“天啊……他们不会是遇到了什么不测吧?那天晚上兵荒马乱,万一被不长眼的火炮击中,那……” “哎,郡主,别想这个了,”盛嬷嬷紧紧拉着她的手,“说不定只是在乱兵之中走散了,等过一段日子自然会回来。” 朱颜皱着眉头,却不相信她的说辞:“不对劲——现在都过去两个月了,如果要回来也早该回来了。” “说不定是那个孩子病了,申屠大夫这些日子一直在忙着给他治呢! 所以一直不方便外出。”盛嬷嬷拉着她回了房间,竭力安慰,“你看,既然是跟医生在一起,那孩子一定会很安全的,你不用担心——那个孩子身体虚弱带着残疾,卖也卖不出好价钱,申屠大夫又能把他怎么样?” “诶……也是。”朱颜想了一想,颔首,“这小家伙是鲛人中的残次品,想来也没有谁会想着打他的主意。” “郡主,你还是好好养伤吧,小心破相留疤,也成了残次品。”老嬷嬷一边说,一边拿起布巾擦了擦她的额头,“你看,好大一个包。” “嘶……”朱颜痛得倒吸了一口冷气,捂着额头跳了起来,口里却道,“我怎么能不担心?告诉管家,快派人出去找申屠大夫和那个孩子!” “是是。”盛嬷嬷连声答应,“我等下就派人去告诉管家。” 然而一边说着,手上动作却不停,一边还在继续给她的额头敷药。 “现在就去!”朱颜一把扯开了她的手,“不要磨磨蹭蹭的。” “好好好。”盛嬷嬷无可奈何,只能放下布巾出去。 朱颜独自捂着额头在榻上坐了下来,看了看房间——这是她在叶城行宫的闺房,布置的和天极风城的一模一样,她不由感叹父母对自己关怀之深,暗自发誓以后一定要不让他们担心。 一边想着,她一边随四处走了一圈,随手推了推侧面小房间的门。那是一个储藏室,平时她几乎从不进去,然而 此刻一推却居然没有推开。 奇怪,怎么会上了锁? 朱颜天生是个好奇心泛滥的人,一看到居然上了锁,反而非要打开看看。手指一划,用了一个小小的术,上面的锁应声而开。 这小房间里满满当当地堆满了东西,几乎从地上堆到了梁下。朱颜心下起疑,忍不住扯开油布看了一眼——原来那是一排箱笼,整整齐齐,雕花镶玉、华丽无比,散发着淡淡的木香味。 她越发好奇,忍不住挨个打开了那些箱笼看了一圈,发现里面都是价值连城的珠宝:拇指大的明珠,鸽蛋大的宝石,其中甚至还有雪莺向她夸耀过的价值连城的驻颜珠,整个暗淡的储藏室都被照得如同秉烛。朱颜也算是王侯之女,自幼钟鸣鼎食,见多了各种珍宝,可此刻乍一眼看到这些东西,竟也被镇住了。 “那是什么?”等盛嬷嬷回来,她便指着那一排珠光宝气的箱笼发问,“父王忽然发财了吗?为啥堆了这么多金山银山在我房间里?” “哎呀!郡主你怎么把这些给翻出来了?”盛嬷嬷一眼看到,不由得大吃一惊,脱口,“明明我都已经锁好了!” “为什么要上锁?”朱颜看了她一眼,大惑不解,“哪里来的?” 盛嬷嬷竟然有些口吃:“那……那是……别人送来的礼物。” “谁送来的?”她心里更加觉得不对劲,“平白无故的、谁会送那么贵重的东西给我?” “… …”盛嬷嬷沉默了一下,没有回答。 “难道是白风麟?除了白王,天下还有谁会那么有钱——不过他为何送了那么贵重的礼物来?莫非是……”朱颜心念电转,一下子就想到了答案,失声,“哎呀!真该死!” 她变了脸色,唰地就冲了出去,速度快得盛嬷嬷连拦都拦不住。 该死的!父王为什么收了白风麟那么多贵重的礼物?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那个口蜜腹剑的家伙这么讨好她家,又是为了什么? 朱颜气愤愤地奔到了父王的门口,正要推开门,忽地听到了父母的声音。 “联姻的事情,你就先不要和阿颜提起了。我也让人把那些箱笼都锁起来了。”母妃的声音穿过帘子传来,细细的,微微咳嗽,“唉,她刚回来……别听了这个消息一气之下又出走了。这丫头脾气暴得很,你也知道的。” 朱颜听到“联姻”两字,如同晴天霹雳,一下子怔住,竟忘了推开门。 “这事情迟早还是得让她知道!”赤王闷声闷气的道,声音透着不悦,“白王送来的聘礼我们都已经收了,还能瞒着她不成?——白风麟也算六部藩王年轻一代里的佼佼者了,配阿颜还有什么不够?” 听到这句话,朱颜身子猛然晃了一晃。白风麟?果然……父王真的是和白王结了亲?不是说这一两年都暂时不考虑把她嫁掉的吗?怎么可以出尔反尔! “是是,白王亲自 来替长子求娶,也算是给足了我们面子。”然而,母妃轻叹了一口气,显然对这门婚事也是心满意足,“听说白风麟不但年轻俊秀,身份尊贵,更要紧的是他对阿颜一见钟情,主动要求父亲出面结这门亲——只要有这一份心意在,日后对阿颜也一定会好,我们也就放心了。” 赤王点了点头:“老实说,像阿颜这种嫁过一次又守寡的,能做未来的白王妃,也算是她有福气了。” 朱颜在外面听着,气得就要炸裂——谁要这种福气?那个白风麟,看着斯文正派,却天天出入青楼妓馆,风流好色,口蜜腹剑,镇压鲛人又残酷无情,她才不要嫁给这种人! 气头之下,她也顾不得父王会问“你怎么会知道他出入青楼妓馆”,便要推门进去大闹一场。然而刚一抬手,却听里面母妃长长叹息了一声:“但是……我总觉得阿颜不会同意。你没看她这次回来心事重重吗?都不知道她在外面到底遇到了什么事。” “……”赤王也沉默了一瞬,叹气,“肯定吃了大苦头。” 女儿自小是个藏不住心思的人,这次回来的却整个人都沉默了许多,也不像之前那么爱笑了,说话行事都乖了许多——她不过十九岁,胆大包天地独自闯出去,消失于战乱,又凭空地回来,谁也不知道这段时间她经历过什么,想起来都让人心里又是担心又是后怕。 母妃叹了口气 :“所以,你先别和她提这事儿了,缓一缓,等找一个合适的时机,让我出面和她慢慢说开。” “由不得她!”赤王厉声,“她不是刚保证会听话吗?” “这丫头的话你也信?”母妃苦笑,打断丈夫的话,“从小到大,她求饶了那么多次,哪次真的听话过了?这些年来,我们替她收拾了多少次残局擦了多少次屁股,这次可万万不能再得罪白王了——否则,赤之一族在云荒哪还有立足之地?” 为什么不能得罪白王?得罪了又怎么了?朱颜正在气头上,想要推门进去,忽然听到赤王压低了声音,道:“白王知道那个鲛人的事情。” “什么?”母妃吃了一惊,语音有些发抖,“他……他怎么会知道阿颜昔年想和那个鲛人私奔的丑闻?是……是哪个多嘴多舌的下人泄露出去的?这可如何是好!” “你们这些女人,就知道这些婆婆妈妈的事情!”赤王有些烦躁,一拳捶在了桌子上,“我说的不是这个——你知道吗?那个鲛人,止渊,居然是复国军的卧底!” “什么!”母妃大吃一惊,手里的茶盏砰然落地,“那个止渊?” “千真万确。白风麟镇压了叶城复国军叛乱,经过仔细盘查,发现叛军的首领便是那个在我们府上住过多年的止渊。”赤王压低了声音,咬着牙,“此事是灭族杀头的罪名,要是一暴露,整个赤之一族都要被株连 !” 这一下,不要说母妃,连在门外的朱颜都怔住了。 她千辛万苦想瞒下来的事,居然被白风麟知道了?这下可怎么收场!是不是……是不是要去求大司命帮忙?不然白王那边若是禀告了朝廷…… “他是复国军?”母妃也说不出话来,“这可怎么办!” “白风麟没有禀告朝廷,把这件事压了下来。”赤王叹了口气,“他年纪虽轻,做事却有魄力。刚弄明白那个复国军首领的身份,便立刻将相关知情的人都处理掉了,直接告知了白王,让白王来和我商量。” 什么?朱颜在门外听得不由怔住了。 “他居然肯为阿颜冒这么大的风险!你说,我能不领这个情吗?”赤王低声道,“这才是我最后不得不答应白王联姻的真正原因。” “这么说来,白王那边拿捏着我们的要害了?”母妃语气有点发抖,顿了一顿,却急道,“那阿颜嫁过去了,会不会受欺负?” “唉……你怎么只想着女儿?”赤王跺脚,“整个赤之一族都要大难临头了,你知不知道?” 朱颜在门外听着,渐渐的低下头去,垂下了要推门的手。 “这门亲事看来非结不可了。可是……阿颜要是不答应呢?”母妃忧心忡忡,“她的性子你也是知道的。万一又跑掉,或者拼死不从,我们也奈何不了她,又该怎么办?” “那还能怎么办?我也不能真的把她绑了送到白王府去……” 赤王长长叹了一口气,“事情如果瞒不住了,最多赤之一族满门抄斩便是。一家人,要死也得死在一起。” “不会有那么严重吧?”母妃是个胆子小的人,吓得声音都变了,“就一门亲事而已,白王怎么会对我们家下这么重的手?” “妇人之见!”赤王低声训斥,“联姻就是结盟——不为盟友、便为敌手。知道么?” 朱颜站在门外,肩膀微微发抖,思前想后,终于放弃了推门而入和父母闹一场的心思,颓然转身,往回走去。 然而,刚转头便看到了盛嬷嬷正往这边赶来,看到她正要开口招呼。朱颜连忙竖起手指放在嘴唇上,轻轻对嬷嬷摇了摇头,便径直走了开去。 她梦游似地回到了房间,看着那一堆价值连城的珠宝,呆呆地出神。 在这一刻,虽然家人在旁,珠玉环绕,然而她的心里却是从未有过的荒凉无助,就像是一个人站在旷野里,空荡荡的什么也看不到。她想要哭,却连哭都不能,因为能让她放心大哭出声的那个怀抱也已经不存在了。 渊……渊,如果你还在这里该有多好,至少我还可以找到你倾吐一番、好好的大哭一场。可是到现在,连你都已经离我而去。 如果你在,会建议我怎么做呢? 盛嬷嬷不知道郡主在想什么,便也在一旁陪着,隐约担心——郡主这次回来之后,心里忽然就多了许多事,再也不曾展露以前那种 没心没肺的欢颜了。那个明亮快乐、充满了活力的少女,似乎一去不复返。 “嬷嬷,”朱颜低头把玩着那一颗价值连城的驻颜珠,沉默了许久,忽然轻声道,“你觉得……我嫁到白之一族如何?” 盛嬷嬷楞了一下,一时间竟不知道如何回答。 半晌,才小心翼翼地道:“那个白风麟今年二十五岁,听说长得俊秀斯文,做事妥帖细心,是六部许多少女的梦中情郎。” “是吗?”朱颜喃喃,吐了一口气,仿佛下定了什么决心一样,忽然道:“那就替我写一封回函给白风麟吧……就说他的礼物我收下了,很喜欢。” “什么?”盛嬷嬷吃了一惊,张大嘴巴说不出话来。 “回头你也去和母妃私下说一声,”朱颜一边说着,一边将那颗绯红色的美丽珠宝托在掌心,凝视着珠子上流转出的光华,“就说我愿意嫁给白风麟。让她别担心了。” 盛嬷嬷还是说不出一句话——这些日子以来,她早就看出小郡主对白风麟心怀不满,对婚嫁更是抗拒得很。此刻忽然说出这样的话来,简直吓人。 然而朱颜苦涩地笑了一笑,什么都没有说。 是的,反正她已经失去了渊、失去了师父;为何不干脆做个决定,再退一步,让父母彻底安心呢?从小到大,他们一直在宠爱和迁就着她,为她操碎了心,如今她长大了,应该反过来守护父母和族人了吧? 她已经失去 太多的东西了,必须要好好守护住剩下仅有的! 她叹了口气,下意识地抬起手摸了摸头发——上面空空荡荡的,就如她此刻的心。 — 白赤两族的联姻消息传出来的时候,整个帝都都为之震惊。 事关六部藩王长子长女的婚姻,此次联姻需要禀告朝廷,由帝君赐婚、方能进行大婚仪式。于是,白王带着长子白风麟、赤王带着独女朱颜,双双离开了叶城的府邸,抵达了位于镜湖中心的帝都伽蓝城,在行宫里等待帝君召见。 在帝都停留的短短几天里,朱颜终于见到了长久不见的好友。 “没想到,阿颜你竟然会成为我的嫂子。”微风从湖上吹来,驱走了夏日的灼热,白之一族的雪莺郡主看着朱颜,叹了一口气——她和朱颜同岁,两人因为母亲是表姐妹的关系来往甚密,自幼一起长大,情同姐妹。但近几年聚少离多,渐渐生疏,却难得有这般在一起闲聊的时候。 “世事无常。”朱颜折着手里的东西,心不在焉地回答。 “你在做什么?”雪莺诧异,看到女伴正在用糖纸折着一只纸鹤——她的案头已经累累堆了好几十个纸鹤,各种各样的颜色。等最后一个叠好,朱颜将那一捧糖纸折成的纸鹤捧在手心里,用力吹了一口气——瞬间,那些纸鹤扑啦啦地从她手心里飞起来,雪片般地朝着天空四散。 雪莺吃了一惊:“你……你在用术法?帝都 不是禁止私下乱用术法吗?!” “在自家后花园呢……管得了那么多?”朱颜不以为然地嘀咕,脸色有些疲倦——纸鹤传书虽然是小术,但一下子派出了几十只纸鹤,还是有点累的。她拿起茶盏喝了一口,对好友道:“我收养的那个小鲛人在这次的战乱里走丢了,我一直在找他……派了那么多飞鹤出去,还是一点消息也没带回来。” “又是鲛人?”听到这里,雪莺忍不住刺了她一句,“你还真是喜欢鲛人。” 朱颜没好气:“怎么,你有意见吗?” “我倒是没意见,”雪莺心下暗自不悦,对多年的好友也是直来直去,“但是我哥他可不喜欢鲛人——你该不会想带着这个小鲛人嫁过我家来吧?” “什么?白风麟他不喜欢鲛人?”朱颜听到这里,忍不住冷笑了一声,“他去星海云庭可去得勤呢!” “什么?”雪莺吃了一惊,“你怎么知道?” “我……”朱颜嘴快,一下子把白风麟逛青楼的事捅给了他的亲妹妹,立刻赫然,不好意思说自己也去了青楼,只能摇了摇头含糊了过去,道,“反正我知道——我一定要把那个小兔崽子找回来!我答应过他阿娘要照顾他,绝不能扔着他不管。” “云荒那么大,哪里能找的到?”雪莺叹了口气,“而且你自己也快要成亲了,哪里还管得了这些?等大婚完毕再说这些琐事吧。” 一提起大婚, 朱颜就不说话了,只是低下头玩着糖果。 “怎么,你好像不开心?难道是不想嫁给我哥哥?”雪莺看着同伴郁郁寡欢的神色,皱了皱眉头,“阿颜,你最近怎么忽然瘦了那么多?” 朱颜勉强振作精神,笑了一笑:“你不也瘦了?” “我那是……唉。”雪莺叹了口气,欲言又止,片刻抬起头,盯着她看了一眼,开口道,“阿颜,我哥哥是个风流自赏眼高于顶的人,以前身边女伴也很多。可是见到你后却是两样了。他很喜欢你——可是,你喜欢他吗?” “我……”朱颜愣了一下,一时间竟无法回答。 无论如何,即便联姻已成定局,她还是怎么也说不出违心的话。 “难道,你还是喜欢那个叫什么渊的鲛人?”毕竟是多年的闺蜜,雪莺很快便自以为是地猜出了她嗫嚅的原因,心头一怒,眼里顿时露出不屑一顾的表情来,“你是堂堂赤之一族的郡主,怎么会被一个肮脏的鲛人奴隶迷住了呢?那家伙有什么好?我哥哥和他相比,简直是一个在天一个在地!” “一个在天一个在地?”朱颜变了脸色,“你是说反了吧?” “你……!”雪莺脸色一沉,也要发火,却又硬生生忍住——她们两个人隔着桌子对视,眼神都不善。 终于,朱颜先收敛了怒意,叹了口气:“我们两难得见上一次,就别为这些事吵架了。” 雪莺毕竟性格温柔,看到好 友让步,立刻也放缓了语气,不好意思地喃喃:“我……我今天也不是来和你吵架的。” 朱颜苦笑了一声,看了看好友:“从小到大都不曾见过你和人吵架。你对白风麟这个哥哥,倒是很维护。” “在十几个兄弟姐妹里,他是最照顾我的。”雪莺轻声道,“在我生母去世之后也不曾冷落我们这一房,逢年过节的都派人送礼探问,倒是比对自己的同胞妹妹更亲切一些。” 朱颜心里暗自冷笑了一声——那家伙口蜜腹剑,心思细密,这点表面文章自然做得好好的。雪莺长在深闺里,不谙世事,这一点功夫就把她收买了。真论起亲疏远近,白风麟断断不可能把雪莺放在一母同胞的妹妹之上。 然而她笑了一声,终究不忍心拆穿,只是闷头喝了一口茶。 ——这次一番经历下来,她的确是有点长大了,许多到了嘴边的话也能硬生生忍下来。 雪莺想了一想,还是忍不住开口劝说:“那个小鲛人如今不见了踪影,你就算心里难受,也不要在我哥哥面前表现出来——他这个人,心眼可小了。还有那个什么止渊,更是提也不要提!” “是么?”朱颜蹙眉,心里更生反感。 或许是多年不见,这一次她和雪莺在一起的时候明显地感到了生疏,连聊一个话题都无法继续,再也没有了少时的那种亲密无间。毕竟路长多歧,行至此时,童年的两个好友早 已不再是同路人——原来,这世上所有的感情都有枯荣变迁,无论是朋友还是恋人,都逃不过命运潮汐的涨落。 朱颜心里暗暗感叹,然而刚想到这里,下一刻,雪莺却伸过手来,忽地握住了她的手腕,眼里扑簌簌掉下眼泪来。 “怎么了?”她吓了一跳,回过神来。 “阿颜,怎么办?我……我觉得快要撑不住了。”雪莺哽咽着,眼眶红红地看着她,压低了声音不肯让旁人听见,“时雨……时雨他到现在还没回来!我都快要疯了!” 朱颜回过神来:“怎么?皇太子还是下落不明吗?” 雪莺点了点头,掉下一连串的泪水来,哽咽着:“他都失踪都两个月了……帝都叶城全找遍了,还是一点影子都没有,我怕是……” “别胡思乱想!”朱颜心里一跳,嘴里却安慰着好友,“他一向喜欢到处玩,你又不是不知道。你再等一等就是了。” “可是……”雪莺张了张口,欲言又止,“我等不得了。” 朱颜怔了怔:“为什么?你父王逼你了?” “我……我……””雪莺只是摇了摇头,低下了哭红的眼,茫然地拨弄着手里的茶盏,不再说话了。 许久,她才轻声道:“那天,我们偷偷跑了出来,到了叶城。他非说要去看看没破身的鱼尾鲛人是啥样子,我拗不过他,便一起去了……可是刚走到屠龙村附近的群玉坊,前面就战乱了。他拉着我往回 跑,转过一个弯,眼前忽然白光一闪,我就晕倒了。” “……”朱颜知道那天正好是复国军叛乱的日子,心想这也真是不巧,平日锦衣玉食的皇太子遇到了这种动荡,炮弹不长眼睛,只怕有什么三长两短也说不准,然而嘴里却安慰道:“皇太子吉人天相,不会有事的。” “等我醒来,就已经在总督府的花园里了。”雪莺喃喃,“不知道是不是时雨把我送回来的……可是他自己又去了哪里?” 朱颜心里一跳,很想说其实那天是我路过看到、顺手把你送回去的啊!当时你躺在路边的尸体堆里、早已失去了知觉,皇太子也压根不见踪影——想了一想,又硬生生地把话忍了下来。 如果实话一说,又要解释一大堆其他的事吧?比如自己为何也会在那天出现在屠龙村,比如她之后去做了什么……每一件事扯出来,细细追查,都会给赤之一族带来灾祸。 她只能缄默下来,不再说话。 “你说,时雨他是不是为了保护我,自己却出了什么意外?”雪莺声音发抖,越想越是害怕,“我……我这几天一直梦到他全身是血的样子,好可怕!他、他一定是出了什么事了!” 朱颜连忙按住她的手,安慰:“不会的,别多想。” “阿颜,我……我好想他!他怎么会忍心撇下我不理?”雪莺却再也忍不住地啜泣了起来,捂住了脸,“你不知道,帝君现在 病危,朝中的局势微妙得很——他、他要是再不回来,可能父王就要把我许配给别人了!” 朱颜大吃一惊:“不会吧?许配给谁?” “给……给……”雪莺侧过头去,死死咬着嘴唇发抖,怎么也说不出口自己将会被嫁给紫王五十多岁的内弟当续弦的事。 “雪莺,你要扛住,决不能答应你父王!”朱颜却愤怒起来,为好友抱不平,“皇太子只是暂时失踪了而已,他一定会回来的!——你父王难道不想你当上皇后母仪天下吗?让他多等几天!” “唉,父王哪里肯听我的话?……他有他自己的盘算,”雪莺目光游离,微弱地道,“他不像你父王,对你言听计从。我父王他有十个孩子呢。我母亲虽然是正妃,却已经去世了……如今家里当权的是二夫人、白风麟的生母——她对我,可是一直当做眼中刺。” “……”朱颜第一次听到她说这种话,一时说不出话来。 从小到大、她都羡慕雪莺:因为她比自己美貌,比自己富有,不但父亲宠爱,母亲也是正妃——却没想到白王偌大的后宫里居然有那么多勾心斗角,雪莺也并非一直过得快乐无忧。 半晌,她才开口道:“皇太子一定会回来的……帝君就一个孩子,他若不回来,帝位岂不是就悬空了吗?” “谁说只有一个孩子?”雪莺摇了摇头,“你不知道吗?听说白皇后生的嫡长子辞去了神 职,马上就要返回帝都了。青王青妃都很紧张。” “不可能!”朱颜脱口而出,“他……他怎么可能来帝都?” “是真的。”雪莺咬牙,语气愤愤不平,“我听父王说了,大司命带着那个嫡长子已经从九嶷山动身,这两天就要回到帝都来了!” 什么?朱颜只觉身体一晃,说不出话来。 师父要回帝都来?而且是和大司命一起?这……这怎么可能! “多半只是个谣言,”许久,她才艰涩地开口,“他是个从小出家修行的大神官……回来帝都做什么?” “自然是来夺王位的!”雪莺满怀敌意,低低咬着牙,“你看,那个人被驱逐出帝都二十几年,如今帝君一病危,他就回来了!——说不定就是他们设下计谋、害了时雨!” “不可能!”朱颜失声,“肯定不是他!” 她激烈的反应让雪莺怔了一下,愕然看着她:“为什么?” “因为……因为……”朱颜讷讷,又不能说出那天她亲眼看到师父正在星海云庭狙击止渊、断无可能再分出手来暗算皇太子,只能道,“人家不是一直呆在九嶷吗?又怎么可能跑到叶城去?” “你也太天真了。”雪莺冷笑一声,居然用朱颜腹诽过自己的话来回敬了她,“他是大神官,术法高深,若想杀个人、那点距离又怎能难住他?” 朱颜愤然拍案:“胡说!他才不是这种人!” “那你说为何他自幼出家修行 ,此刻帝君一病危、就辞去神职回到了帝都?”雪莺蹙眉,语气尖锐,“分明早就有意染指王位,心怀不轨!” 朱颜一时语塞,只能勉强开口道:“如今帝君垂危,他……他就不能回来看望一下父亲吗?” “呵……说得他们好像一向父子情深一样。”雪莺讥诮地笑了一声,“谁不知道皇长子从小被驱逐出帝都,都二十几年没见过帝君了?早不来晚不来,偏偏这时候来!” “……”朱颜一时语塞,只能硬着脖子道,“反正他不是那种人!” 雪莺也看得出她脸色不好,顿住了语声,久久沉默。两人多时未见,一见面便是连续的话不投机,她便也止住了继续倾诉的心思,擦了擦眼角站起了身,低声:“我先告辞了。明天要一起进宫去觐见帝君,你可别忘了。” “知道了。”朱颜一想起这个心里便很不是滋味,嘀咕了一声。 雪莺站起身,身体忽然摇晃了一下,连忙扶住了栏杆。 “怎么了?”朱颜吃了一惊,“你生病了?” “没事,”她脸色苍白,勉强笑道,“就……就是有点头晕恶心。” “可得小心一点,”朱颜抬手小心翼翼地扶住了她,轻声埋怨,“你从小身体就不大好,是个风都吹得倒的娇小姐,这次可别又病了……” “放心,我会照顾自己的。”雪莺扶着朱颜的手,缓步走下了台阶,回头看了她一眼,轻声道:“我好羡 慕你啊,阿颜!父王母妃对你爱若掌珠,你自己又有本事,我哥哥也对你一见倾心。而我……什么都没有了……” 她声音低了下去,垂下眼看着自己的足尖。 “别怕,我会帮你。”朱颜看不得好友情绪如此低落,一时不由得心头一热,慨然道,“如果你父王真的逼你嫁给不喜欢的人,你就来找我——我一定帮你逃婚!” “逃婚?”雪莺愣了一下。 “是啊,”朱颜拍着胸口,“这个我可在行了。” “……”雪莺怔了一下,似乎遥遥设想了一下逃婚的可能性,却最终还是摇了摇头,喃喃,“逃出去了又能干嘛呢?我……我什么都不会,离开王府能做什么?没有了嬷嬷照顾,我连头都梳不好。” 朱颜愣了一下,一时间无言以对——夏虫不可以语冰。当逆风猎猎起时,西荒大漠里矫健的萨朗鹰,又怎能带着柳荫深处的相思雀一齐展翅飞去呢?她固然希望雪莺能够挣脱厄运,可是,谁知道雪莺的想法和自己是不是一样? 当雪莺走后,她还在呆呆出神,直到耳边传来管家的禀告声。 朱颜一怔,回过神来,有些不耐烦:“怎么了,不就是明日入宫一趟吗?父王是怕我又惹祸,所以派你再来耳提面命一番?” “属下不敢。”管家恭恭敬敬地道。 朱颜微微蹙起了眉头:“我吩咐你去找的那个小家伙,有消息吗?” 管家不防她忽然有这么一 问,连忙道:“属下无能,迄今尚未找到……” “那申屠大夫呢?”朱颜急道,“找到了吗?” “也没有。那个好色的老家伙忽然人间蒸发,谁也不知道他去哪儿了。”管家为难道,“屠龙村已经在战火里付之一炬了,屠龙户都被暂时安置在城南,属下带着人去细细查问了一遍,也没有任何人看到申屠大夫。” “都快两个月了,怎么一点踪影也没找到?”朱颜心里焦急,顿时顾不得嘴下留情,“只是找个孩子而已,真是一群饭桶!” “是是,属下无能。”管家连忙请罪,“请郡主原谅!” “唉……我这些天派了不少纸鹤出去,但也是一个消息都没带回来,真令人心焦——”朱颜叹了口气,跺脚,“对了,申屠大夫那个老家伙很好色,他要是在叶城,少不得又要去那些地方!你去群玉坊那边,把每个青楼歌舞馆都给我翻过来找找!” “是!”管家连忙颔首,“这就派人去找!” “还有还有……”仿佛想起了什么,朱颜又急急忙忙加了一句,“给我贴出悬赏令!叶城凡是有人知道苏摩或者申屠大夫下落的,无论是谁,都奖赏一万金铢!我就不信重赏之下没有勇夫。” “属下立刻照办。”管家点了点头。 “那个小兔崽子身体不好,万一出了点什么事,我怎么对得起鱼姬啊……”朱颜心里沉甸甸的,“希望老天保佑,早点儿找到那个不省心的家伙。” “郡主放心,他一定会平安归来的。”管家温言安慰,又道,“只是明日就要入宫觐见了,王爷吩咐郡主今日务必早点休息。” “知道了。”她知道管家心里担心什么,回答了一声,“我这回一定不会再跑掉的,你放心。” 顿了顿,轻声补充:“我这一辈子,都不会再逃了。” 说到这句话的时候,赤之一族的小郡主的脸上忽然浮现出了一丝哀伤的表情,抬头看着窗外——天地浩渺,然而,她的心却已经熄灭了火焰。曾经飞上过九天的鹰,此刻收拢了翱翔的翅膀,决定就这样在这个牢笼之中终老。 等找到了那个小兔崽子,就这样相依为命的过一辈子吧…… 她认命了。 第三十七章 龙神现 然而,最近一直深陷于命运漩涡的朱颜并不知道,在她离开的短短两个多月里,那个鲛人的孩子又遇到什么样的事情—— 青水的末端伸向神秘阴暗的森林,树木森森、阴凉扑面。即便是白天,九嶷山下的这片梦魇森林里也少有行人,空荡寂静得宛如坟墓。 林间小径上,传来了隐约的足音。 结伴而来的是一男一女,年轻俊美,一头水蓝色长发如绸缎般柔顺,虽风尘仆仆不能掩其容色——正是来自镜湖大营的如意与简霖。 他们从镜湖潜行而来,一路上穿过镜湖、行过青水,到这里已经疲惫不堪。如意抱着怀里的孩子,脚步滞重,旁边同行的简霖将行囊往背后一甩,伸出手:“让我来抱一会儿吧!你身上的伤还没好全。” “不用,”如意压低了声音,“这小家伙好容易才睡着,别吵醒他。” 在她怀里的是一个看上去只有六七岁的孩子,瘦小苍白,小脸看上去只有巴掌大,如同一只病弱的猫咪一样缩成一团,眉头紧蹙地睡着了。 一路上,这个孩子反复发病,全靠着申屠大夫给的药才支撑到这里。眼看穿过这片梦魇森林就要到苍梧之渊了,可这个孩子在密林里却又突然发起了高烧,开始不断的呓语。 “姐姐……姐姐……”怀里的孩子喃喃。 在空荡荡的森林里,声音显得分外的清晰。 如意低下头,轻轻叹了口气,将孩子抱紧了一点 。这一路上,昏迷中这个孩子一直反复地叫着两个名字:一个是阿娘,另一个便是姐姐——如意也曾是叶城西市里奴隶,知道孩子的母亲是鱼姬,可是另一个所谓的姐姐却是从未见过,想来、便是申屠大夫口里所说的那位赤之一族的郡主吧? 如意从小看着苏摩长大,自然知道这个孩子性格孤僻。那个空桑郡主到底是什么样的人,竟然会让这个孩子生出如此的依赖? “要不要再喂他吃点药?”简霖担忧地问,“这孩子好像在抽搐。” “好。”如意点了点头,缓下了脚步,看了一眼四周。 简霖见机得快,赶紧上前一步,在密林的一块石头上铺开了布巾,这才示意同伴坐下。如意看了他一眼,露出了感激的笑意,坐了下来,从自己的怀里拿出了药——然而,就在这一刻,简霖眼神忽然一变,手腕一翻拔出了剑,翻身后掠! 只听嗤啦一声,一条雪白的藤蔓似的东西飞快地从布满枯叶的树下缩了回去,钻入土壤,消失不见。 “这是什么?”如意吃了一惊,连忙将孩子护在怀里,“蛇?” “女萝。”简霖低声,“奇怪,怎么会盯上我们?” “女萝?”如意知道那是什么样的一种妖物,不由得倒抽了一口冷气——然而放眼看去,这一片看不见头的密林里,四处都是窸窸窣窣的声音,枯叶底下似乎有什么在翻转,如同一条条蛇在地底下 起伏翻转。 那些不是蛇,而是女萝。 ——这一片位于九嶷山下的森林,正因为有女萝盘踞、才有了“梦魇森林”的称呼。 如意从怀里拿出药,放到了昏迷的孩子嘴里,然后用水壶里的水喂他。然而她刚刚把水壶放下,只听耳边簌簌一响,竟然又有什么从枯叶里动了起来! “小心!”简霖再次厉声,出手如电。 只见白光一闪,一只苍白的手被钉在了地上,不停抽搐着——那是一只女子的手,纤细小巧,毫无血色,若不是几乎有一丈之长,看上去几乎是美丽的。然而此刻,它却如同一条被钉住的蛇一样在地上翻滚,挣扎,发出奇怪的叫喊,不似人声。 “出来!”简霖一个箭步过去,将那只绵长的手臂扯起。 唰地一声,仿佛一条藤蔓被扯出了根,空气里传来一声痛苦惊惧的叫声,有一物破土而出,滚落在密林的地面上——那是一个赤身裸体的女子,蜷在枯叶上瑟瑟发抖,发出尖利的哭泣,水蓝色的长发如同海藻一样披散在了苍白的胴体上,赫然是一个鲛人的模样。 然而,“她”的眼神却是空洞的,里面只有浑浊的两团灰白,空洞无物,拖着两条极长的手臂,下半身还埋在土里,就像是雪白的藤蔓。“她”的手臂被剑刺穿,然而奇怪的是伤口是漆黑色的、并没有流出血,在“她”惨白色的肩膀上,还有着一个刺眼的烙印。 如意 看在眼里,忽然间心里一痛:她认得那个烙印,那是奴隶的记号——就和她自己肩膀上的一模一样! 是的,这些女萝,在生前本来也是她的同族。 她们都是被殉葬的鲛人。 空桑人相信宿命和轮回,所以非常重视地宫王陵的建设。历代空桑帝王均推崇厚葬,墓室宏大、陪葬珍宝无数——而其中最珍贵的陪葬品,便是来自海国的鲛人奴隶。以密铺的明珠为底,灌入黄泉之水,然后将那些生前在宫中最受帝王青睐的鲛人奴隶活着装入特制的、称之为“紫河车”的革囊中,沉入挖好的陪葬坑里,再将土填平,加上封印,便完成了殉葬的过程。 因为鲛人生于海上,所以尽管土下没有可以呼吸的空气,黄泉之水也极为阴寒,却依旧可以在坑里活上多年而不死,最终成为怪物。因为怨恨和阴毒,那些处于不生不死状态的鲛人某一日冲破了封印,从墓里逃脱,游荡于九嶷山下,渐渐地云集在这一片梦魇森林里,成为了介于生和死之间的一种魔物,袭击路人,吞噬生命。 这种鲛人,被称为“女萝”。 如意看着那个挣扎惨叫的女萝,眼里露出不忍的神色,轻声叹了口气:“算了,放了她吧。” 简霖迟疑了一下,终于拔起了钉住的剑。那只女萝发出了一声叫喊,一得了自由便飞快地缩回地下,地面微微起伏、转眼便潜行离开,消失在了密林的 深处。 “女萝不是从不袭击鲛人的吗?”如意有些愕然,“今天是怎么了?” “可能是最近穿过梦魇森林的行人太少了吧,它们都开始饥不择食。”简霖握着剑,小心地巡视着四周,“太阳快落山了,我们得赶紧穿过这片密林。” “好。”如意匆匆地将药喂入了孩子嘴里,抱着苏摩站了起来,“我们好容易才躲过了空桑人的追捕,可别最后在这种地方出了意外。” “我看过地图,穿过这片林子,前面就是苍梧之渊了,”简霖虽然年轻,但做事却老练,“只要按照长老们的吩咐把孩子带到那儿,交给龙神,我们的任务就完成了。” “嗯。”如意叹气,“希望到了那里,龙神会救这个孩子。” “……”简霖沉默了一下,却没有回答——泉长老说过:“如果龙神不肯救,那这个孩子就不是我们要找的人,能不能活下来就看他自己的造化了”。 这样的吩咐,其实意味着……遗弃? 想到这里的时候,简霖忽然感觉到自己身后的行囊紧了一紧,里面有东西在蠕蠕而动——如意抱着苏摩,而他的行囊里却放着从孩子腹部被剖出的肉胎。那个诡异的东西即便是被申屠大夫用银针封住了,还在蠢蠢欲动。 “姐姐……姐姐,”高烧之中的孩子说着呓语,“不要丢下我!” “我在这里,”如意将孩子抱了起来,柔声,“我不会丢下你的。” “ 痛……很痛。”苏摩咽下了药,喉咙里轻轻咕哝了几句,抓紧了如意的衣襟,怎么也不肯放开,“姐姐……痛……” 如意叹了口气,抱起了孩子,重新走上了小径。 他们两个人走得很快,一心想尽早穿过这片不祥的密林。一路上非常安静,那些树叶下的女萝似乎忽然都消失了,并没有再次出现。 “应该再有一里路就到了。”简霖估计了一下距离,开口道。然而话音未落,他忽然觉得背后的行囊里有什么明显地动了一下,似在挣扎,隐约发出嘤嘤的哭泣一样的声音。 然而就在那一瞬间,眼前一晃,整个森林忽然变成了惨白色! 无数手臂,无数的双足,从腐土里、从树木中、从溪水里伸了出来,密密麻麻,如同一望无际的雪白藤蔓,铺天盖地而来!——那些梦魇森林的女萝居然全部瞬间出现、集中在了这里,扑向他们两个人! “快走!”简霖失声惊呼,一把拉住了如意,点足飞掠。 “拦住他们……拦住他们!”那些女萝在纷纷嘶喊,相互传达着讯息,“他们手里有一个孩子……就是那个孩子!” 那些东西怎么会突然集结在了这里?还知道他们带了一个孩子?难道是有人通风报信?——复国军里出了内奸? 简霖心里震惊,手上却丝毫不慢,长剑如同电光纵横,唰唰地斩出了一条血路。女萝的战斗力并不高,然而却数量众多, 冰冷的肢体如同海底的水母,一条条被割断,又一条条伸过来,似乎完全不觉得疼痛,尖利的指甲闪耀着有毒的光芒,迎面抓向她们。 “快!”简霖低叱,“到树林外面去!” 如意一手抱着苏摩,另一只手也拔出了短剑,跟着他往前冲。 这片树林已经快要到尽头,她甚至能看到密林外漫射进来的夕照,只要再往外冲个几十丈,便是苍梧之渊,他们此行的最后目的地——然而,此刻眼前却是一片雪白,无穷无尽的女萝如同一张网拦在了前方,令他们寸步难行。 不知道为何,那些女萝竟然蜂拥而至,要抢夺那个孩子! 决不能让苏摩落在它们手里!如意不顾一切地搏杀,将那些伸过来的手脚砍断,那些死去同族的血飞溅在她脸上,腥臭而冰凉,令人毛骨悚然。 怀里的孩子似乎被这一番激烈的动作惊醒了,睁开了湛碧色的眼睛,懵懂虚弱地看着这一切,不知道自己置身何处。 “别怕,”她一边血战,一边安慰,“没事的。” “如意!”然而她只是一分神,耳边就听到简霖的惊呼,“小心!” 如意一抬头,便看到一只银发的女萝从树上无声无息地挂了下来,双手延长到一丈多,化成两支尖刺,唰地一声朝着自己刺了过来!“不!”她失声,只来得及抬起手臂,死死护住了怀里的孩子。 她的双臂瞬间被洞穿,鲜血飞溅。然而女萝洞 穿了她的手臂,却没有抓得到她怀里的苏摩,将手愤然往回一抽。她被拖得踉跄往前了一步,几乎跌倒,却忍着剧痛不肯撒手。 “给我!”那只银发女萝厉声,再度攻击而来。 白光一闪,只听金铁交击之声响起,简霖扔出了手里的剑,击在女萝身上,硬生生将那只银发女萝逼退。 “快!”简霖一把拉住了她,“走!” 如意用流血的手臂抱着孩子,一起朝着梦魇森林外狂奔而去。背后窸窸窣窣的声音铺天盖地而来,是整个森林都在疯狂地汹涌,无数女萝都破土而出,追杀而来——奇怪。女萝虽然沦为妖物,却从来不会攻击同属于海国族人的鲛人,今日为何忽然大反常态? 此刻他们已经到了森林尽头,前面霍然开朗,阳光万丈。 那些女萝仿佛畏惧日光,纷纷在树林里顿住了脚步。 简霖杀出了一条路,带领她们奔出森林。然而,当他杀到密林边缘时,忽然间觉得背后一冷,动作忽然就停顿了——有什么东西刺中了他的后颈,那一瞬,他只觉得僵硬麻痹,全身的力量都被抽走。 怎么?是女萝终于从背后刺中了自己? “简霖!你的背后!”如意失声惊呼。 他背后的行囊裂开了,有一个小小的东西爬了出来,悄然贴在了他的后颈——那不是女萝。而是那个从苏摩腹中被剖出的诡异肉胎,居然挣脱了银针封印,爬在他背后,一口咬住 了简霖! 如意不顾一切地抢身而上,短剑下指,硬生生想要将那个肉胎从简霖身上切离。然而那个小肉块居然非常灵活,看到她上前,瞬地又缩回了行囊。当它转身的那一刻,发出了一声尖啸。声音落处,整个密林里的所有女萝仿佛听到了什么命令,竟然再也顾不上畏惧日光,暴风骤雨般地攻击了过来! 如意只看得心惊:这个肉胎到底是什么东西?居然能号令那些女萝! 然而,她已经没有时间再去想这些,视线里只有一片惨白——无数的手臂朝着她伸过来,青紫色的尖利指甲如同刀锋,闪着妖异的光。 完了……他们终究没能完成长老的嘱托! 在最后的一刻,她下意识地弯下腰,将孩子护在了怀里,闭上了眼睛,等待着万箭穿心的刹那。 然而,什么都没有发生。身周忽然寂静如死。 如意等了片刻,愕然睁开眼,忽地发现那些铺天盖地而来的女萝竟然都顿住了,被看不见的力量震慑似地,那些尖利的手指离自己已经不足一尺,却齐刷刷停在了原地,仿佛被瞬间冻结。 它们的眼睛,齐刷刷地盯着她怀里的孩子,表情恐惧。 她怀里的苏摩睁开了眼睛,凝视着遍地的妖鬼,孩子的眼眸是湛碧色的,映照着日光,如同琉璃璀璨。苏摩看着面前诡异的情境,虚弱地摇了摇头,喃喃:“你们……是什么东西?……滚开。” 当那个细小的 声音一出口,那些尖利的指甲竟然颤抖了一下,所有的女萝纷纷往后倒退了一步! “那个孩子……那个孩子!”女萝们看着如意怀里的那个小鲛人,纷纷低语,似乎畏惧着什么,“他的声音里,有着‘皇’一样的力量!” “不对!如果这个孩子才是‘皇’,那么,刚才召唤我们的又是谁?” “不可能……难道有两个‘皇’?” 什么?这些东西,难道听从苏摩的指令?如意听到这些窃窃私语,忍不住吃了一惊,低下头看着怀里的孩子。苏摩在伤病之中,犹自虚弱,眼神也并没有完全清醒,嘴唇苍白单薄——然而只是短短吐出了两个字,便似乎有着巨大的不可抗拒的力量,让遍地妖鬼都为之退缩! 趁着这一刻空档,简霖已经拉着如意转身狂奔。 两人奔跑了一百多丈,穿过了界碑,终于来到苍梧之渊旁。深渊如同一线,黝黑不见底,通向另一个地底世界。渊内雾气弥漫,伸手不见五指,只有隐约的一点猩红,如同地狱的烈烈之火。 简霖将怀里的宝物拿出,跪倒在裂渊旁边,大呼:“龙神!我是您的子民……请接受祭献!” 一语落,他对着云雾弥漫的深渊扔出了手里的宝物——那是泉长老给他的玉环,里面封印着上古的龙血,唰地直坠深渊。刚坠入不久,在虚空中仿佛受到重击,寸寸碎裂,释放了里面封印的血。 那一滴远古的 龙神之血从封印里涌出,滴落云雾之中。 仿佛一滴血沸腾了整个沧海,那一刻,黑黝黝的裂渊地下,骤然风起云涌,吹出令人睁不开眼睛的飓风——只听一声巨响,有一道金色的闪电穿透了黄泉之水,瞬间直上九天,照彻了梦魇森林! “龙神!……是龙神!”电光之下,所有的女萝发出了一声惊惧交加的呼喊,瞬地全部缩回了密林,不敢暴露在那耀眼的金色光芒之下。 风云从龙而起,整个苍梧之渊瞬间天翻地覆。影影绰绰的巨大影子从地底腾空而起,伴随着闪电雷鸣,直上九霄! “谁?……是谁?”闪电里,传来了雄浑低沉声音,“以我之血惊醒我?” “是您的子民。”简霖匍匐在地,“奉命前来参拜。” 如意仰起脸,看到了闪电里的海国神灵,再也忍不住地惊呼。她下意识地松开了手,想要合掌膜拜。然而,刚刚松开手,一股强大的力量吸来,她怀里的孩子忽地飞了出去! “苏摩!”她惊呼了一声,不顾一切地想去抓住他。 简霖大吃一惊,不顾一切地伸出手,冒着自己跌落深渊的危险想要抓住苏摩。然而,下一个瞬间,深渊再度被闪电照彻,苏摩忽然停止了坠落的趋势,仿佛有一只手托住他的背部,让他重新向上升了起来,离开了深不见底的苍梧之渊。 托住他的,是金色的巨龙。 龙神从苍梧之渊现身,夺去了如意怀 里的孩子,盘身云海,垂首细细地凝视怀里那个微小如芥子的生灵。 “这……这个小家伙……”龙神看着孩子,似乎长久不曾说过话,所以发音都很吃力,“难道就是……唔?” 苏摩几次飞升和坠落之后有些晕眩,虚弱地睁开眼睛,在半空和龙对视,瞳子里居然没有丝毫畏惧。龙神俯下头,用巨大如同日轮的双眼凝视着那个瘦小的孩子,似乎在审视着所有的过去与未来,片刻,终于吐出一声长叹:“果然是你……七千年了,这一天终于是到来了!” 一语未落,龙神忽然甩了一下尾巴——狂风之中,孩子背上的衣衫寸寸碎裂,露出了背部一片黑色的痣。 “我一部分在你的身上沉睡了那么多年,也该醒来了。”龙神低语,对着苏摩吹了一口气:那一刻,孩子背后的那一团黑色忽然流动了起来,闪现出了微微的光亮。如同被什么注入,那团黑色瞬地旋转,化成了一条龙的形状,竟然和虚空中的龙神一模一样! “痛……”孩子呻吟了一声,小小的身体蜷曲起来。 “天啊……”如意低低惊呼,不敢相信地拉住了旁边的简霖,“你……你看到了吗?苏摩……苏摩背上的那个不是痣!而是……而是……” “腾龙的血徽!”简霖冲口而出,定定看着半空——是的,这个孩子身负海皇之血,背上有可以和龙神呼应的图腾!他就是传说中的 海皇! 两个人站在深渊边上,一时间目眩神迷。 龙神背负着孩子,在云雾里上下飞腾,想要破空而去——然而,它颈下的逆鳞上锁着一条金色的锁链,上面萦绕着无数的电光,死死锁住了它的每一个动作,无论它怎么挣扎,始终无法挣脱。 随着龙神的不断飞跃,苏摩背上的那个黑色纹身也在剧烈地变化,每一个动作都和龙神对应,似乎在他的身体里也有另一条龙、正在奋力挣扎着,要突破这个躯壳的障碍、从孩子的身体里飞出! 然而,无论是那个影子、还是蛟龙,都始终无法挣脱。 “为何……为何还不让我走?”龙神仰首望向九天,发出了低吼,似在和什么人对话,“海皇已经归来了……三女神,请将存于九天之上的力量归还海国!” 然而,九天白云离合,亦无回响。 腾龙的影子在苏摩的躯壳里挣扎,他小小的身体不停地抽搐,痛苦非常。最后,瘦弱的孩子再也支撑不住,发出了一声大喊,倒了下去,眼里流出两滴殷红的血,背后的图腾瞬间熄灭了光芒。 同一瞬间,半空的龙神发出一声低吼,也瞬地沉入了深渊! 风云转瞬消失,四周是死一样的沉默。 “怎……怎么了?”如意愣住了,看着忽然间又陷入寂静的苍梧之渊,声音微微发抖,“刚才……方才发生了什么?” 简霖的脸色也是苍白,半晌,才轻声道:“龙神失败 了。” “你说什么?”如意脱口。 “刚才,龙神想要挣脱七千年前星尊大帝设下的禁锢,跃出被困千年的地方……但是,祂失败了。”简霖站在深渊旁边,看着底下滚滚的黄泉之水,声音发抖,“祂闯不出那个结界,精疲力尽——最终重新沉入了苍梧之渊!” “怎么会?!”如意脸色瞬地惨白,“那么……苏摩呢?” 简霖摇了摇头,看着深不见底的裂渊,低声:“大约是跟着龙神一起沉下去了吧。” 苍梧之渊底下,便是涛涛的黄泉之水。任何阳世的活物都无法在其中生存,这个小小的孩子,估计早就神魂俱灭、尸骨无存了吧?难怪泉长老说了,见了龙神之后、能不能活下来要看那个孩子的造化了——看来,这孩子毕竟未能通过这一轮严酷的试炼。 如意猛烈地颤抖了一下,冲到了深渊旁边,失声大喊:“苏摩……苏摩!” 然而,黄泉之水滚滚而来,深渊里弥漫着死亡的气息,哪里有丝毫活人的迹象? “苏摩……苏摩。”如意颓然跪倒在地,泪水一颗颗滚落,在地上化为珍珠。苍梧之渊上,天色已经暗了,头顶星辰明亮,耳边只有梦魇森林里女萝邪异的窃窃私语和黄泉滔滔的逝水声。 忽然,地上有什么东西动了一下。 那是简霖的行囊,在刚才的搏杀里被扔到了地上,四散开来——里面有东西在蠕动,正是那个诡异的肉胎。 似乎是看到了刚才发生的一幕,肉胎的脸上露出了一个奇特的讥笑表情。 “笑什么?”看到那个诡异的表情,如意忽然觉得一阵莫名的愤怒,一把抓起那个肉胎,就要往苍梧之渊里投掷下去!那个肉胎发出了一阵尖利的嘤嘤,似乎是在尖叫,听起来毛骨悚然。 然而,如意刚抬起手,却忽地对上了一双巨大的日轮,从苍梧之渊的地底升起。怎么……怎么会有两个太阳同时升起? 如意被炫住了眼睛,却听到简霖在一边失声惊呼:“龙神?” 海国的守护神此刻竟然再度从深渊里浮了上来,吃力地将头颅探出了苍梧之渊,喘着粗气,全身金鳞片片染血。这个时候,他可以清晰地看到龙神的身体上缠绕着一根金光四射的巨大锁链,死死地锁住了它的脖子,勒入了血肉,末端拖向了深不可测的苍梧之渊地底。 那是七千年前星尊帝灭亡海国之后,为了困住鲛人的神祗而设下的。 然而既便是如此疲惫,龙神还是挣扎着第二次攀上了苍梧之渊,用爪子抓住了深渊的边缘。在龙神的额头上,赫然躺着一个昏迷的孩子:小小的身体缩成一团,脸色苍白如纸,却还在微弱的呼吸。 “苏摩!”那一刻,如意失声惊呼,惊喜万分,“苏摩!” 龙神抬起巨大的爪子,摇了摇脑袋,吃力地把苏摩从身上勾了下来,小心地放到了地上,满怀担忧地看了一眼 ,忽然俯下头,将孩子一口吞了下去! 简霖和如意一起惊呼,双双上前想要阻拦,却见龙神只是衔着昏迷的孩子,含在嘴里,并无伤害的意图——随着呼吸、龙牙之间绽放出奇特的光华,开始一分分地注入孩子的身体。 龙神一共呼吸了三次,才收住了光芒,伸长脖子,吐出了苏摩。昏迷的孩子滚落在深渊边的草地上,一动不动。如意扑过去将苏摩抱在了怀里,跪倒在了神祗的面前。 “这个小家伙,太虚弱了……我分了一点力量给他。”龙神的声音低沉而缓慢,非常吃力,对他们两人道,“我知道长老们让你们带他来这里的意图——是的,这个孩子的确是你们要等待的人。可惜……时间还没有到。” 龙神在和他们对话?那一瞬,简霖和如意都震惊得说不出话来。 时间还没有到?这是什么意思? “时间还没到。所以,九天上的云浮城,不曾将海皇的力量归还海国。”龙神语气非常虚弱,抬头望了一眼裂渊上空的天宇,“这个孩子还没有继承海皇的力量,也无法帮助我斩断金锁——” 简霖和如意没有明白龙神这些话的意思,面露疑惑之色。 “和你们解释这些也没有用……你们都回去吧,”龙神的声音渐渐微弱下去,攀住地面的爪子也逐渐松动,“等七十年后,等这个孩子经历了更多,获得了更大的力量,或许……我们可以在 此地再度相见。” 还要等七十年?简霖和如意双双愕然,不知道说什么好。 “在这样漫长的时间里,应该会有许多人想要夺走这个孩子的生命吧?包括空桑人……西海上的冰族……还有祂。真是令人忧心啊。”龙神低声沉吟,似乎遥遥地感知着这个六合之间的一切,“似乎现在就有人想通过归邪、找到这个孩子?……这可不行!” 龙神仰起首,对着苍穹长啸一声,猛地吸了一口气,探出了爪子!那一瞬,祂身周绽放出千万道耀眼的闪电,天空风起云涌,令人无法直视。 风云过后,星空里,似乎有什么悄然变了。 ——那一片腾起于碧落海上的归邪,竟然消失不见! “我在星图上暂时抹去了这个孩子的踪影……现在,即便是凡界最有力量的占星者,也无法再追查这个孩子的下落了……”龙神动了动爪子,将昏迷的孩子推了过来,声音越发虚弱,“现在我能做的……也不过是这些。好了。你们带他回去吧,好好保护他——” “是!”简霖如意不敢违抗,齐齐领命。 就在那一刻,被遗弃在地上的那个肉胎动了一动,似乎想要跟随他们离开。 “咦?这个小东西……是什么?”虽然那个东西微小如芥子,却逃不过龙神的眼睛,祂一看,眼神忽地一变,喃喃,“这是非常邪恶的存在啊……是光之后的暗、是毕生不能摆脱的心魔。” 话 音未落,它低下头,轰然吐出了一口烈焰! 然而烈焰过后,那一团小小的肉胎却居然完好无损。 “奇怪……连赤炎都没有办法消弭这种‘恶’么?”龙神疲倦地低语,抖了抖身体,唰地一声,无数道金光落下,刺穿了肉胎的每一个关节,将它钉死在了地上! 那是细小的龙鳞,每一片都贴着申屠大夫原先的银针的位置、镶嵌在那个肉胎骨节上,如同银骨金钉。瞬间,那个肉胎蜷缩成一团,发出了尖利的痛呼,刺耳惊心,却依旧在剧烈地扭动,不曾死亡。 “还真是消弭不掉吗?”龙神看着这个诡异的肉胎,有些诧异,也有些疲倦,“这是‘恶的孪生’……看来,会和这个孩子毕生如影随形。” 龙神疲惫地呼出一口气,爪子微微锁紧。 同一瞬间,贴在肉胎上的金鳞瞬地发出光芒,同时嵌入了肉胎的各个关节之中,和银针融为一体——那个诡异的肉胎发出了婴儿般的尖叫,身体扭动着,仿佛被无形的锁链锁住,渐渐不能动弹。 “我暂时封印了它——希望这七十年的时间,足够让这个孩子变得强大。”龙神的声音低沉,垂头看着昏迷的苏摩,眼神里露出一丝怜悯,“唉……这个可怜的孩子,不但要对付敌人,还要对付自己内心这样可怕的魔……希望、希望他能够带领你们,重归碧落海……” 说到这里,龙神声音低了下去,似乎再 也坚持不住,爪子缓缓从苍梧之渊松开。那一条沉重的金色锁链从深渊里伸出,无声无息地锁紧,用可怖的力量将巨龙一寸寸地重新拖回不见天日的渊底,重新禁锢。 “龙神!”简霖和如意不舍,双双冲到了裂渊旁。 “我的子民啊……你们已经等待了七千年。再等七十年,也只是刹那吧?”龙神的声音从渊底飘渺的云雾里传出,惊心动魄,“所有的苦难即将到头……七十年后,这个脆弱的孩子将会成为海国空前绝后的海皇,带领你们挣脱锁链、进而倾覆这个云荒!” “到那时,你们将在此处、再次见证海国的复兴!” — 龙神消失在深渊,然而预言却还在空中回荡,如滚滚春雷。 如意颤栗着俯下身,抱住了怀里的苏摩,泪水接二连三的滚落,在地上凝为珍珠。简霖在她身侧,凝望着那个孩子,神情也是难掩激动。 那么年幼的孩子,瘦小得如同一只路边流浪猫,脆弱无助,神志不清——怎么看、都不像是能号令七海的海皇啊! 然而,如意抱紧了怀里瘦小的孩子,警惕地看了看身后的密林,提防着里面的女萝再次冲过来,低声:“我们得尽快把这个孩子带回大营!长老们要是知道了这个消息,一定会……” 说到这里的时候,苏摩在她的怀里颤栗了一下,悠悠醒转。那双湛碧色的眼眸里有着大海一样的深远,令人只看得一眼便 有些目眩。 “苏摩?”如意惊喜地低呼,“你醒了?太好了!” 她的手覆上孩子的额头,发现经过龙神的治疗,苏摩身上的高烧果然已经奇迹般地退了下去,只是小脸苍白,气息依旧微弱。然而,当她想要将孩子抱起的时候,苏摩忽然微微一用力,扭动着想挣脱她的怀抱。 她怔了一下:“怎么了?” “不……不要碰我。”孩子的眼神里充满了敌意,干涸的嘴唇微微动了动,喃喃,“这……这是在哪里?让我走!” “怎么,你不认识我了吗?”如意以为这个孩子刚刚苏醒,脑子一时糊涂了,连忙道,“我是如姨啊!” “我知道。”那个孩子定定地看着她,“是又怎么样?” 如意被孩子语气里森冷的敌意刺了一下,看着苍梧之渊旁的小小身影,有些迷惑:“怎么啦,苏摩?是不是生我的气了?对不起,让你独自流落在西荒那么多年,被那些空桑人折磨欺负……” 她张开了双手,想要拥抱他:“不过现在没事了。其实我是复国军秘部的人,长老们让我带你来到这里觐见龙神,一路保护你的安全——以后再也没有人会欺负你了!我会替你阿娘好好照顾你。” “替我阿娘照顾我?”孩子喃喃,眼里忽然露出了复杂的表情。 如意叹了口气,道:“既然你找到了我们复国军,就是回家了——只要跟我们回到镜湖大营,以后整个云荒、 谁也不能欺负你了!” 一边说着,她一边屈身前倾,想要伸手拥抱这个瘦小的孩子。然而下一个瞬间,她身体猛然一震,几乎僵住——孩子的手里握着一柄短剑,悄无声息地抬起,唰地抵住了她的心口! “走开,”苏摩不知何时拿起了一把草地上掉落的短剑,戳在如意的心口,将这个试图拥抱自己的女子抵住,语气很冷漠。 “如意!”简霖脱口惊呼,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刚想一个箭步上前,如意却唰地抬起手阻止了他的行动。苏摩看着眼前的同族,眼里流露出一种极其厌恶的光:“我说过了,不要再碰我!” “苏摩,你……你怎么了?”如意双臂僵硬,无法置信地看着这个孩子,喃喃,“我们是你的族人、是来帮你的啊!” “帮我?你们只是想找属于自己的海皇吧?”孩子细细的手腕握着短剑,一分不退,眼睛里全是戒备,“你想带我去复国军大营?呵……那里有三个老头子,在昏迷的时候,我听到他们说……” 说到这里,孩子冷笑了一下:“如果龙神不肯救我,那我就不是你们要找的人,也就不用管我死活了——是不是?” “……”那一刻,简霖和如意都默然倒抽了一口冷气。 没想到,这个孩子竟然装作昏迷,偷听了镜湖大营里复国军首领们的谈话,而且一路上声色不动!这么小的孩子,怎么会心机如此深 沉? “我怎么会丢下你不管呢?我答应过鱼姬要照顾你。”如意急切地道,想安抚这个剑拔弩张的孩子,“何况,既然现在你是龙神认可的海皇,长老们一定会好好对待你——苏摩,跟我回去吧,你会成为我们的皇!” 孩子却摇了摇头,不屑一顾:“我才不想当你们的皇。” “什么?”简霖和如意同时惊呼了一声。 这样短短的一句回答,仿佛是一个惊雷、将听到的人瞬间打入了炼狱。 ——这个孩子,在说什么?他居然说,他不愿意成为海皇?海国自从亡国之后,所有的鲛人等待海皇已经整整等待了七千年;而七千年后、转世重生的海皇,却居然说不愿意成为他们的领袖? 这……这怎么可能?! “我最恨别人把我当货物一样的买来卖去——无论是买去当奴隶,还是买去当皇帝。”孩子的语气很轻很冷,看着面前的两个同族,眼里带着锋锐的恶意,“呵……你们复国军,说到底,和那些该死的空桑人又有什么区别?” 顿了顿,孩子轻轻摇头:“不,有些空桑人,甚至还比你们更好一些。” “不!不是这样的!”如意急切地道,“你怎么会这么想?空桑人怎么会比族人还好?你疯了吗?” “我当然没疯,”苏摩的眼神厌倦而厌恶,“疯的是你们。” 如意和简霖双双怔住,说不出话来。 许多年过去了,她还记得那个孩子被关在 笼子里的样子,瘦弱而孤僻,如同一只小兽。好多年不见,这个孩子一路颠沛流离,不知道吃了多少的苦头,竟然变成了今天这种阴枭早熟的模样,竟然手里拿着剑,对着她说出了这样的话! “你怎么会不相信如姨呢?快和我们回去吧!”如意心里一痛,顾不得那一把短剑还抵在心口上,便想伸手抱住他——是的,她不信这个孩子还真的会杀人,无论如何,她也不能让他离开! 然而看到她的孤注一掷,苏摩脸色一变,眼里的戾气大盛! “滚开!”孩子咬了一咬牙,手里的剑竟真的不肯缩回。 唰地一声,剑尖刺破了如意的肌肤,然而,叶城花魁脸色沉痛,也带着一种不顾一切的决绝、竟然不惜被刺穿身体也要将这个孩子拥入怀里! 生死交睫的一瞬,耳后忽地有风声逼近,猛然击落在苏摩的后脑。 孩子啊了一声,眼里露出憎恨震惊的神色,晃了一晃,终于倒下。 简霖在千钧一发之际出手,断然打倒苏摩,解救了危局。他从孩子的手里夺过短剑,看了一眼——那把短剑,尖头已经染上了殷红的血。他忍不住倒吸了一口冷气,低声:“好险!这小家伙,还真的是想杀人哪……如意,你也是的,怎么能这么不管不顾?” “不,我们不能失去他,”如意喃喃,不知道是心里痛还是身上痛,全身都在发抖,“简霖,我们不能失去这个 孩子!” “我知道,”简霖是个战士,做事雷厉风行,完全不像是如意那么感性温柔,一边说一边俯下身,将被击倒的孩子提了起来,双手双脚全部捆住,“所以,别和他多废话了,赶紧把这个小家伙带回去就是。” “小心一点,”如意看得心疼,“别弄疼了他!” 简霖利落地绑好了苏摩,把地上散落的东西都捡起,包括那个被龙神封印的肉胎都一起捡起来,重新放入了背后的行囊,转头对如意道:“回去让长老们说服他吧!我们的责任已经完成了——这里不安全,尽快离开为好。” “好。”如意终于回过了神,她伸手接过苏摩,背在了背上,又把那个肉胎一起放入了褡裢里,她揽过了所有的负荷,方便简霖腾出双手握剑,以应对一路上的不测。 他们两人从苍梧之渊返回,重新穿越了那片梦魇森林。 返回的时候,天已经全黑了。那一片邪异的森林里到处都是奇怪的声音。那些女萝在地底蠕动,窥测着这一行人,蠢蠢欲动。简霖握剑在前面开路,如意背着苏摩紧跟在后,警惕地前行。 “奇怪,”简霖低声,“那些东西还在跟着我们。” “怎么回事?”如意也是有些疑惑——这些受尽折磨而死去的鲛人,按理说应该不会袭击自己的族人,为何这一路上还在苦苦的跟着他们? 他们一路警惕,幸亏平安无事。 然而,在他们快要 安然走出这片森林的时候,如意怀里的孩子醒了过来,发现自己被束缚住,便开始激烈地反抗,如同困住的小兽。 “不要挣了,”如意叹了口气,“跟我们回镜湖大营吧。” “不!我不和你们回去!”苏摩挣扎着,厉声,“放开我!” 孩子的挣扎力量是微弱的,不值一提。然而,诡异的事情发生了:就在他喊出“放开”两个字的时候,整个森林都震了一震。当他第二次喊出“放开”的时候,如同接到了一个命令,森林深处的所有女萝发出了铺天盖地的尖叫,忽然从各个方向冲了过来! “天啊……”如意失声惊呼,提醒简霖,“小心!” 森林仿佛在疯狂地舞动,一片惨白,所有蛰伏的女萝同时向他们发起了攻击!领头的银发女萝不顾一切地围攻向他们两人,伸出细长的手,用锋利的指甲割断了束缚,将那个孩子从她怀里生生抢了过去! 尽管她和简霖拼命搏杀,却一时间也无法从铺天盖地的女萝中杀出一条血路。那些女萝仿佛被什么指挥着,一旦抢到了苏摩,立刻带着这个孩子迅速地奔赴青水,沉入了水底,如同游鱼一样飞快地消失,再也不见了踪迹。 — 苏摩一声求救,无数的女萝疯狂地扑来,将他带走。一双双苍白的手从水中升起,将瘦小的孩子托起,向着青水深处潜行而去,如同白色的荷叶上托着一个小小的孩子。 领 头的银发女萝看着苏摩,因为激动而微微颤抖,说不出话来。 这……就是传说中的海皇?可是,这么瘦弱的孩子、连保护自己都做不到,将来的某一日,能肩负起那样的重担吗? “放开我……”孩子微弱地挣扎了一下。 仿佛一句咒语,三个字刚落,无数藤蔓般缠绕的手臂瞬地松开了。苏摩飘浮在了青水里,一头蓝色的长发如水藻一样浮动,看着身边的妖魅,神色充满了警惕和不信任。他刚一动,周围无数惨白的手臂随之而动,如同森林围绕着,并不放他离开。 孩子看着眼前这一群奇诡的同类,眼里有疑惑,忽然问:“你们……也想把我抢回去当你们的皇帝吗?” “当然不。”领头的银发女萝怔了一下,“您刚才发出了命令,想要从那两个鲛人手里挣脱——于是我们听从了您的命令。仅此而已。” “是吗?”孩子沉默,似乎是在考虑这群奇怪的东西说的话是不是真的,半晌,忽然摇头,“不对。那么在我们来的路上,你们又为何会袭击如姨?那个时候我可没有命令攻击他们——” “您没有?那时候,我们明明听到了您的召唤!”银发女萝显然也是吃了一惊,“我听到您说要我们杀掉他们两个人,所以才不顾一切的动了手——否则我们怎么会忽然袭击同族?” “胡说。”苏摩皱起了眉头,“我怎么可能会让你们杀死如姨? ” “可是,我们明明听到了……” “嘻嘻。”在他们两个人争辩的时候,水面上忽然间传来了一声细细的冷笑。银发女萝唰地回头,看到了青水的水面上不知何时漂来了一个褡裢。在褡裢里,露出了一张小得只有一寸大的脸,带着一丝诡异的笑容。 那一瞬,苏摩发出了一声惊呼,整个身体都蜷曲了起来。 那个肉胎!那个从他身体里被剖出来的肉胎,竟然随水漂了上来! “这是什么东西?”银发女萝愕然,伸手将那个褡裢捞了起来,端详,“是……一个小傀儡?” 苏摩心里一冷,骤然明白了过来:是的,方才女萝听到的那个声音,并不是来自于他,而是来自于眼前这个诡异的小东西……那个死去的胎儿、恶的孪生!而且,龙神说,终其一生,它都将如同梦魇一样缠绕着他。 “这是我的东西,”苏摩劈手将这个褡裢拿了过来,看着银发女萝,语气却依旧充满了敌意,“可是……你们为什么要听我的命令?” “因为您是被龙神承认的海皇啊!”银发女萝恭谨地鞠了一个躬,回答,“所有鲛人、无论生和死,怎能不听海皇的吩咐?” “海皇?”孩子脸上露出一丝疑惑的神色,顿了顿,却问,“那我的话,你们真的都会听?” “是。”银发女萝断然回答,“无论任何命令。” 苏摩蹙眉:“如果我想走呢?你们会让我走吗?” “当 然。我们怎敢勉强您?”银发女萝同样想也不想地颔首,“您无论想做什么我们都会听从;您想去哪里,我们都可以送您去。” “是吗?”孩子脸上有一掠而过的喜悦,迟疑了一下,道,“我不想回镜湖大营。我……我要去叶城。” “好,一切听凭您的吩咐。”银发女萝毫无考虑地接受了指令,立刻道,“我们可以护送您到息风郡的浮桥渡,那里是我们女萝所能到达的极限距离——我们生前被空桑人用禁咒封印在九嶷,无法离开这里太远。” “不用你们跟着,”苏摩摇了摇头,还是流露出一丝戒备,“送我到浮桥渡,我会自己回去。” “那也好。”女萝首领点了点头,看了一眼瘦弱的孩子,却忍不住问,“可是……您要去叶城做什么呢?那里刚刚围剿过复国军,对鲛人来说,是非常的不安全的。” “我一定要回去。”孩子摇了摇头,在青水上抬起眼睛看向了远方,轻声道,“已经在外面那么久了……不能让姐姐担心。” 姐姐?女萝的首领微微惊讶,却忍住了并没有问。 第三十八章 宫闱变 然而,远在苍梧之渊的苏摩并不知道,在他历经种种磨难,一心想要回到叶城见朱颜时,那位赤之一族的小郡主却已经不在叶城了。她在镜湖中心的伽蓝帝都——同时,也陷入了另一个牢笼。 困住她的,是世间无数无形的枷锁。 因为答应了联姻,事关两个王族,便需要进京请求赐婚。一大早,朱颜便起身洗漱梳妆,跟着父王母妃起身,准备去宫里觐见北冕帝。 在遥远的过去,大约六岁的时候,她也曾跟着父王来到伽蓝帝都、觐见过一次北冕帝。当时帝君赏赐了她和六部的郡主们每人一柄玉如意、两串夜光珠,一匣出自斑斓海的龙涎香。其他郡主都惊喜地把玩着美丽的珠宝玉石,只有她对这些小东西觉得无聊,随手扔给了盛嬷嬷,独自偷偷地四处看。 顽皮的她,甚至趁着侍女不注意,攀上了伽蓝白塔顶的女墙,将小脑袋探出去,第一次俯瞰到了云荒全境——白云之下,四野浩荡,七海围合,镜湖宛如深邃的大地之眼,静静凝望着天宇下的一切,恢弘瑰丽。 小小的她忍不住发出了一声赞叹,张开双臂,想要拥抱身边离合飘渺的白云。侍女们惊呼起来,赶紧扑上去把她拉了下来。 ——然而,那一眼看到的云荒天地全图,却烙印一样地刻在了她的心里。 如今她十九岁了,第二次来到帝都,却已是另一番心境。 入城之前,朱颜偷 偷撩开了马车的帘子,往外看了一眼。入眼的是占地巨大的白色石材,如同一堵墙在眼前展开,一望无际——那道墙是那么的高,即便是用力抬起头,却还是望不到顶。 那是伽蓝白塔的基座。 传说中,这座伽蓝白塔高六万四千尺,底座占地十顷,占了整个帝都十分之一的面积——七千年前,空桑历史上最伟大的帝王,开创毗陵王朝的星尊帝·琅玕,用九百位处子的血向上天祭献,分葬白塔基座六方,驱三十万民众历时二十年,才在号称云荒之心的地方建起了这座通天白塔。 数千年过去了,朝代更迭,生死轮回,无论帝王还是将相都已经成了白骨,唯有这座塔还伫立在天地之间。 而今日,它也将见证她一生之中重大转折的到来。 赤王一行人车马如云,抵达了宫外,从正门循序鱼贯进入。还没有到紫宸殿,她便注意到宫里一片反常的寂静,宫女侍从进进出出,虽然个个低头不语,但每个人脸上都隐隐有惊惶之色。 朱颜暗自吃惊,怎么了?为何整个内宫的气氛都不大对?听说帝君最近一直病势沉重,难道是他们这一行正赶上出什么事了吗? 她跟着父王母后在偏殿里等着许久,里面却一直迟迟不宣觐见。赤王的脸色也渐渐有些凝重起来,抬眼看了看外面——此刻,白王应该也已经到了,被安排在另一侧的偏殿里,不知道是什么 样的情况。 赤王在袖子里结了一个手印,用术法放飞了传讯的幻鸽,想探知白王的下落,然而那幻鸽飞出去后居然杳无音信,似是落入了罗网,有去无回。 赤王暗自心惊,但生怕身边的妻女担心,表面上却不显山不露水,只是对朱颜低声叮嘱:“等下进内宫之后,你要好好跟着我,寸步不能离开,知道么?” “是。”朱颜今日特别的乖巧,立刻点头。 赤王一家在偏殿等了半个多时辰,终于看到了大内总管从后宫出来,身边带着一批御医,远远地对着他递了一个眼色。赤王心里更是不安,正准备想个法子去打听一下,忽然身后一阵清风,袖子微微一动。他下意识地手指收拢,唰地一声,一道白光返回他的掌心——竟是那只幻鸽终于带回了讯息。 “今日有变,千万小心。” 白王传来的,竟然是这样短短几个字。 什么?赤王悚然一惊,立刻将幻鸽熄灭,扭头看了一眼深宫——那一瞬,不知道在深深的浓荫中看到了什么,他忽然脸色一变! “宣白王赤王入内觐见!”就在此时,宫内传出了宣召。 赤王站了起来,看了一眼妻子和女儿,眼神隐约有些异样。然而内侍已经在旁边等着了,无法拖延,赤王便整了整衣衫,跟着内侍进去,转身之间,忽地低声对女儿说了一句:“阿颜,小心照顾好你母妃。” 什么?朱颜微微一怔,心里一 沉。 和他们父女二人相比,阿娘只是个普通人,不会术法。此刻父王如此交代、不啻暗示着即将有大变到来。可是……都已经到了伽蓝帝都的内宫,又会发生什么样的意外? 她心念电转,手指在袖子里飞快地划过,将灵力凝聚在指尖,随时准备搏杀,一边随着父母一起朝着紫宸殿深处走了进去。 一路上,气氛更加肃杀。角楼上隐约有弓箭手闪动,道路两侧侍卫夹道,仔细看去,这些人中有几个比较面熟,竟然不是原本的禁宫侍卫,而是骁骑军中的影战士! 怎么?到底发生了什么,为何将骁骑军中的精英都全数调集到了宫里?朱颜看在眼里,心下更是担忧,不知今日此行到底是福是祸,小心翼翼、一路沉默地被领到了紫宸殿外。 白王一行已经在殿外等候,看到他们来,只是迅速交换了一下眼神。白风麟也站在白王身后,穿了一身宫廷正装,仪容俊美,正目光炯炯地打量着她,似笑非笑地说了一句:“郡主,又见面了。” 朱颜不由得一阵不自在,蹙眉转过了头去。 今日之后,这个人便要成为自己的夫君了吗?他们以后要在一个屋檐下生活,生儿育女,直到老死?一想起这样的未来,她心里就有不可抑制的抵触,只能勉强克制住自己。 白王和赤王两行人站在廊下,等着北冕帝宣召。 “今日是怎么了?”在内侍进去禀告的时候 ,赤王压低了声音,问旁边并肩站着的白王,“听说帝君前些日子不是一直昏迷不醒吗?怎么今天忽地宣召我们入内?一路上看这阵仗,里面到底是出了什么事?” “我也不知道。”白王看了看四周,低声,“据说今日帝君醒来后,第一个就传召了青妃进去——早上进去,直到现在还没出来。” “青妃?”赤王一惊,压低了声音,“为何一醒来就召见青妃?莫非……是时雨皇太子回来了?” “怎么可能?”白王哑然失笑,“皇太子他……” 然而,短短几个字后白王立刻止住了,眼神复杂地闭了嘴。 “皇太子到底去了哪里?”赤王看着这个同僚,眼里有无法抑制的疑惑,忽地压低了声音,“他的下落,你……到底知不知情?” “当然不知情!”白王压低了声音,脸色也有些不好,“难道你也觉得我和这件事脱不了干系?” “谁不知道你和青王青妃是多年的宿敌?皇太子若是出了事,只有你得利最多。只怕就算不是你干的,也要把这笔账算在你头上。”赤王苦笑,摇了摇头,“唉……只怕我们这次进宫,凶多吉少啊。” “你怕了?”白王心机深沉,到了此刻居然还能开得出玩笑来:“青妃不会是在里面磨刀霍霍等着我吧?到时候,你打算站哪边?” 赤王看了同僚一眼,只问:“大司命怎么说?” “大司命?”白王摇了摇头 ,“据说此刻并不在宫中。” “什么?这种时候他居然不在宫中?”赤王这回是真正吃了一惊,大司命是他们在帝都的盟友,关键时分居然不在宫中,那可真的是…… 白王低声,也是大惑不解:“大司命是三天前临时离开帝都的,当时只和我说是去九嶷神庙有要事,数日之内便会返回——也不知道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这老家伙……”赤王有些愤怒,“做事怎么从不和我们商量?” 两位藩王低声商议,各自心里都有些忐忑不安,不知今日入宫会面对什么样的局面。白王暗自指了指紫宸殿旁的松柏,低声:“进来的时候,你有看到那几个藏在树影里的人吗?——有剑气,好像是剑圣门下。” “果然是剑圣一门的人?我还以为是我看错了。”赤王吸了一口气,低声,“他们不是已经很久不曾出现在世间了吗?” 白王喃喃:“所以今日真是不同寻常。” 剑圣一门源远流长,自从星尊帝白薇皇后时期便已经存在。此一门传承千年,以剑道立世,每代剑圣均为一男一女,分别传承不同风格的剑术,身手惊人,足以和世间修为最高的术法宗师相媲美。 然而,剑圣一门虽然经常从六部王族里吸纳天赋出众的少年作为门下弟子,但却一贯游离于王权之外,不参与空桑朝堂上的一切争斗。此刻,为何门下弟子却忽然出现在了帝都深宫 ? 难道这一次入宫,竟然是一场鸿门宴? 两位藩王刚低声私语了片刻,内侍已经走了出来,宣外面的人入内觐见。白王赤王不能再多说,便只能带了家眷走了进去。 刚走进去,身后的殿门便关上了。 那一刻,朱颜大吃一惊,下意识地往前一步,挡在了父亲的面前——在殿内,重重的帷幕背后,有无数的刀剑寒光! 有危险!那一刻,朱颜想也不想,唰地一声以手按地,瞬间无数的树木从深宫地面破土而出,纵横交错,转瞬便将自己和父母都护在了里面,密不透风。 而那边白王父子看了她一眼,却是声色不动。 “咳咳……千树?好身手……”帷幕深处忽然传出了一个声音,虚弱而浑浊,赫然是北冕帝,“赤王……你的小女儿……咳咳,果然是出色……” “阿颜,帝君面前不得无礼。”赤王一看这个阵仗,心里也是一惊,低声喝止了剑拔弩张的女儿,“撤掉结界。” 朱颜犹豫了一下,看了看周围那些握剑的人,只能先收回了术法,往后退了一步,站在父亲身后,寸步不离。 赤王和白王对视了一眼,双双上前俯身下跪:“叩见帝君。” 所有人一起附身行礼。朱颜不得已,也只能和白风麟一起跪下,然而背后却是绷紧的,时时刻刻警惕着周围——宫殿的深处,到处都是森然的剑气,不知道有多少高手潜伏在暗影中。 “咳咳……” 她正在左思右想,却听到帷幕深处的北冕帝咳嗽着,“小小年纪,便能掌握这么高深的术法……很好,很好。” “谢帝君夸奖。”赤王低声,“愿帝君龙体安康。” 帘幕微微一动,分别向左右撩起,挽在了玉钩上。灯火透入重帘,看到北冕帝被人扶起,斜斜地靠在卧榻上,不停咳嗽着,声音衰弱之极,似是风中残烛,缓缓点了点头:“白赤两族联姻……咳咳,是一件好事……能令空桑更为稳固。朕……朕很赞同。” “多谢帝君成全!”白王赤王本来有些惴惴不安,生怕今天会出什么意外,此刻听得这句话,心里一块大石头落地,连忙谢恩。 北冕帝吃力地抬起手:“平……平身吧。” 两位藩王站了起来,面色却有些惊疑不定。北冕帝前些日子已经陷入了断断续续的昏迷,谁都以为驾崩乃是指日可待之事,为何今日前来,却发现帝君神智清晰、谈吐正常?竟似比前些日子还康复了许多?难道……帝君前些日子的病,只是个障眼法? 那么说来,又是为了障谁的眼? 白王赤王心里各自忐忑,对视了一眼,却听到帝君在帷幕深处的病榻上咳嗽了几声,道:“咳咳……你们两人……单独上前一步说话。” 什么?两位藩王心里一跳,却不得不上前。 朱颜心里焦急,但没有旨意,却无法随着父亲上前,她抬起眼睛无声无息地打量了一圈 周围——空桑帝君的龙床是用巨大的斑斓还沉香木雕琢而成,床架宏大,华丽无比,竟然也分了三进:第一进是客人停留,第二进是仆从服侍,第三进才是帝君起卧之所。每一进之间,都垂落着华丽的帷幕。 而此刻看去,帷幕的最深处,帝君病榻的背后隐隐约约站着两个人。一男一女,看不清面目,只是远远静默地站着,却已经令她悚然心惊。 这两个人都是绝顶的高手,只怕比自己还厉害! ——她刚想到这里,忽然听到赤王和白王刚到了帝君病榻前,不知道看到了什么,忽然齐齐脱口,发出了一声短促的惊呼! “父王!”她吓了一跳,不顾一切地冲了过去。 然而刚一动,只听唰地一声,两道电光从黑暗里袭来,凌厉无比。她手指一动,瞬间结成了护盾——然而,只听一声裂帛,两道闪电左右交剪而来,只是一个撞击,金汤之盾居然被轰然洞穿! 朱颜踉跄后退,只觉一口血迅速涌到了咽喉。 “朱颜郡主,”一边的白风麟拉住了她,低声,“别妄动!” 他年纪虽然比她大不了几岁,但从小长于权谋之中,处事却是稳重老练得多。此刻早已看出了情形不对,哪怕自己父亲身陷其中,却也不敢轻举妄动。朱颜愤怒地甩开了他的手,摸了一摸脸上,发现颊边居然有一丝极细的割伤,鲜血沁出,染红了半边脸。 方才那一击,竟然是 剑气!在云荒大地上,居然还有人能用剑气便能击溃她的金汤之盾!是谁,能有这般身手?! 她霍然抬头,看到了隐藏在帷幕背后的那两个人——那两个人虽然站在暗影的最深处,却有闪电般的剑光从他们手里射出,耀眼如同旭日,凛冽得令人不敢稍微靠近。这是…… “阿颜,快退下!”赤王连忙回头厉叱,“不许乱来!” “没……没事,”病榻上的帝君却咳嗽着,断断续续地挥手,“让……让她也一并过来吧……飞华,流梦,两位不必阻拦。” 话音一落,剑光瞬地消失了。 飞华?流梦?那一瞬,朱颜大吃一惊,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这……这不是当今的两位剑圣的名字吗?难道此刻,在紫宸殿里保护着帝君的,居然是空桑当世的两位剑圣? 朱颜心里震惊,连忙往前几步跃到了父亲身后,生怕再有什么不测。 然而,等她一上来,病榻两侧便有人悄然出现,替北冕帝拉上了帷幕,将他们三人和外面等待的其他人隔离了开来。转眼之间,连母妃和白风麟都都消失在了视线之外。 朱颜心下焦虑,生怕母妃独自在外会有什么不测,却又更不放心父亲,只能惴惴不安地向着帝君的病榻上看了一眼——这一瞥之下,她忽然也忍不住脱口惊呼了一声! 帝君的榻前,竟然横躺着一个人。 衣衫华贵,满头珠翠,面容秀丽雍容,显然 是宫中显赫的后妃。然而,那个女子横倒在地,咽喉中却是有一道血红,眼睛犹自大睁,竟是被一剑杀死在了北冕帝的床榻前! ——这个女子,赫然便是统领后宫的青妃! 那一瞬,朱颜惊骇得说不出话来,指尖都微微发抖,知道事情不妙,只能飞快地积聚灵力,随时准备着动手保护父母——青妃死了?难怪外面到处是刀斧手,戒备森严,竟然是发生了宫变! “咳咳……不用怕,”北冕帝似乎知道他们三个人的惊骇,微微咳嗽,断断续续地开口,“青妃……青妃心怀歹毒,竟然敢于病榻之上意欲毒害于我……幸亏,咳咳,幸亏被我识破……当场诛杀。” 什么?朱颜刚要发动结界,听到这句话却是愣了一愣。 青妃之死,竟然是北冕帝下的令? 这个老人……她忍不住打量了病榻上的北冕帝一眼,发现这个风烛残年的帝君虽然不能动弹,眼神却是雪亮的,里面隐约像是藏着两把利剑。 “……”白王和赤王齐齐震了一下,对视了一眼。 青妃要毒杀帝君?这倒是不无可能……帝君病重卧床那么久,青妃估计早就等得不耐烦了吧?——可是,皇太子时雨尚在失踪阶段,现在就动手毒杀帝君,未必有点贸然。以青妃之精明,当不会如此。而且,帝君长期软弱无能,卧病之后又昏昏沉沉,为何却识破了并控制了局面? 两位藩王心里还在惊 疑不定,不知到底是什么样的情况,耳边又听得北冕帝开口,咳嗽着:“……我召两位剑圣入宫,替我诛杀了青妃……此事……咳咳,此事和你们没有关系,不必担忧。” 白王和赤王对视了一眼,双双松了口气。 原来,是剑圣出手、帮帝君诛杀了青妃?如此一来,此事便和他们两人没关系了。不用和青王决裂,倒也是不错。 “咳咳……总而言之,你们今天来得正好。”北冕帝虚弱地抬了一抬手,示意两位王者往前一步,“我……我正要草拟一道诏书。此事十分重要……咳咳,必须得到你们的支持方可。” 两位藩王心里忐忑,然而到了此刻也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便恭恭敬敬的道:“请帝君示下。” 北冕帝剧烈地咳嗽了一番,终于缓了口气,一字一句:“我……我要下诏,废黜时雨的皇太子之位,改立时影为皇太子!” 什么?宛如一道霹雳打下来,白王和赤王都惊在当地,一时说不出话来。连站在他们身后的朱颜,瞬间也僵在了原地。 “怎么?”北冕帝看着两个藩王,不由得露出了一丝意味深长的笑容,“咳咳,你们两个……难道反对?” “不,不。”白王反应过来,连忙摇首,“不反对!” “那……”北冕帝抬了抬眼睛,看了一眼赤王。 赤王虽然粗豪,但却粗中有细,此刻在电光火石之间便明白了利害关系,知道此刻便 是关键的转折点,若不立刻表态、顷刻之间便会有灭族之祸,于是立刻上前,断然领命:“帝君英明!” 唯独朱颜呆在一边,脱口而出:“不!” 一语出,所有人都吃了一惊,齐刷刷地看向了她。 “阿颜?你……你在做什么?”赤王没想到这个不知好歹的女儿居然会在这个当儿上横插一嘴,不由得又惊又气,厉喝,“没有人问你的意见,闭嘴!” 然而,北冕帝却并没发怒,只是饶有兴趣地看着这个少女,咳嗽了几声:“你……为什么说不?” “我……我只是觉得,”朱颜迟疑了一下,低声,“你们几个在这里自己商量就决定了别人的人生。可是,万一人家不肯当皇太子呢?” “孩子话!”赤王忍不住嗤笑了一声,“有谁会不肯当皇太子?” “可是……”她忍不住要反驳。 师父是这样清高出尘的人,从小无心于争权夺利,早就打算好辞了神职后要去游历天下,又怎么肯回来帝都继承帝位?帝君真是病得糊涂了,哪有到了这个时候贸然改立皇太子的?这个做法,不啻是给时雨判了死刑,而且将师父硬生生推进了漩涡之中啊…… “给我住嘴!”赤王一声厉喝,打断了不知好歹的女儿,“这里没你的事。再说这些胡话,小心回去打断你的腿!” 朱颜气得鼓起了嘴,瞪了父王一眼。 然而北冕帝却是若有所思地看着她,点了点头: “你……咳咳,你认识时影吗?为何……为何你觉得他不肯回来当皇太子?” “我……”朱颜不知道如何解释,一时发怔。 过去种种,如孽缘纠结,已经不知道如何与人说起。更何况如今他们之间已经彻底的决裂,从今往后再无瓜葛,此刻又有何余地置喙他的人生? 朱颜不知道怎么说,那边白王已经从案几上拿来了笔墨,在帝君病榻前展开。北冕帝不再和她继续说话,努力撑起了身体,断断续续地口述了这一道旨意。赤王捧墨、白王挥笔,在深宫里写下了那一道改变整个空桑命运的诏书—— “青妃心怀不轨,竟于病榻前意欲谋害。特赐其死,并褫夺时雨皇太子之位,废为庶人。即日起,改立白皇后所出的嫡长子时影为皇太子。钦此。” 这样简单的几句话,却是惊心动魄。 白王和赤王一起拟好了诏书,拿过去给北冕帝看了一遍。帝君沉沉点头,抬起眼睛再度示意,赤王连忙上前一步,将旁边的传国玉玺奉上。北冕帝用尽力气拿起沉重的玉玺,啪的一声盖了下来,留下了一个鲜红刺目的印记。 废立之事,便如此尘埃落定。 “好了,现在……一切都看你们了。”北冕帝虚弱地喃喃,将那道诏书推给了白王和赤王,“我所能做的……咳咳,也只有这些了。” 两位藩王面面相觑,拿着那道诏书,竟一时间无法回答。 今天他们不过 是来请求赐婚的,却骤然看到青妃横尸就地,深宫大变已生。事情急转直下,实在变得太快,即便是权谋心机过人如白王,也无法瞬间明白这深宫里短短数日到底发生了一些什么。 那一道御旨握在手里,却是如同握住了火炭。 白王毕竟是枭雄,立刻就回过了神,马上一拉赤王,双双在北冕帝病榻前单膝下跪:“属下领旨,请帝君放心!” 这一声出,便象征着他们两人站在了嫡长子的那一边。 北冕帝看到两位藩王领命,微微松了一口气,抬起手虚弱地挥了几下,示意他们平身,然后回过头,对着深宫里唤了一声:“好了……咳咳,现在……可以传他们进来了。” 谁?朱颜不禁吃了一惊,以为帝君是对守护在侧的两位空桑剑圣说话,然而一转头,却看到站在帷幕后的两位剑圣微微侧身,让开了一条路——房间的更深处有门无声打开,两个人并肩走了出来。 他们穿过重重的帷幕,一直走到了北冕帝的榻前,无声无息。 在看到来人的一瞬,所有的人都惊呆在当地! “你……”朱颜嘴唇微微翕动,竟是说不出话来,“你们……” 是的!从最深处走出的不是别人,正是大司命——而那个消失几日的老人,此刻竟是带着九嶷神庙的大神官、帝君的嫡长子,一起出现在了这里! 师父!是师父!他竟然来了这里! 朱颜在那一瞬几乎要惊呼 出来,却又硬生生地忍住,不知不觉泪已盈睫。 不过是一段时间不见,重新出现的时影却已经有些陌生了。他没有再穿神官的白袍,而是穿着空桑皇室制式的礼服,高冠广袖,神色冷静,目不斜视地走过来,甚至在看到她也在的时候,竟然连眉梢都没有动一下。 隔着帝君的病榻,她愣愣地看着他,一时间只觉千言万语梗在咽喉,嘴唇动了动、竟然说不出一句话。时影没有看她,只是低下头看着自己的父亲,眉宇之间复杂无比,低声唤了一句:“父王。” 北冕帝苍老垂死的眼神忽然亮了一下,似乎有火光在心底燃起,竟被这两个字唤回了魂魄。 “你来了。”他勉力伸出手,对着嫡长子招了招,“影……” 时影面无表情地走了过去,在父亲的病榻前俯下身去。北冕帝吃力地抬起手,枯瘦的手臂无力地落在了他的肩膀上,老人抬起眼睛端详着自己的嫡长子,呼吸低沉而急促。 忽然间,有浑浊的泪水从眼角流下来。 “原来……你是长得这般模样?很像阿嫣。”北冕帝喃喃,细细地看着面前陌生而英俊的年轻人,语音飘渺虚弱,“虽然我已经不记得她的模样了……咳咳,但我记得,她的眼睛……也是这样的亮……就像星辰一样。” “是,”时影面无表情地看着垂死的父亲,声音轻而冷,“听说,她到死的那一瞬、都不曾瞑目。” 这句话就像是匕首插入了北冕帝的心里,老人脸色也是忽地煞白,抬起来想要抚摸儿子脸颊的手顿住了,剧烈地颤抖着,半晌没有动。 “何必说这些?”大司命看了时影一眼,神色里带着责备。然而万里外归来的皇子却神色冷淡,隐约透露着锋锐的敌意。 “我知道……你不会原谅我,咳咳……”北冕帝颓然地放下手,剧烈地咳嗽起来,整个身体都佝偻一团,“整整二十几年……我们父子之间相隔天堑。咳咳……事到如今……夫复何言?” 他吃力地抬起手来,将一物放到了时影的手心:“给你。” 即便是冷定如时影,也不自禁地动容——放入他掌心的是一枚戒指:银色的底座上,展开的双翼托起了一枚璀璨的宝石,耀眼夺目,灵气万千。 那,竟是象征着空桑帝王之血的皇天神戒! “交给你了。把……把这个云荒,握到你的手心里来吧!”北冕帝看着嫡长子,眼神殷切,断断续续地咳嗽着,“这是……我这一生的最后一个决定。相信你会是一个非常好的皇帝……咳咳,比……比我好十倍、百倍。” 时影看着手心里的皇天神戒,手指缓缓握紧,颔首。 他一直没怎么说话,也没正眼看她。然而朱颜看着这一幕,心里却是震惊得难以言表——她怎么也想不到,原本在九嶷便以为此生再不相见的人会在此刻出现;而等他再次出现的 时候,又已经是换了另一个她遥不可及的身份! 他继承了皇天,即将君临这个云荒天下! 怎么会?他怎么会回到这里?怎么又会坦然接受了皇太子的身份?他……他明明说过无意于空桑的权力争夺,要远游海外过完这一生!为何言犹在耳、转身却做了截然不同的事? 他……竟然是对自己说谎了吗? 朱颜站在那里,定定地看着握紧了皇天神戒的时影,眼神复杂而疑惑,恍如看着一个完全陌生的人。时影显然是感觉到了她的注视,眉梢微微动了一下,却没有回顾,只是低下头看了看横在脚下的尸体。 那个谋害了母亲、一生专横的奸妃终于死了。被自己的丈夫亲手所杀、到死也不知道自己唯一的儿子已经早一步去了黄泉——她昔日所做的一切,终于有了报应。可是,为何到了此刻、他心里却没有多少快慰? “影他一定会做得很好。”开口说话的是一边一直没有出声的大司命,“放心,我也会尽心尽力的辅佐他。” “很好……很好。”北冕帝抬起头,看到了自己唯一的胞弟,喃喃,“我撑了那么久,就是为了等你们回来……” 帝君枯瘦发抖的手握了上来,冰冷如柴。大司命猛然一震,并没有抽出手,忽然间嘴角动了动。 怎么,大司命……他是哭了吗? 那一刻,朱颜心里一震,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继承了帝王之血的两个兄 弟在深宫病榻前握手言和,那一刻的气氛是如此凝重而复杂,令所有人一时间都没有说话。 时影看着这一幕,眼神也是微微变化。 “咳咳……影已经正式辞去了神职,回到了帝都,”许久许久,北冕帝松开手,剧烈地咳嗽起来,看了看两位藩王,“白王,你是影的舅父……赤王又是你的姻亲,咳咳……我、我就把影托付给你们两位了……” 白王连忙上前一步,断然道:“帝君放心!” “王位的交替,一定要平稳……我听说青王暗中勾结冰夷,咳咳,不……不要让他趁机作乱……”北冕帝的声音低微,语言却清晰。 ——在生命的最后一程,这个平日耽于享乐的皇帝忽然变得反常的清醒起来,竟然连续做出了这样的安排,令人刮目相看! “是。请帝君放心。”白王和赤王连忙一起回答。 “你们……咳咳,你们先退下吧。明天一早上朝,就宣读诏书。”北冕帝说了这许多话,声音已经极其微弱,他挥了挥手,“阿珏,你出去送送白王和赤王……我、我和时影……还有话想要单独说。” “是。”白王赤王联袂退出。 而大司命扭头看了一眼病榻上的北冕帝,眼神微微变化,似乎有些不放心,却终究没有拂逆他的意思,跟随两位藩王一起走了出去。 而朱颜站在原地,一时间不知该如何是好。 这么天翻地覆的大事,难道就在这几句话 之间决定了?不知为何,在这样重要的场合,所有人、包括北冕帝,都没有提到他另一个儿子:时雨,此刻的情况——似乎那个被一句话褫夺王位的儿子、已经同时也被一句话就轻易抹去了存在。 如此的残忍,如此的凉薄。 朱颜怔怔地看着这一切,有一种如同梦幻的感觉。 “阿颜。”赤王站住脚步,回头看着呆呆留在北冕帝榻前的她,声音里有责备之意。时影的眼神微微一动,却始终不曾看她。 朱颜被父亲唤回了神智,最后看了一眼在深宫里的时影,茫然地跟着父亲从帝君的病榻前出来,回到了外面。站在外头的母妃已经急得面无人色,看到他们父女一出现、身体一软,便再也支撑不住地晕倒在地。赤王连忙扶起妻子,招呼侍从。白风麟也急急忙忙地围了上来,低声向白王询问出了什么事。 一时间,四周一片嘈杂,无数人头涌动。 朱颜没有留意这一切,只是有些恍惚地看着外面的天色。 只是短短的片刻,这个云荒,便已经要天翻地覆了。而在这短短片刻之间,她所认识了十几年的人、也已经完全陌生。 第三十九章 咫尺 当所有人退出之后,紫宸殿里空空荡荡,只剩下了父子两人。风在帘幕间停住,宝鼎余香萦绕,气氛仿佛像是凝结了。 “二十三年了。”北冕帝喃喃,“我们……终于见面了。” 身为至高无上的空桑帝君,语气里居然有着一丝羞愧和感慨的情绪。而时影只是垂下头看着手心里的皇天神戒,神色复杂——这只由远古星尊帝打造、象征着云荒皇权的戒指在他的手指间闪烁,瑰丽夺目。 他尝试着伸出手,将左手无名指伸入那只神戒。 在距离还有一寸的时候,皇天忽然亮起了一道光! “看,它在呼应你呢……”北冕帝在病榻上定定地看着嫡长子,呼吸缓慢而低沉,感慨万分,“你是星尊帝和白薇皇后的直系后裔,身上有着最纯正的帝王之血……咳咳,足以做它的主人。” 时影却收回了手指,并没有将皇天带上——他的眉宇之间笼罩着沉沉的阴影,虽然是天下在握、却没有丝毫的轻松快意,仿佛更像是握着一团火炭。 “影,你……”许久,北冕帝看着嫡长子,终于艰难地开了口,一字一句,“是不是已经杀了你弟弟?” 那一刻,时影猛然一惊,瞬地抬起头来! 垂死的老人的眼神是冰冷而锐利的,直视着唯一剩下的儿子,并没有丝毫回避。时影的嘴角动了动——他想说自己并没有杀死弟弟,然而时雨之死分明又是因为他,无论如何 都是脱不了干系。 “呵呵……”看到他骤然改变的神色,北冕帝苦笑起来,喃喃,“果然啊……时雨,那个可怜的孩子,咳咳……已经被你们抹去了吗?” “……”时影说不出话来,眼神渐渐锐利。 帝君留下他单独谈话,莫非就是为了这个?他想想替时雨报仇? “放心吧,我不会追究了……事到如今,咳咳……难道我要杀了我仅剩的嫡长子、为他报仇?”北冕帝喃喃,眼神里也充满了灰冷的虚无,“时雨是个好孩子……要怪,只能怪他生在帝王家吧……” 时影将皇天握在手心,听到这些话,只觉得心里一阵刺痛。 君臣父子,兄友弟恭。这些原本都是天道、是人伦,是自然而然的事情。然而在这样君临天下的帝王家,一切却都反了:丈夫杀了妻子,兄长杀了弟弟……这样的红尘,犹如地狱。 这难道就是他脱下神袍、将要度尽余生的地方? 恍惚之中,耳边又听到北冕帝的低沉的话:“……你回来了,成了皇太子……那很好。接着,从白王的那些女儿里……选出一个做你的皇后吧。尽早让空桑的局面安定下来。” 什么?时影一震,瞬地抬头看着北冕帝。 “怎么?你很意外?”北冕帝看着他的表情,嘴角浮出了一丝笑,声音微弱,“空桑历代的皇后,都要在白之一族里遴选……这是世代相传的规矩。” “……”时影没有说话, 只觉得手心里的皇天似乎是一团火炭。 “册妃之事,容我再想想。”过了片刻,他开了口,语气平静,“我自幼出家,对这些儿女之事并不感兴趣。” 北冕帝打量着他,沉默了下去。 怎么?时影抬起头看了父亲一眼,却发现北冕帝正在看着他,眼神里有一种奇怪的洞彻和了然——那种表情,是只有至亲血缘之人才能了解的。 “你不愿意?”北冕帝低声,“你心里另有所爱?” 那一瞬,时影终于再也控制不住地变了脸色——这个垂死的老人,难道竟会读心术?可是,整个云荒除了大司命,又有谁的术法修为比自己更高、能读出自己的心? “哈……真不愧是我的儿子啊。”北冕帝咳嗽着,看着儿子的表情,断断续续地苦笑,“影……你知道吗?三十多年前……当父王勒令我迎娶你母亲的时候,我的表情,也是一模一样……一模一样!” 时影全身一震,似乎被一刀刺中了心脏,说不出话来。 原来,他是这样读出了自己的心? “当年,我是不得不迎娶阿嫣的……”北冕帝喃喃,似乎从儿子身上看到了遥远的过去,“在那时候,我已经遇到了秋水……只可惜,她只是一个鲛人,永远……咳咳,永远做不了空桑的皇后。” 秋水歌姬! 此刻父亲提及的、是自己曾经切齿痛恨过的那个鲛人——然而不知道为何,他的心里却没有以前那样 浓的憎恨,反而只是化作了灰冷的悲悯。背弃心意的痛苦,求而不得的挣扎,一生负重前行,却总是咫尺天涯。 ——这些,他都已经了解。所以,也渐渐宽恕。 “我非常爱秋水,咳咳,却还是不得不为了巩固王位……而迎娶六部王室的郡主……光娶了一个皇后还不够,还得接二连三的娶……以平衡六部的势力。”在垂死的时候提及昔年,北冕帝的声音还是含着深沉的痛苦,“唉……后宫险恶。我……我身为空桑帝君,却不能保护好她,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她惨死!咳咳……这中间的痛苦,无法用语言形容万一。” 时影看着垂死的父亲,手指开始略微有些颤抖。 这些话,他永远没想到会从这个人的嘴里说出——那个从小遗弃他们母子的父亲,那个高高在上却视他们母子如敝履的帝王,竟然在临死之前对着自己说出了这样的话! “我只希望……我这一生遭遇过的,你将来都不会再遭遇。”北冕帝语气虚弱,看着自己的嫡长子,“我所受过的苦,你也不必再受。” 时影默默握紧了手,忽然道:“我被迫离开母亲十几年,在深谷里听到她惨死在深宫的时候,我心里的感受、也难以用语言形容万一。” 北冕帝的话语停住了,剧烈地喘息这,长久凝望着自己的儿子。 “我知道,你永远不会原谅我了……”许久,北冕帝发出了一声苦笑 ,喃喃,“可是,当你站到我位置上的时候,或许……或许会多多少少理解我。影……你将来会知道,为了这个帝位,需要付出多少的牺牲——牺牲自己,也牺牲别人。” “……”时影深深吸了一口气,控制住了自己的情绪。 是啊,需要多少的牺牲?这一点,他早已明白。因为他的父亲,他的母亲,乃至于他自己,无一不是牺牲品!面前这个垂死的老人,已经即将解脱,而他呢?面前等待着他的,又是怎样一条漫漫无尽的路? 那条路,是否比万劫地狱更难、更痛,更无法回头? 可是,此时此刻,他不入地狱、谁入地狱? “我、我的时间不多了,”北冕帝咳嗽着,声音微弱,“两位剑圣替我用真气提振元神,咳咳……才、才让我拖到了现在。要抓紧时间……先……先让白王和赤王完成联姻吧。” 时影一震,脱口而出:“白赤两族的联姻?” “是啊,”北冕帝断断续续地咳嗽着,“今天白王和赤王来请求赐婚,你不是也看见了吗?咳咳……这两族的联姻,将会是保证你继位的基石……你必须重视。如今我病重了……此事……还是你亲自去办吧。” “……”时影没有说话,一瞬间连呼吸都停住了。 父王后面说的那些话,他再也没注意,脑子里只回想着一个念头:联姻?两族联姻?怎么可能!原来,她今天出现在帝都深宫里, 居然是为了这事? 她、她会同意嫁给白风麟? 时影紧紧握着手心里的皇天,神色复杂地变幻着,沉默着一言不发,竭力控制着自己的情绪。北冕帝虽然是垂死之人,此刻却也注意到了他眼神的变化,慢慢地停住了话语。 “影?”他蹙起了眉头,问自己的儿子,“在想什么?” “她……”时影忍不住开口,声音发涩,“她同意了?” “她?你说的是谁?”那一刻,垂死的老人脑中灵光一现,忽然想起了什么——对了,那个赤王的独女、朱颜郡主,听说过去似乎学过术法,曾经拜在九嶷门下。影……说的是她?他们,难道认识? 北冕帝的心里猛然一沉,有一种不祥的预感。 然而时影只是脱口问了这么一句话,又停住了。他微微咬住了嘴唇,在灯下垂首,将脸埋在了灯火的阴影里,让人看不见自己的表情。 是的,这句话,他完全问得多余。 那个丫头烈性如火,只要她心里有一丝不情愿,又有谁能勉强?既然今天她跟了父亲来紫宸殿,那说明她已经是首肯了——离梦华峰顶上、将玉骨还给他才不过短短半个月而已。她的想法和心意,竟然已经完全转折? “据我所知,咳咳……朱颜郡主并没有异议。”北冕帝看着嫡长子的表情,语气有些凝重,带着一丝试探,“这门婚事……你以为如何?” 时影的手指微微震了一下,握紧了皇天 ,没有回答。 “如果你觉得不妥……”北冕帝缓慢地开口。 然而,就在那一刻,他却听到时影开口说了一句:“并没有什么不妥。” 北冕帝怔了一下,没想到他竟然答应得如此痛快,不由得止住了下面要说的话,细细看了嫡长子一眼——时影从灯火下仰起头来,冷静的脸上看不出丝毫痕迹,似乎方才一瞬失神只是幻觉。 是的,事到如今,还能说什么呢? 在这短短半个月里,连他自己的想法也已经完全的改变,又有何资格要求别人依旧如昔?更何况,她从一开始也说明白了:因为那个鲛人的死,她永远无法释怀,也永远无法接受他——既然如此,她接下来也应该有自己的人生。她亲自选择了这条路,旁人又能如何? 时影沉默了许久,手指痉挛着握紧了皇天,终于开口说了一句:“既然这场联姻如此重要,我会好好的安排,尽量促成。” “好。”北冕帝凝视着嫡长子的表情,咳嗽着点了点头,又问:“那……册立皇太子妃的事情……” “册立是大事。”时影头也不抬,淡淡地回答,“我会去见白王,和他细细商议。一切以空桑大局为重。” 只是片刻,那种激烈的光芒从他的眼眸深处迅速地消退了,宛如从未出现过一样。那双亮如星辰的眼眸依旧平静,而那种平静底下,却隐藏着说不出的暗色,似乎刀刃上滴下的血。 北冕帝 看在眼里,心里微微一沉。 — 当时影离开后,重病的北冕帝再也支撑不住,颓然倒下,剧烈地喘息。不知道想着什么,老人的眼里有一种深深的悲痛,竟是无法抑制。 “你不能再耗神思虑了,”忽然间,一个声音在身后低低道,却是刚刚送走白王和赤王的大司命,悄然返回病榻之前,“你寿数已尽,活一天是一天,就不要这么劳心劳力了。” “唉……我很担心影。”北冕帝喃喃,“未了之事太多了。我如果不处理完,就是死了也不安心。” “难得,”大司命看着奄奄一息的北冕帝,忍不住笑了一笑,“没想到你糊涂享乐了一辈子,临死却忽然变得这般英明神武。” 大司命的声音里满含讽刺,然而眼神却并无恶意。 “那是。”北冕帝微弱地苦笑起来,“我……我们身上,毕竟流着一样的血……谁会比谁蠢多少呢?” “本来我也觉得你未必能对付得了青妃,没想到你竟能自己一手平了后宫,”大司命探了探北冕帝的气脉,颔首,“居然能请动两位剑圣,难得。” 北冕帝喃喃:“当了一辈子皇帝……也总会结交一两个朋友吧?咳咳……剑圣一门,欠我一个人情……如今算是偿还了。” “原来如此。”大司命看着兄长,微微蹙眉,“你这样硬撑着,是想在死之前料理好一切吗?其实你不必如此,我会好好的安排,让空桑王朝延 续下去。” “你……你觉得,我会任由青妃这个贱人窃取天下?”北冕帝冷笑了起来,手指痉挛着握紧,眼睛里充满了愤怒的杀意,,“只……只要我还有一口气!我、我就要亲手替秋水报仇,把这个贱人……” 垂死的帝君剧烈地咳嗽了起来,说不出下面的话。 “好了好了,我知道你是想替秋水歌姬报仇。”大司命连忙轻抚他的背部,“如今青妃已经死了,你可以放心了。” 北冕帝虚弱地握着锦缎斜靠在榻上,眼神有些涣散地看着高高的屋顶,沉默了许久,才低声:“是啊……我是可以放心了。现在影回来了……咳咳,有你在身边辅佐,我也很放心……” 大司命拍了拍帝君的肩,默不作声地点了点头。 “只是……我在影的身上,看到了当年的自己。”北冕帝看着虚空,轻声道,“你看出来了没有?他……似乎不太想娶白之一族的郡主当皇后啊……” 大司命猛然一震,停了下来,眼神复杂地看着胞兄。 “放心,他会迎娶白王的女儿的。”大司命沉默了一瞬,开了口,“影是一个心智出众、冷静决断的人,绝不会因一己之私而弃天下不顾。” “是吗?作为我的儿子……他可正好和我相反呢。”北冕帝笑了一声,看着大司命,“阿珏……你把我的儿子培养成了一个优秀的帝王。” 大司命苦笑了起来,摇头:“我只是为了空桑 未来的国运。” “国运?你们这些自称可以看透天命的神官……咳咳,总是说这些玄之又玄的话,”北冕帝的声音虚弱,透出一股死气,“将来如何,又有谁能真的知道?……人总是活在当下的。我不想他和我一样……” “你都快死了,还想这么多干嘛?”大司命摇头,绕开了帝君的话题,“影有他自己的命运,他自然会知道定夺取舍。” 北冕帝沉默了下去,过了片刻才咳嗽了几声:“也是。人生不满百,常怀千岁忧啊……” 兄弟两人在深宫里静默相对,耳边只有微微的风吹过的声音。 “明日早朝,我便要宣布今天拟定的旨意了。”许久,北冕帝低声咳嗽着,“你……你觉得,青王庚,他会干脆叛乱吗?” “难说。”大司命只简短地回了一句,“那只老狐狸心思缜密,不是一时冲动的人,也不会因为胞妹一怒之下便会起兵造反。” “唔……”北冕帝沉吟,“那你觉得……他会忍?” “也难说。根据密探禀告,青王最近和西海上的冰夷来往甚密,必有所谋。”大司命蹙眉,神色凝重,“而且此刻你病危,影又刚回到帝都,新旧交替之际,正是最容易趁虚而入之际——以青王庚的聪明,未必会放过这个机会。” “……也是。”北冕帝神色凝重起来,苦苦思考着眼前的局面,咳嗽了起来,整个身体佝偻成一团。 “好了,你先 好好养病,不要多想了。”大司命掌心结印,按在他的背后,“这些事,就让我们来操心吧。” 北冕帝咳嗽着喘息,微微点头,闭目静养。 “咳咳……我记得你上次让我写下了一道诛灭赤王满门的旨意,”沉默了许久,北冕帝忽地开了口,问了一个问题,“后来……用上了吗?” “用上了。”大司命淡淡。 北冕帝盯着他看,咳嗽着追问:“是为了促成这一次白赤两族的联姻而用的吗?” “……”大司命忍不住再次看了一眼兄长,眼里掠过一丝意外,“阿珺,真是没想到,到了此刻,你的脑子还这般聪明。” “大概……咳咳,大概是回光返照吧。”北冕帝苦笑着,摇头,“你是为了让影顺利继位,才极力促成两族的联姻的吧?” “不止是为了这个。”大司命摇了摇头,声音忽地低了下去。 是的,不止是为了这个。 空桑的新帝君,必须要迎娶白之一族的皇后。如果不把那个女娃从影的身边彻底带走,不把将他们两个人的牵绊彻底斩断,又怎能让影心无挂碍地登上帝位?如果影不在这个位置上、又有谁来守护空桑的天下?星象险恶,要和天命相抗、又需要多大的力量啊…… 风还在夜空舞动,而头顶的星野却已悄然变幻。 从今夜开始,整个空桑的局面、将要发生巨大的转折! ———————————————————— 得到了 帝君的正式赐婚,白赤两族的王室联姻便提上了日程。赐婚的旨意下达后短短几天之内,一道道繁琐的王族婚礼程序已经走完。 用了整整一个早上,赤王府才把礼单上的都清点完毕。朱颜在赤王府帝都的行宫里,看着一箱箱的珠宝首饰,忍不住叹了口气,回头对坐在对面的人道:“这份单子是你拟的吧,雪莺?” “你怎么看出来的?”坐在对面的是白之一族郡主雪莺,听得好友如此问,不由笑了笑。 朱颜撇了撇嘴:“这上面的东西,可全都是你喜欢的。” “难道你不喜欢么?”雪莺笑了一下,那个笑容却是心事重重,“我记得你以前看到我的驻颜珠啊辟尘犀啊,一直嚷嚷着说希望自己也有一颗……你看,现在不都给你送上了?” 朱颜连忙拍了拍雪莺的手背,道:“我很喜欢……你别胡思乱想。” 雪莺点了点头,不说话。不过短短几日不见,她显得更加消瘦了,下颔尖尖,手腕伶仃,眉目之间都是愁容。朱颜知道她是心里挂念不知下落的时雨,而此刻朝野巨变、时雨被废黜,白王转了风向开始全力辅佐新太子,此事对雪莺来说更是绝大的打击。 除了她以外,整个帝都只怕已经没有人再记得时雨。 朱颜看着好友如此郁郁寡欢,却不知道如何安慰,只能将面前的茶点推过去:“好歹吃一点吧?看你瘦成了这样。” 雪莺的手一 颤,默默握紧了茶盏,垂下头去。 “阿颜,我、我觉得……时雨是不会回来了。”她声音轻微地说着,忽然间抬起了头,语调发抖,“他、他一定是被他们害死了!” 朱颜吃了一惊:“被谁?” “那个白皇后的儿子,时影!一定是他!”雪莺咬着牙,“为了抢这个王位,他们可是什么事都做得出来!” “不会的!你别胡说!”朱颜也是一颤,但口里虽然这么说,声音却已经不如之前反驳时候的响亮——在深宫里骤然见到师父出现的瞬间,她心里也是起了极大的震撼:那个超然出尘、不理权势争夺的人,竟然来到了帝都! 他口口声声对自己说辞去神职后要离开云荒、远游七海,为何却转头又杀回了这个权谋的中心,从弟弟手里夺走了王位? 这一系列的变故影响重大,一环扣着一环,步步紧逼,显然非一时半刻可以安排出来,师父……师父是不是真的早就谋划好了?他是如此厉害的人,只要他想、要翻覆天下也在只手之间。 可是……他怎么会是这样的人呢? 朱颜心里隐约觉得刺痛,又极混乱,低下头去不说话。 “……其实不回来也好。现在这种情况,时雨他就算回来也是死路一条。”回过神来的时候,只听雪莺在一边喃喃,“我最近总是做梦……梦见他满身是血的样子。他、他想对我说什么,可是我……可是我却怎么也听 不清楚!” 她抽泣起来,单薄的肩膀一耸一耸,梨花带雨。朱颜无语地凝视着好友,心里觉得疼惜,却不知道说什么好,讷讷了一会儿,问:“那现在……你打算怎么办?” “我……我不知道。我想死。”雪莺啜泣着,将脸埋入了手掌心,哀伤而绝望地喃喃,“时雨都不在了……我还活着干吗?” 朱颜心里一紧,看着她灰冷绝望的眼神,忽然间仿佛是看到了昔日的自己——是的,这种心情,她也曾经经历过!当所爱的人都离开之后,恨不能自己也就此死去,一刻都不想在这个世上独自停留。现在的雪莺,是不是和那时候的自己一样无助绝望? 自己要怎样才能帮上忙呢? 下次有机会再见到师父,怎么也要抓住机会问问他时雨的下落。可是……万一他真的回答了,而答案又是她不愿意知道的,那……她又该怎么办? “别这样。”朱颜叹了口气,“你可要好好活着。” “活着干什么?不如死了一了百了。”雪莺的啜泣停了一下,尖尖的瓜子脸上露出哀伤的表情,摇了摇头,“唉,真的是逼得人喘不过气来。如、如果不是因为……” 她抬起手放在小腹上,却没有说下去,神色复杂。 朱颜是个粗心大意的人,没有追问原因,只是道:“你可千万别满脑子想着死,要多想想好的事情——你一定要继续等。万一时雨没死,明天就回来 了呢?你要是死了,岂不是就见不到他了?” “是吗?明天就回来?如果是那样,可真的像是做梦一样呢……”雪莺苦笑了一下,眼里露出凄迷的神色,“可是……我等不得了。父王已经在筹划把我嫁出去了——嫁给那个……那个快五十岁的老头。” 说到最后她又颤了一下,低声抽泣起来。 “那怎么行?”朱颜一惊,“你可千万不能答应!” “不答应有什么用?”雪莺苦笑,“在父王嫡出的女儿里,唯一还没出嫁的就是我了……此刻空桑政局动荡,不拿我来联姻、还能拿谁呢?” “逃吧!”朱颜脱口而出,“我帮你逃出去!” 雪莺震了一下,眼里掠过一丝光,却又黯淡了,摇了摇头:“这个念头……也只能想想罢了。父王的手段我也是知道的,无论逃到天涯海角,还不是被他抓回来?而且……我一点本事也没有,逃出去了又能怎样?” 朱颜知道好友从小性格柔弱顺从,只能无奈地叹了口气——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命运,别人又怎能干涉得来? “我闷在家里许多时日,今天趁着过来送聘礼,好容易出来透透气,和你说了这一些,心里好受多了——”雪莺喃喃,神情有些恍惚,“我……我真的怕自己闷在家里,哪天一时想不开、就真的去寻了短见。” “可千万别!”朱颜不由得着急起来,抓紧了好友的手,“你别一时糊涂, 忍一忍,一切会好起来的。” “嗯。我会尽量忍着的。现在我的命也不是我自己一个人的……一定会用尽力气活下去的。”雪莺苦笑了一下,意味深长地摇了摇头,看了一眼好友,眼眶红红的,哽咽道,“阿颜,你比我命好……别像我一样。” “我哪里又比你好了?你不知道我……”朱颜不由得也苦笑了起来,咬了咬嘴唇停住了——雪莺,你可知道我并不比你好多少?我也是被迫离开了不愿意离开的人,即将嫁给一个不愿意嫁的人?甚至连反抗一下的机会都没有,还只能微笑着、装作若无其事心甘情愿地嫁出去! 她们这些朱门王侯之女,无论有着什么样的性格和本领,是否一个个都如笼子里被金锁链锁住的鸟儿,永远无法展翅飞上天宇? ————————— 在白王府邸里,将聘礼送到了赤王那边之后,气氛却是有些凝重。白风麟脸色阴晴不定,想了又想,终于还是对父亲说出了自己的想法—— “父王,我觉得,这门婚事应该再斟酌一下。” 不出所料,白王果然耸然动容,几乎是拍案而起。 “你在说什么?你想悔婚?”白王蹙眉盯着长子,声音里全是不悦,“今天已经把所有的礼单都送过到赤王府那边去了,你现在忽然提出异议,要把婚事暂缓是什么意思?难道是不想结这门亲了吗?好大的胆!” “父王息怒。”白风麟 低声,脸色也是青白不定,“孩儿只是觉得事情似乎有些不妥,若能缓一缓再办、可能更好。” “怎么又不妥了?”白王眼里隐约有怒意,几乎要对最倚重的长子咆哮起来了,指着他的脑门,“这门亲是你自己提出要结的,我也由得你了——现在帝君的旨意都下了,你却来说不妥?两族联姻,是能随便出尔反尔的吗?” “当初是孩儿考虑的不周全。现在看起来,万一这门亲结得不对,反而是为整个白之一族埋下祸根。”白风麟神色有些复杂微妙,停顿了片刻,忽然问,“对于这门亲事,表兄……不,皇太子殿下他有何看法?” “你说时影?”白王怔了一下,“此事和他有何关联?” “……”白风麟迟疑了一下,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他是个心思缜密、滴水不漏的人,把一切都看在了眼里,心里自然有自己的算盘。可是,又该怎么对父王说明白呢?难道要他说,他怀疑时影心里所爱的女子其实是朱颜、所以对缔结这门婚事惴惴不安? 这个表兄,原本只是个不理时政的大神官,得罪也就得罪了,以白之一族的赫赫权势、其实并没太大关系。如今,这个人却忽然翻身成了皇太子、未来还会是云荒帝君! ——自己若真是夺了对方的心头爱,这门亲一旦结下,反而会变成白之一族的大祸! 可这种猜测,无根无据,又怎能凭空和父王 说? “那……太子妃的人选定了吗?”迟疑了片刻,他只能开口,从另一个角度委婉提问,“皇太子是否答应了要在妹妹们里选一个做妃子?” 是了,若是时影准备册立白之一族的郡主为妃,那就证明自己的猜测是错的。而且,只要白之一族的郡主成了太子妃,他也不必再捕风捉影地提心吊胆。 “当然。”白王似乎很奇怪儿子会提这种问题,看了他一眼,“历代皇后都必须从白之一族里遴选,时影若要即位,自然也不能例外——我安排了王府里的赏灯游园会,在三天后,皇太子到时候也会莅临:一来是为了替帝君表示对你们大婚的关心,二来也是打算先非正式地拜会一下你的妹妹们,好在里面选一个当太子妃。” “是这样啊……太好了。”白风麟听到这样的回答,不由得长长松了一口气,表情松弛了下去,“那看来,是我多虑了。” 白王有些不解地看着长子,蹙眉:“你到底对此事有什么疑问?” “没有……没有了,”白风麟摇了摇头,如释重负,“如果皇太子真的从妹妹里选了一个当妃子,那我就没有什么好担心的。” “真不明白你心里想的是什么。”白王摇了摇头,看了儿子一眼,“总而言之,现在正是关键时分,一点差错都不能出!早点完成联姻对我们都好。” “是。”白风麟低下头去,“孩儿知道了。” “何 况,你不也挺喜欢那个丫头的吗?你一向风流自赏,眼高于顶,却偏偏对那个丫头一见钟情。”白王看着这个最倚重的长子,摇头叹气,“不过,成亲以后,你给我少去几趟秦楼楚馆,免得赤王那边脸上难看——他对这个唯一的女儿可是视若掌珠。你若不想委屈自己,将来多娶几房姬妾便是。” “是,是,”白风麟连忙颔首,“谨遵父王命令。” 白王挥了挥手:“好了,你去忙吧——三天后皇太子要来府邸里赏灯,需要打理的事情很多。” “是。”叶城总督退了出去。 ————————————————————————— 在雪莺走后,朱颜一个人在花园里,盯着池水怔怔出神。 盛嬷嬷点数完了礼单,回来向郡主禀告,远远一眼看到,心里不由得一沉——这些日子以来,经常看到郡主发呆,一坐就是半天,完全不像是昔日活泼跳脱的样子,不知道她心里到底藏了什么样的事情。 难道,她是为了这门婚事不开心吗? 叶城总督白风麟,是六部年轻一代里的佼佼者,英俊倜傥,知书识礼,出身高贵,多半还是未来的白王。能嫁给他,也算是六部贵族少女里人人梦想的事情了吧?为何郡主她还是如此不开心呢? 是不是……她心里还想着那个离开很久杳无消息的鲛人? 然而盛嬷嬷不知道的是,朱颜此刻心里想着的,却是另一个鲛 人。 “嬷嬷,”在池水里看到了盛嬷嬷走近的影子,她转过头,问老妇人,“有那个小兔崽子的消息吗?” 盛嬷嬷怔了一下:“哪个小兔崽子?” “苏摩呀!”朱颜跺脚,“一直都没听到他的消息,急死我了。” 盛嬷嬷暗地里松了口气,摇了摇头,道:“叶城的管家尚未传来任何消息,只怕还是不知下落。” “怎么会这样?”朱颜不由得有些焦躁,语气也变了,“这都过去一个半月了!这些日子我放了那么多飞鹤出去,都没有一只带回消息的——要不,我还是自己去一趟叶城找找看吧。” “那可不行!”盛嬷嬷吓了一跳,连忙拼命劝阻,“郡主你刚刚外面回来,马上就要大婚了,怎么还能到处乱跑?” “离大婚不是还有一段时间吗?”她跺脚,惴惴不安,“万一那个小兔崽子出什么事了,我……” “唉,郡主你就算去了,又能做什么?论对叶城的熟悉,管家可比你强上百倍。他都找不到,你去了也是浪费时间。”盛嬷嬷竭力想打消朱颜的这个念头,“而且,明天皇太子就要来府邸了,你可不能再出什么岔子啊!” “什么?”朱颜吃了一惊,“皇太子?他……他来府里做什么?” “天恩浩荡。大婚临近了,皇太子奉帝君之命,前来赐礼。”盛嬷嬷想说得热闹一些让朱颜开心,却不料自己说的字字句句都扎在她的心里,“ 据说这次大婚,北冕帝赏赐了整整一百件国库里的珍宝,由皇太子亲自将礼单送到府邸,以示对赤之一族的恩宠。” “是吗?”朱颜颤了一下,脸色却有些苍白。 他……他要来了?还是以皇太子的身份,前来赐婚? 九嶷山分别之后,她心里想着的是从此永不相见——从此她会远远地离开,独自躲在另一个角落舔舐着伤口,默默等待生命的消逝,直到终点。 然而她发现自己错了:她不可能永不见他。 因为他将拥有云荒的每一寸土地,她的一生都会活在他的阴影之下:看着他来赐婚,看着他登基,看着他大婚……他的每一个讯息都会传到她耳畔,她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无法说出一句话。 咫尺天涯,各自终老。原来,这才是他们的结局。 直到盛嬷嬷离开,朱颜还是在园子里望着离合的池水怔怔发呆,一坐就是一下午,连天色将黯、新月升起,有人悄然出现在了身后都不知道。 周围似乎起了微风。池水里映出了一袭白衣,在波光里微微摇动。 “师……师父?!”朱颜情不自禁地惊呼出来,瞬地回头。 时影果然站在深沉的夜色里,默默看着她,眉头微微锁紧。一身白衣笼罩在月光下,恍如梦境。他这次出来换下了宫廷里华丽繁复的礼服,只穿了一袭朴素的白袍,一时间仿佛恢复了昔年九嶷山上修行者的模样,只是眼神复杂而深 远,已不复昔年的明澈。 朱颜跳起来,往前冲了一步,却又硬生生地忍住。她竭尽全力让自己平静下来,看着对方,只是声音还是有些控制不住地发抖:“你……你不是应该明天才来的吗?” “我来问你一个问题。”他终于开了口,“等到明天,那就迟了。” 朱颜心头猛地一跳,一时间有无数猜测掠过脑海:“什……什么问题?” “你……”时影看着她,眼神微微动了一动——不过几日不见,她明显的又瘦了,丰润的脸颊变得苍白,下颔尖尖的,连带着一双眼睛都显得分外的大了起来。他错开了视线,凝望着池塘里的残荷,低声开口:“你是自愿嫁给白风麟的吗?……还是你父王逼你的?” “……”朱颜一震,嘴唇动了动,却是一个字也没说。 原来,他特意来这里,就是为了问她这句话? 可是……要怎么说呢?她当然是不愿意嫁给白风麟的,可是她却又是心甘情愿的——这样错综复杂的前因后果,又怎么能一句两句说清楚? 而且,她又能怎么说?说她参与了复国军叛乱,赤之一族包庇了复国军领袖,而空桑大司命利用了这一点,逼迫她答应了两族联姻?大司命是他的师长,也是如今又是支持他继位的肱股,她这么一说,会导致什么样的后果? 无数的话涌到嘴边,却又冻结,总归是一句也说不出。 “说实话就行,”他看 着她的表情,蹙眉,“你不必这样怕我。” “……”她明显地颤了一下,却并不是因为恐惧。朱颜鼓起了勇气抬头看他,然而他的瞳子漆黑如夜,看不到底,她只是瞄了一眼心里就猛然一震,触电般地别开了头,心里别别直跳。 “说吧,不要再猜测怎么回答才最好,只要说实话。”他看到她这样的表情,却误以为她还是害怕,“我答应过、从此不再对你用读心术。所以,你必须要告诉我你的想法。” “父王……他没逼我。”她半晌终于说出话来。 时影的眼神动了一下,似乎有闪电一掠而过,又恢复了无比的深黑。他沉默了片刻,苦笑了一声:“果然,你是自愿的。否则以你的脾气和本事,又有谁能逼你?” “我……”朱颜心里一冷,想要分辩什么,却又停住。 “如果你后悔了,或者有丝毫的不情愿,现在就告诉我,”虽然是最后一次的争取,时影声音依旧是平静的,“别弄得像在苏萨哈鲁那一次一样,等事到临头,又来逃婚。” “不会的!”仿佛被他这句话刺激到了,她握紧了拳头,大声,“我……我答应过我父王,再不会乱来了!” 时影沉默地看着她,暮色里有风吹来,他全身的白衣微微舞动,整个人却沉静如古井无波,唯有眼神是极亮的,在看着她时几乎能看到心底深处。朱颜虽然知道师父素来恪守承诺,说了不 再对她用读心术便不会再用,但在这一刻,却依旧有被人看穿的胆怯。 然而他停了许久,却只是叹了一口气:“你好像真的是有点变了啊……阿颜。你真的从此听话,再不会乱来了吗?” “是的,”她震了一下,竭力维持着平静,“你以前在苏萨哈鲁,不是教训过我么?身为赤之一族郡主,既然平时受子民供养,锦衣玉食,享尽万人之上的福分——那么参与家族联姻这种事,也是理所应当的尽责……” 说到后面,她的声音越来越轻,终于停住了。 时影默默地听着,眼里掠过一丝苦笑——是的,这些话,都是当日他教训她时亲口说过的,如今从她嘴里原样说出来,几乎有一种刻骨的讽刺。那时候他恨铁不成钢,如今她成长了、懂事了,学会考虑大局了,他难道不应该赞赏有加吗? “既然你都想定了,那就好。”许久,他终于开了口,“我……也放心了。” “嗯。”她垂下了头去,声音很轻:“多谢师父关心。” 那一声师父令他微微震了震,忽然正色道:“以后就不要再叫我师父了,你从来都不是九嶷神庙的正式弟子。现在你应该叫皇太子殿下——再过一阵子,就应该叫帝君了。” “……”她愣了一下,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他却已经再不看她,拂袖转身,只淡淡留下了一句话:“好了,你早点回去休息吧……我明天 来赤王府的时候,你可以不必出来迎接。” 时影抬起了手。天空里传来一阵扑簌簌的声响,绿荫深处有一只雪白的鹞鹰飞来。时影跃上了重明神鸟,眼神里有无数复杂的情绪,却终究化为沉默。 “按你的想法好好去的生活吧。”时影最后回头看了她一眼,眼神变得温和,几不可闻地叹了一口气,“再见,阿颜。” 朱颜看着他转身,心里大痛,却说不出话来。 “等一下,我还有一个问题要……”在他离开的那一瞬,朱颜忽地想起了还要问时雨的事情,却已经来不及了——重明神鸟展翅飞去,转瞬在暮色里变成目力不能及的小小一点。 时雨呢?他去了哪里?是不是……已经死了?是不是你做的? 然而,她曾经想过要帮雪莺问的这个问题、却终究没来得及问出口。 第四十章 弃子 然而,朱颜没有听从他的劝告。第二日,当新皇太子莅临赤王府行宫、代替帝君前来赏赐藩王时,她也跟着父母走了出来。 她没想到他这一次他来时的阵仗会那么大,赤王夫妇双双出来迎接,三呼万岁、叩首谢恩,而她怔怔地看着阖府上下乌压压一片人头,心里一阵阵的别扭,站在那里似乎僵硬一般地动也不动。 一边的盛嬷嬷焦急地扯了扯她,低声:“郡主,还不跪下?” 她愣了一下,忽然间明白了过来。昨天他让她不必出来,就是不想让她看到这一幕吧?——如今他已经是空桑的皇太子,未来的帝君。君臣大纲,贵贱有别。只要一见面,她的父母要向他下跪,她也要向他下跪! 他们之间,已经如同云泥一般遥不可及。 念及这一点,她心里便如同雷击一样震动,意识一片空白。 在一片匍匐的人群中,只有赤之一族的小郡主是站着的。而时影只是淡然看了她一眼,并没有任何表示,抬起手,令赤王一家平身。 新皇太子按照礼节,向赤王宣示空桑帝君的恩宠:一箱箱的贺礼依次打开,无数的珍宝,无数的赏赐,耀眼夺目。唱礼官不停地报着名字,府里的侍女们不时发出低低的惊呼。 然而,朱颜在一边看着,眼神却是淡淡的。这些东西,对她来说又有什么意义呢?不过是买下她一生自由的出价而已…… 御赐的贺礼交付完毕, 时影坐下来和赤王夫妇略略寒暄了几句,便切入了正题,径直提问:“不知大婚的时间定下来了没有?白赤两族的长子长女联姻,关系重大,到时候,我会替帝君前来主持。” 朱颜猛然一震,几乎将手里的茶盏跌落。 他……他来主持?为什么是他?他……他怎么会答应这种事的?!她震惊莫名地看向他,然而皇太子只是转头看着赤王,并没有分心看上她一眼。 “多谢帝君和皇太子殿下的隆恩!”赤王谢过了恩,恭恭敬敬地回禀,“婚礼的日期已经择好了,只是尚要和白王商议——等一旦定下来,便立刻知会皇太子。” 时影神色不动,淡淡:“目下是云荒非常时期,大约要办得仓促一些了,未免有些委屈了朱颜郡主。” 说到这里,他终于看了朱颜一眼,眼神却是平静无波。 她心里一跳,只觉得手指发抖得几乎拿不住茶盏。耳边却听父王笑道:“这些繁文缛节,其实并不重要。古人战时还有阵前成亲的呢。” 双方絮絮谈了几句其他的,赤王妃眼看大家谈得入港,便在一旁笑着开了口:“婚娶乃是大事——帝君龙体不安,大约也急着想看到皇太子殿下大婚吧?不知皇太子妃的册立、殿下如今心里可有人选?” 皇太子妃?朱颜又是一震,这次茶盏从手里直接落了下去。 时影也没有看她一眼,手指却在袍袖底下无声无息地迅速一 划——刹那间,那个快要掉落在地面的茶盏瞬地反向飞起,唰地一声又回到了她的手中,竟是一滴水都不曾溅出! 这一瞬间的变化,满堂无人知晓,他更是连看也没看她一眼。朱颜惊疑不定地握着茶盏,心里七上八下,却只听时影淡淡地开了口,气定神闲地回答了这个问题:“两天之后,在下会去一趟白王府邸,和白王商量此事——按惯例,应该就在白王四位未出嫁的女儿之中选一个吧。” “白王的千金个个美貌贤淑,足以母仪天下,”赤王笑着开口,“祝皇太子殿下早日得配佳偶,云荒也好共享喜庆。” “多谢赤王吉言。”时影微微一笑,放下茶盏,起身告退。 在最后一刻,他的眼神淡淡地扫过她,神色不动。朱颜想说什么,却又说不出来——这一次的见面,从头到尾,他们都没有机会说上一句话,她只能旁观着,听着他和自己父母的应酬寒暄,就如同看着陌生人一样。 咫尺天涯,再会无期。 “恭送皇太子殿下!”当他离开的时候,再一次地、赤王府所有的人都匍匐下跪,只有朱颜怔怔地站在那里,看着他的背影——师父他……他要娶妻了?是啊,他已经再也不是九嶷神庙的大神官了,作为帝君唯一的继承人、空桑的皇太子,他必然是要娶妻的,而且必须要从白之一族的王室里选取皇太子妃。 一切都理所应当。可是 ……这一切、怎么会发生得这么快?快得简直不真实,完全令人无法接受——就像是昨日他刚刚在她怀里死去,今日却忽然变换了一个身份、重新来到这个世间一样! 是他失去了所有的记忆?还是她忘记了? “郡主,你还不快……”盛嬷嬷看到郡主又在那里发呆,忍不住焦急地抬起手,想扯住她的衣襟让她一起下跪—— 然而朱颜微微甩了一下袖子,只是一瞬,整个人就忽然消失了。 — 八匹装饰华丽的骏马,拉着描金绘彩的皇家马车,停在了王府门口。车上有着银色的双翼,是空桑帝王之血的皇室徽章。等时影坐入马车,大内侍从便从外面关上了门,拉上了帘子。车内华丽宽敞,并无一个侍从。然而,帘子刚一合上,却又微微动了一动。 时影端坐在车内,蹙了蹙眉头,忽然对着虚空开了口:“你跟来做什么?” “啊……”马车里空无一人,却有一个声音低低地开口,似乎带着一丝懊恼,“你……你看出来了?” 密闭的车厢里似乎有风微微掠过,旋转着落地。唰地一声,一个人影从半空现了形,明眸皓齿,顾盼生辉,正是赤王府的小郡主。 “像你说的,如果同时施用隐身术和缩地术,就能出现新的术法,”朱颜回顾了一下自己方才瞬间的身手,语气里有一丝得意,“刚才这个术,连我父王都没看出来呢……” 时影眉头动了 一动,似是掠过赞赏之意,却并没有说话。六王是云荒里仅次于帝君的人物,要在眼皮底下瞒过赤王施用术法,已经是很了不得的修为——这个小丫头还真是聪明,他只是略微点拨,立刻便能举一反三。 然而,他没有接她的话题:“你身为即将出嫁的赤之一族的郡主,这样忽然跑到我的马车里来,万一被人知道、会给各方造成很大困扰……在没有被人觉察之前,赶快离开吧。” 朱颜是一时冲动才跟了上来,听到他如此公事公办的语气,心里刚才那点血勇和冲动冷了下来,半晌才讷讷:“刚才……刚才那边的人太多了,一直没机会问你问题,所以才忍不住跑过来……” 时影怔了一下,神色有些异样:“你……要问什么?” 朱颜一跺脚:“你为什么要来主持婚典?” “就问这个?”时影不知为何松了一口气,端坐在马车里,目不斜视地看着前方,语声平静冷淡。“我如今是皇太子,既然帝君病了,我只能替他出面、向臣子藩王们施恩以笼络人心——如此而已。” “可是……可是……”她说了几个可是,却不知道如何组织下面的话。 “可是我若是来插手此事,会让你觉得很不舒服?是不是?”他却仿佛猜到了她的想法,淡淡回答,“你不能因为自己觉得心里不舒服,就拒绝帝君的恩赐——你不是说自己已经懂事了吗?既然都 已经想定了主意要嫁,怎么会还在这些小事上闹别扭?” “……”她一时无言以对。 是的,既然她都已经决定了要嫁给白风麟,为什么还要在意谁来主婚?这些细枝末节,和嫁给谁相比起来又有什么意义?朱颜嘴唇动了动,脸色灰白地垂下了头,过了片刻,还是忍不住开了口:“你……你真的要册立太子妃吗?” “当然。”时影连眼角都没有动,“哪个帝君能没有皇后?” “……”朱颜沉默了下去,再也不说话了。 马车在飞驰,车里的气氛仿佛是凝固了。转眼间马车已经疾驰出了三条街,时影直视着前方,淡淡:“前面快到禁宫了,你该回去了。” 朱颜怔了怔,忽然冲口道:“我……我还有一个问题要问你!” 时影皱了皱眉头:“什么事?” “那个……那个原来的皇太子,时雨,”她咬了咬牙,终于鼓起勇气开了口,“他如今怎样了?你知道他的消息吗?” 时影一震,似乎是没想到她会问出这个问题,终于回头看了她一眼,眼神深而冷:“为什么问这个?” 朱颜低声:“因为他是雪莺的心上人!” 时影眉头皱了一下眉头:“白之一族的雪莺郡主?” “嗯。你知道她?”朱颜没想到他对自己的情况居然了如指掌,也不由有些意外,“她为时雨茶饭不思,担心得要命……唉,我怕再这样下去她真的会想不开……” 时影没有 正面回答这个问题,只是淡淡:“你不要管别人的事。” “雪莺她是我最好的朋友!”朱颜看到他没有否认,心知不妙,心里直直沉了下去,“她……她都怀疑是你杀了皇太子!我气得差点和她吵起来。如果早点找到你弟弟,她就不会那么无端端怀疑你了!” “无端端?”时影沉默了一瞬,忽然淡淡道,“怎么,你就这么坚信我是无辜的吗?” “什么?”朱颜猛然一震,一时间说不出话来。 “阿颜,不要装了。当你在紫宸殿深处看到我的时候,难道心里就没有一丝疑虑?”时影端坐在皇室御用马车里,穿着皇太子的礼服,声音淡淡,却是深不见底,“我为什么会回到帝都?我和大司命之间有什么协议?我为了夺回原本属于我的东西,又付出了什么样的代价?——这些,你都不不会不曾想过吧?” “可……可是……”她呆住了,看着他,声音里透着一种坚决,“无论如何,师父你都不可能会是这种人!” “哪种人?”时影看了她一眼,眉宇间掠过一丝讥诮,“呵……你真的知道我是怎样的人吗?” “……”朱颜无法说什么,只觉得他的语气里有一柄冰冷的刀,一寸寸地切割下来,把她从他身边彻底分离出去——说真的,即便相处多年,对她来说,他也一直仿佛在极遥远的地方,无法触及,甚至无法看清。他们之间最近的 那一刻,或许是在他临死对她说出那句话的时候。 ——也就在那一刻,她才发现其实师父的内心完全不是她所能琢磨的。 而到了此刻,即将成为帝君的他,内心又是如何? 她依旧是云里雾里,永远不能看清楚他的真实模样。 “告诉雪莺郡主,不必再等时雨了。”时影转头平视着前方,语气冰冷,一字一句,“他再也不会回来了。” “什么?”朱颜惊呆在当地,一时间如同有冰雪当头泼下,寒冷彻骨,“天啊!难道……难道雪莺说的是真的吗?师父,这一切,都是你做的?” 时影的手在膝盖上无声地握紧,却没有否认这个罪名,顿了顿,忽然有些烦躁地厉声说了一句:“我说过,从此后不要再叫我师父了!” “……”她说不出话来,只觉得胸臆寒冷如冰,过了片刻,终于艰难地再度开口,似乎不听到答案就不会死心,“那么,请问皇太子殿下……时雨,是真的死了吗?” 时影直视着前方,语气平静冰冷:“是。” 朱颜震了一下,半晌才不敢相信地追问:“是……你做的?” “你觉得呢?”时影冷冷,却并没有否认,“是又如何?” 朱颜身子晃了一晃,只觉得脑子里一片空白。她踉跄着往后退了一步,靠在了马车上,仿佛不认识一样地看着这个熟悉的人,眼里的神色几度激烈地变幻。 马车里许久不曾有任何声音。 不知道过 了多久,时影转过头来,看了身侧一眼,似乎是想要分辩一些什么——然而,出乎意料地,她已经不在那儿了。生平第一次,她的术法居然骗过了他,就这样无声无息地在他的面前消失。 “阿颜!”那一瞬,他忍不住低低唤了一声。 — 当马车从街道尽头消失后,朱颜出现在街角,脸色苍白。她踉踉跄跄地往回走着,脚步虚浮,魂不守舍。 “我说过,从此后不要再叫我师父了!” 那句话一直在她脑海里回响,令人几乎喘不上气来。她神志恍惚地往前走着,不辨方向。忽然间一个踉跄,撞到了什么。 “哎哟……痛痛!”被撞倒的是一个孩子,手里拿着一串吹糖做的小人儿,正捂着额头发出了痛呼,小手白皙如玉,面容清秀可爱。 朱颜眼睛一瞥,失声:“小兔崽子?你跑哪儿去了!” 她把那个跌倒的孩子拉了起来,用力抱住。 “阿娘!阿娘!救命!”那个孩子却拼命挣扎,惊声尖叫起来。朱颜看清楚了那个孩子的脸,怔了怔,放开手来——是的,这不是苏摩……这个孩子有着黑色的长发和眼眸,明显是空桑人,只是她方才心神恍惚,居然看错了。 她的这一生里,为何会有这么多此看错人的时候? ———————————————————— 在伽蓝帝都的行宫里,管家正在书房向赤王回禀近日的情况,诸事一一交代完毕,最后 说了一句:“请王爷放心。属下看这次郡主回来后有了不少改变,真的已经变得懂事多了。” “希望如此吧……”赤王叹了口气,揉着太阳穴,“这丫头,从小就天不怕地不怕,现在经历了这许多事,她也该长大一点了。” “只是……”管家沉吟着,有些不安。 “怎么?”赤王皱起了眉头,看着这个心腹,“有话直说!” “有件事属下有点担心。”管家叹了口气,有些忧虑,“郡主还是非常挂念那个小鲛人,虽然身在帝都,还再三再四的吩咐属下去找……” “那你到底找到了没?”赤王皱眉。 “禀告王爷,的确是找到了。”管家四顾看了看周围,凑过去,压低了声音,“昨日刚刚接到叶城那边的消息,说有个衣衫褴褛的小鲛人在半夜敲门,门一开,就昏倒在了叶城行宫外……” “什么?”赤王跳了起来,“那小兔崽子……回来了?” “是啊。那小家伙还真是命大。”管家吃不准赤王的对待此事的态度,小心翼翼地措辞,看着藩王的脸色,“不知道那小家伙这些日子去了哪儿——医生说这孩子看样子很虚弱,似乎跋涉了上千里才回到叶城。” 赤王变了脸色,脱口而出:“该死!这事千万不能让阿颜知道。” 咦?原来王爷并不希望这件事发生?管家瞬间摸清楚了赤王的心意,连忙道:“是!幸亏那小兔崽子回来的时候、郡 主已经离开叶城了——属下第一时间已经让那边的侍卫长把那个小兔崽子单独隔离起来,派了两个心腹侍女去看着,不让外人知道此事。” “做得好。”赤王松了一口气,越想越烦,一时间眼里全是怒意,“怎么又是鲛人!上次府里的那个鲛人给我们惹来的麻烦还不够吗?” “是是。”知道了自己该站哪一边,管家连忙点头,“属下已经派了人将那个兔崽子严密看管起来,绝对不会让他再有机会跑掉!” “看管什么?”赤王听到此话,却是怒斥,“还不赶紧的处理掉!” “可是……郡主的脾气王爷也是知道的。”管家有些为难,小心翼翼地措辞,“若是找不到那个孩子,她如何肯善罢甘休?” “那你就想想办法、打消她这个念头!你不是号称智囊吗?”赤王恨铁不成钢地看着这个心腹,“明日你不用陪着我进宫了,先抽身回一趟叶城那边处理好这件事——务必干净利落,不能再让那个小兔崽子出现在阿颜面前!” “是,”管家连忙点头,“属下知道王爷的意思了!” 赤王顿了一顿,忽然盯着他,再次反问:“真的知道了?” 管家看到赤王的眼神,暗自打了个冷战,重重点了点头:“是的,属下知道了!不论用什么手段,一定让那小兔崽子从此消失!” 赤王的声音很冷:“而且,要毫无痕迹永绝后患。” “是!”管家点 头,连忙退下。 赤王重重拍了一下案几,长叹了一声,神色复杂——阿颜,你可别怪父王狠心。目下空桑大变将至,作为赤之一族唯一的郡主,你马上就要和白之一族联姻了,怎能为了一个鲛人小奴隶而影响两族日后的和睦?前车之鉴已经摆在那里了。无论如何,我也不能让昔年渊的事情重演! 所以,这个潜在的祸端,就让父王替你早点清除了吧! ——就如当初,我替你清除了玉绯和云缦一样。 ————————————————————— 镜湖南端的叶城,入夜之后灯火辉煌,如同一颗璀璨的明珠镶嵌在大海边际,昭示着它作为云荒最繁华城市的地位。 叶城赤王府行宫里,有人借着烛光,端详着榻上沉睡的孩子。 “还没醒?”一个侍女叹了口气,“可怜见的,瘦得都只剩下一口气了。” “这个孩子应该是走了很长的路,脚上都是水泡。”另一个年长的侍女也叹了口气,“医生说昏倒前他至少已经三天没吃过饭了——身上除了一个傀儡偶人,什么都没带,也不知道这一路怎么活下来的。” “傀儡偶人?”年轻侍女却好奇起来。 “是啊,在这里。”年长的侍女指了指床头的柜子,那里有一个布包,“那个偶人,和这个孩子长得一模一样。” “是吗?”年轻的侍女走过去,小心翼翼地打开看了一眼,不由得低声惊呼起来— —那是一个不足一尺的小小的偶人,不知道是什么材料做的,手感很柔软,五官清晰,每一个关节上都钉着一枚金色的刺,不知道是什么材质做成,四肢软软地垂落,一动不动。 “咦,做得好精致,关节还能活动呢!”年轻的侍女好奇地拉起了小偶人的手臂,“看上去,很像是那些傀儡戏里的傀儡娃娃呢!” 一边说着,她一边忍不住拿起一块手帕给那个娃娃围了一件小衣服,用别针别起来,看上去就像是定做好的衣服一样。 “哎,真的和这个孩子长得几乎一模一样呢!”年轻的侍女给那个小欧人穿好了小衣服,端详了一下,忍不住惊叹,“这工艺,真是巧了!” 那个小偶人睁着眼睛看着她们两人,在灯火下,那湛碧色的眼眸似乎是活的,看着年轻的侍女,似乎还顽皮地眨了一眨眼。年轻的侍女吓了一大跳,啪的一声将它扔回了桌子上,往后退了一步:“这……这东西,好奇怪啊!” “是啊,看着就不大舒服,”年长的侍女道,“还是包起来吧。” “嗯。”年轻的侍女连忙将布包重新包好,不敢再看那个小偶人的眼睛,嘀咕,“这孩子身上为何会有这种东西?” “不知道。”年长的侍女摇了摇头,看了一眼昏迷的病弱孩童,叹了口气,“听说这孩子是郡主最近收养的小奴隶,很受宠爱,在前段时间的复国军叛乱里走丢了 ——大家都以为再也找不回来了呢,结果居然自己回了赤王府。” “自己回来的?”年轻侍女吃了一惊,看这个昏睡中的小鲛人,露出不可思议的表情,“这些鲛人奴隶个个不听话,一个看管不严便想法设法的逃走,这个小家伙居然还千辛万苦一路找回来?” “可能是郡主对他很好吧。”年长的侍女轻叹,“只可惜……” “是啊!”年轻侍女想起了什么,也忍不住颤抖了一下,再度注视着榻上昏迷的小鲛人,忍不住低声,“真不知道管家为什么要这样对付一个小孩子……难道郡主会同意吗?” “嘘。这你就不要多问了。照着上面吩咐的去说去做就是了,”年长的侍女淡淡道,“在王府里,多嘴多舌的人经常不会有好下场。” “是的!”年轻侍女连忙点头,缄口不言。 “也不是什么多难的事儿,哄个孩子而已。”年长的侍女看了一眼紧张的同伴,笑了一笑,“你进府也有好几年了,难道还对不付不了一个七八岁的孩子?等把这孩子顺利哄走了,总管大人重重有赏。” “是。”年轻侍女连忙点头。 又沉默了一会儿,榻上那个昏睡的小奴隶还是没有醒,灯影下的脸是如此的苍白,长长的睫毛覆盖在脸颊上,虽然只是一个孩童,却已经有着惊心动魄的美丽。两位侍女静默地看了一瞬,一时间都有些说不出话来。 “难怪郡主那么 喜欢这个小家伙,这么漂亮的孩子……简直不像是这个人间所有啊!”年轻的侍女毕竟心软,喃喃。 话说到这里,灯下的人忽然动了一动。 “哎呀,他醒了?!”年轻侍女惊喜地叫了一声。 灯影下,一双湛碧色的瞳子吃力地睁了开来,茫然地凝望着光亮的来源,嘴唇翕动着,微弱地说了一句什么。 “你醒了?”年长的侍女抬起手,将小鲛人脸上散乱的发丝掠了开去,替他擦了擦额头的冷汗,用慈爱的语调道,“我叫若萍,她叫小蕙,都是赤王府的人。你感觉怎么样?要喝点水吗?” 那个小鲛人没有说话,只是茫然地看着她们,瞳孔里的表情是散乱的,似乎一时间还没回忆起自己在什么地方、——然而,当侍女的手指拂过他额头的时候,那个孩子忽然震了一下,下意识地把将她的手推了出去! “不要碰我!”孩子尖利地叫了起来,“滚开。” 若萍一时不防,差点一个踉跄跌倒在地。小蕙连忙扶住她,一回头,却吓得尖叫了一声——那个孩子已经坐起来了,蜷缩在墙角,手里却一把握住了案头原本用来削水果的一把小刀!在灯光下看起来,孩子的眼睛特别亮,有可怕的敌意和戒备,如同一只准备扑过来噬人的野兽。 “你们是谁?不……不要靠近我。”孩子竭力想要撑住身体,声音却虚弱之极,喃喃,“我……我要见姐姐。 ” “姐姐?”若萍毕竟老成一些,定了定神,“你说的是朱颜郡主吗?” 苏摩握着刀,不做声地点了一下头:“她在哪里?” “郡主她不在府邸里,”若萍放缓了口气,小心翼翼地不去触怒这个孩子,“她前几日跟着王爷一起进京了。” “啊?”孩子怔了一怔,声音里满怀失望,“那……盛嬷嬷呢?” 若萍摇头:“也跟着郡主一起进京了。” “什么?”孩子手里的刀尖抖了抖,“她们……她们都走了?” 从苍梧之渊到这里,这一路漫长而困顿,迢迢万里。他不知道吃了多少苦,好容易才回到了叶城——可是,姐姐却已经不在这里了?她……她不是说任何时候都不会扔下自己不管的吗? 看到他这样的神色,若萍和小蕙对视了一眼。若萍开了口,声音温柔,试图安慰这个剑拔弩张的小鲛人:“别怕,就算郡主不在,我们也会照顾你的,快把手里的刀放下来!” “她……她去做什么了?”孩子却不肯松懈,握着刀看着她们,问,“她什么时候回来?” “郡主跟着王爷王妃进京觐见帝君去了,”若萍按照管家的吩咐,一句一句地说了下去,谨慎地看着孩子的神色,“帝君要主持白赤两族联姻。等大婚典礼完毕,郡主也不会回赤王府,大概直接就去叶城的总督府夫家了。” “什么?”那个鲛人孩子吃了一惊,“联姻?” “是啊, 郡主嫁了个好夫婿呢,”小蕙满心欢喜地道,和若萍一搭一档,“她要嫁给叶城总督白风麟了,将来多半还会是白王妃!” 孩子忽然间厉声:“骗人!” 若萍和小蕙同时被吓了一跳:“怎么?” “你们骗人!”孩子握着刀,刀尖在剧烈地发抖,声音带着愤怒和不信,瞪着她们两个,“她……她和我说过,她喜欢的明明是一个鲛人!怎么会去嫁给叶城总督、做什么白王妃?你们……你们骗人!” 孩子的眼睛里似乎有一团火在燃烧,愤怒中却是条理分明,反驳得让两个心机玲珑的侍女竟然不由得一怔,一时间哑口无言。 这个鲛人孩子,竟是有点难哄? “我们可没有骗你,”若萍定了定神,连忙开口道,“你出去问问,全天下都知道我们家的朱颜郡主要出嫁了!真的!” “……”或许听出了她话里的底气,孩子不说话了,沉默了片刻,忽然开了口,声音细细的,有些发抖,“那……那她有说什么时候来接我吗?” 那一刻,孩童湛碧色的瞳孔里浮出一种无措。小蕙毕竟年轻,看在眼里,心里居然也觉得一痛,下面总管交代过的话便怎么也说不出口。旁边的若萍瞪了她一眼,连忙笑着开口:“你不用着急,郡主早就吩咐过啦!她让我们把丹书身契还给你,放你自由,还给你留了一千个金铢呢。” “什……什么?”苏摩愣了一下, 眼里露出不敢相信的表情。 “放心,郡主可想的周全呢,”若萍将丹书身契拿出来,放在案头,笑道,“把这个拿回去,你就是自由身了!不用做奴隶,想去哪儿就去哪儿,云荒上不知道有多少鲛人都会羡慕你……” 孩子怔了怔,看着灯下的那张纸——那的确是他的身契,上面还有叶城总督的签名和印章,原本是在朱颜手里存着的,此刻却被拿到了这里。那么说来,这一切安排,真的是她的意思了? 苏摩沉默了半晌,终于开了口:“姐姐……她是不要我了吗?” 若萍和小蕙对视了一眼,知道到了关键,便尽量把语气放得委婉:“哎,郡主也是为你好……她已经嫁人了,总不能带着一个鲛人小奴隶过门啊!要知道总督大人可不喜欢家里养个鲛人——” 然而,话音未落,那个孩子忽地跳下地来,一把拿起那个人偶往外便走。 “喂,你要去哪里?”小蕙急了,连忙追上去扯住他,忽然间痛呼了一声,松开手来。滚烫的鲜血从指间滴落,竟然是被割了一刀! “滚开!不许碰我!”那个孩子拿着滴着血的刀,回指着她们两个,眼神是恶狠狠的,“我要去帝都找她问个清楚!姐姐不会不要我的……她不会去嫁给什么叶城总督!你们这些人的话,我一句也不信!” 孩子几乎是喊着说完了那些话,握着短刀,头也不回地跨出了房门。 “ 快回来!”没想到这个孩子性格这么桀骜不驯,事情急转直下,连若萍都忍不住慌乱了起来,连忙提着裙裾追了出去——怎么能让这个孩子跑了呢?管家大人吩咐下来的事要是办砸了,那就…… 然而她提着裙裾,怎么也跑不快,竟然是追不上那个孩子。 眼看着苏摩就要推开花园的门跑出去,夜里忽然有一个黑影从门口掠过,出手如电,一下子重重击在了孩子的后脑! 苏摩连一声都没喊出来,就往前倒了下去。 “怎么搞的,两个人还看不住一个孩子?”来人低叱,将昏迷的孩子单手拎起来,蜂腰猿臂,彪悍有力,却是赤王行宫里的侍卫长。 “大人!”若萍惊喜交加地看着眼前从天而降的人,“还好你来了!” “真是没用。”侍卫长看了看守孩子的侍女一眼,冷冷,“哄个孩子都做不到?还好我来得及时,否则让他跑了怎么办!” “大人您不知道,这……这孩子好邪门啊!”小蕙捂着伤口,又惊又怕,忍不住哭了起来,“小小的年纪,竟然敢动刀子杀人!” “幸亏大人您及时赶到。”若兰连忙道,“不然就真的麻烦了。” “这个小兔崽子,敬酒不吃吃罚酒!”侍卫长将孩子扛上了肩膀,在夜色里回头看了两个侍女,忽然叹了口气,“唉,你们两个,也真是不走运。” 什么意思?那一眼的神色有些异样,若萍毕竟年长一些, 下意识往后退了一步。然而她脚步刚刚一动,一道雪亮的光便已经掠了过来。 “呀——”小蕙想要逃,然而尖叫尚未出喉便中断了。 侍卫长带着昏迷的孩子,头也不回地离开,背后留下了两具侍女的尸体。 按照总管的吩咐,这事情极度机密,无论成败,一个活口都不能留——原本即便是计划顺利、这个鲛人孩子信以为真拿了钱,永远地走了,这两个女人也是要被灭口的。更何况如今第一个计划完全失败了? 侍卫长带着苏摩,正准备离开赤王行宫。忽然间,黑暗的最深处传来了一个人的声音:“怎么,她们两没瞒过这孩子?” 侍卫长听出了是谁的声音,不由得失声:“总管大人?” 他的脸色也唰地变了,下意识往后退了一步,几乎把手里的孩子砸到了地上——是的,那个站在花园黑暗角落里的人,赫然是赤王府的大总管! “怎么,被我吓了一跳?”总管看到侍卫长脸上的表情,不由得笑了一声,“见鬼了一样。” “您……您不是陪着赤王进京觐见帝君了吗?”侍卫长讷讷,惊魂不定,“怎么会……怎么会忽然出现在行宫?” “唉,赤王对这小鬼的事情太上心,非要我连夜过来盯紧。”总管摇了摇头,“怎么,都轮到你出手了?若萍她们没能搞定他吗?” “是啊,”侍卫长定了定神,吐出一口气来,“这孩子人小鬼大,可 精明着呢!无论怎么劝、他都非要去找郡主当面问清楚,连若萍这种人精都骗不过他。一个不小心还被他逃了出来。” “……还真是不知好歹。”总管皱了皱眉头,看着那个小小的鲛人孩子,眼里掠过一丝冷意,“本来还想做得缓和一点,只要这小兔崽子死了心乖乖离开、就留他一条命的,没想到他这么不领情。怨谁呢?” 昏迷的孩子毫无知觉地转头,手里抓着那个小小的人偶,脸庞精致美丽,也宛如一个娃娃。 “可惜了。”总管声音里也带着一丝惋惜,摆了摆手,吩咐,“把这孩子连夜处理掉吧,尸体也不能留,扔到海里去——就当做这个孩子从此失踪、从来没有返回过行宫一样。” “是!”侍卫长领命,一把将孩子拖了起来。 “动作快一点,我明天还要赶着回帝都参加大婚典礼呢!”总管在后面叮嘱了一句,“处理完毕后,带个信物回来,我也好向王爷交代。” “是。”侍卫长颔首,点足唰地一跃,离开了行宫。 — 入夜后,外面的风很冷。侍卫长扛着昏迷的孩子几个起落,掠过了无人的海滩,在一块礁石上停了下来。他将孩子放了下来,踩在脚底,抽出长刀刷地插入了沙滩,四顾看了看。 那里,居然已经有几个人影在等着,静默无声。 “孩子带来了么?”带头的那个人开口问,声音苍老,眼睛在冷月下看来是湛碧 色的,在风帽里露出一缕发白的淡蓝色头发,竟赫然是个鲛人! “已经带到了。”侍卫长将孩子从肩上放下,“差点出了意外。” 看到苏摩落地的瞬间,老人身后一个蒙面的女子发出了低低的惊呼,瞬地冲过去将那个孩子抱了起来,看了又看,眼里有泪光。 “是他。”那个女子回头,对着老人颔首确认。 泉长老松了一口气,对侍卫长点了点头:“辛苦了。” “好险。”侍卫长拍了拍手,吐出一口气,“我今晚刚打算把这小家伙私下带出来,不料总管却忽然从帝都赶回了行宫!差点就露出马脚——还好总管不喜欢见血,没有跟着来,否则岂不露馅?” “怎么?”泉长老神色肃然,“难道赤王发现了我们的交易?” “这倒是没有。”侍卫长想了一想,道,“我猜大概是因为郡主曾经被那个叫渊的鲛人迷得神魂颠倒,所以赤王不想再让她和鲛人扯上任何关系了吧?——即便是一个孩子,也宁可错杀,不可放过。” “原来如此?”泉长老和身后的几个人一震,相互交换了一下眼色——这些空桑贵族一贯冷血自私,如果赤王真的那样打算,倒也正中他们下怀。从此后,这个孩子便将和赤王府没有任何关系。 侍卫长皱了皱眉头:“我要的东西呢?” “不会少你的。”泉长老身后的女子上前一步,将一个沉甸甸的袋子交到了他的手里 ,“一万金铢,你点一下。” “不用了。”侍卫长只是在手里掂量了一下,便大概知道了数目,“还有说好的另一样东西呢?没有那个,我可没办法回去交差。” “这里。”泉长老淡淡点头,身后另一个人将一物放到了地上。那是一个长长的布包,揭开来,里面赫然是一个死去的孩童——小小的身体佝偻成一团,瘦得形销骨立,淡蓝色的长发纠结成一团。 “已经死了?”侍卫长有些不满,“怎么不找个活的替身?万一被看出来……” “在西市找了一圈,也只有这个才比较像,其他奴隶的年龄身材都不符合。”泉长老简短地打断了他的不满,淡淡,“我们给这个孩子易过容,一般人看不出来,足够瞒过赤王府总管。” “算了。”侍卫长嘀咕了一声,走过去就是一刀,刷地将那个孩童尸体的头颅给斩了下来,提在了手里,“估计勉强也能交差。” “啊!”当他砍下孩童尸体透露的那一瞬,那个蒙面女子下意识地发出了惊呼,声音极惨痛。侍卫长忍不住转身看了一眼,眼神里流露出一丝诧异:“奇怪……你的声音有点熟,我是不是在哪里见过你?” 那个女子转过了头,不再和他视线对接,手指微微发抖。 “好了,”泉长老咳嗽了一声,打断了他们的话,“一万金铢差不多是你十年的俸禄了吧?不相关的事情、就不要多问了。” 侍卫长将视线从女子身上移开,看了一眼手里的金铢,笑了一笑:“也是。”他收好了钱,弯腰将那个孩童的头颅提了起来:“我回去交差了。今日之事,就当没发生过——” “后会无期。”泉长老声音冷淡,目送他离开。 黎明前的大海分外黑暗,只有隐约的涛声从天际而来,回荡在耳边。老人走到海滩上,屈膝跪下,将那一具无头的孩童尸体收殓好,长长叹了口气,又看了看女子怀里昏迷的小孩。 “你觉得,这孩子真的能成为海皇吗?”背后有人开口,却是三长老中的另外两个,语气沉重,“如此叛逆,心里无家也无国——在苍梧之渊被龙神认可之后,他不但没有接受海皇的身份,反而竭力想要逃离!” “他如今也不过是个孩子,还没有真正意识到自己肩上的担子吧?”泉长老叹息,“改变一个孩子的心意,还是容易的。” “……”三位长老都沉默了下去,不再说话。 “先让如意照顾他吧……就不要带这个孩子回镜湖大营了,找个安全的地方安顿下来再说。”思考了许久,泉长老开了口,“这孩子性格桀骜不驯,把他强行带回复国军那边,迫使让他肩负起领袖的重担,并不是好主意。” 另外两位长老蹙眉:“那该怎么办?” “一步一步来。”泉长老点了点头,“回头要除掉这个赤王府的侍卫长,免得留下线索,让空桑人追查到这边。” “好。”涧长老点头,胸有成竹地回答,“这个人爱喝酒赌钱,经常欠债,所以才会被我们收买——让银钩赌坊的老板娘安排一次,就说是赌徒之间输红了眼动了手,趁乱把他杀了灭口。” “好,就这样安排。”泉长老点了点头,顿了顿,又道,“天见可怜,现在这个孩子终于平安回到了我们手里了——” “我们一定要让这个孩子斩断一切羁绊,成为真正的海皇!” 第四十一章 同族 一个平淡无奇的夜晚,一个鲛人孩子在叶城的海边悄然“死去”了,没有任何人知晓。第二日,赤王府的总管在亲自检视过孩童的人头之后,返回帝都复命——所有的一切仿佛如同叶子上的露水,悄然消失。 而在一个拥挤简陋的院子里,那个死去的孩子醒了过来。 茫然地睁开了眼睛,却旋即因为刺目的日光而重新闭上了——这是哪里?他是死了,还是活着? “这家伙是谁啊?从哪里来的?”耳边模糊听到话语,同样是孩子的声音,“又瘦又脏,像个猫似的。” “不知道。一早醒来就看到他躺在这里了。” “真讨厌,居然还占了小遥的床!” “唉,小遥已经死了,他的床迟早会空出来给别人用。” “我讨厌这家伙……又瘦又小,弱不禁风,只怕也活不了几天。” 谁?都是谁在说话?好吵……迷迷糊糊中,苏摩挣扎了一下,努力想要将这些嗡嗡的耳语从耳边挥走。 “哎呀……看!他醒了!”然而他刚一动,耳边那个喧闹的声音就大了起来,似是好几个人在争先恐后地喊着,“快去叫姐姐来!” 姐姐?孩子忽地一震。是她么?是她……是她终于回来了?昨天的叶城行宫里,那些宫女说她已经不要自己了,她们一定是在说谎! “姐姐!”他身子剧烈地颤了一下,猛然坐了起来。 “呀!”他坐起得突然,面前一个正在俯身察看他 伤势的人避退不及,一下子和他撞了头——那是一个看起来和他差不多年纪的孩子,头上扎着一块布巾,有着湛碧色的眼睛和柔软的水蓝色头发,容貌清秀,有着不辨男女的美丽。 苏摩不由得愣了一下:在病榻前照顾他的,居然是一个鲛人孩子? 他下意识地抬头,打量了周围一圈,发现自己并不是在赤王府的行宫里,而是在一个陌生的简陋棚子下。他接着抬头四顾,也没有发现朱颜的人影——这个屋子里的所有人,居然都是年纪和他差不多大的鲛人孩子。 孩子不由得吃了一惊:这里到底是什么地方?看上去像是东西两市里专门卖鲛人的奴隶主家里……难道,他昨天昏过去之后,是被叶城赤王府的人给卖到了这里当奴隶了? 不可以!绝对不可以! “哎呀,你终于醒了吗?”那个鲛人孩子揉着额头,没有因为疼痛而发怒,反而微笑着打招呼,“身上还有哪儿觉得难受吗?” “……”苏摩没有做声,沉默地打量着周围。 这是一个简陋的棚子,撑在一个破旧院落里,头顶的日光穿过破洞洒落,让他和那个鲛人孩子身上都洒满了碎金。院子一角的空地上摆着一个架子,有好多其他孩子云集在那边。苏摩只看了一眼,就抿紧了嘴唇,眼神阴沉下来——那是兵器架,上面寒光凛冽,有刀剑也有枪戟,一排排整齐的列在那里。 这些孩子 ,是在习武?叶城的奴隶主可从不会训练鲛人习武。 这到底是哪里?自己为什么会在这里醒过来? “我叫炎汐,你呢?”那个孩子并没有因为他的沉默而退却,继续开口询问,“你饿不饿?要不要吃点东西?” “……”苏摩还是没有回答,视线在他身上停留了一瞬——这个叫炎汐的小鲛人看上去和自己差不多大,手脚上都有伤痕,脖子上却没有套着奴隶专用的项圈,说话的态度温柔亲切,如同此刻的阳光。 他扭开了视线,自顾自地撑起身体,没有理睬。 “炎汐,别理他了,”旁边有个孩子哼了一声,扯了扯炎汐的衣角,白了这个新来的人一眼,“摆一张臭脸,以为自己是谁?” 炎汐笑了一下:“姐姐让我们照顾他的。” 又听到姐姐两个字,苏摩震了一下,忽然转过了头来,终于开口:“你们……你们说的‘姐姐’,到底是谁?” “如意姐姐呀,”炎汐愕然地看着他,“昨天是她把你带回这里来的……你难道忘了吗?” “是她?”苏摩怔了怔,喃喃,“如姨?” “哈哈哈!”听到这句话,炎汐身后那个孩子忽然忍不住大笑起来,露出一口整齐洁白的牙齿,揶揄他,“哎,怎么,你竟然叫她姨?那么说来,你岂不是要叫我们小叔叔了?” “……”苏摩眼神变了一下,瞪了那个孩子一眼。 “怎么,还不服气啊?”那个孩子却 不畏惧,扬起头来,大声道,“要打架吗?来,那边有武器,随便你挑一件,打赢了我就叫你小叔叔!” “好了好了,”炎汐连忙过来打圆场,拉开了那个孩子,皱着眉头埋怨了一句,“宁凉,你不要到处挑衅了,姐姐会骂你的——他刚来这里,身上的伤都还没好呢,怎么能和你比武?” “呸,这种臭脾气的家伙,不给个下马威怎么行?”那个叫宁凉的孩子一头短发乱蓬蓬的,一边说一边去推苏摩,嘴里骂骂咧咧,“你看,他还占了小遥的床!我看着他就不顺眼!” 然而还不等他的手碰到胸口,苏摩一把就把他推了出去! “哎呀!”宁凉惊呼了一声,没想到这个瘦弱的孩子忽然就动手了。然而他的反应却也是快,还没等向后跌倒,却猛然一扭身,手掌向下按住了地面,一个鲤鱼打挺跳了起来,然后顺势前跃,一拳便朝着苏摩的咽喉打了过去,口中怒喝:“敢打我?该死的家伙!” 那一拳打得又迅速又刁毒,完全不像是孩子之间的打闹,苏摩重伤初愈,竟然是完全来不及抵挡。 “够了!”就在这一瞬,一只手伸过来,拦住。 那只手很纤细,柔软的手指一捏,便牢牢地握住了宁凉的拳头,嗔怪着:“阿凉,你怎么这么顽皮!要是把少主打坏了怎么办?” 少主?所有孩子都吃了一惊,连苏摩自己都怔住了,转头看向了来人。 说话的,果然是他认识的人:如意。 那个艳绝天下的花魁此刻粗布蓬头,脸上脂粉不施,一抬手便将打成一团的孩子们分开,一手一个扔到了两边,皱着眉头训斥,看上去就如同一个忙于照顾一大堆孩子的小母亲。 “什么少主?”宁凉看了苏摩一眼,嗤之以鼻,“这个瘦不拉几的小家伙,我分分钟都能把他打死。” “不许这样说话!没规矩。”然而,如意一改平日的温柔亲切,厉声训斥,“从今天起,苏摩就是你们的头儿!谁都要听他的话,遇到危险还要用生命来保护他——这是命令,知道吗?” 什么?孩子们面面相觑,脸上都有不相信不情愿的表情,一时间谁都没有说话,无数双眼睛一起盯着苏摩,看得他心里都有些不自在起来。 苏摩忍不住冷冷道:“我才不要他们保护我。” “喏,姐姐你听到了?”听到这句,宁凉立刻叫了起来,“是他自己说不要的!” “好了,你们少给我闹脾气了!”如意皱起了眉头,看了一眼这群鲛人孩子,微微提高了声音,“你们不都是想加入复国军吗?当战士的以服从命令为天职,我说的话,你们难道不听吗?” 孩子们震了一下,脸上不羁的神色收敛了许多,却还是个个不吭声。最后,还是炎汐首先站了出来,点了点头,表态:“我们知道了。他是我们的新成员,我们一定会用尽全力来 保护他的安全。” 苏摩却冷笑了一声:“我才不要和你们这些人一伙!” 孩子的语气充满了敌意,听得其他鲛人孩子脸色大怒,个个恨不得上来揍他一顿。如意叹了口气:“苏摩,你……你到底怎么了?” 苏摩毫无所动,只是冷冷:“我不想在这里,我想回家。” “回家?你哪有家!”如意温柔而悲哀地看着这个孩子,语重心长,“难道你是想回去找那个空桑郡主?——你不知道吗?她马上就要联姻去了,哪里还顾得上你?” 听到这句话,苏摩脸色大变,失声:“连你也知道姐姐她要成亲?” “那当然,天下人人都知道白赤两族要联姻,”如意叹了口气,“昨天晚上,赤王府的人差点想要杀了你,多亏我及时赶去才把你给救了回来——对她来说你已经是个累赘了,你别不知趣非要凑上去。” 苏摩剧烈一震,始终低头不语。 “对那些空桑人来说,养个鲛人就和养个小猫小狗没区别,开心的时候摸一摸逗一逗,一旦不方便养着了,立刻弃如敝屣。”如意看着这个沉默的孩子,语气渐渐加重,“事到如今,你难道还在做梦?” “胡说!”苏摩脸色终于动了一动,恶狠狠地看着如意,大声,“她……她是我姐姐!她不会扔下我不管!” “傻孩子,别做梦了。”如意急切之间一把将他拉住,几乎让瘦小的孩子一头栽倒,“那些空 桑人,哪里会把一个鲛人奴隶放在心上?她现在嫁去了豪门,早就已经不要你了!” “不,你胡说!”苏摩恶狠狠地回头看着她,“我不信!” 如意愣了一下:“傻孩子,你要怎么才信?” “除非我亲眼看见,亲耳听见!除非……除非,她亲口和我说她不要我了,我才相信!”瘦弱的孩子站在那里,握紧了拳头,整个身体都在微微发抖,盯着他们,眼里的光似乎要喷出来一样,一字一句,“现在,你们这些人说的,我都不信!一个字也不信!” “……”如意没想到这个孩子脾气那么倔强,一时间无言以对。 院子外面,三位长老静静地听着这一切,眼里闪过一丝忧虑的光。 看来,就算是他们苦心安排,将这个孩子从空桑人的手里彻底的抢了回来,可这个孩子中毒太深,已经无法挽回了——事到如今,他竟然还是心心念念的要去找那个什么姐姐! 七千年之后,转世的海皇、居然向着星尊帝的后裔,毫无为海国而战的心,还真是讽刺啊…… “要么,用术法试试看?”涧长老蹙起了花白的长眉,说出一个计策来,“用洗心咒消除这个孩子这一年里的所有记忆,让他再也不记得那个空桑小郡主,岂不是一劳永逸?” “哪有那么简单?”泉长老摇头,叹气,“这个孩子身上有着海皇的血脉,区区洗心咒又怎么能起作用?” “……” 长老们沉默下去,不再说话了。 “和空桑人的最终决战之前,我们先要完成的是这一场人心的争夺战。”泉长老顿了一顿,眼里露出一丝可怕的冷光,低声,“先让这个孩子在这里安顿一段日子,再慢慢一步步来吧——反正空桑人那边以为这孩子已经死了,也不会再四处找他了。我们有的是时间,去把他的心慢慢的夺回来。” “他是我们的海皇。这一战,我们绝对不能输!” — 被困在这里几天之后,苏摩终于知道了自己此刻身处何地。 这里果然是叶城西市,一个中州大行商商铺的后院。这个商铺属于一位姓慕容的大商贾,中州首屈一指的商人世家。慕容家世代来往于云荒和中州之间贩货,积累了上百年的基业,在商贾云集的叶城也是赫赫有名。因为云荒和中州路途遥远,来回一趟需要几年的时间,为了生意上的方便,慕容世家就干脆在西市买下了半条街的铺面,留下心腹人手长期看管——不知道如意是哪里来的路子,居然渗透了进来,将这里当做了复国军的又一个秘密据点。 慕容氏的商铺规模巨大,一个院子连着一个院子,每个院子的厢房里都摆满了中州来的货物:一匹匹的绸缎,一箱箱的茶叶,和田的白玉,海南的沉香……还有一盒盒的瑶草,价值巨万。 而这个最偏僻的院子,却是空空如也,只有一群鲛人孩子。 然 而即便如此,这个院子却看守严密,墙上布满了铁丝网,连唯一的大门都用铁栅栏锁住,如同一个牢笼。 苏摩沉默地坐在棚子底下,看了一圈周围的环境,心知无法逃离,视线黯了一下,投向了外面的院子。 今天日光很好,那些孩子在空地上腾挪跳跃,正在练习各种武器。 鲛人生于海上,后天又接受过分腿劈骨的残酷改造,身体天生缺乏力量,但平衡性和敏锐度却比陆地上的人类更好,所以适合轻兵器或者远距离射击。此刻,这些孩子手里拿着的都是短刀或者短剑,还有几个正在练习暗器和弓箭,个个聚精会神,看样子都已经是久经训练。 苏摩远远地看着,不由得有些出神。 鲛人一族里,竟然真的有那么多人为了所谓的复国在努力?这些和他一样大的孩子,都曾经是奴隶,现在又都被复国军解放了……他们各自都经历过什么样的人生,才会在这个院子里聚首? 孩子茫茫然的想着,湛碧色的眼眸里有复杂的表情。 忽然间,头顶有一阵风吹过,风里传来簌簌的声音。苏摩抬起头,眼角瞥见有什么东西从半空里飘下来,似乎是一只蜻蜓——他一开始并没有留意,然而那只蜻蜓却在院子上空盘绕不去,发出奇怪的声音。 “苏摩……苏摩!” 那个声音,似乎非常耳熟。 是姐姐?孩子一惊,终于忍不住回头看了第二眼,忽然发现上 空盘旋的不是一只蜻蜓,而是一只小小的鸟儿! 那只鸟只有两寸不到,不知道从哪里飞来,只管在这个院子上空盘旋不去,翅膀扑棱棱地扇着,速度越来越慢,最后一头撞到了铁丝网上。 “苏摩……苏摩!” 被铁丝网拦住的鸟儿还在微微扑闪着翅膀,发出呼唤的声音。 ——多么熟悉的声音。那、那是……! “姐姐!”瘦弱的孩子忽然跳了起来,连鞋子也忘了穿,就赤脚奔出了房间,穿过了院子。那些正在训练的孩子们惊诧地看着苏摩忽然狂奔而来,直接向着墙头扑了过去,竟然完全不顾上面布满了尖刺。 “拉住他……快拉住!”孩子不约而同地惊呼起来,扔下了手头的训练,朝着他蜂拥追去,“站住!不许跑!” 宁凉跑得快,率先追了上去,不顾一切地抓住了苏摩的腿。 然而那一瞬间,苏摩已经奋不顾身地跃起,抬起手臂,一把抓住了那一只被卡在铁丝网里的纸鹤。同一个瞬间,他被追来的宁凉抓住了腿,用力往回扯,整个人压到了铁丝网上。孩子怎么也不肯下来,手臂在铁丝网里飞快地拖着,被尖锐的铁丝刺得鲜血淋漓,却始终不肯放开拳头。 毕竟瘦弱,只僵持了短短的刹那,苏摩便被孩子们抓住,重重地从墙头跌落地面,发出了沉闷的响声,全身鲜血淋漓。 “小兔崽子!”宁凉把他压在地上,气急败坏,“你想跑 哪儿去?” “不许打他!”炎汐连忙冲过来,一把拽住了同伴的拳头。 苏摩没有理睬他们,擦了擦脸上的血,也不喊疼,只是自顾自地从地上挣扎着爬起来,看了看捏在手心的东西——那只鸟儿已经被捏的扁扁的,一动不动,恢复成了没有生命的纸鹤。 这……是她折的吗?方才他明明听到了姐姐的声音! 苏摩怔怔地看着,手上伤口里的鲜血一滴滴流下来,染红了纸鹤——这只纸鹤,是从多远的地方飞过来的?穿越了千山万水,到这里的时候已经筋疲力尽,却还是带来了她的声音。 是的,她从遥远彼方发出了呼唤,正在召唤着他回去! 她果然没有不管他……她一直在找他! “放开我!”瘦弱的孩子仿佛忽然间就疯了,不顾一切地跳了起来,推开了堵在面前的同龄人,往大门冲了过去,“让我出去!快让我出去!我要回家!” “怎么回事?”院子里的骚动惊动了后面的人,如意匆匆走了出来,一见便大惊失色,“天啊,苏摩,你怎么全是血?你……你的手怎么了?” 如意一把抓住孩子的手臂,试图查看苏摩的伤势。 “别碰我!别碰我!”在她试图将这个孩子拉起来的时候,苏摩猛地将她推开,眼神里全是愤怒,小小的拳头紧握着,近乎咆哮,“你们这些家伙,快点把我从这里放出去!姐姐……姐姐她在找我!” “姐姐?” 如意看到了他手心里的纸鹤,一时间脸色微微一变,压低了声音,“这只纸鹤,是来自朱颜郡主那里吗?” 苏摩点了一下头,大喊:“快放了我!” “姐姐?”如意还没想好要怎么回答,一边的宁凉忍不住冷笑了起来,对同伴们大声道:“你们看,这个家伙居然叫空桑人姐姐!认贼作父,吃里扒外!……是一个已经被空桑人圈养熟了的家奴!” “闭嘴!”苏摩猛然叫了起来,一拳便是打了过去。 “住手!”如意扣住了孩子的手腕,狠狠地分开了苏摩和宁凉。她瞪了一眼宁凉,一手将受伤的苏摩拖了起来,按在了座位上,开始清理伤口止住血流——那些铁丝扎入血肉并不深,然而因为被生生从墙头拖下来,伤口却很长,几乎划过整个手臂,看上去触目惊心。 “快拿纱布和药膏来!”不等如意吩咐,炎汐就对着宁凉开口了。宁凉哼了一声,却显然很听炎汐的话,立刻不情愿地跑了出去,很快就拿了药回来,也不看苏摩,啪的扔在了一边。 “宁凉!”如意低叱,“不许闹脾气!” “是我不好……我没管住大家,才惹出这些事情。”炎汐低下头,对着如意道,“姐姐,你不要怪宁凉。” “我不怪你们,”如意将伤药拿了过来,看了一眼还在座位上不停挣扎的苏摩,叹了口气,“我知道这个小家伙脾气倔强怪异,很难相处,也真 是难为你们了——都出去继续练习吧,不要耽误了。” 孩子们都退了出去,很快房间里就只剩下了两个人。 “放开我!”苏摩再度挣扎了一下,试图将手臂从她手里抽回来,然而如意干脆封住了孩子的穴道,令他无法用力。 “别乱动。”她皱着眉头,小心而迅速地给他涂抹着伤药。 苏摩挣扎了片刻,发现无法逃脱,眼睛黯了下来,隐约流露出一丝狠毒,咬着牙,忽然道:“就算你们用铁笼子,也关不住我!——如果不放我走,我迟早有一天会杀光这里所有人再闯出去的!” 他的声音里有真正的杀意,让如意的手停顿了一下。 “你说什么?”她抬起头,细细端详这个看起来只有七八岁的孩子,眼里的神色震惊而哀伤,喃喃,“你在说什么啊……苏摩?你说你要杀了你的同族?杀了那些和你一样的孩子?” “我没有同族!”孩子愤怒地叫了起来,“我只是一个人!” “胡说!你怎么会没有同族?你觉得自己很凄惨很特殊吗?”如意再也忍不住,一把抓起了他,指着外面那些人,厉声,“看看他们!他们和你一样,从一生下来就是奴隶;和你一样,被关在笼子里长大;和你一样,父母双亡、在这个世上无依无靠——外面那些孩子,没有一个不是和你一样!经历过生离死别、饱受欺凌!” 很少听到温柔美丽的如姨有这样愤怒的 语气,苏摩震了一下,小小的脸上没有表情,然而眼神却有微妙的变化。 “听着,你不是这世上唯一的受苦的人。不要以为只有你自己一个人遭到了这样的不幸。”如意低下头,盯着孩子的眼睛,“千百年来,在空桑人的统治下,我们整个鲛人一族都在受苦!每一个人都一样!” 苏摩默然地听着她说这些话,眼神微微变了变,然而垂下头看到手心里那只带血的纸鹤,却又猛然一震,仰起头,大声:“就算……就算他们也都受过苦,就算每一个鲛人都在受苦,那又管我什么事?我为什么必须留下来?——我为什么必须要和他们一样?” “什么?”如意颤抖了一下,似是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就算每个人都在受苦,也不关你的事?” “是!”苏摩冷冷,看了一眼外面的宁凉,冷冷,“我讨厌他们。” “讨厌?”如意看着孩子冷然的小脸,嘴角浮起了一丝苦笑,喃喃,“是了,你从小似乎就没喜欢过谁,一个玩伴都没有,也难怪……可是,为什么你却喜欢那个空桑人?她……对你施用了什么魔法吗?” 孩子的脸色变了一下,抿紧了嘴唇,扭过头去。 “不关你的事。”半晌,他只短促地说了那么一句,“不许……不许你说姐姐的坏话!” “好,那我不说了,”如意知道他的脾气,立刻避开了敏感的争议话题,无奈地叹了口气, “苏摩,你若是肯将和他们好好相处,就会发现他们都是好孩子,比那个空桑人更值得做你的同伴。” 苏摩冷冷地哼了一声,并没有回答。 “我介绍给你看,”如意叹了口气,指点着外面的同龄人,“炎汐是孩子里的头儿,他性格很好,能团结不同的孩子,有大局观,将来会是个领袖。”如意又指了指那个和他打架的孩子,“宁凉是和他一起被送到这里来的,他在武学上有天赋,脾气却很暴,经常和人起冲突,孩子们都很怕他——但我挺喜欢他的。” “那个很高很壮的叫広汉,鲛人一族有这样的体格比较少见,他是孩子里唯一一个能使用重兵器的;那个害羞不说话的孩子叫潇,她和她的妹妹汀,是一起被送到我们这里的。我觉得这对姐妹花将来会大有作为——还有那个瘦小轻灵的孩子叫碧,轻身术很好,就是身体有些虚弱,经常生病……” 如意指着外面的孩子,一个一个地介绍给苏摩。而苏摩只是漠然地看着外面那些同龄人,眼里的神色还是冷冷的,忽然开口问了一个问题:“你把他们都关在这里,训练他们,又有什么企图?” “哪有什么企图?”如意愕然地回头看着这个孩子,“他们都是我们从东市西市里救出来的。” “可是现在他们已经获救了……你们为何还不放他们走?”苏摩看着外面受训的同龄人,眼里全是 阴暗的猜疑,“你们救他们是有目的的,是吧?是想从小训练他们,让他们成为复国军战士、为你们去送命!” “不!都是他们自己愿意留下来!”如意微微提高了声音,严肃了起来,“外面世道如此黑暗,鲛人出去了只能当奴隶——他们不愿意为奴为婢,宁可留在这里为自己而战!” 苏摩冷冷:“说得漂亮。” 如意真的生气起来,将手里的药物一摔:“好,你现在就去外面问问,他们哪一个不是自己选择留下来的?我有强迫他们分毫吗?——如果有,我立刻把头割下来给你!” “……”苏摩沉默了一下,似乎没有想到什么反驳的话。 “我要你的头做什么?”最终,孩子只是别扭地嘀咕了一句。 “其实,即便是在这里,他们要活下来,也并不容易。”如意看了看外面的那群孩子,叹了口气,“这个地方最多的时候收容过近二十个孩子,如今只剩下了十一个。” “为什么?”苏摩皱眉,“剩下的去哪里了?” “死了。”如意的声音低了下去,神色难掩哀伤,“这些孩子被救回来的时候本身就奄奄一息,往往伤病缠身。最近因为叶城镇压复国军,海魂川被毁,我们很缺药物,也很难找到医生。小遥就是三天前因为肺病的恶化而死。那个可怜的孩子,死了之后还被——” 说到这里,她停了一下,脸色微微苍白:那个孩子死了 之后,他的尸体被长老们拿去做了苏摩的替身,以便于侍卫长斩下头颅回去复命。 “死了之后怎么了?”苏摩敏锐地感觉到了她情绪的波动,蹙眉。 “他是为海国而死的。”如意长长叹了一口气,“好孩子。” 然而,听到这样的话,苏摩却全身一震,声音尖锐了起来:“你觉得这很光荣吗?要一个孩子为你们的海国而死?” 他的眼神让如意激灵灵打了一个冷颤,心里一沉:是的……这个曾经她看着长大的孩子,如今已经不一样了!难怪长老们这样如临大敌,一定要不择手段地改变他的想法。 “你很抵触我们,是吗?苏摩?你不喜欢复国军?”她看着身边的孩子,尽量把语气放得柔和,“为什么?我们都是你的同族啊……比外面那些世代压迫奴役我们的空桑人岂不是要好上一千倍?为何你非要把我们看成是敌人呢?” “同族?”苏摩忽然冷笑起来,指着院墙上的铁丝网和门上的铁栅栏,“有这样把我关在铁栅栏里的同族吗?” 孩子看了她一眼,声音里满是敌意:“在苍梧之渊的时候,我就已经说过我不要当什么海皇了!可是,你们却还是把我弄到了这里!” “可是,龙神认定了你是我们的海皇。”如意看着孩子铁青的脸,叹了口气,“我们好容易找到了你,真能让你就这样一去不复返?要知道,外面的空桑人也在找你, 万一你落到了他们手上,那就……” “胡说!”苏摩不耐烦地叫了起来,“我不要当你们的海皇!” “你怎么能那么说?”如意蹙眉,“你知道我们等待海皇转生,已经等待了多久吗?整整七千年啊……” 她说得声情并茂,然而苏摩眼睛里却只有讥诮:“整整七千年?可是,你们有问过我愿不愿意吗?” 如意皱眉:“你难道不愿意成为我们的皇?” “为什么我就非要愿意?我又不是外面这群被你们训练成战士的傻瓜!”那个孩子嘴角浮起一丝厌恶,话语变得锋利而刻薄,“你们这些大人,自己没有本事复国,却总是想要把自己的梦想强加在我们身上!” “……”如意愣住了,被噎得一下子说不出话来。 长久以来,她都把反抗奴役、获得自由、重建海国作为人生最高的奋斗目标,不惜为此献上所有一切,心里便以为所有族人也都如她一样信念坚定,毫不犹豫,如今竟是第一次遇到这样的叛逆孩子! 而且,这个孩子,偏偏是他们的海皇。 如意看着这个阴郁桀骜的孩子,喃喃:“可你是我们复国的希望啊……” “不要把自己的希望寄托在别人身上!”苏摩烦躁起来,“我说了我不要当什么海皇!放我走!” 如意眼看他去意坚决,忍不住也沉下脸来:“怎么,你一定要去找那个空桑人吗?那个侍卫长也说了,那个朱颜郡主现在 已经去帝都大婚了……你早已经成了一个累赘!她和她的家族,都不要你了!” “胡说!”苏摩握紧了拳头,“姐姐她在找我!你看!” 那样斩钉截铁的语气让如意沉默了一下。她低下头,看了看捏在孩子掌心里的纸鹤,眼神默然变幻着——是的,那只血迹斑斑的纸鹤上,被附加过灵力,应该是来自遥远的彼方。那个远嫁帝都的空桑贵族少女,居然真的并不曾忘记这个小小的奴隶,还在四处搜寻苏摩的下落,甚至找到了这里来! 如此的执着,对这个孩子而言,到底是幸、抑或不幸? 如意看着那只纸鹤,心里转过了千百个念头,长长叹了口气:“长老们让我好好看管你,劝你回心转意——但我从小看着你长大,也知道你的脾气……如果这样一直关着你,你一定会发疯或者死掉的。你绝对不会屈服,是不是?” “是!”苏摩点了点头,咬着牙。 “你是鱼姬的孩子,我怎么会忍心看着你死呢?”如意叹了口气,似乎终于下了一个决心,轻声道,“既然你非要见她一面才死心的话,那么,我就成全你吧……” 苏摩震了一下,失声:“真的?” “真的。”如意点了点头,“你要走,那就走吧。” “……”孩子沉默了一下,似乎有点动心,小心翼翼地看了一眼她,低声问,“要怎么走?” “那里。”她指了指院子后面的那口井,“ 这口井下面,有水脉直通镜湖,本来是我们作为暗道逃生之用——如果你体力足够,不怕死,说不定可以一直穿过镜湖游到伽蓝帝都、去找你的那个姐姐。” 孩子不说话了,双手不停地握紧又松开,似在考虑。 “你……你不会是在骗我吧?”苏摩抬起眼睛,深深地看了如意一眼,眼神充满了疑虑,“如姨,你说的是真的?” 如意沉默了一瞬,却还是点了点头:“当然是真的。” “那好!”苏摩在一瞬间就下定了决心,“我这就走。” “不,现在你还不能走。长老们都在这里,”如意低声道,“我先去探听一下,看长老们何时起身返回镜湖大营——等他们一走,我把炎汐他们都调开,你就可以离开了。” 苏摩看着她,终于点了点头:“谢谢……如姨。” 他的声音里第一次出现了某种柔和的依赖,一如遥远的童年时代。 “说什么谢谢呢?你是鱼姬的孩子……”如意抬起手,轻轻抚摸着孩子柔软的水蓝色长发,叹息,“人心是不可以扭转的呀……就算你是我们的海皇,如果不能真心替海国而战的话,又有什么用呢?” “所以,我还是决定让你走。” 然而,嘴里虽然这样说着,她的眼眸里却有奇特的光一闪而过。 第四十二章 选妃 月圆之夜,光影笼罩了云荒中心的伽蓝帝都。 天还没有黑,白王行宫里早已布置的花团锦簇,一盏盏宫灯挑了起来,疏疏落落的点缀在花园里。虽然还没有点上蜡烛,但每一盏灯都缀着水晶片,只要有一点点光射入,便流转出无数璀璨光芒来,美得不可形容。 单单这一百盏灯,便花了上万的金铢,罔论其他。 “皇太子殿下什么时候到?”白风麟看着一切都准备得妥当,不由得转头问了心腹侍从福全一声。 福全恭敬地道:“刚刚传来的信报,说辰时已经从宫内出发了。根据紫骏的脚力,大概再有半个时辰便要到了。” “那就让郡主们开始准备起来。”白风麟将折扇在在手心敲了一敲,低声,“特别是小九,她一贯拖沓散漫,可别等人来了连梳妆都没好。” “是是。”福全知道白风麟是偏心和自己一母所生的雪雁,今日有意想将她推荐给前来的皇太子,便笑道,“属下一早派人去催过了,郡主今天从清早开始都很紧张,这会儿只怕是妆都画过两遍了。” “是吗?”白风麟不由得笑了,想着妹妹平日的样子,“小九她也会紧张?平日可不是眼高于顶谁也不理的吗?” “今日来的是皇太子嘛,”福全笑道,“任凭谁都会紧张一点。” 白风麟想了一下,低声叮嘱道:“你告诉小九,到时候可以活泼大胆一些……皇太子应该喜欢有 活力的妙龄少女,不是安静端庄的大家闺秀。” “是吗?”福全没想到总督大人还有这一说,不由得有些吃惊。 “但是千万不要在他面前提到白嫣皇后,哪怕稍微沾边的也不可以。”白风麟仔细地想了一下相关的细节,叮嘱,“也不要提皇太子他以前在九嶷山的经历——这些都是忌讳,一说就糟糕了。” “是。”福全逐一记在心头,“属下这就去禀告雪雁郡主。” “对了,我记得雪雁以前也跟着族里的神官修行过,会一些术法,如果今天有机会倒是可以露一手,但千万别演砸了。”白风麟又想了一下,道,“我能想到的也就这些,剩下的就看小九她的福分了。” 雪雁和自己是一母同胞,也是白王女儿里年纪最小的一个,虽然并不是嫡出,容貌也不比其他两位待字闺中姐姐们出色多少,却胜在娇憨活泼,只怕正合时影所好——毕竟这位新晋的皇太子从小是个苦修者,唯一长久相处过的女子只有朱颜。而那个赤之一族的小郡主,正好也是那样类型的少女。 会爱屋及乌吗?白风麟心里默然盘算着这一切,眼神几度变化,心里略微有点不是滋味——时影算是自己的表兄弟,然而不知为何,一想起那个人,他心里总是充满了难以言说的阴影。 当皇太子从紫宸殿驾临白王行宫的时候,天色还是亮的。 日影西斜,映照在园子里的水面 上,盈盈波光折射在水晶灯下,似乎落下了满园的星辰。紫骏停住,轻袍缓带的皇太子走下马车,从水晶之中穿行而来,看上去宛如天人。 那一瞬,白王府上下的所有人都不禁神为之一夺。 “哎呀,哥哥,他……他居然长得这般好看?”雪雁站在他身后,忍不住扯了扯哥哥的衣服,低低地喊,有说不出的开心,“真是太好看了!” “庄重点。”白风麟忍笑呵斥,心里却有些不是滋味。 是的,这个人简直是上天的宠儿,生下来便有着云荒最高贵的血统,虽然小时候被驱逐出帝都受尽冷落、但今日却忽然翻了盘,一下子又回到了皇太子的位置上——不像自己,因为出身不好,虽然努力了半生,费尽心机,如今却还是得看人脸色,一个不小心就会失去白王的欢心。 人和人,有时候真的是一比就寒心。 “恭迎皇太子殿下!”白王领着家眷迎上去,一群人乌压压跪了一地。 时影淡淡地令白王府上下平身,和白王略微叙了叙,便起身入内。 天色尚早,未到赏灯时间,白王便带着时影在行宫里四处游览了一圈,将府里几处精心设计过的园林景观介绍了一番。白风麟带着几位郡主跟在他们身后,每到一处,主人殷勤向贵客介绍景物,那些盛装打扮的贵族少女便有意无意地在眼前走过,轻声笑语,美目流盼,衣香鬓影,乱人眼目。 然而时 影的神色只是淡淡的,说话不多,却客气有理,眼神不曾在随行的任何一个女子身上停留。白王一直察言观色,却丝毫看不出皇太子的意向,不由得有些纳闷起来:莫非他的这几个女儿,皇太子竟然是一个也看不上?这可如何是好? “哎呀!”一行人刚路过九曲桥,一个小丫头没踩稳滑了一跤,周围的女子发出了一片惊呼。 眼看那个小侍女就要跌落,水面喀拉一声响,却骤然凝结,化成了冰!冰面迅速扩大,变厚,转眼就托住了那个落水的侍女。 所有人一起转头看去,发现居然是雪雁郡主双手结印、控制住了水面。 旁边的人松了一口气,连忙伸手将那个小侍女拉了上来。雪雁郡主轻声叱了一句:“今天有贵客在,走路小心一点,小娅!” “谢……谢谢郡主!”侍女脸色苍白,连忙叩首。 一场小骚动很快平息,游园队伍继续往前,时影却是多看了那一位郡主几眼。那是一个非常年轻的少女,只不过十六七岁,眉目灵动,颇有朝气,乌压压的头发挽成双鬟,只用一支玉簪挽了,不像其他姐妹一样插满了珠宝首饰,更显得简洁大气,颇为不俗。 “这是本王最小的一个女儿,雪雁,今年十六岁。”白王看到了他神色一动,立刻介绍,“以前跟着族里的神官学过一点术法皮毛,今日竟然敢在皇太子面前献丑,真是自不量力!” “ 算是不错了。”时影淡淡地回答,“不愧是白王的女儿。” “多谢皇太子夸奖。”白王终于看到皇太子夸了自家女儿一句,不由得松了一口气——看来,这一回皇太子终于还是有了一个看得上眼的人了?雪雁这个丫头虽然是庶出,却和胞兄白风麟一样机灵,日后应该有大出息。 只是,白风麟已经是要接掌王位的人了,若让雪雁再当了太子妃,其他几房一定会说是他偏心二房吧?后院又要起火了。 白王心底已经开始盘算,一边陪着时影往前走。 此刻一行人已经来到回廊的尽头,正要回到大堂里就坐用膳。时影却忽然在芭蕉下停了一停,转头看向另一处,露出一丝诧异的神情来。 怎么?白王也是一怔,因为在同时听到了园子深处传来哭声,不由得心里一沉——前面便是闻莺阁,是雪莺住的地方。 怎么了?今天下午刚刚告诉她准备将她嫁给紫王的内弟做续弦,这个小丫头便哭得昏天黑地,死活也不从。他生怕她再闹下去会打扰了皇太子的莅临,便特意把她关在了房间里不许出来,还派了嬷嬷盯着,不想还是出了这等事情! 雪莺这个该死的丫头,一点也不听话,真是白疼她了。 然而不等他想好要怎样把这事遮掩过去,只听吱呀一声响,闻莺阁的门被推开了,里面两个侍女惊叫着往外跑出来,大喊:“不好了……不好了!郡、郡 主她拿了刀,要寻短见!” 什么?白王大吃一惊,没想到这当儿上会出这种事,正不知道如何是好,身边风声一动,皇太子却忽然消失了。 “殿下……殿下!”白王惊呼着,连忙揽衣朝着闻莺阁奔了过去。刚奔出几步,看到身后的一行人也拔脚跟了上来,生怕这等丑闻会扩散出去,不由站住脚步,回头呵斥其他人:“都给我在外面等着!一个人也不许进来!” 白王朝着闻莺阁奔去,心里惴惴不安。 今天他把一切都安排得妥当了,眼看皇太子也顺利选定了太子妃,没想到最后还是出了差错!雪莺那个丫头向来柔弱顺从,怎么会有自杀的胆子!这种事算是家丑,绝不能外传,偏偏被皇太子给撞见了,可怎生是好? 看到父王和皇太子都离开了,其他三位郡主都脸色不悦,相互交换了一下眼神。雪莺本来是她们之中最得父王宠爱的,然而因为时雨皇太子被废,也迅速地失去了父王的欢心。她们原本以为只要和另外两个姐妹竞争就够了,没想到事到临头居然还闹起了这种事! “我说,雪莺姐姐是故意的吧?”雪雁忍不住皱了皱眉头,有些气愤地嘀咕,“明明知道今天是皇太子要来,还大声哭哭啼啼引人注意!分明是恨父王不给她机会,想找机会毛遂自荐一下。” “是呀,”另一个郡主冷冷笑了一声,“有手段的可不止你一个。” 雪雁一怔,脸色便有些不好——刚才在过桥的时候,她故意安排贴身侍女假装失足落水,好让自己有展露身手的机会。这事情她以为自己做的天衣无缝,并无外人知晓。原来,姐姐们虽然声色不动,却都看在了眼里。 “不要得意的太早了。”两位姐姐冷哼了一声,从她身边走了过去,“晚宴和歌舞都还没开始,还不知道皇太子最后会选中谁呢。” — 闻莺阁幽深,共分三进院落,雪莺的居所位于最里面。然而,当白王三步两步跑进去,看到他的女儿横卧在榻上,气息奄奄,胸口鲜血淋漓,一把小刀掉落在她脚边,已经断成了两截。 时影就站在她的身边,将手按在伤口上,淡淡的紫色在他五指之间涌动,飞速地愈合着那个可怖的伤口。 “这……”白王愣住了,一时竟然不知道说什么来圆场。 “抱歉,来得晚了一步,还是来不及阻拦令千金。”时影一边用术法替雪莺疗伤,一边道,“幸亏这一刀没有刺中要害,应无大碍。” “这……”白王怔了一怔,“谢谢皇太子!在下立刻去传医生来!” “不用,这种伤我很快就能治好,何必惊动外人、惹来是非。”时影探了探雪莺的脉搏,眉头忽然皱了一皱,眼神变得有些奇怪,“奇怪,这是……” 怎么了?白王心里一跳,不知道哪里不对,时影忽然转头看着他:“奇怪,白王,你明明 有四个女儿,为何只让我见了三个、却唯独藏起了这一个?” 什么?白王大吃一惊,脸色都有些变了。 雪莺虽然没有被正式册封为太子妃,但她和时雨从小亲密,此事在帝都无人不知无人不晓,想必时影也早已知道——如今时雨不在了,新的皇太子来选妃,于情于理自然是不能再将她送出去的。 ——没想到,听皇太子的口气,竟然是在责备自己? 白王背后一冷,连忙道:“禀……禀皇太子,小女雪莺已经许配给紫王内弟了,所以……所以就没有让她出来见驾。” “是吗?”时影微微蹙眉,“婚书已经下了吗?” “婚书还不曾下,”白王连忙摇头,“只是信函里已许婚。” “哦,那就还不是定论了?做不得准。”时影淡淡道,回头看了一眼白王,“白王觉得紫王那个年近五十的内弟,会比在下更合适做东床快婿吗?” “不……不敢!”白王大吃一惊,猛然摇头,“哪能和皇太子相提并论!” “那就是了。”时影语气还是冷淡,似是说着和自己无关的事情,摆了摆手,“既然如此,不如从长计议。” “这……”白王一时间有些愕然,不知如何回应。然而时影皱眉头看着半昏迷中的雪莺郡主,道:“我要继续给郡主治伤,麻烦王爷先自便——等治好了雪莺郡主,晚上她便可以和我们一起用膳。” “……”白王一时间心里惊疑 不定,只能讷讷点头。 怎么回事?皇太子……竟然是看上了雪莺?难道是为了赌气,非要和时雨抢?但无论如何,选中了雪莺、也总比一个都没看上强吧。这个皇太子,真的是令人捉摸不透啊……专门喜欢捡弟弟的旧人吗? 白王退了出去,脸色青白不定。 当白王离开房间之后,时影看了一眼雪莺郡主——只是短短片刻,她身上的伤口已经完全愈合了,一滴血都没有留下。他伸出指尖在雪莺郡主的额心点了一点。那个脸色苍白的贵族少女应声醒来,睁开眼睛,看到面前的陌生人,一时间有些茫然。 “我……是活着还是死了?”雪莺气息奄奄,“你……你是谁?” “你最恨的人。”时影淡淡回答了一句。 雪莺的视线渐渐清晰,忽然间全身就是一震! “皇天?是你!”不知道哪来的力气,她唰地坐了起来,直视着这个面前的人,眼里燃烧着愤怒的火焰,“你……你就是时影?你就是白皇后的儿子?” “是。”他声音平静,并不以对方的无礼为意。 雪莺声音发抖,打量着他的一身衣饰:“你……你现在是皇太子了?” “是。”时影的声音依旧平静。 “你得逞了啊……你这个杀人凶手!”雪莺再也忍不住地叫了起来,拳头握紧,声音哽咽,“把时雨还给我!你现在都已经是皇太子了……还要把时雨怎样?求求你,放他回来!” “ ……”时影一时间没有说话,只是低下头打量了一下她——这个贵族少女容貌绝美,气质如同空谷幽兰,论容色甚至比朱颜更胜一筹,温柔安静、弱不禁风。然而她此刻眼里充满了愤怒的光芒,宛如雷霆! “时雨是不会回来了。”他声音冷淡,“你就死了这条心吧。” “什么?”雪莺身上的颤栗忽然止住了,一瞬间瞳孔睁大,看着他说不出话来,连呼吸都停止了:“你……你说什么?” “你不用等他了。”时影语气平静,并没有流露一丝感情,“我弟弟已经死了,你接下来要好好为自己打算。” “混蛋!”那一刻,雪莺不顾一切地跳起来,抓起那把染血的短刀、一边喊着一边就对着时影直刺了过去! 然而,时影居然只是站在那里看着她,动也不动。 只听唰的一声,这一刀刺入了他的心脏,直扎了对穿!雪莺在狂怒之下拔起了刀,又想第二次刺下去,却忽然怔住了——那一刀原本正中心脏,然而一刀下去全无血迹,等拔出来后,那个伤口也瞬地消失! 这、这是怎么回事? 她不可思议地看着眼前的人,一回头,却看到了另一个时影已经站在了自己身后,淡淡地看着她:“解恨了没?” 那一刻,她忍不住失声尖叫,又是一刀刺了过去。 “胆子不小,”时影只是一抬手,便扣住她瘦弱的手腕,令她不能动弹分毫,冷冷,“敢在 白王府里刺杀皇太子,不怕满门抄斩吗?” “混蛋!我要杀了你!”雪莺完全失去了理智,她想要再次刺过去,身体忽然一麻,完全无法动弹。 时影并没有动怒,看了她一眼:“你是阿颜的闺中好友吧?我好像听她提起过你的名字——”他审视着她,眼里忽然露出一丝奇特的神情,顿了顿,低声道,“反正好歹也得选一个,不如就选你算了。” “……”雪莺一下子怔住了,“做梦!我死也不会嫁给你!” “是吗?你真的想就这样死了?”时影抬头看着这个绝望的贵族少女,眼里有洞彻一切的亮光,淡淡,“只怕你舍不得吧。” 他顿了顿,低下头在她耳边说了一句什么。 “什么?”雪莺全身一震,如同被雷霆击中,脸色上连一丝血色都没有了,颤声“你……你怎么会知道?谁告诉你的?” “这世上的事,能瞒住我的可不多。”时影的语气并无任何夸耀之意,仿佛只是在说一个事实,“你的父王也还不知道这件事吧?所以想着要把你嫁给那个老头子当填房——对不对?” “……”雪莺说不出话来,在这个人冷酷的语气里发抖。 这个人,还是第一次见面,可为什么他好像什么都知道?简直是个魔鬼! “呵,你心里也知道,嫁是万万不能的。否则该怎么收场?”时影看着她苍白如死的脸色,语气还是不紧不慢,“你已经被逼到 没有退路了,所以才想干脆寻个一死?——还真是懦弱。” 雪莺咬着牙,说不出话,眼里却有大颗的泪珠滚落。 “如果你真的横了一条心想死,本来我也管不着。”时影淡淡,“可是时雨已经死了,即便是为了他、你也该稍微努力一点活下去吧?” 她全身发抖,死死地看着眼前这个人:“你……你到底想说什么?” “我说的很清楚了:如果你不想死,那就来当我的太子妃。”时影淡淡地开口,语气无喜无怒,“这个邀约、在今天我离开这儿之前都有效——你想清楚了:如果你还想苟活下去,等会儿就来找我。” “不!我死也不会嫁给害死时雨的凶手!”雪莺凄厉地大喊。 “唉……”时影的脸色终于微微动了一下,似是不易觉察地叹了一口气,低声,“如果我告诉你,时雨并不是我杀的呢?” 雪莺怔了一下,看向他。而这个新任的皇太子也在冷冷地看着她,眼神平静冷澈,如同秋冷的湖面,空空荡荡,无所隐藏。 雪莺本来极激动,和他眼神对视、心里不知为何忽然一静,竟是不知为何忽地信了几分,然而立刻便警醒起来,生怕是中了对方的术法迷失了神智,脱口:“我不信!一定是你……除了你还会有谁?” 时影没有再辩解,淡淡:“不信就算了。我只是指给你一条生路。” “为什么?为什么你要指给我生路?”她声音 剧烈地发抖,看着眼前的人,不敢相信,“你既然知道了这一切,为什么不干脆杀了我,灭口了事?你……你这么做,到底有什么企图?” “企图?”时影似乎也是想了一想,眼神转瞬流露出复杂的情愫,却只是淡淡回答,“可能……我只是觉得自己愧对时雨吧。”顿了顿,他补充:“我的企图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你想不想活下去?” 雪莺怔在了那里,剧烈地颤抖着,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你仔细想一想吧……我会在那里等你到最后一刻,”时影没有再多说什么,手指微微一转、解除了她身上的禁锢,低声,“如果真的还是想不通,就死在这里也无妨。” 他将那把短刀扔到了桌子上,转身离开,再也不见。 雪莺长长地吐出一口气来,手指痉挛着,握紧了桌子上那一把带血的短刀,转过头看着镜子里容颜憔悴的自己,反复思量着刚才的那一番话,身体颤抖得如同风中的树叶。 除了他给出的邀约,她没有选择了吗? 不,她还是有选择的——她可以选择死。 可是……她真的想这样死了吗?如果死了,那…… 最终,雪莺松开了刀柄,在镜子面前颓然坐下,抬手轻轻放在小腹上,脸色如同雪一样的苍白。 — 歌舞方歇,皇太子被白王府里的美人们簇拥。几个郡主纷纷围绕在他身边,一边保持着贵族的矜持,一边不失优雅地和贵客 笑语,言语之间有微妙的勾心斗角,几乎隐约听得见刀兵交错的铮然。 雪雁用术法在杯里凝出了一朵玲珑剔透的冰花,向着皇太子敬酒,然而时影端起酒杯,视线却越过了她,看着厅外台阶上的人影,嘴角浮起了一丝奇特的笑意,低声:“怎么来得这么晚?” 所有人悚然动容,抬头看去,不由得大吃一惊。 白日里还在寻死的雪莺郡主,此刻居然盛装打扮来到了这里! 刹那,连白王都为之色变,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雪莺鼓足勇气来到这里,却发现席间已经坐满了,她怔怔地站在人群外面,一时无措,脸色分外的苍白,在暗夜里看去如同一朵即将凋零的花朵。 时影眼里却没有丝毫意外,只是微微颔首,从美人环绕之中从容站起身来,亲自迎了出去:“酒都已经快冷了。来。” 雪莺身体微微发抖,直视着他的面容,眼神复杂而激烈,充满了憎恨和无奈,似乎时时刻刻都想再抽出一把剑刺入对面这个人的心口——然而,最终还是拿起了酒杯,对着他一饮而尽。 “一杯就够了,喝多了对你身体不好——”时影放下了酒杯,从怀里拿出一样东西,放在了她的面前,“请收下这个。” 放在她面前的,是空桑帝君赐给每一个皇子的玉佩,华美润泽,上面有着皇室的徽章,是身负帝王之血的最重要信物之一。身为皇太子的时影在众人 面前将这个玉佩交给她,便是对所有人表示自己已经选好了未来的王妃。 那一瞬,其他所有郡主都怔住了,每一张脸上有各种不同的错愕表情。 雪莺还没回过神来,白王却是松了一口气,在一边已经抢先起身离席,匍匐下跪:“多谢皇太子抬爱!” — 当皇太子在席间将玉佩交给雪莺郡主的时候,整个白王府邸里的人都震惊了。 旋即,整个帝都也被震惊。 虽然早就知道太子妃必然会在白之一族里选出,但却是谁也没料到皇太子居然会选了雪莺郡主——要知道,那个少女以前曾经是时雨皇太子爱侣,一度还差点被正式册封为太子妃,而新的皇太子居然不避嫌地将她纳入了后宫? 这算是什么样的……胸怀? “咳咳……影做事,还……真是从来不按常理啊。”消息刚刚传入紫宸殿,连卧病的帝君也发出了一声苦笑,对着一边的人道,“你也没想到吧?” 坐在他身边的大司命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 “他该不是负气吧?”北冕帝喃喃,眼神复杂,“和我当年一样,觉得这辈子反正也没什么指望了,所以……不如就随便选一个?结果就这样害了阿嫣……也害了秋水。咳咳。” “阿珺,你就不要操心这些了,”大司命打断了兄长的话,“都已经是半截身子入土的人了,保命要紧,还是少耗费心力。” 北冕帝喘了一口气,低低道:“幸 亏你活得长,时影身边有你辅佐……咳咳,我也放心了……” 大司命苦笑了一下,摇了摇头:“只可惜,我的寿数也快要到了。” “什么?”北冕帝一惊,撑起了身体。 “别那么看着我——我好歹是大司命,能预知自己的寿数。”大司命望向窗外的夜空,苦笑,“你看,我的星辰已经开始黯淡了……屈指细算,我的寿命也就在这两年之间了。” “怎……怎么会这样?”北冕帝脸色灰白,喃喃,“你……你身体好好的,为什么会这两年就……” “当然不是自然死亡,”大司命语气平静,“而是血光之灾——如果没算错,我应该死于被杀。” “不可能!”北冕帝脱口而出,“这个云荒,谁能杀了你?” “呵,对于这个问题,我自己也很好奇……”大司命淡淡,看着外面的星辰,“这个云荒上能超越我的人几乎已经没有了——要杀我,除非是影他亲自出手?” “时影?”北冕帝没想到会听到自己儿子的名字,不由得变了脸色,“他一直视你为师,怎么会杀你?这……咳咳,这不可能!” “没有什么不可能,我为了云荒的天下,曾经做过一些见不得人的事,”大司命摇了摇头,嘴角露出了一丝意味深长的苦笑,“如果他知道我暗地里做了什么,一定也会想杀了我吧?” “……”北冕帝沉默下来,仿佛忽然间明白了什么,抬头看 着大司命,一字一句,“那就永远别让他知道。” 大司命的脸映照在灯火里,阴暗凹凸,深不见底。 “先别说这些了,”大司命摇了摇头,试图将凝滞的气氛化开,转过了话题,“既然影已经选定了妃子,后面的一切就该抓紧了——要知道,青王已经在领地上开始调集军队了。” “是么?”北冕帝听到这个噩耗却没有流露出太大的震惊,喃喃,“青王果然狼子野心,被逼得急了,还真的是要公然造反啊……” “放心,根据探子发回来的情报,迄今为止还没有一个藩王站在他这一边。”大司命低声,“原本由青罡负责的骁骑军如今已经由玄灿接管,白王和赤王也已经各自调动军队准备入京——这天下的局面,一时间还是倾覆不了的。” “咳咳……”然而北冕帝却只是虚弱地咳嗽着,忧心忡忡,“可是……青王呢?难道就任由他在领地上厉兵秣马?他……他是不是还勾结了西海上的冰夷?云荒北面的门户,万一被沧流帝国攻陷……” “不会的,你别担心。”大司命叹了口气,振衣而起,“青王的事,我会亲自过去处理掉,不会让他继续乱来。” “什么?”北冕帝一惊,“你……你要做什么?” “擒贼先擒王。”大司命淡淡道,“趁着他们还没正式举旗反叛,我去紫台青王府先将青王先给杀了——群龙无首,反叛之事多半也 就成不了气候。” 说到孤身于万军之中取首级之事,他却如同喝一杯茶那般淡然。 “你……你一个人去?”北冕帝伸出手一把抓住了胞弟的手腕,剧烈地咳嗽着,“太危险了!咳咳……绝对不可以!” “唉,阿珺,现在可不是兄友弟恭的时候,”大司命叹了口气,回过身凝视着垂死的帝君,“空桑天下岌岌可危,你又随时可能驾崩,在这种时候,我若不当机立断先行一步,只怕被别人抢了先手!” “这么……这么危险的事情……你一个人……”北冕帝一急之下剧烈地咳嗽,连话都说不清楚了,“不……不行……绝对!” 大司命没料到他的反应会那么激烈,倒不由楞了一下,拍了拍胞兄枯瘦的肩膀,低声安慰:“我好歹也是云荒大地上首屈一指的术法宗师,以一敌万不敢说,以一敌百还是可以的——青之一族的神官很平庸,不足为惧。我孤身深入,就算杀不了青王,全身而退至少还是不难……你不用太担心。” 北冕帝渐渐松开手来,眼神却还是担忧,低声:“要不,我再去请求剑圣一门出手?” “算了吧,剑圣一门?”大司命苦笑起来,拍了拍他的手背,“他们千百年来一向远离云荒政局,独立于朝野——你上次能请动他们帮你清除内乱已经令我很吃惊了,难道还能再请一次?” 北冕帝沉默下去,呼吸急促,半晌才低声 :“早知道……我应该留着先代剑圣的那道手令,好让、让他们这一次跟你去青王府……咳咳……何必用在诛杀青妃这种事情上?” 垂死之人说得急切,到最后又剧烈咳嗽了起来。 显然是被胞兄的真切所感染,大司命眼神变幻了一下,忍不住叹息:“阿珺,你难道忘了我不久之前还想要你的命吗?我虽然是你的胞弟,但这一生对你所怀的多半是恨意,并无多少亲近之心。你为何还这样替我设想?” 北冕帝咳嗽着,半晌才说出话来:“我的一生……亦做错过很多事。” “……”大司命沉默了片刻,拍了拍胞兄的肩膀,“好好休息,我去去就回。事情顺利的话,说不定还能回来赶上大婚典礼。” 老人转身离开,黑色的长袍在深宫的烛影里猎猎飞舞。 ——————————————— 入夜,白塔顶上的风更加的凛冽,吹得人几乎站不住。然而在玑衡前却有人默默伫立,一动不动,只有一袭白袍在风里飞舞,眼里映照着星辰,手指飞快地掐算着,到最后,身体一震。 “怎么?还在推测那片归邪的位置吗?”大司命不做声地出现在了时影的背后,淡淡,“你找不到的——我已经反复的推测过了,它已经被一种更大的力量隐藏起来,超出我们所能推算的范畴了。” “不,”时影摇了摇头,低声,“我在看昭明的轨迹。” “昭明?” 大司命怔了一怔。 “你那时候不是提醒我,影响空桑未来国运的力量不止一股吗?”时影负手看着夜空,眉宇之间有解不开的烦忧,“如果归邪是代表海国,那昭明又代表了什么?浮槎海外的流亡一族吗?——这些力量交错在一起,千头万绪,令我看不清这个云荒的未来。” 大司命摇了摇头,不以为然:“要知道,连区区一个人的命运都会被无数股的力量左右,谓之‘无常’,更何况是一个国家的命运?” 时影思考着师长的这番话,忍不住苦笑了一声:“是了。我曾经自不量力,以为可以用一己之力扭转未来,却终究还是失败了……” 大司命看着这个年轻人,感叹:“能说出这句话,真是难得——影,居然心平气和地认了输?你从小出类拔萃,从未失败过。这一次意外失手、连我都担心你会因此崩溃。但是你终究还是撑住了,做出了正确的选择。” 时影微微蹙眉,下意识地反问:“正确的选择?” “是。”大司命的声音平静,“比如选了白王之女为妃。” “我以为你会来训斥我,”时影顿了一顿,苦笑,“会说我不该选时雨的未婚妻为妃。” “呵呵……我哪敢训斥你?”大司命笑了起来,无奈摇头,“影,我从小看着你长大,知道你的性格。你原本是无情无欲的世外之人,如今愿意回到帝都继承王位、迎娶白王之女, 已经是做了超出我意料的最大让步——我要是再强求更多,就未免逼人太甚了。” “……”时影看着大司命,眼里的神色柔和了起来,最终叹了一口气,“我不怪你。说到底,你即便对我一再苦苦相逼,也都是为了空桑。” “你能谅解我的苦心就好,”大司命垂下了眼帘,语气意味深长,“要知道我即便是不惜弄脏自己的手、做了一些不足以为外人道的事,也并不是出于私心——” “我知道。”时影断然回答,“我能体谅。” “是么?”大司命看了他一眼,欲言又止,最后咳嗽了一声,抬头看了看天幕,“其实,今晚我是来向你告别的。” “告别?”时影吃了一惊,转头看着老人,“你要去哪里?” “北方的紫台,青王府。”大司命叹了一口气,指着遥远的北方尽头,“山雨欲来啊……眼看青王庚勾结冰夷,就要举起叛旗了。我不能坐视不理。” “你一个人?”时影耸然动容,“那怎么行!” “俯览整个帝都,当前并无一人堪用,”大司命冷笑了一声,“我若孤身往返,一击不中还可以全身而退,若还要照顾其他庸才,那可真的要把我的老命送在那儿了。” “我跟你去。”时影断然回答。 “不行!”大司命却毫不犹豫地打断了他,“若你现在还是九嶷神庙的大神官,自然可以随我同行——而现在你是空桑的皇太子,怎 能亲身深入险境?万一你出了什么事,整个云荒就要倾覆!” “……”时影沉默了下去,无法反驳。 “更何况,你马上就要大婚了,也离不开这里。”大司命低声,指着脚下灯火辉煌的镜中之城,“帝君病危,伽蓝帝都是云荒的心脏,需要人镇守。你就留在这里安心做个新郎吧……” 时影叹了口气,低声:“我怎能安心。” “影,你身上背负着整个空桑,不能再以外力乱心。”大司命抬起头来凝视着这个年轻的继承者,一字一句地叮嘱,“要知道天上的星相千变万化,不可捉摸,唯一可以把握的、只有自身——你身负帝王之血,只要你守护着这个天下,无论多少敌人虎视眈眈,那又有何惧?” 时影眼神渐渐凝聚,无声地点了点头:“恭聆教诲。” “好好照顾你父王吧,让他多活几天,”大司命最后笑了一笑,拍了拍他的肩膀,“我会尽量早点赶回来参加你的婚典。” 一语毕,老人从长袍里拿出黑色的玉简,指向了夜空。风里传来扑簌簌的声响,有一只巨大的神兽乘着风云浮现在虚空里,向着大司命匍匐待命——那是空桑大司命的御魂守:金瞳狻猊。 “再会。”大司命大袖一拂,瞬地消失在了夜里。 ———————————————————————— “看,宿命的线在汇聚啊……” 遥远的星空下,有另一个人也在同一 时刻抬起头,凝望着伽蓝白塔上的星空,用含糊不能辩的声音发出了一声低沉的叹息——那是一个藏在深深的阴影里的人,宛如一团雾气,唯有一对璀璨的金色瞳子,如同神殿里的魔。 他坐在一艘船上,如风驰骋,抬头仰望夜空里的群星。 “归邪被隐藏了……被一股很强的力量。”坐在阴影里的那个人喃喃,吐出含糊不清的声音,“有趣……这个云荒,在七千年后还是出乎我的意料。” 船舱外有衣裾拖地的窸窸窣窣,有人膝行而来,停在了外面。 “智者大人,”圣女跪在船舱外面,恭敬地禀告,“我们很快就要抵达云荒北部了。准备在寒号岬登陆,特来请示您的同意。” 智者微微点了点头。他坐在黑暗里,凝望了星辰许久,微微对着天空屈起了手指,似乎抓住了什么看不见的东西:终于,要回到那片土地上去了么?几千年前,这只手创造了空桑的一切;那么几千年后,再由这只手毁弃一切,也是理所应当的吧? 毕竟,魔之左手,司掌的就是毁灭的力量! 一念及此,一身的黑袍顿时烈烈飞起,金瞳里忽然迸发出如呼啸箭雨一样的凌厉! 跪在地上的圣女在杀气中颤栗着匍匐下了身体,不敢直视。 — 十年前,这位神秘的智者大人从东而来,在一场席卷一切的海难中拯救了浮槎海上的冰族——那个人甚至独力抵住了海啸、托住 了下沉的岛屿,让成千上百沉入海里的族人奇迹般地从海难中生还! 他展示的力量令所有人为之震惊,几乎被所有冰族视为神祗。 所以,当这个神秘来客提出要将自己的力量传授给冰族、带领大家重返云荒时,整个沧流帝国的族人立刻沸腾了。 击溃空桑、夺回云荒! 光这样两句话,就足够令漂流在外几千年的冰族目眩神迷。 但是,族里的长者对这个不知从何而来的神秘人却并不信任,虽然将智者礼遇为上宾,却并不允许他进入沧流帝国的核心权力圈。长者们以为,只要时间久了,便能知道这个陌生人的真正用心。 ——然而出乎所有人意料,这个不知来自何方的人,竟在短短的时间里渗透进了沧流帝国,给所有人带来了从未见过的惊人力量! 那个神秘的智者向军队出示了一本名叫《营造法式》的书籍,告诉他们这可以改变整个冰族的命运。军工坊的匠作们研究了那本书,发现分为征天、靖海、镇野三卷。每一卷上,都详细记载了不同的武器的制造方法——按照这些卷轴上的指示,他们不仅可以制造出力量巨大的火炮,碾压陆地的战车,甚至还能制作出可以飞翔天宇的风隼、可以潜入深海的螺舟! “怎么可能?疯了吧?”当时,匠作监总管看着手札,嘀咕,“铁和木头也能飞?” 然而,当第一架风隼从初阳岛呼啸而起,翱 翔海天的时候,所有的冰族人都因为震惊而说不出一句话——他们发现对方似乎来自于一个遥远的国度,他所掌握的智慧、远远超出了云荒大地上的人类! 这个神秘人,真的是高深莫测,近乎于神。 “只要按照我指引,不出三十年,冰族就能夺回云荒!” 被这样的许诺激发了热血,尚武激进的年轻冰族纷纷投向了这个神秘人物。保守的长老们尽管忧心忡忡,却也无法勒住民意的脱缰骏马。 最终,这个自称为智者的神秘人一跃成为了沧流帝国的领袖。 在得到了拥护、掌握了权力之后,那个所谓的“智者”便在沧流冰族里进行了大刀阔斧的改革:先是重新从族里遴选出了十巫,取代了原来的长老们;然后建立了元老院制度,从而避免了普通百姓对让一个外来者统治国家的异议——然而,元老院可以处理日常事务,但是在军政大事上却要事事经过智者的批准。 经过这样的层层控制,智者最终从幕后掌控了西海上的沧流帝国。 然而奇怪的是,自始至终,却从未有人看到过他的脸。那个穿着黑袍的神秘人,一直仿佛一团虚无的影子,溶于黑暗,寂静而沉默。只有一双金色的眸子璀璨如魔,令人不敢直视。 随着冰族的日益强大,智者大人的地位也日渐提高,所作所为没有任何敢于质疑——就像是这一次,当十巫铩羽而归之后、智者 大人突然离开西海去往云荒,整个帝国上下虽然疑惑不已,却竟是无人敢劝阻。 “由寒号岬登陆,去九嶷郡的紫台,”智者沉默了片刻,才用一种自由圣女才能听懂的含糊的语音开了口,“青王……他此刻估计需要我们的协助。” “是。”圣女躬身而退。 只是一瞬间,海面上的孤舟呼啸而起,如同飞一样的在月下滑行! 第四十三章 良夜 叶城最冷清的小巷里,有人彻夜未眠。 小小的身体在床上辗转,湛碧色的眼睛一直睁开着,在黑暗里凝视着屋顶——周围的同伴们都睡着了,无论是炎汐还是宁凉,都在一天辛苦的训练之后陷入了酣睡。孩子们的鼻息均匀,起伏绵长,耳后的鳃也伴随着呼吸一开一合,偶尔发出喃喃的梦呓。 苏摩独自在黑夜里静静地听了许久,眼里掠过一丝复杂的感情。 是的,在这个云荒生存了那么多年,还是第一次听到族人的呼吸如此平静均匀。在这个世界里,鲛人从出生到死,哪一天哪一夜不在痛苦中挣扎?——或许如姨说的是对的,这些和他一样的同龄孩子,是心甘情愿地留在这里,接受了为海国而战的命运,心里充满了崇高明亮的牺牲意志。 和他比起来,似乎完全是另一个世界的孩子呢…… 刚想到此处,子夜过后,窗棂上忽然有一道影子悄然移过,将门拉开了一线,看了进来。苏摩瞬地一惊,赤足跳下地来,一把抓起了床头的小傀儡偶人,小心翼翼地绕过熟睡的小伙伴,朝着门口无声无息走了过去。 门外月色如银,一个美丽的女子站在那里,对着他招了招手,神色严肃——那是如意,按照约定的时间来接应他了。 孩子一言不发地跟着她往后走,来到了那一口井旁边。 在冷月下,那口古井爬满了青苔,依稀看得到井台上刻着繁复 的花纹。井口黑洞洞的,最底下似乎有汩汩的泉水,在冷月下,极深处掠过一丝丝的光,如同一只睁开在大地深处的神秘眼睛。 不知道为什么,苏摩一靠近这口古井,忽然间就打了个寒颤。 这口井,就是通往镜湖的水底通路。 “好了,今天下午长老们都回镜湖大营去了,趁着这个空档,你快走吧。”如意压低了声音,指着黑黝黝的井底,“从这里沿着泉脉往前游,游出一百里,就能进入镜湖水域了。然后你浮出水面看看伽蓝帝都的方向,再潜游过去……可能要游上三四天才能到,能支撑住吗?” 苏摩点了点头,没有说话。 “带上这个,”如意将一个小小的锦囊挂在了他的脖子上,叮嘱,“这里面是我为你准备的一些干粮和药——你身体还没恢复,这段路又那么长,真怕你到半路就走不动了……唉,记住,如果找不到姐姐,要回来的话,这里的大门随时对你敞开。” “不,”孩子抬起头,一字一字地回答,“我一定会找到姐姐的!” 如意看着他坚定的眼神,眸子里略过一丝黯然,摸了摸孩子的头:“好吧,那你就去吧……要留住人心,谈何容易。” 孩子没有再说话,只是赤足走向了井边。 他在井口边上站住了身,最后一次回望冷月下美丽的女子。叶城的花魁看着他,眼里不知为何流露出一丝哀伤的表情,嘴唇动了动,欲 言又止,最终只是叹息了一声:“你一路小心。” “嗯。”孩子停顿了一下,轻声,“谢谢你,如姨。” 那一瞬,如意的身体却微微颤了颤。 苏摩吃力地攀爬上了石台,然后毫不犹豫地一跃,跳入了那口深不见底的井,如同一只扑向火焰的苍白单薄的蝶。 “啊!”那一刻,如意再也忍不住,失声发出了轻轻的惊呼,随即咬紧了牙关,脸色苍白。 苏摩跃入了古井,奇怪的是,下坠的过程出乎意料的漫长。孩子几乎有一种恍惚,仿佛自己置身于不见底的黑暗河流上,不知道过了多久,才感觉自己接触到了水面。 在接触到水面的那一刻,孩子心里有一丝微微的诧异: 这个古井下面的水,竟然是温的! 温暖而柔软,从四面八方蔓上来,温柔地包裹住了跃入其中的瘦小的孩子。苏摩在一瞬间觉得难以言表的舒服,不知不觉就放松了神智,让自己不停地下沉、下沉……就如同回到了遥远的母胎里一样。 — 当那个孩子小小的身影从井口消失后,如意依旧站在冷月下,怔怔地看着那口深邃的井,眼神黯然,忽然间有泪水夺眶而出。 “怎么,舍不得了吗?”一个苍老的声音冷冷问。 ——冷月下,三位原本应该回到了镜湖大营的长老,赫然出现在了此处! “长老。”如意连忙拭去眼泪,行礼。 泉长老问:“把那个符咒放到他身上去了么?” “是的。”如意低声回答,脸色苍白,“他……一点戒备都没有,以为只是我送他路上吃的干粮。” “很好。这样一来,那孩子就毫无防备地坠入‘大梦’之中了,”泉长老走到了井台旁,俯视了一眼黑洞洞的井口,“这孩子身负海皇之血,如果不让他放松警惕,我们的术法可是很难起效果的——全亏了你,如意。” 如意没有说话,脸色苍白。 “今晚这事情绝密,只有我们四个人知道,”泉长老看着其他三个人,一字一顿,“不能让任何第五人知道。大家明白了么?” “明白!”几位长老断然回答,毫不犹豫。 泉长老回过头,对着另外两位长老道:“好了,时间不多,我们开始吧——‘大梦之术’是云浮幻术里最高深的一种,需要我们三人合力,趁着月光射入井口的瞬间进行。大家快一点。” “好。”三位长老联袂,围住了古井——就在那一瞬间,所有遮蔽井台的青苔在一瞬间消失,那些古老的石头上发出闪耀的光芒来! 那是一圈圈的符咒,被镌刻在井上,密密围绕着井口,如同发着光的圆圈、通往黑黝黝的另一个世界。 三位长老在冷月下开始祝颂,声音绵延宏大,似是用尽了全部的灵力在操控着什么。随着咒语的不断吐出,深井里的水忽然微微泛起了波澜,一波一波翻起,形如莲花,在月色下盛开!随着水波的涌动 ,水里无知觉飘浮的孩子也微微动了动,如同一个在母胎羊水里沉睡的胎儿,显得无辜而纯净。 他的脖子上挂着如意送给他的那个小锦囊,里面也有同样的金光隐约透出,一圈一圈扩散,将孩子围绕在了水里。 她不忍心再看下去,回头走回了前厅,掩上了门。 其实,苏摩此刻应该很开心吧?那个小小的孩子,毫不犹豫地从井口一跃而下,便以为可以抛下国仇家恨,从此天空海阔,自由自在地回去寻找他的姐姐,寻找他自己想要的那种生活。 可是,这个天真的孩子却不知道:这一切都是不能被容许的! 作为一个鲛人的海皇,背负一切的复兴者,怎能就这样抛下一切、回到一个空桑人身边去度过余生?所有的族人,甚至是她,都不会允许这样的选择存在!人心的力量是强大的——可是,一个人的心意,又怎能比得过无数人的执念呢? “没事,他只是睡着了……在一个深深的梦境里。”她的声音轻如梦呓,似乎是在安慰自己,喃喃,“等这孩子醒来,一切就都好了……他会从梦里醒来,忘记那些不该记得的东西。” “我们的海皇会回来,我们的海国也会复生。” “一切都会好起来。” —————————————————————— 苏摩被困在了一个古井里,介于生死之间,不知身在何处。他并不知道,他所要寻找的朱颜此 刻也陷入了漩涡之中,被一个晴天霹雳震惊。 “你们听说了吗?皇太子已经选好了太子妃呢!” “皇太子?他不是失踪了?” “呸呸,当然不是说原来那个皇太子!现在谁还关心那个人啊……我说的是帝君新册立的皇太子,白皇后生的嫡长子!” “啊?是那个大神官吗?他……不是刚回到帝都吗?这么快就册妃了?” “动作快得很,不愧是赶来捡便宜的。嘿嘿……昨天晚上就去了白王在帝都的府邸选妃,听说当场就下了定呢。” “哎,那他选了白王家的哪个郡主?肯定不会是雪莺郡主……难道是雪雁?” “那你就猜不到了吧?人家偏偏选了弟弟的女人……嘻嘻。” “啊!不会吧?天呢……” “真的真的。白王府那边的玉儿告诉我的,我也吓了一跳呢!” “天呢……新的皇太子不会是发疯了吧?” 一大清早,朱颜刚刚醒来,模模糊糊中照例听到外间有侍女窃窃私语,如同聚在一起的一群小鸟。她习惯了这回事,也懒得睁开眼睛,想多睡一会儿,然而听着听着、便听到的消息震得从榻上跳了起来。 “什么?”她一把冲出去,抓住了正在低声闲聊的侍女,失声,“你们……你们刚才说什么?” “郡、郡主?”外面两个侍女冷不丁吓了一大跳,手里的金盆差点落在地上,结结巴巴,“您……您这么早就醒了?” “你们刚才说什 么?皇太子……皇太子昨晚去了白王府邸选妃?”朱颜一把抓住了一个侍女的衣领,几乎把她提了起来,厉声,“他到底选了谁为妃?快告诉我!” 侍女战战兢兢地回答:“选……选了雪莺郡主!” “雪莺?”朱颜的手僵硬了一下,下意识地脱口而出,“胡说八道!怎么可能是她?” “是……是真的啊!”侍女喘了口气,小声地道,“昨晚消息就从白王府传出来了,大家谁都不敢相信……可今日清早帝都下达了正式的旨意,准备派御使给白王府送去玉册,这事情便千真万确了!” “开……开什么玩笑!”朱颜失声,“雪莺要嫁给他?不可能!” 她脸色瞬地苍白,赤着脚从榻上跳下了地来,不由分说便往外跑去:“我去问问雪莺!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郡……郡主!”侍女不由得吓了一跳,“您还没梳妆呢!” 然而哪里叫得住?只是一转眼,朱颜便已经消失在了外面。 侍女们怔在那里,不由得面面相觑。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郡主和雪莺不是非常要好的姐妹吗?如今雪莺出人意料地被皇太子选中,郡主难道不应该替好姐妹高兴吗?为何她乍一听说,却是这种激烈奇怪的反应? — 从赤王府行宫到白王府行宫,之间有十余里,然而朱颜气急之下顾不得帝都之内不许擅用术法的禁令,赫然用出了缩地术,只是用了一瞬便 抵达。她顾不得繁文缛节,越过了宫墙,瞬地出现在了雪莺的房间里。 房内香气馥郁,帘幕低垂,寂静无声。 她熟门熟路地往里冲过去,撩起帘子,在昏暗的光线之中看到了床上的雪莺。她的闺中好友显然还在沉睡,绣金的锦缎里只看到一张脸苍白得毫无血色,单薄憔悴,眼角还有斑驳的泪痕,在梦里还在喃喃喊着时雨的名字。 朱颜只看了好友一眼,心里便定了一定,气顿时平了——雪莺这种样子,怎么看也不像是刚册封为太子妃的啊!外面的那些流言蜚语、哪是能信的? 她不想打扰好友的睡眠,刚要悄然退出,全身却忽然僵住了。 玉佩!在雪莺的枕边,赫然放着那一块她熟悉的玉佩! 朱颜颤抖了一下,弯下腰一把拿了过来,反复看着,脸色渐渐苍白——这块价值连城的玉佩,正面雕刻着空桑皇室的徽章,反面雕刻着一个“影”字。她确定是他身边的随身物件。 朱颜身体晃了一下,仿佛被烫着了一样松开手来。“叮”的一声,玉佩跌落在床头,发出清脆的声响。 “谁?”雪莺被惊醒,朦朦胧胧睁开眼睛来,看清楚了来人,失声惊呼,“阿……阿颜?你怎么来了?” 清晨的光线里,她看到她最好的朋友从天而降,正在脸色惨白地看着她,嘴唇微微颤抖着,似乎想说什么却又说不出话来,那枚玉佩已经滑落,跌在枕边。 她 知道了?雪莺下意识地握紧了那枚玉佩,脸色也是唰地苍白。 “是真的吗?”沉默了许久,朱颜只问了那么一句话。 雪莺转开头去,不敢和好友的视线对接,点了点头。 “是真的?你……你要嫁给他?”朱颜还是不敢相信,“你不是很恨他的吗?这到底怎么回事啊!这是疯了吗?” 雪莺不知道说什么好,纤细雪白的手指有些痉挛地握紧了玉佩。昨日自裁的那一刀还在胸口隐隐作痛,然而好友的这句问话却比尖刀更加刺心。 “启禀雪莺郡主,已经过了辰时了,”寂静之中,有侍女隔着门小声的禀告:“王爷王妃说今日大内御使一早出发前来册封太子妃,眼看就快要到了——还需郡主起来梳洗接驾,耽误不得。” 话语一出,朱颜身体一颤,房间里一片沉默。 原来,那竟是真的! 半晌,雪莺才低低嗯了一声:“退下吧。” 侍女退去,朱颜站在锦绣闺阁里,看着面前的好友,脸色已经苍白得毫无血色。雪莺被她盯着看得别过了脸去,手指微微发抖。 “这……这到底是为什么啊?”过了很久,朱颜才开了口,声音微微发抖,“你不是恨死他了吗?为什么还要嫁给他!不要拿这种事开玩笑!” 雪莺沉默着,许久才低声挣出了一句:“我……也是走投无路。” “什么走投无路?你明明可以逃走!”看到好友没有否认,朱颜气急之下忍 不住大声喊了起来,“我早说了我会帮你逃跑的——你……你分明就是留恋富贵、贪生怕死!太子妃这个名头、就这么有魔力吗?” 她说得犀利尖刻,雪莺脸色惨白地听着,全身发抖,忽然抬头盯着她看了一眼:“阿颜,你……你为什么这么生气?” “……”朱颜震了一下,一时间忽然哑了,半晌才喃喃,“你做了这样荒唐乱来的事,我怎么能不生气!你……你不会是想着要嫁过去,然后再找机会替时雨报仇吧?” “我害不害他,嫁不嫁他,与你何干?”雪莺看着好友,神色也是异样,“为什么你那么紧张?莫非……你认识那个人?” “我——”朱颜脱口,然而刚说了几个字便顿住了。 被九嶷的戒律约束,她虽然幼年上山学艺,和时影之间却从未有过正式的拜师仪式,即便是神庙的名册上也不曾留下师徒的名分,在外界更是无人知晓——在父王的要求下,她甚至都不敢对外提起他们之间的关系。到了现在,她还是不知道该不该和雪莺提及。 那么久远的缘分、那么漫长的羁绊,到最后,却竟然不敢与人言说。 雪莺看着好友微妙的表情,恍然大悟:“你真的认识他?” “……”朱颜沉默着,脸色青白不定。 “难怪你那么紧张……原来你是生我这个气?”雪莺愣了一下,苦笑,“害他?你也太高看我了——他这种人,是我能 害得了的?” 朱颜愣了一下,脱口:“也是!” 是的,师父他是何等人?他修为高深,对一切都洞若观火,又怎么可能会被雪莺给轻易骗了过去? “我在想什么,皇太子他心里可是明镜也似的……”雪莺握起了那块玉佩,垂下头,“可是,他明明什么都知道了,却还是主动提出了这个婚约。” “什么?是他主动提出来的?”朱颜整个人一震,失声,“不可能!” “是啊,我也不明白他为什么要这么做。明明他可以有更好的选择,”雪莺若有所思地喃喃,“唉,阿颜,我知道你一定会生我的气。可我也是没办法……我真的没有别的路走了。如果不是为了……” 她说着,忽然间觉得手里一痛,那块玉佩竟被劈手抢走。 “不行!你绝对不能这么干!”朱颜攥紧了玉佩,眼神里似乎有烈焰在燃烧,“雪莺,你不能昧着良心嫁给完全不喜欢的人、葬送你自己的一生!” “我……”雪莺半晌才长长叹了口气,脸色惨白地喃喃,失魂落魄,“我也是没有办法啊!” “到底是为了什么?”朱颜实在是无法理解,“什么叫没有办法?” 雪莺沉默了许久,终于仿佛狠下心来似地,一咬牙,低声说了一句:“因为……因为我有了。” “嗯?”朱颜一时间没有回过神来,莫名其妙,“什么有了?” “我有孩子了!”雪莺的声音细微,略略颤抖, 垂下眼睛去抚摸着自己的腹部,眼神哀伤而温柔,“我……我没有别的办法。” “什么?!”朱颜惊得几乎跳了起来,往后退了一步,端详着好友,不可思议地喃喃,“这……这什么时候发生的事?不可能!你有他的孩子了?” 一边说,她一边再看了看雪莺的小腹——虽然并凸起的不明显,但却和她消瘦的体型大不相配,的确是有了两三个月的身孕的样子。那一瞬,朱颜脸色煞白,,只觉得一股怒火从心底直冲而起,转身打算夺门而出。 雪莺连忙拉住了她:“不!是时雨的孩子!” “时雨?”朱颜怔了一下,将正要往外急奔的身形硬生生的顿住,脸上的表情也从狂怒转为惊讶,然后从惊讶转为尴尬和恍然,颓然重新坐下,喃喃,“啊?是……是时雨的……遗腹子?” “嗯。”雪莺低下了头,眼里渐渐有泪水盈眶,“那一次,我们偷偷相约跑出来去叶城游玩,一路上都住在一起,他天天缠着我,非要……我拗不过他,就……” “好了好了,我知道了。”朱颜心里恍然,也不知道是松了一口气还是沉了一分,顿足失声,“你也太轻率了!怎么就这样被那小子花言巧语骗上了床?没成亲你就怀了孩子,万一被你父王知道了,他一定会……” 说到这里,她猛然楞了一下:是了!白王先将雪莺许配给了紫王内弟,后来又同意了这 门婚事,显然也并不知道她已经怀孕——否则,任凭他有多大胆,也不敢把怀着时雨孩子的女儿许配给时影! “如果时雨还在,就算我怀了孩子,父王也只会欣喜若狂地催我们快成亲——所以那时候玩得疯,我倒是不怕的,”雪莺低声,眼神却全是绝望,哽咽出声,“可是谁会想到如今的情况?时雨不在了,我私下托了人去找青妃娘娘,写了几封信,也一直没有回应。我……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办。” 朱颜跺脚:“你为什么不早点跟我说?” “我不敢告诉任何人。”雪莺看了一眼好友,眼里有羞愧和感激的神色交错而过,“不敢告诉父王,也不敢告诉母妃……这个孩子是时雨唯一的遗腹子,身份特殊,我生怕一被人得知,便会……” 朱颜愣了一下,心里不由得一冷。 是的,雪莺终究还是信不过她。她是担心自己会把秘密泄露出去,威胁到了腹中孩子的生命,所以才绝口不提。 如果时雨还是皇太子,那么她腹中的这个孩子就会成为云荒继承人。而如今局面急转直下,白王决定拥立时影、转向与青王为敌,她肚子里的孩子无疑便成了一个隐患——若是被她父亲知道了,只怕也会为了免除祸患而催逼女儿堕胎吧?雪莺这么害怕,也是有原因的。 朱颜愣了半天,忽地问:“那时影……他知道这个孩子吗?” “他……他什么都知道 。”雪莺轻声,脸上露出了奇特的表情,喃喃,“他说只要我答应当太子妃,他便会保护我们母子不受任何伤害。” “什么?”朱颜怔住了,一时间完全无法理解,“他没发疯吧?” “我……也觉得这事情太不可思议。”雪莺停顿了一下,似乎不知道怎么回答,只能露出一个无可奈何的苦笑,“可是,就算我不信又有什么用呢?我如果不答应他,就得被父王逼着嫁给那个老头子……到时候事情暴露,依旧是一尸两命、死路一条。” 顿了顿,她仿佛用尽了最大的勇气,轻声道:“反正都是没有活路了,我……我还不如去搏一搏。” “……”朱颜沉默下来,只觉得脑子里一下子被塞进了太多的讯息,一时间有点紊乱,思前想后,只明白了一件事,看着好友,喃喃,“那么说来,你真的是自愿的了?” “是的,我是自愿嫁嫁给时影的。我没有其他的路可走。”雪莺苦笑着,看着好友,“阿颜,我没你那么大的本事,可以独身闯荡天下、什么也不怕。除了接受命运,我……我不知道还能怎么办。” “怎么会没有?”朱颜看着好友苍白憔悴的脸,心里有一种热血慨然而起,“别的不管,我只问:你是真的想要这个孩子吗?” “当然!”雪莺脱口回答,眼神里有亮光,哽咽,“如果不是为了这个孩子,我怎么还会苟活在世上?这是 时雨的唯一骨血!” “好!”朱颜很少在这个柔弱的好友身上看到这样坚决的眼神,慨然道,“我可以带你离开帝都,给你钱、给你找地方住,安顿你的下半生!你何必陪葬了自己一生、去嫁给我师父当幌子?他害死时雨,你不是恨死他了么?” 雪莺停顿了一下,低声道:“他……他说,时雨不是他杀的。” “是么?”朱颜怔了怔,脱口而出,“他说不是那肯定就不是了。” 话说到这里,她想起了时影却曾在马车里对她亲口承认时雨的死和自己有关,心里不由得一冷——是的,当初她也追问过他同样的问题,得到的却是默认!他说的那么波澜不惊,就好像兄弟相残不过是理所当然,甚至令她都信以为真。 师父这样高傲的人,是从不肯为自己辩白的,哪怕是被举世误解、也懒得抬手抹去那些黏上来的蛛丝——可是,为什么他却独独和雪莺说了实话? 他……他难道就这么想说服雪莺嫁给他吗?! 一想到这里,朱颜只觉得一股怒火直往上冲,跺了跺脚,咬着牙道:“不行!无论怎么你都不能嫁给他!” “现在帝君都已经下旨了,我还能怎么办?”雪莺声音软弱,哀哀哭泣,“阿颜,我相信人的一生都有命数——我就要册封太子妃,你也马上要嫁给我哥哥了……一切都已经太晚了。” “谁说的?不晚!”朱颜却不信,咬牙,“ 来得及!” “那你想怎么办?”雪莺抬起苍白的脸,苦笑,“现在帝君已经派御史到门外了,你让我这时候悔婚出逃,父王怎么交代?白之一族怎么交代?” “总有办法交代的……先跑了再说!”朱颜不耐烦起来,跺脚。不知怎的,一想到自己最好的朋友就要怀着孩子嫁给师父,心里顿时乱成一团——这世上,怎么到处都是这种匪夷所思、颠倒错乱的事情? 师父他是脑子坏掉了吗?为什么想要娶雪莺?是不是在梦华峰顶接受五雷之刑后连神智都被震碎了,所以才会做出这种奇怪荒唐的事情来? 不,她决不能坐视这种事发生! 然而就在两人对峙的时候,听到外间帘影簌簌一动,有侍女紧张地跑进来,隔着卧房的门小声禀告:“郡主……来册封太子妃的御使,已经到了一条街之外了!王爷王妃都准备好接驾了,来催您赶紧出去!” 册封太子妃的御使?帝都的动作竟然那么快!昨夜才定下人选,今天便要册封?如此雷厉风行,真不愧是他的风格。 朱颜再也按捺不住,劈手夺了那块赐婚用的玉佩,问了雪莺最后一个问题:“他有给你玉骨吗?” “玉骨?”雪莺怔了一下,“那是什么?” 听到这个回答,朱颜的眼里忽然亮了一亮,忽地笑了起来:“太好了……果然还不晚!” “阿颜,别胡闹了!你要做什么?”雪莺失声,虚弱地 挣扎起身,“快、快把玉佩还给我……大内御使快要到门外了!” 话音未落,眼前红影一动,人早已消失了。 朱颜出了白王行宫,一路便朝着紫宸殿方向奔去——然而刚刚奔出一条街,路面便已经被封锁,出现了把守的士兵,呵殿上前大声:“御史奉旨前往白王行宫!闲杂人一律回避!” 御史?是拿着玉册来册封太子妃的吗?已经到了这里了? 朱颜本来已经足尖一点跃上了墙头,准备夺路而走,听到这句话却不由得顿住了脚步,回头看了一眼来的一行人。忽然之间一跺脚,手指飞快结了一个印,身形就忽然消失在了日光之下。 ————————— 外面已经是正午,深宫里却还是帘幕低垂,暗影重重,有森然的凉意——那是浓重的死亡阴影,悄然笼罩了这个云荒的心脏,带来不祥的预示。 北冕帝颓然靠在卧榻上,喘息了许久。最近几日他的身体越来越糟糕,就像是有一股力量在抽取着生命一样,每做一个细小的动作都几乎要耗费全部精力。 “别动。”时影从榻前俯下身,用手按在他的膻中上——每一次替父亲续命,都需要消耗他大量的灵力。 “大司命他……他去了北方,”等略微好了一些,垂死的北冕帝开了口,对嫡长子道,“咳咳,紫台……青王府。” “我知道。”时影静静道,“他来和我告别过了。” “那家伙…… 还真是任性啊。”北冕帝喃喃,“都一大把年纪了……咳咳,谁的话也不听……说走就走。让他带一些人手去……咳咳,也不肯听我的。” “大司命是为了空桑大局才冒险前去。我相信以他的修为,即便不能成功,要全身而退也不难。”时影的声音平静,对父亲道,“您身体不好,就不要多操心这些了。” 然而,他的语气里却并没有温度,也并不关切,似乎服侍父亲只是一件必须要做的事情而已。 北冕帝过了半晌,忽然道:“你……为什么选了雪莺?” “……”时影放在膝盖上的手指动了一下,声色却不动,“您并没有说过雪莺郡主是不可选择的,不是么?” “是。”北冕帝点了点头,喃喃,“可是,你为什么要这么做?即便是青妃害死了你的母亲,但现在……咳咳,你已经报仇了。为何……为何还要意气用事,非要将时雨生前所爱的女子也据为己有?” “您未免也太小看我了,”时影听到这句话,眉头微微动了一下,“我这么做有我的理由,做决定之前也已经想的很清楚了,并非意气用事。” 北冕帝皱了皱眉头:“你的理由是什么?” 时影没有回答,只道:“现在还不能说。” 北冕帝沉默了一下,抬起昏沉的眼睛看着嫡长子——二十几年过去了,那个自小在九嶷山苦修的少年已经长大成了冷峻挺拔的青年,在深宫的 烛光下端坐,穿着皇太子的冠冕,俊美端庄犹如神灵。然而,他的眼睛却是冷冷的,似乎任何光线都无法穿透。 “……”北冕帝直直地看了自己的儿子许久,忽然叹了口气,“那么……咳咳,你已经把玉骨给雪莺郡主了?” “玉骨?”时影震了一下,摇头,“不,昨日用的是玉佩。” 北冕帝的眉头皱了一下,低声:“那玉骨呢?” “还在这里。”时影探手入怀,将一支通体剔透的玉簪拿了出来。北冕帝在灯火下凝视着这件旧物,眼神复杂地变幻着:“玉骨……是空桑皇帝给皇后的结发簪啊……咳咳,你既然选定了太子妃,为何只给了玉佩,却没有用玉骨呢?” 时影淡淡回答:“在空桑皇室规矩里,并没有要求必须用玉骨做聘礼。” “咳咳……动不动就抬出皇室规矩来堵我。”北冕帝看着自己的嫡长子,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洞察的光,“影,我怎么觉得……咳咳,你这的确是在意气用事?终身大事……要想清楚了。” “……”时影沉默下去,似乎不想回答这个问题。 “我这一生非常失败,是一个糟糕的丈夫……咳咳,和更糟糕的父亲。而这一切的一切……都源于我选择了错误的婚姻。”北冕帝虚弱地咳嗽,抬起枯瘦的手,紧紧握住了儿子的手腕,“影,你是我的嫡长子,我希望你……咳咳,希望你,不要再重蹈我的覆 辙。” 时影全身一震,触电一般地抬头,却对上了老人垂死却灼热的凝视——毕生隔阂的父子在深宫内默然相对,长久无语。 “不会的。”沉默了片刻,时影低声,“我知道我自己在做什么。” “不,”帝君却开了口,衰弱的语气里透露出了一种罕见的严厉,断然反驳,“你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时影双眉一蹙,忍不住长身立起,硬生生压住了怒意,只道:“此事不用多议——我已经选定了太子妃。” “不行。”北冕帝蹙眉,剧烈地咳嗽了起来。 听到这两个字,时影愕然回头,冷笑了一声:“怎么,您对我袖手旁观了那么多年,不会在这当儿上忽然跳出来,要在我的婚事上来显示您作为帝君和父亲的双重威严了吧?如今天下局面岌岌可危,空桑皇室和白族这次的联姻意义重大,您应该也清楚。” “可是……咳咳,终身大事,同样意义重大啊。”北冕帝咳嗽着,低声:“无论如何……不能操之过急。” 时影不想继续和他谈论这件事,只是淡淡说了一句:“您就好好养病吧。” 他伸出手,想从父亲的手里要回玉骨,然而北冕帝死死地将玉骨攥在手心,竟是不肯交还给嫡长子,剧烈地咳嗽着:“不!这玉骨……咳咳,这玉骨不能给你。不然……所托非人。” “那你就自己留着吧!”时影冷然,声音里也动了一丝气性。 话音 未落,忽地听到门外有急促的脚步声传来,内侍匍匐在帘子外,声音带着几分惶恐:“启禀帝君,大内御使有急事求见!” 大内御使?那不是早上刚刚奉旨去白王那边册封新太子妃了吗?册封礼仪复杂,至少要耗费一日的时间,怎么这么快就回来复命了? 北冕帝怔了一下,咳嗽着:“宣。” 一声旨下,门外帘子拂开,大内御使口称万死,踉踉跄跄地连滚带爬进来,在病榻前跪了下去,磕头如捣蒜,连一边的时影都不由得吃了一惊。 “平身。”北冕帝虚弱地道,“出……什么事了?” “臣……臣罪该万死!今日臣奉旨前去白王行宫,不料在半路上被人抢劫!”平时风度翩翩的大内御使有些语无伦次,帽子不见了,头发散乱,显然是受了极大的惊吓,喃喃,“在天子脚下……竟、竟然有狂徒胆敢如此!” “抢劫?”北冕帝楞了一下,“抢了什么?” “册、册封太子妃用的玉册!”大内御使脸色青白,声音发抖,“光天化日……真是……真是……” 一语出,不要说北冕帝,连一边的时影脸色都沉了一沉。 “到底怎么回事?”北冕帝咳嗽了起来,旁边的时影不做声地抬起手扶持着,同时蹙眉扭头看向了地上的人。 大内御使在这种目光下只觉得无形的威压,声音更是抖得凌乱无比,讷讷:“臣……臣奉旨出了禁城,一路都好好的 ,可刚刚到白王行宫门口,马车忽地自动停下来了!无论怎么抽打,怎么都不肯动!就好像中邪了一样!” 听到这里,时影眉头又皱了一下。 ——这分明用的是术法了。又是谁做的好事? “咳咳……到底怎么回事?”北冕帝不耐烦地咳嗽着,“后来呢?” 大内御使连忙磕头道:“臣……臣只能命人下去查看出了什么事。可是,刚一掀开帘子,就看到一阵风卷了进来!臣也没看到人影,只觉得手里一空,玉册竟然被劈手抢走了!” “什……什么?”北冕帝也怔住了,不敢相信会有这样的事:“是谁竟这样大胆妄为?光天化日之下……咳咳,为何要抢走玉册?” “臣罪该万死!竟然连人影都没看清!”大内御使匍匐在地,不停地叩首,颤声,“那人身怀绝技,来去如风,不但御马不肯动弹,连左右侍从都来不及护卫!那时候臣想要拼死保护玉册,结果被那人……” 说到这里,御使捂住了脸,不敢再说下去。 在他白胖的脸上,赫然留着一个清晰的掌印——手指纤细,竟似是女子。然而力气之大,却又媲美壮汉,几乎把半边脸打肿。 时影听到这里终于皱了皱眉,开口:“那个人有说过什么吗?” “没……没有。”御使羞愧地捂着脸,讷讷,“臣……臣死命护着玉册,不肯放手,被她抽了一个耳光,耳朵里嗡嗡作响,跌倒在地。 只依稀听见她冷笑了一声,劈手抢了便走……听声音似乎是个年轻女子。” “年轻女子?”时影看着御使脸上的掌印,神色有些复杂。 “是……是的。”御使捂着脸,不是很确定的犹豫着,“好……好像还穿着红衣服?臣……臣被打得头晕眼花,只看到一道红影一闪,人就不见了。” 北冕帝听到这里,眼里忽然露出了一种奇怪的光,扭头看着自己的儿子。时影一直沉默,脸色却是复杂地变幻着。 “臣罪该万死!”大内御使连忙磕头,“请帝君降罪!” 然而,当灰头土脸的大内御使跪在地下,惊慌失措地痛陈自己遭遇了怎样的惊吓和虐待时,卧病已久的帝君听着听着,不知道想通了什么事,竟然忍不住大笑了起来:“哈哈哈……有趣!” “帝君?”御使怔了一下,被北冕帝反常的态度震惊。 “有趣……有趣!”虚弱重病的老人在病榻上放声大笑,竟似听到了什么极好笑的事一样,笑得咳嗽了起来,“真是个有趣的女娃儿!” “……”御使跪在地下,愣是回不过神来。 帝君这是怎么了?在堂堂帝都,天子脚下,册封皇太子妃的玉册被人拦路抢劫了,居然会觉得有趣?帝君……不会是病入膏肓到神志不清了吧? “好了,此事已知悉。”不等他有机会表示疑惑,坐在帝君身侧的皇太子冷冷说了一句,打发他下去,“帝君身体不 好,已经累了,你也先退下去养伤吧!此事从长计议。” “可是……”大内御使讷讷,一头雾水地退了出来。 ——玉册丢了是大事,难道不该马上发动缇骑去缉拿犯人吗? 当大内御使退下后,空荡荡的深宫里,只有父子两人相对无言。北冕帝笑了半晌,才渐渐平息,开始咳嗽起来,嘴角却犹自带了笑意。 “是她吧?”北冕帝喃喃,看着嫡长子。 时影没有回答,却也没有否认,神色复杂。 “那丫头……还真的是大胆。”北冕帝咳嗽着,看了儿子一眼,“居然敢在光天化日之下劫持御使,抢走玉册?咳咳……砍头的大罪啊!” “我现在就去把玉册拿回来。”时影没有回答父亲的问话,只是简短地说了一句,“简直无法无天。” “影!”老人抬起枯瘦的手指,按住了儿子,“你要想清楚。” “我想的很清楚了,”时影不动声色地从北冕帝手底下抽出了袖子,“放心,为了保证安全,等这一次夺回了玉册,我会亲自带着御使去白王府,一路把玉册交到未来太子妃手上。” “……”北冕帝看着儿子冷冷的侧脸,说不出话来。 ——是的,影的脾气从来是遇强越强、从不退缩,想做的事九头牛也拉不回来。那个小丫头,怎么会以为抢走了册妃的玉册,便能阻止事情的发生? “你……”知道无法阻拦这个嫡长子,帝君只是颓然长叹,“ 影,你自幼天赋过人,样样出类拔萃,可在如此重大的事情上竟然棋错一着,将来……咳咳,将来你一定会后悔的。” 时影的背影在门口停顿了一下,沉默不答。 “这不是我能够选择的。”当北冕帝以为嫡长子终于有所动的时候,却听到他低声说了一句话,语气里竟然有无尽的低回,“我只是被选择的——要说后悔,也不是我能后悔的。” 什么?北冕帝吃了一惊,握紧了玉骨。 听这语气,难道……是那个女娃不要他? 然而尚未来得及开口询问,时影却已经拂开了重重帘幕,转身从宫殿的最深处走了出去,头也不回。 — 外面正是盛夏的光景,绿荫浓重,烈日如焚。那样炙热的阳光如同熔浆,从天宇直泻而下,将所有一切都笼罩在无法躲避的热浪里。然而一袭白袍的时影在深宫里独自行走,却是显得毫无暑气,甚至所走过的地方也是阴凉顿生。 然而,刚穿过长廊,日光忽然微微黯了一下。那只是极其微妙的黯,转瞬即逝,如同一片巨大的蝉翼掠过。 那一瞬间,时影霍然抬手! 风声刚起,他头也不回,左右两只手却分别在袖子中结印,飞快地释放了两个不同的咒术,两道光从袍袖中直飞出去,拦截住了什么无形的东西,只听轰然一声响,整个庭院都震了一震! 一道红影从蔷薇花架子上落下来,落地时轻呼了一声,似乎葳了脚 。 时影头也没有回,淡淡:“你竟然还敢来这里?” 那是一个红衣少女,大约十八九的年纪,容颜明艳如同此刻盛开的红蔷薇,歪歪斜斜地靠着柱子站着,揉了揉脚跟,嘀咕:“我……我在这里等你半天了!你和帝君一直在里面说话,我也不敢贸贸然闯进去……哎,外头可热死了。” 他没有听她啰嗦下去,只是抬起了一只手:“拿来。” “什……什么拿来?”朱颜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一步,以为他又要释放什么咒术。然而时影只是抬起手,声色不动:“玉册——还有玉佩。” “啊?”毕竟是年纪小没有心机,朱颜瑟缩了一下,完全忘了抵赖,脱口,“你……你怎么这么快就知道是我?” 看到她承认,时影的神色终于略微动了一动,叹了口气:“不是你还会是谁?这世上,还有谁会做这等大胆荒唐的事情?” “……”朱颜听到这里,脸忽然红了一红。 然而,她还没来得及继续想下去,只听他冷冷道:“不要胡闹了——再闹下去就是大罪了,快把玉册玉佩拿回来,不要耽误正事。只要交回来,这一次就不追究你了。” “不!”她往后退了一步,护住了手里的东西,“不能给你!你拿了这些,就又要去娶雪莺了!你……你不能娶雪莺!绝对不行!” “……绝对不行?”他的神色终于冷了下来,看着她,忽地失去了耐心,“我是 空桑的皇太子,雪莺郡主是白王的嫡女,这门婚事门当户对,空桑上下无不赞成——你凭什么说不行两个字?” 她从未领教过他的这种语气,一时间脸色煞白,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嘴唇微微颤抖,只道:“我……我……” 他只是冷冷将手伸过去:“还给我。” 然而,话音未落,只听咔嚓一声,朱颜死死地盯着他,忽然一跺脚,竟然硬生生地将那块玉佩一分分捏得粉碎!那一瞬,她眼里烈焰般的光芒、竟然让时影震了一下,回不过神来。 “好!还给你!”朱颜咬着牙,将捏碎的玉佩扔在地上,又将玉册抽了出来,想一把掰断,“都还给你!” “你!”时影低喝了一声,抬起手指。 朱颜只觉忽然间手里一痛,玉册被无形的力量瞬间飞快地抽走,她自己也立足不稳,几乎跌倒在地。然而她也是反应迅速,不等站稳,反手便起了一个决,一道光从指尖飞射而出,只听叮的一声,凌厉的光芒击碎玉册,顺带着将背后的蔷薇架子都削去了半边,神殿前顿时一片狼藉。 “居然在这里用出落日箭?”时影看着势如疯虎的她,终于忍不住真正动了怒意,并指点出,“你疯了吗?” 仿佛是怕她继续发狂,他一出手就用了缚灵术和定魂咒,另一只手结了印,准备着对付她后继的反抗——自从苏萨哈鲁回来之后,最近一年她进步神速,不可小觑 ,更何况现在是在伽蓝帝都的禁城之内,若不迅速制服这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妮子,只怕要把这内宫搅得天翻地覆。 然而,出乎意料的是,直到他的咒术落到她身上,朱颜都没有任何反抗的意思。她击碎了玉册,捏碎了玉佩,仿佛完成了一个心愿,只是站在抬头定定看着他,一动不动,眼睛里蓄满了泪水。 时影心里一惊,下意识地将缚灵术飞快地撤了回来,只怕真的落下去伤到她——然而,就在他撤回术法的那一瞬,她却忽然飞身扑了上来! 那一瞬,撤回的缚灵术正以双倍的力量反击回他自身,在这当儿上,如果她再释放咒术顺势攻击,即便是他一时间也定然难以抵挡。 然而,朱颜没有用任何术法,也没有任何的防护,就这样扑入他怀里,爆发出了一声啜泣:“师父!” 他吃了一惊,下意识地想往后退,却还是被她一把抱了个结实。 “师父!”她不顾一切地扑上来,抱住他的脖子,抽抽噎噎,“这到底是怎么了?事情……事情怎么会变成这样子……” 她哭得那样伤心,像个受尽委屈的孩子,滚烫的眼泪如同断了线的珍珠一样一滴滴落下,打湿了他的衣领——那一瞬,盛夏灼热的阳光似乎更加地热了起来,几乎是灼烤着人的心肺,令他呼吸都几乎停顿。蝉鸣风声瞬间寂灭,天地间只有她的哭声在耳边回荡,那么近,又那么 远。 “不要哭了。”他有些苦痛地闭上了眼睛,低声叹息,只觉得心里忽然间有一种软弱汹涌而来,无法阻挡。 “这到底是怎么了!”她匍在他的肩上,哭得撕心裂肺,完全不顾会不会被旁人看见,呜咽着:“你……你为什么要去娶雪莺!她明明不喜欢你,你也明明不喜欢她!你……你为什么要做这种莫名其妙的事!” “喜不喜欢,又有什么关系呢?”时影茫然地回答,语气充满了叹息,“在这个世上、本来也很少有人真的能和自己所爱在一起。” “可……可是,那也不能和一个毫不相干的陌生人耗上一辈子啊!能活一次多不容易。”她抬头看着他,明亮的眼睛里有晶莹的泪水,摇摇欲坠,几乎像火焰一样耀眼夺目,“师父……我、我不想你这样。” 他吸了一口冷气,僵在了那里,很久很久没有说话。眼神复杂地变幻着,最终深深吸了口气,只是艰涩地开口:“我说过不要再叫我师父。” “不,我就是要叫!”她却不管不顾,“这一辈子你都是我的师父!” 时影苦涩地笑了一下,摇头:“一辈子?这一切早就结束了:你已经被许配给了白王之子,我也册封了太子妃。事情该尘埃落定了。” “那又怎样?”她气急,大声,“你又不喜欢雪莺!” 他淡淡:“你怎么知道我不喜欢?” 朱颜脱口而出:“你连玉骨都没给她!” “……”他猛然震了一下,说不出话来。 “师父,你……你不能就这样莫名其妙的把自己的一生葬送了!我好容易才把你救回来的!”她死死抓住了他的衣襟,急得几乎要掉眼泪,“你明明不喜欢雪莺,为什么还要娶她!你……你喜欢的不是我吗?” 她说得如此直白而炽热,如同此刻头顶倾泻下来的盛夏日光。 时影一震,没有否认这一句话,然而却也不知该如何回答,沉默了片刻,只是反问:“那你难道是真喜欢白风麟吗?” “当然不啊!”她想也不想,脱口而出,“我只喜欢师父!” 时影猛然震了一下,脸上血色尽褪,苍白如玉。他吸了一口气,并起指尖,不知道想要释放读心术还是将她推开,然而心神剧烈地震荡,那个对他来说简单之极的咒语竟也是无法完成。 “我当然喜欢渊!从小就喜欢!……你、你竟然把我最喜欢的渊给杀了?!混蛋……我恨死你了!” “我……我不想留着它!每次、每次只要一看到它,我就会想到是你杀了渊!我……我怎么也忘不了那一天的事。我再也不想看到它了!” 不知道为什么,在这样的瞬间,很久以前听过的那两句话又从记忆里浮出来了,在脑海里一遍遍地回响,盖住了此刻她灼热的告白。 每一句,都伴随着刀锋割裂心脏一样的痛苦。 到底哪一句是真的呢? 这个他看着长大的女孩 ,看上去是这样的率真无邪,为什么行事却如此的反复无常,令人无法捉摸?或者,她之前说的是假的,或者,现在说的也是假的?她只是因为不甘心?——即便是有着读心术的他,也无法猜透她说的哪一句话是真,哪一句话又是假。 算了……算了吧。不要去想了。 只要斩断眼前这一切,他就再也不会有这样的苦恼。她所说的一切、无论真或者假,都无法伤害他分毫了——那一刻,他竭力克制住了自己胸臆中的汹涌,一分分地推开了她的手,沉默不语。 朱颜并不知道在那一瞬他的心里转过了多少个念头,却也明白他眼里渐渐熄灭的光芒意味着什么。她心急如焚,忽然间一跺脚,不顾一切地扑了上去,用力一把抱住了眼前的人! “别……”他失声喃喃,然而刚一动,便有柔软的唇舌贴了上来。西荒少女的吻热烈而馥郁,如同最烈的醇酒,在一瞬间便能令人沉溺。 他在晕眩中踉跄着后退,背后一下子撞上了神殿的门。 沉重的门在瞬间洞开,他们两人齐齐向内倒去。 在失衡的瞬间,她却死活不肯松开手,仿佛生怕一松手就会失去他一样。两人一起跌倒在地上,压倒了一幅垂落飘飞的帷幔,发出了撕裂的响声。帷幔从高高的穹顶坠落,覆盖住他们,如同千重锦幛。 帷幔的背后,露出了神像的宁静面容。黑眸和金瞳从虚空里一起 凝视下来,看着脚下的这两个年轻人,莫测喜怒,沉默不语。 天光透过神庙的穹顶射落,将少女的侧影笼罩在神圣的光与影之中,美得不可方物。朱颜不顾一切地俯下身来,亲吻眼前的人,唇舌热烈而魅惑,连呼出的气息都似乎带了馥郁的甜香,令人沉醉。 这种感觉……简直像是梦境。 爱欲于人,竟是比任何咒术都蛊惑人心。 他的手指触及了她赤裸的肌肤,却无法使出一点点力气将怀里炽热美丽的少女推开。在这一刻降临的时候,多年苦修竟然不堪一击,她紧紧拥抱他,如同沙漠上奔驰的小小猎豹,咬住了猎物怎么也不肯放开,呼吸之间都是香味。 然而,那个热烈而笨拙的吻刚刚到了一半,忽然停住了。 他有些愕然地看向她,有一瞬间的犹豫。那个美丽的少女披散着卷曲的长发,匍匐在他的胸口上,微微喘息,似乎有些不知所措,抬头看着他,红着脸不好意思地吃吃笑了,喃喃:“啊……那个……接下来,该怎么做?我……我不知道啊……师父……你教教我?” 少女的脸庞绯红,眼神清澈又动人,兼具了孩童的天真和美艳的魅惑,只是看得一眼,便能令最心如止水的修行者也无法自拔。 “阿颜!”他再也忍不住伸出手,将她拥入了怀中。 — “皇太子哪里去了?帝君正在找他!” 从中午起,皇太子便失踪了。内宫被找了 个天翻地覆,却四处不见人影。当夜色降临的时候,内侍们终于从宫内一路找到了伽蓝白塔顶上——然而刚刚接近神殿,忽地便有一阵风卷来,巨大的白色羽翼从夜色里升起,掠过神殿,唰地拦住了去路。 “神鸟!”内侍们惊呼,往后退了一步。 那居然是重明,蹲在白塔顶上,全身羽毛都抖开了,四只血红的眼睛狠狠地盯着这些靠近的人,喉咙里发出低沉的咕噜声,吓得内侍们不敢再上前。 对峙了片刻,看到他们还不肯走,重明忽地一伸脖子,一把叼起了当先的一个内侍,甩下了台阶! 顿时所有侍从发出了一阵惊呼,连滚带爬地离开了塔顶。 白塔重新安静了下来,重明神鸟收敛了杀气,却没有离开,只是安安稳稳地一屁股蹲在了通往塔顶道路口上,喉咙里咕噜了一声,如同一只正在看守着大门的忠犬——如果有人在这时候仔细看去,会发现此刻那四只血红的眼睛里其实充满了温柔的笑意。 神庙里灯火熄灭,良夜安静,连风都很温柔。 第四十四章 如风长逝 朱颜在云荒的最高处沉睡,感觉自己做了一个漫长的梦。 恍惚中,忽然置身于伽蓝帝都的南门外,站在一望无际的镜湖旁。湖面映照着月光,广袤而飘渺,宛如幻境。她怔怔看着水面,忽然发现水的深处有什么东西在冉冉升起,朝着她而来——刚开始她以为是一条鱼,仔细一看,却居然是一个人影。 那……是个鲛人吗? 她内心一动,情不自禁地往前走了几步。裙裾在水面上浮起,如同一朵盛开的花。湖面宁静无波,有一种反常的绝对静美,从更高处看过去,她仿佛是站在一面巨大的镜子上,身周映照出奇特的幻境。 看到她站在那里,那个水底的幻影停了一停,转身往回游去,蓝色的长发如同绸缎一样在水底拂动。 “渊!”那一瞬,她脱口而出,“是你吗?” 依稀中,她似乎真的看到了止渊——那个陪伴她从童年到现在的温柔的鲛人重新出现了,隔着水面回望着站在镜子里的少女,湛碧色的眼眸温柔而欣慰,却没有继续靠近,只是回过身无声无息地游向了镜湖深处。 “渊……渊!”她失声,不顾一切地涉水追去,“你要去哪里?” 一脚踩空,她整个人往下沉。冰冷的水灌满她的口鼻,令她无法呼吸。她拼命地想要浮起来,然而仿佛有一只无形的手按在头顶,怎么也不让她重见天日。她的挣扎渐渐微弱,沉入无尽水底。 “ 姐姐。”忽然间,身边有人轻轻叫了一声。 谁?她涣散的神智忽然一震,勉力睁开眼睛看去。 模模糊糊中,身边不知何时出现了一双湛碧色的眼睛,宛如雾气里的星辰。小小的影子在水下游动,细小瘦长的手臂伸了过来,托起了她下沉的身体。 “苏摩?”她不由得脱口惊呼,“是你?” 那个孩子没有回答,眼里却蕴藏了无限的渴盼和不安。 “小兔崽子,你去哪儿了?都急死我了!”她不知道哪来的力气,想要抓住那只小小的手——然而就在那一瞬,整个湖面天昏地暗,狂风四起!那些扑过来的浪,居然是血红色的! “苏摩!”朱颜猛然一颤,瞬间醒了过来。 — 醒来的时候心还在别别跳动,有一瞬的神思恍惚。一睁开眼,映入眼帘的却是两双没有温度的眼睛:一双纯黑如墨,一双璀璨如金,正从半空之中俯视着她,眼里都带着莫测的表情。 这是在……在……伽蓝白塔顶端的神庙? 下一个刹那,朱颜瞬地清醒了过来,回忆起了昨天发生的一切,脸色唰地飞红,仿佛做贼似地一把抓起帷幔掩住了胸口。周围很安静,并没有人,她这才定了定神,朝四周看去,发现自己正靠在神像脚下的蒲团上,整个神殿里空空荡荡,几乎能听到风的回响。 他……他呢?朱颜心里一惊,跳了起来,在神殿里找了一圈。然而时影已经不在了,似乎 从没出现过在这里一样。 她心里又冷又惊,披上衣服冲了出去。 刚刚踏出神庙,朱颜就不由自主地站住了——原来,这一觉的时间大概过去了五六个时辰,外面已经是子夜。月至中天,群星璀璨,在庞大的玑衡上空缓缓运转,分野变幻,无声无息。而玑衡下静默地坐着一个人,披着一身淡淡的月光,手里扣着玉简,默然地看着苍穹变幻。 原来……他在这里? 那一瞬,朱颜心里定了定,想出声喊他,却又莫名其妙地觉得有些畏缩,一时间居然呆在了那里——她自幼天不怕地不怕,还从没有此刻缩手缩脚的尴尬,简直是不知道上前还是后退。 他一个人在那里想什么?会不会……是在后悔? 朱颜遥遥地看着他的背影,纠结了半天,还是没有勇气上前,颓然转过了身。然而,足尖刚转过方向,背后忽然传来了一个声音:“要去哪里?” 朱颜被这突如其来的问话吓得颤了一下,忍住了几乎就要拔脚逃跑的冲动,站住身,强自装作镇定地回答:“回……回家啊!都半夜了,我还没回去,父王一定急死了。” 时影还是不看她,淡淡:“回赤王府?” “嗯。”她怯怯地应了一声,心里有些忐忑,低着头不敢看他,竟是不知道期盼他挽留自己还是不挽留自己。 时影点了点头:“你连夜回去,是为了不让家人知道今天来过这里?” “对啊… …不然要被打断腿!”她回答着,楞了一下,忽地明白了他想说什么,连忙点头保证,“放心!今天……今天的事,我一定不会告诉任何人!” “是么?”时影神色微微一变,冷冷,“你就想当做什么事都没发生?” “啊?”他的语气里有一种尖锐,让朱颜一下子张口结舌,“不、不是的……不过,反正你不用担心!我、我先回去再说……” 她刚要溜之大吉,时影却霍然回过了头,沉声:“你打算就这样回去、嫁给白风麟?” “我……”那一刻,她被他眼里的光芒震慑,吓得往后又退了一步,脚下一绊,磕在了玑衡的基座上,啊的一声整个人往后摔倒。 时影眉头一皱,也不见他起身,瞬间便出现在了她身旁,一伸手就将她托了起来。其实以朱颜的本事,即便是被绊了一脚、也不见得会真的跌倒,但被他那么一扶,只觉得心神一乱、脚下一软,真的便跌在了他怀里,一时间全身酸软,连站起来的力气都没了。 他的眉眼近在咫尺,呼出的气息吹拂着她的发梢,一眼瞥过,还能看到他衣领下修长侧颈和清瘦的锁骨。朱颜耳朵一热,只觉得心口小鹿急跳,一下子力气全无,全身微微发抖。 “怎么了?”他却以为她是在害怕,冷然道,“昨天你不是还胆子很大吗?居然敢在神殿里——” 然而,话说到一半,却忽地停住了,脸微微 一红。 那一刻,朱颜色迷心窍,不知道哪里来的胆子,忽然攀住他的肩膀,将嘴唇骤然贴了上来、狠狠又亲了一下! 这一次,他依旧猝不及防,僵在了原地。但手里下意识地一松,啪的一声把她给摔到了地上。朱颜刚得手便跌了个屁股开花,不由得痛呼了一声。 远处的重明神鸟咕噜了一声,四只眼睛翻起,尴尬地扭过了头去。 “好了,别闹了。”僵持了片刻,时影终于定下神来,伸手将她从地上拉了起来,语气平静,“你到底想怎样?” “我……我不想怎样。我……我一定是鬼迷心窍……”朱颜喃喃低估了一句,脸色飞红,低下头去,“反正今晚的事情是我自己心甘情愿的……不不,是我自己主动要求的!不管你的事。” “不管我的事?”时影眉梢挑了一挑,冷然,“怎么会不管我的事?” “你放心!”朱颜却以为他是担心别的,当下拍着胸口保证,“我们大漠儿女敢作敢当,敢爱敢恨,从来不拖泥带水,更不会去苦苦纠缠别人。” 时影微微蹙眉:“什么意思?” “我……我的意思是,”朱颜咬了咬牙,狠下一条心,道,“今天的事情是我自己胡闹在先,自己跑来,怨不得别人——我不会告诉任何人今天发生过的事,包括我的父王和母妃。你不用担心。” 时影微微一震,冷冷:“那要多谢你了。” 他的话语里含着讥诮 ,朱颜脸色一白,似乎被人当胸打了一拳,过了半晌,才低声:“我……我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本来都说好了各过各的。可早上一听到你要册妃的消息,脑子一热,就什么也不管地跑到了这里来……” 她说到一半,又说不下去,只觉得心里一团乱麻似的,羞愧交加,又苦又涩。沉默了片刻,咬牙道:“反正,事情已经这样了。就当没发生吧!——父王母后为我操心了半辈子,我可不能这时候再让他们失望了。” 时影沉默,半晌才道:“你现在竟然如此懂事了?” 她一时间没听出他这是讥诮还是赞许,嘀咕了一声:“身为天潢贵胄,王室之女,做事再也不能不管不顾——这是你说过的,不是么?” “对。”他嘴角露出一丝复杂的笑意,点了点头,“所以,你就不管不顾地闯来了这里、做了这种事?” 朱颜的脸顿时飞红,耳根热辣辣的。 时影冷冷看了她一眼,似乎不想再和她说下去,朱颜却一把抓住了他的袖子:“不过,你无论如何不应该娶雪莺!真的是太荒唐了!你会害了雪莺,也害了自己!你明明知道她不喜欢你,是吧?” “是。”时影淡淡。 她豁出去地问:“她怀了时雨的孩子,你也是知道的吧?” “是。”听到这样的消息,他还是声色不动。 “那你为什么还要娶她?”朱颜气急了,不敢相信这竟然会是他的选择 ,“太荒唐了……这门婚事,明明是不对的!” “对不对,又有何重要。”看着她急切的表情,语气却淡漠而平静,似乎说的是旁人的人生,“对错的标准,原本就是因人而异:于普通百姓而言,婚配当然是自由的;可我是空桑的储君,就必须迎娶白之一族的一位郡主——这哪里又有对错可言?” 朱颜怔住,一时间竟然无言以对。 “于我而言,”时影的声音低沉,一字一顿,“既然非要从白王的女儿里挑一个,那我为什么不选一个我认为合适一点的呢?” “合适?”朱颜怔住了,“你……你觉得雪莺合适?” “对。”时影看了她一眼,“她是你的好朋友。你也希望她能熬过这一关,是吧?” “当然!”她断然回答。 他淡淡点头:“那我这么做,至少满足了你这个愿望。” 朱颜怔了一下,心里又苦又甜,却依旧据理力争:“可是,明明还有别的许多方法,同样能令她熬过这一关!——可以不用赔上她和你的一辈子的方法!为什么非要这么做?” “因为还有别的顾虑,比如,她腹中孩子的未来。”时影抬头看着星空,忽然间叹息了一声,“我亏欠时雨,希望能在他的孩子身上弥补……若没有这个遗腹子,等我死了,空桑的帝王之血也就断绝了。” “怎么会?”朱颜失声,“你将来迟早会有自己的孩子啊!” “不会有。”时 影的声音疏远而冷淡,一字一句,“此生此世,我已经准备孤独终老,永远不会有妻与子。” 他的语气波澜不惊,却让她怔在了原地。 “所以,我需要一个名义上的皇后——如果还能有一个名义上的子嗣,岂不是更完美?”时影抬起头,淡淡看了看天空,“所以,我为什么不能娶雪莺郡主呢?从方方面面衡量,她是白王所有女儿里最适合我的一个了,不是么?” 朱颜怔在了原地,无法回答,甚至渐渐觉得呼吸都要停住——他的语气很平淡,里面却有极深的疲倦和绝望,令她听得全身发冷,却无法反驳。是的,即便是到了这样的绝境,他依旧还能如此冷静! “不!”她忍不住叫了起来,“你不能这样过一辈子?” “那还能如何呢?我只能在各种坏的选择里、挑选一个略好的。”他的眉梢微微动了一下,看向她,眼神却是平静的,“我没有别的选择——因为,你并没有给我那个选择。” “我……”朱颜身子猛然晃了一晃,忽然而来的刺痛让她瞬间崩溃,有泪水再也无法控制地夺眶而出,接二连三地滚落她的面颊,她全身开始剧烈的发抖,却不能说出一句话。 “你哭了?”他看着她的表情,眼眸里有一丝不解,“为什么?” “我……”她哽咽着,不知从何说起,只难受得全身发抖。 时影凝视着她,语气意味深长:“阿颜,我 一早就和你说过,如果你不愿意嫁给白王的儿子,我一定设法替你取消这门婚事……可是你非要说你是自愿联姻。就算到了现在,你只要再说一句不愿,我一样可以让你自由——可是,你为什么什么也不肯说、还一再拒绝?” “因为……”那一瞬,她心头巨震,几乎就要脱口而出。然而那些话涌到了舌尖,却又硬生生地凝结了——巨大的情感和巨大的责任在争夺着她的心,只是一瞬,便几乎把她生生撕裂。 时影一直在等她的回答,而等来的只有高空呼啸的风声。许久,他终于摇了摇头,苦笑了一声。 “好了,我知道了。”他站起身来,语气已经悄然改变,“既然这是你最后的选择,那我尊重你——趁着天还没亮,回赤王府去吧!就当我们今天没见过面。” “我……我……”她全身发抖,心里天人交战。 “重明!”时影转过了身,召唤神鸟,“送阿颜回去。” 重明神鸟咕噜了一声,懒洋洋地拍打了一下翅膀,翻起四只眼睛看了看这边,却居然扭过了头去,压根没有理睬他的呼唤。 “重明!”时影厉声。 重明神鸟翻了个白眼,终于飞掠过来,却在半空一转身,化成了鹞鹰大小,停在了他的肩膀上,咕咕低语了几句。时影刚要说什么,脸色却凝住了,眼神瞬间变得分外可怕。 “什么?”他看了一眼重明神鸟,“你说的是真的 ?” 重明神鸟咕了一声,懒洋洋地翻了个白眼,看了看一边的朱颜,唰地振翅飞起,头也不回地离开了白塔绝顶,竟是将两人撇在了原地。 “等一下!”时影厉声,一把拉住了正要转身走下白塔的朱颜。 朱颜吓了一跳,回头看他——这一瞬,他的眼神忽然变得非常奇怪,里面有闪电般的亮光隐约浮现,交错着极其复杂的情绪,几乎是带着愤怒。朱颜不知道重明刚才对他说了什么,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一步。 “这事情,是不是和大司命有关?”时影凝视着她,忽然问了一句,“他对你说过什么?” “啊?”她吓了一跳,脱口,“你……你怎么知道?” 话一出口,时影的脸色就沉了下去,咬着牙,短促地说了两个字:“果然。” “……”朱颜张了张嘴,还是无法说什么,然而时影已经抬起了手,唰地点在了她的眉心!一道光从他的指尖透出——读心术!他明明说过、以后再也不会对她使用读心术了的! 朱颜奋力挣扎,却无法摆脱,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控制住了自己,直接读取她脑海里的所有隐私。一时间,愤怒、屈辱和如释重负同时涌现,整个人都在发抖,眼里有泪夺眶而出。 时影看着她的表情,手指又收了回来。 “对,我答应过你,再也不用对你读心术。”他的眼神恢复了平静,似乎是强行克制住了自己,叹了一口气,“ 阿颜,我不逼你,还是由你来告诉我到底发生了什么吧——我就知道,大司命不会平白无故把星魂血誓教给你。他一定有他的条件。” 朱颜迟疑了一下,还是摇了摇头:“我……我不能说。” 他的手一紧,几乎捏碎了她的肩膀,声音里带着怒意:“都到这个时候了,你还不说?” “我……”她的嘴唇动了动,千言万语凝结在舌尖。 “重明刚才跟说,在我死去的那几天,大司命一直把你关在神庙里,”他看着她,神色凝重而冷肃,“你现在的一切行为,是不是和那时候他对你所做的有关?” “……”朱颜全身发抖,并不回答。 “大司命到底对你说了什么?让你变成了现在这个样子?”时影凝视着她的神色,“我刚刚回想了一下从我复活到现在你的所作所为。的确反常——你愿意牺牲自己来救我,却还要把玉骨还给我?为什么?” 她全身发抖,还是咬着牙:“我不能说。” “说!”时影厉声:“你这是逼我!” 她很少听到他这样带着杀气的声音,心里一颤,无数的情绪在心中飞快地堆积,几乎如同一座山,沉默了半晌,忽然间再也忍不住,终于爆发似地哭了起来:“我……我不能说!我也立下过誓言!如果……如果违背了……会、会有很多人会因此而死!” “……”时影震了一下,似乎明白过来了,沉声,“有我在,大司 命不能把他们怎样。” “不……大司命很厉害。”朱颜哽咽着,眼里有着恐惧,“我不怕死。可是……我不能拿他们的命来冒险!” 时影厉声:“‘他们’是谁?” 朱颜想要说什么,却又硬生生忍住,最后只是低声道:“那些人里……也包括你。” 时影猛然一震,沉默了下来,许久才点了点头,语气森冷:“我明白了。我回头会去好好地问大司命,查个水落石出——”顿了顿,他又补充了一句:“但是,在那之前,你也不能成亲!” 朱颜一惊,讷讷:“可是……帝君已经下旨赐婚给……” “不要去管这些!”时影的语气严厉,看着她,“你自己想要怎样,告诉我就好——你是真的想嫁过去联姻吗?” “不!”她冲口而出,“可是大司命……” 她还没说完,时影便打断了她:“别再提什么大司命!”提起这个长辈,时影的语气里却再也没有以往的敬意,面沉如水:“我不知道他到底和你说了什么,才导致现在这样的局面——但你放心,只要有我在,他就没法伤害到你。” “等他从紫台回来,我会好好的和他算这笔账!” 朱颜刚要说什么,忽然听到远处一阵呼喊。两人一惊,一起回过头,看到有一排侍从跪在离神殿还有两三层的台阶上,不敢上前,正仰着头看着这边、喊着皇太子殿下。 “怎么?”时影蹙眉,走到汉白玉栏 杆前俯视众人。 “禀……禀皇太子!”领头的是紫宸殿内侍,“帝君下令属下们立刻找您回去……再找不到,就要砍了属下们的脑袋!” “……”时影没想到北冕帝也有这般暴虐的时候,不由有些意外。 “哎,那你就先回去吧!”朱颜虽舍不得塔顶两人独处的时光,但看到下面那些吓得脸色苍白的侍从,叹了口气。 时影回头看了看她,点了点头。 “我陪你去。”朱颜显然还是舍不得离开,吐了吐舌头,拉住了他的衣袖,手指一划,结了一个隐身的咒,“偷偷的!” —————————————— 半夜时分,紫宸殿深处,昏睡醒来的北冕帝看了看空无一人的榻旁,眼里露出了一丝焦躁。 “臣已经派人去找了。”内侍看了看外面渐渐亮起来的天色,有些战战兢兢的回答,“皇太子殿下……大约是去了塔顶的玑衡那边吧?可是,重明神鸟把守着神殿,谁也无法靠近。” “重明?”北冕帝眼神略微露出惊诧,“奇怪。” 沉默中,外面有簌簌的衣裾拖地的声音,有人悄然从后门进来,却是北冕帝多年来的贴身心腹、大内总管宁清。 “有事禀告帝君。”大内总管袖手站在榻边,眼里露出了迟疑的神色,“打扰帝君休息,罪该万死。” 北冕帝对着内侍挥了挥手,示意所有人退下,咳嗽着转过头看着大总管:“怎么……咳咳,我让你找 的后土神戒……找到了?” 二十多年前,白嫣皇后被贬斥、不久便死于冷宫,后土神戒便落到了掌管后宫的青妃手上——如今青妃已伏诛,自然要将这一国之重宝重新觅回。 “启禀帝君,”大内总管知道帝君精力不济,便长话短说,“日前青妃被帝君赐死之后,属下便立刻派了得力人手,查封了她所住的青蘅殿,凡是一切物件都翻检过了——但目前为止,尚未找到后土神戒。” “咳咳……”北冕帝脸色微微一变,“该死!她、她藏哪里去了?” “帝君息怒,后土神戒想必迟早会找得到,但是……”大内总管停顿了一下,道,“在查抄青蘅殿的过程中,却意外翻出了一封从外头刚刚传进来的密信。” “密信?”北冕帝咳嗽着,愕然,“是……青王的写给她吗?” “不,事情奇就奇在这里,”大内总管压低了声音,露出了凝重的表情,“这封信……是来自白王府的。” “什么?”北冕帝吸了一口冷气,“白王府?” 白王和青王乃是对立的宿敌,为何白王府竟还有人和青妃私相授受? “属下拷问过那名私下传带的侍女,那封密信的确是来自白王府。她贪了一万金铢的贿赂,甘冒风险替人传递消息给青妃——而青妃尚未来得及回信、便被帝君诛杀了。”大内总管从怀里抽出一封信,恭恭敬敬地呈递了上去,“事关重大,属下不 敢自专,特意第一时间赶过来请帝君过目。” 北冕帝伸出枯槁的手,颤巍巍地拿过来看了一眼——信封上是娟秀的字迹,显然是出自女子之手,柔弱无力,上面密封的火漆犹在。 大内总管禀告:“据青蘅宫的侍女交代,这封信是青妃伏诛的当天中午刚刚送入宫中的,所以尚未有人拆看过。” “哦。”北冕帝微微纳闷,不明白白王府的女眷为何会和青妃有往来。然而抽出信笺,看了一眼内容,脸色顿时大变,剧烈地咳嗽了起来! “帝君!”大内总管吃了一惊,“您……您没事吧?” 这封信上到底写了什么,竟然让帝君如此震怒? “居……居然……咳咳咳!该死!”北冕帝将那封信捏在手心,紧紧揉成一团,咳嗽得整个人都佝偻了起来,半晌才勉强平定了呼吸,脸色发青,也不说什么,只道:“这封信……你看过了吗?” 大内总管心里一惊,立刻跪下:“这信来源蹊跷,属下哪里来的胆子敢擅自拆看?自然是第一时间就拿到了帝君面前。” “唔……”北冕帝急促地喘息着,打量这个多年的心腹臣子,最终还是缓缓点了点头,“这些年来你一贯做事谨慎……这一次,算是救了你的命。” 大内总管只觉得背上一冷,有刀锋过体的寒意。 北冕帝冷冷道:“这封信的事,不能和任何人提及,知道么?” “是。”大内总管心里诧异, 却不敢多说。 “还有,青……咳咳,青蘅殿内所有服侍青妃的人,包括那名私下传信的侍女……都统统赐死,”北冕帝微微咳嗽着,“一个……一个都不能留。” “是。”大内总管吃了一惊,连忙点头。 这些年来,北冕帝耽于享乐,日日歌舞升平,酒池肉林,然而却并不是一个暴虐的帝君——该不是到了垂死的时候,连整个人的性格都变了吧?或者,是因为那封信里、藏着可怕的原因? “下去吧。”北冕帝挥了挥手,竟是毫不解释。 当房间里再也没有外人的时候,北冕帝重新展开了手心揉皱的信笺,缓慢地重读了一遍,眉头慢慢锁紧,呼吸也粗重断续起来,显然有激烈的情绪在衰弱的胸臆之中冲撞,令垂死的老人辗转不安。 “冤孽……冤孽啊!”许久,北冕帝重重将手捶在床榻上,嘶哑地喃喃,转头召唤外间的内侍,语气烦躁而愤怒,“快去!咳咳……快去替我找皇太子前来!再找不到……要你们的狗命!” “是。”内侍从未见过帝君如此声色俱厉,吓得匆匆退下。 北冕帝剧烈地咳嗽着,斜斜靠在榻上,头晕目眩的感觉越来越重,然而勉强提着一口气,怎么也不肯就这样躺下。视线空茫地落在华美青铜灯树上,那些火焰跳跃着,映照出明明灭灭的光影,仿佛有无数幻象浮现。 那一瞬,仿佛是临死前的回光返照,他一生 所有的事都如梦幻泡影一样掠过:秋水歌姬,白嫣皇后,青妃,两个儿子,六位藩王,无数的臣子民众……所有的一切幻影,都如眼前的残灯一样,在风中摇曳,即将熄灭。 怎么事情会变成这样?自己……是造了什么孽吗? 过了不知多久,外面传来脚步声,北冕帝震了一下,以为是时影回来了,正撑起身体挣扎着开口,却听到了侍从在外面禀告:“帝君,白王求见。” 北冕帝怔了一下:白王?如今还不到寅时,天色未亮,为何白王一大早就独自入宫了?难道……他也是得知了这封密信上的事情,所以匆匆赶来?这样的话……岂不是…… 北冕帝忍不住剧烈地咳嗽了起来:“宣。” 片刻,白王进入了内殿,隔着垂帘问安,言辞恭谨,神色却欲言又止。北冕帝缓慢地回答了几句,不住咳嗽,看着藩王的脸色,暗自不安。白王隔着帘幕应答了几句,终于开口道:“为何不见皇太子在左右侍奉?” 终于还是提到了时影么?北冕帝声色不动,只道:“他已经在此守了多日,我刚刚派他去处理一些事了。” “皇太子……是去查办昨日那个大胆妄为的逆贼了吧?”白王脸上露出羞愧之色,忽地揽衣而起,匍匐谢罪,“是小王无能,竟然让前来赐婚的御使在光天化日之下蒙羞!” “咳咳……”北冕帝咳嗽了起来,脸色一变。 白王重重叩首 ,继续谢罪:“雪莺刚刚承蒙圣眷,却不料遭此意外——不但玉册丢失,连皇太子赐予小女的玉佩都被逆贼夺去了。小王内心如沸,夜不能寐,特意赶来请帝君降罪!” “哦……”听到这样的话,白王竟然是松了口气,喃喃,“原来……你一大早赶来,是为了这件事?” 白王楞了一下,不知道帝君为何有此一问。昨天在白王府门口出了这么大的岔子,赐婚的使者被劫,玉册失落,他担心得一宿未睡,一大清早就特意过来向帝君赔罪,为何帝君反应却是如此奇怪? “如此就好……”北冕帝脱口说了三个字,立刻回过神来,没有再多说什么,将手里捏着的那封信收了起来,问,“除了玉册,连玉佩都被夺了吗?” 白王连忙叩首:“那个逆贼胆大包天,竟闯入雪莺房中窃取了玉佩!” “是吗?”北冕帝却没有问那个逆贼的下落,只是关切地问,“雪莺郡主没事吧?她身体不大好,咳咳……可不能出什么事。” 白王连忙道:“多谢帝君关心。雪莺只是略微受了惊吓,并无大碍。” “唔……那就好,那就好。”北冕帝松了口气,昏沉的眼睛里掠过一丝光,不知道想着什么,只是摇了摇手,淡淡道,“起来吧。” “小王不敢。”白王匍匐在地,“还请帝君降罪!” “降什么罪呢?……咳咳,”北冕帝咳嗽着,“在天子脚下出了这种 事,按理说……咳咳,最该怪罪的就是朕了吧?治国无方啊……” “帝君言重了!”白王连忙叩首,“一些宵小而已,相信皇太子一定能很快将其捉拿归案——只是册封太子妃乃国之大事,不能因此耽误……” 他本来想委婉提醒帝君应该再度派出御使,重新赐予玉册,然而北冕帝眉头紧锁,却忽然道:“光天化日之下,玉册和玉佩居然会不翼而飞……咳咳,此乃不祥之兆啊……看来这门婚事还需要从长计议。” “什么?”白王忽地愣住了。 帝君是什么意思?难道……他是想借机取消这门婚约? “还好也没有正式册封,”北冕帝在榻上咳嗽着,断断续续,声音却是从未有过的坚决,“回头……回头我再请大司命出面,请神赐下旨意,再重新决定太子妃人选。爱卿以为如何?” “这……”白王怎么也没想到帝君会忽然说出这样的话来,一时间僵在了原地,心里又惊又怒——天家婚娶,一言九鼎,岂有出尔反尔的道理?莫非帝君早就对这门婚约不满、如今只是借机发难? 想到这里,白王忽然一个激灵:难道,白日里那个忽然闯出来抢走玉册和玉佩的神秘人,竟是奉了帝都的旨意? 然而毕竟城府深沉,心中虽然剧震,白王脸上却始终不曾露出丝毫不悦,沉默了一瞬,只是叩首道:“帝君说的是,此事应从长计议。” “咳咳…… 你可不要误会了,”北冕帝咳嗽着,语气却是温和的,安慰着满腹不满的藩王,“白之一族始终是空桑巨擘,国之柱石……世代皇后都要从白之一族里遴选。这一点,咳咳,这一点绝不会变。只是……” 说到这里,北冕帝顿了顿,意味深长:“只是雪莺不合适。” 白王心里一跳,知道帝君是话里有话,想必是暗指雪莺昔年和时雨的那一段情,想了想,只能小心翼翼地道:“帝君说的是,雪莺自小身体孱弱,小王也觉得不合适替帝王之血开枝散叶。可皇太子殿下一意孤行……” “册封太子妃之事,决定权在朕,不在皇太子。”北冕帝精神有些不济了,说的话也短促起来,“你……咳咳,你回去好好安抚雪莺吧……回头把她送进宫来住几天,决不能因此委屈了她。” “是。”白王不敢再说什么,眼神却闪烁。 走到门口,还是忍不住回头看了北冕帝一眼,只见那个垂死的老人半躺在厚重的锦绣被褥里,脸上并无半点血色,神色莫测——皇太子时雨失踪,青王造反在即,空桑如今风雨飘摇,而这个行将就木的帝君心里,到底又在想什么呢? 等白王走了之后,北冕帝合起了眼睛。 当左右侍从以为老人又已经陷入了昏睡时候,榻旁的帷幕动了动,有一个修身玉立的人从侧厢缓步而入,来到了榻前,微微躬身:“父皇找我?” 北冕帝 一惊,睁开了刚刚合上的眼睛。已经有整整一天未曾出现,皇太子不知去了何处,归来时一袭白衣依旧一尘不染,神色也和昨日并无二样。北冕帝吃力地看了他一眼,抬了抬手。内侍们明白了帝君的意思,立刻纷纷退下。 当房间里只有父子两个人时,气氛变得分外的静谧,只能听到帝君迟缓凝滞的呼吸,如同回荡在空廊里的风声。北冕帝没有问他昨夜去了哪里,只是合起了眼睛,疲倦地说了一句:“刚才……咳咳,刚才我和白王说的话,你都听到了?” “是。”时影点了点头。 北冕帝淡淡:“我替你取消了和雪莺的婚约。” 时影沉默了一下,道:“儿臣并无意见。” “并无意见……呵呵,并无意见!”北冕帝却忽然冷笑了起来,提高了声音,从病榻上勉力抬起手臂,唰地一声将一物迎面摔了过去,厉声,“你看看……咳咳,你看看你做的好事!” 事出突然,时影未曾料到父亲如此震怒,脸色微微一变,却没有躲闪。 “不许打他!”就在那一瞬间,一个声音忽地叫了起来。只凭空一声裂响,那东西还没接触到时影,就四分五裂化为齑粉! “住手!”时影瞬地出手拉住了对方,低喝,“阿颜,不许无礼。” 隐身术被打破,一个红衣少女的影子从虚空里浮现出来,站在了烛光之下,满脸紧张地挡在时影面前,如临大敌。 紫宸 殿最深处寂静无声,只有纸屑纷纷而落,如同漫天的雪片——原来北冕帝迎面扔过来的,竟然是那封被截获的密信! “咳咳……是你?”北冕帝看着那个从时影身后冒出来的少女,脸上的惊讶渐渐退去,枯槁的嘴角忽地露出一丝笑意来,“我认得你……你,咳咳,你是赤之一族的小郡主,是不是?” 朱颜本来是悄悄地跟在时影后面,但一看到帝君动手、生怕师父会吃亏,在情急之下便径直冲了出来。此刻,看清楚扔过来的不过是一张纸,不由得也僵在了原地,愣了愣,睁大眼睛说不出话来。 北冕帝看到她目瞪口呆的表情,不由得笑了起来:“原来……咳咳,原来昨天晚上,影是和你在一起?你们去哪里了?” “我……我……”朱颜张口结舌,大胆直率如她此刻也居然有几分羞涩,下意识地看了旁边的时影一眼,似是求助。时影抓着她的手腕,将她轻轻拉到了身后,看着北冕帝,平静简短地回答了一句:“是和我在一起。” 什么?他居然在父亲面前一口就承认了?朱颜的脸唰地红到了脖子根,连头都抬不起来了,只能抓着他的袖子躲在他后面,不敢看病榻上的帝君。 “唉,你们两个……真是……”北冕帝打量着他们两个人,脸色忽转,忽然间笑了起来,“好……好!咳咳……太、太好了!” 抱病在床的老人忽然爆发出了 大笑,竟然有说不出的欢喜和畅快。朱颜有些傻了眼,不知所措地看了看帝君、又看了看时影。然而这父子两人一个动一个静,竟然是谁都没有理睬她一句。 不知过了多久,北冕帝终于平定了咳嗽,看了一边的嫡长子一眼,道:“好了……本来我想好好责骂你一顿的,咳咳……现在看来不用了。看来,这世上的事情,就算到了我快要死的最后一刻,依然还会峰回路转啊……” 北冕帝又转过头,打量了他身边的红衣少女半天,嘴角含着深深的笑意,咳嗽着转头对时影道:“看在她的份上,暂时饶了你。” 朱颜却不忿:“他又没做错什么,为什么要你饶?” “咳咳……怎么?还没嫁过来,就这么护着他了?”北冕帝啼笑皆非地看着这个少女,咳嗽着,指着碎裂一地的纸张,“你看看他做的好事!如果……咳咳,如果不是总管查获了这封信,我还被他蒙在鼓里!” “信?”朱颜怔了怔,看了看一地的纸片。 时影微微皱眉,平举起手掌,唰地一声、那些碎裂的纸张从地上飞起,瞬间在他掌心拼合,完整如初。 他只看了一眼,眉头就皱了起来。 没错,这是雪莺郡主的笔迹! 那个白之一族的郡主,丝毫不知深宫凶险、在走投无路的情况加下,竟然贸贸然给青妃写了一封求救信!然而却不知道青妃自身难保,于是这封信便毫不意外地 被总管查抄、送到了帝君这里。 时影看着信里的内容,眉头也渐渐蹙起,看了一眼父亲。 “雪莺郡主……她、她居然怀了时雨的孩子!”北冕帝指着时影,声音沙哑低沉,“这么大的事,你居然瞒着我?” 什么?帝君……帝君他居然知道了?! 朱颜吓了一大跳,一时间不知道说什么好。然而时影的神色还是淡淡的,手指一松,那封信在他手里重新化为齑粉,散落了一地。 一时间,紫宸殿深处的气氛几近凝固。 “影,你就是为了这个原因,才选了她当太子妃吧?”沉默了很久,北冕帝看着嫡长子,眼神复杂,“你说我小看了你的心胸……咳咳,还真的是。呵……我怎么也没想到,你、你居然会心胸宽广到母子一起收!” 愤怒之下,北冕帝的语气很重,时影沉默着承受父亲的怒火,并没有回答。朱颜惴惴不安,有心想替师父说话,又不知该怎么辩解,嘴唇动了动又沉默。 “你想什么呢!”北冕帝捶着床沿,厉声,“你是要把她们母子收入宫中,当自己的孩子抚养?你就不怕这孩子养大了,会杀了你报仇吗?” “报什么仇啊?”朱颜忍不住争辩了一句,“时雨又不是他杀的!” 什么?北冕帝微微一怔,看向了嫡长子。 然而时影却并未替自己分辩,只是淡淡:“杀我报仇?——如果那孩子将来有这样的本事,倒是空桑之福。” “你……”北冕帝被这个儿子给气得苦笑起来,剧烈地咳嗽。 “帝君,您快歇一歇!”朱颜看得心惊胆跳,生怕这个垂死的老人一口气上不来,连忙上前替他捶背,“不要说那么多话了……消消气,消消气。要不要叫御医进来看看?” 北冕帝没有理睬她,只是死死地盯着儿子,咳嗽着:“总而言之,雪莺郡主绝不能成为太子妃!咳咳……否则像什么样子?全乱套了!……这门婚事你想都不要想……我、我非得替你取消不可!” “好。”时影居然一口答应,“我同意。” 北冕帝似乎没料到嫡长子居然毫不反抗,不由得怔了一下:“你……为什么忽然间又改口了?你不会现在又想杀了雪莺母子吧?” “当然不。”时影冷冷回答,“放心。我会照顾他们母子。” 北冕帝凝视着自己的嫡长子,神色复杂:“那就好。毕竟那孩子也是帝王之血的后裔……咳咳,希望你真的心胸宽大,不会对孤儿寡母赶尽杀绝。” 时影还没表态,朱颜却忍不住开口:“我保证,师父他肯定不会那种人!” “你保证?”北冕帝转过头看着这个少女,沉默了片刻,抬起手招了招,“小姑娘……咳咳,过、过来。” 朱颜楞了一下,看了看一边的时影。时影脸色淡然,并没有表示反对,她便小心翼翼地走了过去,在帝君的病榻前一尺之处站住了脚步。 北冕帝 在辉煌光线下端详着这个少女,眼神渐渐变换,低声叹了口气:“真是像红日一样朝气夺目啊……难怪……咳咳,难怪生活在永夜里的影会喜欢……小姑娘,他对你好不好?” 朱颜脸红了一下,连忙点头:“好,很好!” “再过来一点。”北冕帝又招了招手。 “……”朱颜小心翼翼地又往前挪了几步,几乎已经贴着榻边了,不知道帝君要做什么,心头别别跳。 北冕帝凝视了她片刻,低声:“低下头来。” 她吓了一跳,忐忑不安地低下头去。忽然间,只觉得发上微微一动,有奇特的微光亮了一下,从虚空里笼罩了她。 “玉骨?”朱颜抬手摸了一下,失声惊呼。 “归你了。”刚才那个小小的动作似乎已经耗费了很大的精力,垂死的皇帝重新靠入了软榻,咳嗽着,“好好……好好保管它。” 朱颜楞了一下,明白北冕帝这算是正式承认了自己的身份,不由得心里一喜,摸着玉骨说不出话来,半晌才讷讷:“谢谢!” 北冕帝看着少女明亮的眼睛,浑浊的老眼里也闪过一丝笑意,咳嗽着,嘱咐:“咳咳……以后你们两个要好好相处,不要再吵吵闹闹了。” “我、我哪敢和他吵啊……我怕死他了。”朱颜嘀咕了一声,白了时影一眼,“他生气起来可吓人了!不打我就不错了……” “什么?他还敢打你?”北冕帝失笑,“他以后要是敢 打你……” 然而话说到一半,帝君脸上笑容未敛,整个人却向后倒去! 那一瞬,时影抢身到了榻前,失声:“父皇!” 朱颜吓了一跳,看到时影变了脸色,冲上去扣住了北冕帝的腕脉,十指间迅速升起一点幽蓝色的光,顺着老人枯瘦的手臂扩散上去——朱颜认得那是九嶷术法里最高阶的聚魂返魄之术,非常耗费灵力。 然而即便是这样,当咒术笼罩住老人时,她还是看到北冕帝的魂魄从七窍飘出,不受控制地溃散! “不……不要勉强了。”北冕帝的声音虚弱而低沉,如同风中之烛,身体微微抽搐,“时间早就到了。我……咳咳,我已经拖了太久……” 时影却还是不肯放开分毫,继续施用着大耗元气的术法,低声:“天下动荡,大事未毕,还需要您坐镇。” “咳咳……我捱不下去了……”北冕帝全身颤抖,眼神慢慢开始溃散,喃喃,“本来……本来还想等大司命回来……可惜……咳咳,没时间了。” “有时间。”时影的声音却冷定,“您要撑住。” “不……不用了。”北冕帝喃喃,全身都在不停的抽搐,手脚渐渐冰冷,“太……太痛苦了……阳寿尽了,却苟延残喘,每一分每一刻……都如同在炼狱里煎熬啊……我、我不想捱下去了。” 时影的手指微微一颤,眼神变了一下,没有说话。 握在他掌心的那只手苍老而枯槁,轻得 仿佛没有重量,在不停地剧烈颤抖,显然承受着极大的折磨——那样的折磨,足够摧毁一个人的求生意志。一个风烛残年的老人,又怎么能承受如此的痛苦? “影,我很快……就要见到你的母亲了……”垂死的帝君从咽喉里发出了叹息,“我会去祈求她的原谅……可是……你呢?影,你原谅我吗?” 时影震了一下,并没有回答,神色复杂地变幻。 朱颜看着老人祈盼的眼神,心里难受,几乎恨不得脱口而出替他回答,然而毕竟知道好歹,硬生生地忍住了,抿紧嘴唇站在一边,看着这一对父子。 “对了,还有一件事……”北冕帝喃喃,吃力地吐出最后的请求,“在我死后,把……把我和秋水歌姬……合葬在一起。” 时影在榻边看着垂死中的父亲,感觉自己的手也在微微发抖——他自幼出家、一生苦修,自以为早已修到心如止水,生死不惊,然而这一刻面对着亲生父亲临终前的祈求,却还是忍不住心神激荡,不能自已。 母亲和自己一生的悲剧,都由眼前这个男人而起。可这个人不但早年抛弃妻子,到了生命的最后,依旧要选择和那个鲛人一起长眠! 这个人并不后悔自己的选择。那自己,是否要原谅? 朱颜看到他久久沉默,忍不住轻轻伸出手,按在了师父的肩膀上。那一瞬,她骤然间一惊,发现时影的身体竟然在剧烈地发抖。 “如你所愿。”终于,他低声说出了几个字。 北冕帝颤抖了一下,竟然有一滴泪从眼角滑落,他伸出枯瘦的手,痉挛着抓紧了儿子的手腕,声音越来越虚弱,低得几乎要贴耳才能听见:“等……等大司命回来……咳咳,你告诉他……我……我很抱歉,没能等到他回来……” 时影微微点头,并没有多说什么。可是那一瞬间,不知道是不是错觉,朱颜似乎看到他眼眸里有晶亮的光芒一闪而逝。她站在一边看着,只觉得自己心里也是揪紧了一次又一次,几乎无法呼吸。 北冕帝的声音停止了,重新开始剧烈的咳嗽,整个人都佝偻成一团,似乎要把心肺都咳出来一样。时影抓住了父亲的手腕,迟疑了一下,又一分分地松开——在他松开手的一瞬间,北冕帝从胸臆里吐出了最后一口气,衰竭的三魂七魄再也无法控制地朝着四方溃散。 虚空中有飓风席卷而来,那些肉眼不可见的魂魄如同闪耀的星星一样、转瞬离开这一具奄奄一息的躯壳,随风而去! “啊!”朱颜失声惊呼,又竭力忍住。 然而,时影不等父亲呼吸停止,便断然站起身,头也不回地往外走。仿佛就像是在逃离什么一样! 他……为什么在这一刻走了?朱颜想要追上去,却又不忍心看着老人就这样一个人死去,还是在榻边踌躇了片刻。 “秋水……”病榻上,北冕帝吐出了最后的一句低语,寂然无声。 ——那个他毕生爱恋的名字,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还刻在他的心里。 朱颜怔在那里,看着北冕帝的呼吸慢慢停止,一时间心中翻天覆地,竟然有一种要哭出来的冲动——这,便是一个生死轮回吗?是不是将来的某一天,她也要这样送走父王和母后?虽然万般不愿,却无能为力。 生死轮回,如同潮汐来去,是洪荒一般不可抗拒的力量。 第四十五章 同生共死 这个长夜,几乎如同永恒。当太阳升起的时候,有人已经在黎明中去世。 不一时,有服侍早膳的内侍进来,发现了北冕帝的驾崩,立刻惊慌地退出告知诸人。朱颜藏身于帷幕之后,看到总管带着侍从从外面涌入,叹了一口气,离开了喧闹的后宫。 她在白塔顶上的神庙里找到了时影。他正独自在神像下合掌祈祷。神庙空旷,有微光从穹顶射落,从大门这边望进去、几乎宛如深不可测的大海,而海的彼端是神魔无声的凝视,令人心生敬畏。 朱颜隔着飘摇的帷幕,静静地遥望着那一袭白袍,不敢出声打扰。 隔了多久了?十年? 上一次,在接到母亲死去的消息时,在深谷修行的少年神官也曾在石窟里面壁静坐,却终究无法抑制心魔肆虐,发狂地哭号着、在石壁上留下了满壁的血手印,甚至差点错手杀了她。 而这一次,在目睹父亲死去时,他却已然能够平静。 那么多年过去了,不仅是她自己,甚至连师父都已经成长了许多…… 朱颜叹了口气,终于轻轻地走过去,在他身侧一起跪了下来,合起掌来,默念往生咒。祝颂声绵长如水。白塔凌云,俯瞰云荒,神魔的眼眸无声深远,凝视着这一对年轻人。 当一百遍往生咒念完,时影站了起来,却还是不说话,转身往外走。她心里有些不安,不由得追了上去,轻声:“你没事吧?” 时影虽然 没说话,可表情里有一种异样,让朱颜忍不住暗自诧异,然而不等她再次开口,他却忽然停下脚步,回身看着她。 那种眼神,令她一下子忘了要说什么。 “阿颜。”他低声,忽地伸出手将她拥入怀中! “……”她一时间忘了想说的话,大脑有短暂的空白,只是软绵绵地伏在他的胸口,一动不敢动。那一瞬,神庙里极其安静,她甚至听到了他的心跳——原来,他的心跳得那么激烈,完全和他表面上的平静相反。 她忍不住抬起头看他,却在一瞬间惊呆了。 他在哭——眉目不动,无声无息,只有泪水划过脸颊,消失在日光里。 那是她生平第二次看到他落泪。朱颜颤了一下,心中剧痛,想说什么却最终没说出来,只是抬起手默默抱紧了他的后背,侧首贴上了他的心口。 此刻,一句话也不必再说。 她记得他少年时的沉默孤独,却不料成年后依旧如此——这个自幼被家人遗弃在深谷的人,如今好容易得回了缺失的温暖,却又在短短的刹那之后、再度彻底失去。在这二十多年里,他到底有过多少开心的日子? 那一瞬间,她忍不住脱口:“别怕。就算你的父王母后都不在了,还有我呢!我……我会一直和你在一起。” 诺言在神和魔的面前许下,少女的眼眸亮如星辰。 那一刻,在伽蓝白塔绝顶的青空下,时影紧紧拥抱这个美丽的少女—— 她的身体是如此娇小柔软,却给了他一个错觉:好像只要拥住怀里这个小小的人儿,便可以对抗无情而强大的时间。 朱颜不敢说话,只是听凭他拥抱着,抬起手轻抚他的背部。 时影沉默了许久,心跳渐渐平静,低首凝视着她,眼里闪过了诸多复杂的表情,忽然开口:“我们这就各自回去把婚约取消了吧!” “啊?”朱颜吓了一跳,脑子一时间转不过弯来。 “既然我们决定要在一起,就得把婚约取消。”时影的眼神冷冽,声音是平静而有力,“难道到了现在,你还在想着要嫁给白风麟?” “当然不!”她没有一秒钟的犹豫,“谁要嫁给那家伙!” 他凝视着她的表情,蹙眉:“那你还在犹豫什么?” “我……我……”朱颜的嘴唇颤了一下,心里猛然往下一沉。 “你还在害怕大司命?”时影审视着她的表情,蹙眉,“我说过,无论他威胁了你什么,只要有我在,你和你所在意的人都不会有事——你的父王、你的母妃、你的族人……包括你在意的那个小鲛人,他们不会有事。我的承诺,你应该可以相信。” “我当然相信!”朱颜颤抖了一下,“可是……不只是这样。” “还有什么?”时影看着她,愕然。 朱颜看着他,眼神哀伤,有一种隐约入骨的恐惧,喃喃:“你……你可以保护所有人,可是,谁又能来保护你呢?” “保护我 ?”他有些不解,“为什么?” “因为我会害死你!”朱颜全身发抖,终于无法控制住内心的恐惧,说出了真正的顾虑,“大司命说,我是你命里的灾星,如果继续和你在一起,一定会害死你的!如果因为我的缘故,再一次害死你的话……” “什么?”时影吃了一惊,却只是皱了皱眉头,“你不要听他胡说。” “不不,大司命不会胡说。”朱颜的声音剧烈地颤抖,带着无尽恐惧,“我会害死你的。我……我已经害死过你一次了!再也不能有第二次了……星魂血誓也只能用一次!要是再出一次事……” “大司命真的这么说?”时影的眉头忍不住蹙了起来,语气莫测——在这个云荒,唯一术法造诣可以在自己之上的人,唯有大司命。他无法看到自己的宿命,那么,那个老人是否真的能看到? “是的。”朱颜终于说出了真正害怕的东西,声音发抖,“我……我可不想再看着你死一次!我宁可自己死了也不想再让你死!我——” “胡说!”忽然间,他厉声打断了她。 朱颜被他吓了一跳,一下子说不出话来——时影的眼神变得非常的严肃,隐约带着怒意,凌厉闪烁,接近于可怕。 “原来是因为这个?阿颜,你竟瞒了我那么多事!”他看着她,语气里不知道是释然还是愤怒,“别听大司命胡说八道。。” “可他是大司命!”朱颜有 些无措,“他……他比你还厉害吧?他说的话,怎么敢不听?我……我怎么敢拿你的命来冒险!” 听到她这样坚信不疑地说着,时影的眼神越发冷冽,几乎已经带着怒意和杀气:“呵……那个家伙!” 他顿了一顿,严肃地看着她:“听着,阿颜,我不知道大司命背着我和你说了什么。但,无论他说什么,你都不要信——他不是预言说我十八岁之前如果见到了女人、就会因她而死吗?” “是啊!”朱颜颤声,“所以……所以你被我杀了!” “不,不是这样的,”时影凝视着她,断然摇头,“我的确因为你而死,可是我又因为你而活了回来!——这个事,大司命他预料到了吗?” “……”朱颜一下子愣住了,只是怔怔看着他。 ——是的。大司命是算到了时影会因她而死,可是,他怎么没算到他也会因她而活呢? “如果你是因为自己的想法而离开我,我没有办法。但是,如果你只是为了大司命一句预言而放弃,那就太荒谬了!”时影看着她,眼神凌厉,语气也严厉,“我教了你那么多年,不该把你教得那么蠢。” “我……我……”他话说得那么重,她本来应该生气的,却莫名地觉得有些欢喜,喃喃,“真的吗?大司命说的话,也未必一定准?” “当然。”时影冷然,“我可以肯定、他只是在吓唬你。” “是吗?可是万一…… ”她心里一阵狂喜,却又一阵担心。 “没有什么万一!”他断然截止了她的话,“你不要被他骗了!” 朱颜噤声,不敢再说。然而沉默了一挥,忽然想起了一事,忍不住又眼眶一红,哽咽了起来,断断续续:“不!我还是不能和你在一起。因为……因为大司命手里有一道圣旨……” “什么圣旨?”他握住了她的肩膀,严厉地催促,“不要哭!从头到尾和我说一遍。” 她抹着眼泪,终于抛开了一切顾虑,将过去发生的事情对他完完全全地说了一遍:从大司命在神庙里以离开他为条件,传授她星魂血誓开始,讲到大司命拿父母族人性命威胁她,让她在梦华峰上违心和他分离…… 每说及一件,时影的神色便冷一分,渐渐面沉如水,眼神可怕。 “竟然有这种事?”他喃喃低声,“难怪。” 是的,对她这样热烈不羁、天不怕地不怕的人来说,除非用至亲至爱之人相胁,又怎么肯俯首帖耳听从安排? ——可即便是如此,在听到他要大婚之前,她还是不顾一切地跑来了这里。她是明知不可能,却还是想要螳臂当车、再见他一次吧? 哪怕那之后便是永远的分离。 “我不想害死你……也不想害死全族……我、我没有别的办法。”说到后来,朱颜终于忍不住哭了起来,全身发抖,“是我不好!本来我答应了大司命,就应该好好走开的……却 居然……居然跑到了这里来!……我一定是鬼迷心窍。” 时影沉默地听着,伸手轻轻擦掉她挂满颊边的泪水,将她拥入了怀里,低声说了一句:“幸亏你鬼迷心窍,跑到紫宸殿来找我。不然,我们这一生、可能也就这样错过了——” “嗯?”她愕然地抬头看了他一眼。 时影叹息了一声,眼神里流露出一丝庆幸:“要知道,既然你已经表了态,我是决不会去找你的。幸亏你来找我了……阿颜,我真的很感激。你一直很勇敢。” 他的语气是前所未有的温柔,听得她心里一震。 “那是!”朱颜忍不住挺起了胸膛,“不是你让我要对自己有信心嘛?只要我愿意,就永远做得到,也永远赶得及!” “……”时影没想到她会把自己昔年的教导用在这里,一时无语。 他默默抬手轻抚她的发梢,眼神却是在不停地变幻,似在思考着什么问题,沉默了片刻,道:“既然父王临死前已经替我取消了婚约,那么,现在你也回去取消你的婚约吧。” “啊?我……我怕父王揍我。”朱颜全身一僵,说了实话,声音低了下去,“我上次就逃婚了。他这次好容易又替我选了一门婚事,如果……如果和他说我又要取消婚约,恐怕他……” 时影皱了皱眉,只道:“那这件事让我来处理。” “怎么处理?我父王脾气可大了,”朱颜心里忐忑不安,忽然灵光一 现,“哎……如果他发脾气,我就说我们两个已经生米做成熟饭,连娃都有了!估计父王就不会骂我了。” “……”时影半晌没有说话,用一种无法形容的表情看着她。 她看到他的表情,连忙垂下头,嘀咕:“我……我也就是说说而已。” 时影蹙眉:“你这是从哪学来的?我可没教过你这些。” “哪里用得着别人教?”她却不以为耻,脸皮厚得如同城墙,“你看,雪莺一说她怀孕了,立刻连帝君都吓住了,马上下旨意把她的婚约给取消了!——这招很管用,父王如果听了我这么一说,一定也会吓住的。” 时影无奈地苦笑了一声:“赤王烈性暴躁,哪里会被吓住?你那么说,多半会挨一顿暴打。” “没事,我豁出去了!总不能真的去嫁给白风麟那家伙,”她却浑然不惧,挽住了他的手臂,“反正父王他也不能往死里打我——有星魂血誓在,我们同生共死了。他可不敢杀你。” 时影看着她的表情,忍不住笑了一笑,拍了拍她的肩膀。 “别担心,”他低声道,“事情会解决的。你先回去吧。” “去哪儿?”她怔了一下。 “回赤王府去。”他道,语气已经恢复了以往的平静,“你一夜未归,一定让父母悬心,回去好好道个歉。” “才不会呢!”她却犹自嘴硬,恋恋不舍,“这些年我老是往外跑,他们早就习惯啦!” “回去道歉 !”时影声音忽然严厉了起来,“趁着你还能道歉!” 朱颜被他的语气吓了一跳,往后缩了缩肩膀。然而时影的声音很快又低了下去:“要知道,就算是父母子女之缘,也是有尽头的——不要像我这样等到双亲都不在了,才知道……时不再来。” 直到这一刻,他的脸上才掠过了一丝哀伤。 朱颜心里猛然一痛,抓紧他的手臂,将脸埋在了他的肩膀上,低头轻轻唤了一声“师父”。 “你先回家。我要去内宫处理一下事务,”时影叹了口气,“父王驾崩,有很多事情要立刻处理,不能耽误片刻。” “好吧,”朱颜依依不舍地放开了他的手臂,“你自己小心。” “嗯。”时影颔首,凝视了她一眼,还是忍不住抬起手触摸她的脸颊。那一刻,朱颜忍不住颤了一下,下意识地把头往回缩了缩。 “怎么?”他微微蹙眉。 “以……以为你又要打我。”她尴尬地低声,“吓惯了。” “……”时影无语,只哭笑不得地道,“放心,以后都不会打你了。” “真的么?”朱颜的眼神亮了一下,简直似听到了天底下最好的消息,“你可要说话算话!以后无论我犯了什么事,你……你都不能再打我了!” “嗯。”他点头应承。 她知道师父一诺千金,顿时长长松了一口气,有拿到免死金牌的狂喜,抱怨:“吓死我了。上次在苏萨哈鲁,只不过想逃个婚 ,屁股都快被你打肿了……以后你可不许再打我了!” 时影微微一窘,脸色微妙:“不要再提那件事了。” “咦?”朱颜还是第一次看到师父脸上出现这种奇怪的表情,忍不住想抬手推一下他,然而手刚一抬起,就被时影扣住了。那一瞬,他的呼吸有一些乱,手指也有不可觉察的微颤。 “你怎么啦?”她还是懵懂未解。 时影并没有和她继续纠缠下去,松开手,只道:“天亮了,让重明送你回去吧。记得别乱说话,不要惹你父王生气——等我来处理。” 他的声音很温柔,朱颜听得心都要化了,刚想再赖过去蹭一会儿,时影却已经转身,招手唤来了重明神鸟。 “你……”当重明神鸟展翅飞起的时候,朱颜趴在鸟背上回头看他,脸红红的,欲言又止,最终只是道,“今天我很开心!” 时影嘴角浮起了一丝笑意,微微颔首:“我也是。” — 当她的身影从天际消失之后,时影在夜空下停顿了一刻,闭上了眼睛,似乎在默默转换着内心的某些情绪。等终于将这些儿女私情都摒除出了内心,这才转身走下白塔,重新返回了紫宸殿。 他刚走下白塔顶,等待已久的大内总管就迎了上来,一叠声:“可算找到您了!皇太子……不,帝君!先帝驾崩,相关的诏书已经拟好,还有一个时辰就要早朝了,诸王即将齐集。您要不要休息一下,准备准 备?” 时影沉默了一下,道:“不用。” 他低下头看着手上的皇天戒指,忽然问:“后土神戒找到了吗?” 不防皇太子忽然问起了这回事,大内总管连忙回禀:“自从白嫣皇后去世之后,后土神戒便一直由执掌后宫的青妃保管。如今青妃刚刚伏诛,属下派得力人手正在查抄青蘅殿,一时间还没有……” 时影微微皱眉:“她身边的心腹侍女呢?” “拷问过侍女,她们说……”大内总管略微犹豫了一下,还是决定实话实说,“她们说,后土神戒原本被青妃收藏在枕边的匣子里,但某一天晚上忽然化作了一道光,就飞出窗外不见了。” “什么?”时影也忍不住愕然。 大内总管道:“宫女们都私下说,是因为青妃并无资格保管这枚只能由白之一族皇后继承的后土,神戒有灵,才自行离开了。” “……”时影眉头微微蹙起,“对她们用过读心术了吗?” “用过了。”大内总管颔首,“说的是真话。” “……”时影再度沉默了下去,手指轻轻敲打着扶手,面沉如水。 “这说不定是青妃耍的把戏。掩人耳目,好将后土神戒据为己有。”大内总管连忙补充了一句,“请殿下放心,在下一定会好好的继续追查!” 时影想了想,问:“青妃平时一般的活动范围是哪里?” “青妃深居简出,很少离开皇城,平日也就在青蘅殿与紫宸殿之间来去 ,”大内总管回答,“最多每逢初一十五去一下白塔顶上的神殿,拜祭神灵。行踪非常有限。” “那么说来,后土神戒多半还留在帝都。”时影沉吟了片刻,吩咐,“此事非同小可,派人抓紧去找,如果找不到,提头来见。” “是!”大内总管连忙点头,退了出去。 ——————————————————————————— 晨曦还没露出来的时候,天幕是深沉的暗蓝色。 朱颜在坐着重明神鸟落在了自家的后院,蹑手蹑脚地跳了下来,往房间里迅速地溜回去,生怕惊动了父亲——然而刚一进院门,就被抓了一个正着。 “小祖宗诶,你怎么现在才回来?”盛嬷嬷一直守在她的房间里,一眼见到了她,赶紧一把抓住,“可急死我了!” “嘘……”她吓得一个激灵,左顾右盼,“别吵醒父王!” “你也知道害怕?”盛嬷嬷看到她惊恐的表情,不由得啼笑皆非,“放心,王爷不在这里。一个时辰之前他接到内宫传来的秘密消息,说帝君深夜驾崩了!王爷不等早朝时刻,便火急火燎地立刻进宫去了。” “进宫去了?”朱颜不由得松了一口气,喃喃,“太好了,终于不用挨骂了!父王……父王他知道我昨晚一晚上没回来不?” “怎么不知道?王爷可着急了!我的小祖宗,你这一个晚上都跑去哪儿野了?”盛嬷嬷担心不已,拉着她的 手上下打量,忽地惊呼,“神啊,你……你这是怎么了?是不是有人欺负你了?” “欺负?”她又愣了一下,“谁敢欺负我?” “那你脖子上的红印是怎么回事?为什么连里面的小衣都穿反了?”老嬷嬷毕竟精明,目光如炬,上下扫视了朱颜一遍,忍不住变了脸色,“天,郡主!你……你难道是……哪个天杀的,居然敢欺负你?你快老实说昨天到底是去了哪里?” “我……我没事,你别乱说!”朱颜的脸唰地红到了耳根,支支吾吾半天,忽地跺脚,“反正……反正我没被人欺负。就算有,也是我欺负了别人!你就不要再啰啰嗦嗦的问啦!” “真的没事?”盛嬷嬷上下打量着这个小魔头,越看越不对劲,“小祖宗,你可是马上要嫁往白王府的人啊……一整夜不回家,万一传出去可怎么办?” “一人做事一人当!”朱颜感觉自己的脸热辣辣的,却只拧着脖子犟道,“放心,我会回头自己和父王说。” “什么?”盛嬷嬷没想到郡主居然一口就承认了,反而一下子说不出话来,颓然坐到了凳子上,喃喃,“这下可麻烦了!要怎么和白王府交代?虽说你嫁过一次,但六部都知道上次压根没圆房——现在你……” “为什么要和他们交代?”朱颜脸色飞红,跺脚,发了狠话,“反正我也不会嫁给白风麟。” “什么?”盛嬷嬷大吃一惊 ,“你这次难道又想逃婚?” “我……”朱颜本来想分辩几句,但又不想扯上师父,只能愤然道,“反正不用你瞎担心!” “……”盛嬷嬷知道郡主从小是个主意大的女娃,看她动了怒气,只能放软了语气,问道,“郡主饿了么?要厨下去炖竹鸡吗?” 朱颜折腾了一晚上没好好休息,刚回来又被从头到尾盘问了这一番,心里未免有点烦,赌气道:“不吃了!我困了,你出去吧……谁也不许来吵我!” 将嬷嬷赶出去之后,她独自坐了下来,刚脱下外衣就寝,却一眼瞥见了镜子里自己的侧颈上果然有几处红痕——她忽然明白过来盛嬷嬷为什么会猜到了昨晚发生的事,顿时脸上飞红,连忙将自己埋进了被窝。 哎,已经快到卯时了,该是紫宸殿早朝的时间。 帝君驾崩、六王齐集,今日、少不了又是一场大事件。 他……现在应该很忙吧?马上就要从皇太子变成帝君了,整个云荒的事、以后都要由他来管了,只怕有三头六臂也忙不过来吧?——他什么时候会来找她呢?明天真的能见到吗? 哎……说不定,等会儿一睡着就会梦见了吧? 在入睡之前,她心里想着,忐忑而充满期待。 ————————— 在朱颜留宿白塔绝顶的同一个晚上,叶城一个秘密的后院里,一口深深的古井荡漾着,宛如一只不见底的眼睛。 没有风,没有光,只有一 泓离合的冰冷的水,簇拥着悬浮在其中的小小孩童。 那是被诱入其中的苏摩,紧闭着眼睛,在井底的水里浮浮沉沉,仿佛是陷入了一个漫长的梦境。孩子虽然仿佛睡去了,细瘦的手臂却在不停地挥舞着,似乎在竭尽全力地游向某一个地方,不敢有丝毫停顿。 可无论他多么努力地挣扎,身体却被凝固在同一个地方,丝毫未曾移动。 “他游到哪里了?” “在幻境的距离中,估计快到伽蓝帝都的城南码头了吧。” “很快啊……即便是在大梦的时间里,也才过了四天半而已吧?” “是的,这个小家伙很拼命呢……” “可怜。” 声音来自于头顶的某一个地方,带着俯视一切的悲悯。 围绕着深深的井口,海国至高无上的三位长老低下头,一起俯视着被困在黑暗水底的孩子,发出了低低的叹息和议论。在他们脚下,无数的咒语发出璀璨的金光,围绕着井台,似乎将井缠绕成了一个神奇的茧——而在那个茧里面,那个孤独的孩子被困在三位长老联手编织的幻境里,双眼紧闭,无法醒来。 “该让他上岸了吧?”涧长老有些不忍心,“这孩子快累垮了。” “差不多是时候了。”泉长老凝视着孩子的表情,抬起了手。 ——在他指尖划过的地方,幽深死寂的井水忽然起了微微的波澜,似乎是当空的冷月折射下了一道光华,水面转瞬幻化出了一幅 瑰丽的图画:那是位于镜湖中心的伽蓝帝都的巍峨城门,门口还有缇骑纵横来去,贩夫走卒,喧嚣热闹,栩栩如生。 “竟然幻境能这样真实?”第一次看到这个禁咒的力量,连清长老也不由得赞叹,“果然是难分真假。” “大梦之术并不是凭空造出幻境,而是借用现实——我现在就是以镜湖为镜,把俗世的景象折射到了水底。”泉长老对另外两位长老道,“只有以真实的世界为倒影,才能完美无缺地编织出梦境。这个小家伙可精着呢……略有一点破绽,只怕就会被识破。” “唔……”涧长老点点头,看着水底深处历历浮现的幻境和幻境里困住的孩子,有一丝疑虑,“你把真实的伽蓝帝都给折射了下来,缔造出大梦结界,固然是省心——可是,万一那孩子想要见的人也正好被映照在里面……” “放心。这幻境里发生的的一切,都将由我们来控制。”泉长老道,“这个孩子内心有太多的不安全感和恐惧,千疮百孔——我们只要扩大他心里最微小的阴暗面、便能击溃他的意志,进而在幻境中左右他的想法” “那就好。”另外两位长老松了口气。 “去吧。”泉长老对着井底沉睡的孩子说了两个字,抬起手指向了那一幅幻境,“去找你想要找的人……去迎接属于你的命运。” 幻境里,浮现出了伽蓝帝都水岸边际线,码头近在眼前 。位于茧中心的孩子全身一震,脸上露出了欣喜的表情,似在筋疲力尽之下终于抵达了帝都。 泉长老回头看着另外两位同僚,目光肃然: “海皇要进入他的幻境了。准备好了吗?” — 同一刻,朱颜也沉入了她的梦境。 与睡前愿望相反、她并没有梦到时影,反而梦见自己再度回到了镜湖边——那是在伽蓝帝都的南门外。湖面映照着月光,如同点点碎银,美丽不可方物。湖上的世界繁华无比,映在湖上如同幻境。 她站在湖边怔怔看着,在梦境之中忽然升腾起一种奇怪的感觉——是的,这个场景,似乎有哪儿不对劲? 她还没有想清楚到底是怎么了,水的深处有什么东西冉冉升起:那是一个灵活的影子,如同一条游鱼般朝着她飞速地游了过来——那是什么?是一条鱼,还是……还是一个鲛人?那个鲛人,是渊吗? 那一刻,那种奇怪的感觉越来越强烈。 她是在做梦吗?这个梦,似乎不久前刚刚做过? 当那个影子越来越近的时候,她在梦里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一步。 哗啦一声,水面碎裂,有什么浮了出来。水底游过来的竟然是一个孩子,不过六七岁的年纪,身形小小的,消瘦阴郁,眼睛明亮,看着岸边的她,惊喜万分地唤了一声:“姐姐!” “苏摩?”她认出了那个孩子,大吃一惊,“你怎么在这里?” “姐姐!”那个孩子急速地浮 出水面,对着她喊,“姐姐!” “苏摩!”她急急俯下身去,试图抓住他的手,“快上来!” 然而奇怪的是,那一抓、却落了空。 她的手指从苏摩的手臂里对穿而过,仿佛握住的只是一个幻影。那一瞬,她因为用力过猛,一个收势不住、便往湖里一头栽了进去! “苏摩!”她在溺水之前惊呼,“苏摩!” “姐姐!”那个孩子也在惊呼,游过来,不顾一切地想抓住她的手——然而诡异的事情发生了,他们已经近在咫尺,双手几次相遇,都在拼命地想抓住彼此,她的手却几次从他小小的手臂里对穿而过,如同握住的只是虚无。 这是怎么回事?她明明就在那个孩子的旁边,却怎么也触不到他! 恐惧和焦急控制住了她,朱颜不顾一切地向着那个孩子伸出手,胡乱胀闸,然而却什么都无法触碰到——他们之间仿佛隔了一堵无形的墙壁,再不能逾越分毫。冰冷的湖水倒灌入她的七窍,淹没她的视觉和听觉。 苏摩拼命地向她伸出手来,大声喊:“姐姐……姐姐!” “苏摩!苏摩!”她在水中大声喊,然而无论用了多大的声音,苏摩却仿似完全听不到——咫尺之隔、那个孩子也在拼命地挥手,想要抓住她,却怎么也无法接触到她。 有一堵透明的墙伫立在他们中间,隔开了两个人。 “她怎么会在这里?快分开他们!” 恍惚中,一个声音响 了起来,不知道是从哪个角落里传来,依稀传入她的耳畔:“她竟然进入了这里……糟糕,绝不能让他们在‘镜像’里相遇!” 谁?是谁在说话? 她被一股奇怪的力量控制,如同陷入了看不见的浓稠泥沼里,身不由己,拼命挣扎却只是越陷越深,和苏摩分开的越来越远。水淹没了口鼻,令她渐渐不能呼吸,逐步接近灭顶。 所有的感知都变得恍惚而遥远。那是濒死的感觉。 不……不!她和师父约好了……她决不能死在了这里! 就在这一瞬,随着她内心的强烈呼唤,她的全身仿佛可以动了。她竭尽全力的挣扎,呼救,忽然有一道闪电从天而降,唰地劈开了混沌! 那种沉溺的力量瞬地消退,她感觉呼吸一下子顺畅。 “苏摩!”朱颜失声大喊,挣扎起身。 下一个刹那,她发现自己在房间里醒来,全身发抖,剧烈地咳嗽。周围还是熟悉的陈设,外面却已经是天亮。房间里环绕着一种说不出的诡异沉闷气息,她发现自己整个人都在出汗,如同从水里捞出来一样,从喉咙里咳出来的都是淡淡的血。 怎么回事?她……刚才是做噩梦了? 朱颜怔怔地坐着,一时间回不过神来。感觉到头顶有光亮一闪,抬头看去,居然是临睡前已经好好地放在梳妆台前的玉骨。 那支有灵性的簪子自行飞了起来,悬在虚空中,正在围绕着她飞行,发出明灭的光 芒——刚才的那道闪电,难道是它?是它把自己救出了噩梦的围困?这……这是怎么了?自己刚才是做了个梦吗? 可是这个梦,实在是太不寻常了。 朱颜独自在床上喘息了半天,满身冷汗,回忆着梦境里的一切,心里忐忑不安:苏摩到底怎么了?那个小兔崽子失踪已经好几个月了。而她自己也在这几个月里历经生死大劫,自顾不暇,竟是不能分身出去好好的寻找。 如今做了这种梦,难道是一种不祥的预示?如果万一那小兔崽子真的出了什么不测,那…… 玉骨在掌心不停地明暗跳跃,如同她焦灼的内心。 第四十六章 无尽噩梦 当玉骨从天而降,闪电般击穿水中幻影的时候,围在井台边上的三位长老齐齐一震,不由自主地同时向后踉跄了一步,哇地一声吐出了一口鲜血! “糟糕,术被破了吗?”泉长老顾不得受伤,连忙爬到了井口,望了下去——那一池清澈的古井之水已经浑浊了,变成了血一样的颜色! 幸好,那个孩子还是胎儿一样蜷缩在水底,全身剧烈地抽搐,并没有睁开眼睛。他脖子里的那个锦囊发出光芒,拘禁他的魂魄,井台上的符咒一圈一圈地缠绕,将这个孩子继续困在这个造出来的幻境之中。 “还好……”泉长老松了一口气,“大梦之术尚未被破。” 另外两位长老剧烈地咳嗽着,从地上挣扎起身,震惊:“刚才……刚才是怎么回事?是有人闯入了大梦之术里,破了我们的术法?” 泉长老咳嗽着:“对,是那个女人。” “什么?”清长老和涧长老齐齐失声,“难道是那个空桑的……” 泉长老迅速竖起了食指,看了一眼井底的孩子。另外两个长老也立刻噤口,压低了声音:“她……她怎么会闯进来?那个空桑小郡主,应该不知道这个孩子在我们手里吧?” “应该是她的地魄太过于活跃,在睡梦中飘游在外,无意穿破了无色的两界,闯入了我们的幻境。”泉长老低声,叹了口气,“天意啊……或许是因为心切吧,在白日里还梦魂萦绕着 这件事,想要找到这个孩子。” 其他两位长老都不说话了,许久,涧长老叹息了一声:“唉,她的倒确是非常关心这个孩子。” “可是要闯入‘大梦之术’需要很强大的灵力,”清长老喃喃,还是不可思议,“她年纪轻轻,不过十几年的修为,怎么能……” 泉长老冷笑:“你不知道她是九嶷山大神官的嫡传弟子?” “……”清长老和涧长老同时吸了一口冷气,不再说话。 这些年来,九嶷神庙的大神官时影一直在苦苦追查海皇复生的线索,甚至几度逼近了真相——这个小郡主和苏摩的关系如此紧密,如果他通过朱颜得知了苏摩的存在,只怕海国最大的秘密就要保不住了! “那些空桑人离我们的最高机密,只有一步之遥了!”泉长老低声,脸色严肃,“我们得赶紧将剩下的步骤结束——若一旦惊动了时影,海皇就会面对极大的危险!” “是。”另外两位长老应声而起,回到了古井旁边。 “这孩子梦到哪里了?”泉长老低声,并指点去,井台上的符咒瞬地发出耀眼的光,如同流动的闪电,唰地映射入水底,将那个瘦小的孩子包围了起来——水面正在重新平静下来,微微荡漾,映射着月光,交织出了新的幻境。 从井口俯视下去,如同俯视着另一种人生。 在那些流动的波光里隐约浮现出的、完全是帝都伽蓝城里的景象,栩栩如生 。而那个孩子刚刚从镜湖里精疲力尽地浮出,发梢滴着水,赤脚站在车水马龙的城门口,显得瘦小孤独、无所适从。 是的,他还在幻境里寻找他的姐姐,还不曾放弃。 “要知道,海皇的血统过于强大,即便是用最强的术法、也未必能完全封住这个孩子的记忆,”泉长老叹了口气,看着沉在井底苏摩,低声,“除非是他心甘情愿的遗忘,从内而外的断绝,才能永绝后患。” “心甘情愿?”清长老苦笑,“这孩子可固执了,怎么可能心甘情愿?” “总有办法。”泉长老看着幻影里的孩子,低声问:“关于那个空桑赤族郡主,这个孩子现实里对她的记忆停在哪里?” “在屠龙村那里。”另外两位长老回答,“根据申屠大夫的描述,那个空桑郡主协助他完成了手术,从苏摩身体里将寄生胎取出之后,她就奔赴战场。申屠大夫便将苏摩带到了镜湖大营——那之后,他们再没见过面。” “唔。那么说来,这个孩子关于那个空桑郡主的最后一个记忆,似乎是非常痛苦的?”泉长老喃喃,眼里居然流露出欣喜的神色,“太好了……我们只要扩大这种痛苦,便能找到一个完美的开始。” “完美的开始?”另外两位长老有些不解。 “我们要击溃这个孩子的内心,把一个念头植入他的潜意识里,用来抵消那个空桑女子留在他心里的依恋。”泉 长老合起手,指尖开始流动淡淡的光华,“我们要让他深深地记住——那个所谓姐姐,其实是令他痛苦的。” “来吧……从现在开始,他的记忆,就由我们来编织了。” “我们一定要把海皇的心、重新拉回到族人身上!” — 苏摩不知道自己游了多久,才从叶城西市的那口古井里游到了伽蓝帝都——这一路恍恍惚惚,全部都在深蓝色的水底潜行,甚至都分不清头顶的昼夜变幻。直到那座湖心的巍峨城市近在咫尺,他才筋疲力尽地浮出水面。 就在离开水面的那一瞬,孩子忽然看到了岸上华丽轩昂的车队,有金甲的斥候在前面来回驰骋开路,车马绵延不绝。 “谁啊?竟然在御道上策马?” “是赤王的独女,今天跟着父亲进宫去觐见帝君,商谈联姻的事。帝君为了恩宠,特许她驰马入禁城——可真是风光啊!” “了不得,了不得啊……高嫁高娶,王室联姻!” 听到岸上围观百姓的窃窃私语,孩子忍不住打了个哆嗦。那一瞬间,在叶城行宫里遭遇的事情又历历浮上心头—— “我们可没有骗你,你出去问问,全天下都知道白族和赤族要联姻了!” “别做梦了……她马上就要嫁给叶城总督,做未来的白王妃了,哪里还会把你这个小兔崽子放心上?” “她早就不要你了!” 那时候,行宫里的侍女那么说,连如姨也那么说。 众口铄金,言 之凿凿。可他只是不信。是的,他对自己说——除非亲眼看到,亲耳听到,他才不会相信那些人说的话! 而现在,他终于亲眼看到了。 苏摩从水里爬上岸来,踉踉跄跄挤入了人群里——有一辆金色的马车正从眼前驶过,风微微吹动绣金的垂帘,金钩摇晃,露出了里面穿着华贵衣衫的美丽少女。 残月还悬在天际,黎明前的微光里,那个明丽爽朗的赤之一族公主从全身都笼罩在绣金霞帔里,美得宛如不真实。 那是她!真的是她! “姐姐!”那一刻,孩子再也忍不住失声大喊起来,“姐姐!我在这里!” 他竭尽全力大声呼唤,可毕竟人小力弱,声音被喧闹的喜乐声覆盖了过去,庞大的车队并不因为他而有丝毫的停滞,还是照样飞驰而过。孩子不舍,踉踉跄跄地跟随着车队奔跑,想要追上她乘坐的那驾华丽的马车。 侍卫立刻将他从人群里推搡了出去,厉叱:“小兔崽子,居然敢冲撞车队?还不快滚?” “且慢!”很快旁边的另一个侍卫发现了他的身份,立刻道,“这是个鲛人!他的主人呢,怎么放奴隶出来乱走?快抓起来!” “姐姐……姐姐!”孩子拼命地反抗,却被打倒在地上。 仿佛听到了外面的声音,马车停了下来,一只纤细的手伸了出来,将垂落的帘子微微往上挑起了三分之一。帘子下露出了一双熟悉的眼睛,明亮而美 丽,如同火焰一样跳跃——那真是赤之一族的朱颜郡主。 她的视线落在了那个被打倒在地的孩子身上,停住。 “姐姐?”苏摩看到她终于注意到了自己,不由得惊喜万分,伸出细小的手臂,狂呼,“姐姐!我在这里!” 然而,朱颜的眉头微微一扬,忽然低低说了一句:“怎么又是你?”她沉下脸来,手忽地往回一收,帘子啪的一声重新垂落了下来,挡住了她的脸,再也看不见。 孩子的身体忽然僵硬,然后开始剧烈地发抖。 刚才……刚才姐姐说什么?“又是你”? 苏摩看着那一道垂落的帘子,手指竟然不能动上一动——这一路,他历经千辛万苦,横渡了镜湖才来到这里,此刻要找的人已经近在眼前,然而他却仿佛失去了所有的力气。 马车里传来另一个人的声音,像是照顾过自己的盛嬷嬷。那个老人语气比较温和,似乎还想唤起朱颜的同情心,道:“哎,郡主你听,那小家伙一直叫你姐姐呢。蛮可怜的。” 朱颜的语气却是冰冷:“我是独女,哪来的弟弟?” 只是短短一句话,便把孩子钉在了原地。如同一把短而利的刀,一把就扎进了心脏,再无余地。 盛嬷嬷还想替他求情:“那些侍卫,只怕会要把他打死了。” “打死也是活该!”然而朱颜不为所动,声音充满了厌恶和不耐烦,“我不是一早叫人拿了钱打发他走吗?怎么这 小兔崽子居然还不识相,不但不走,还非要闯到这里来?” “姐姐!”苏摩猛然一震,不敢相信这些话是从熟悉的人嘴里说出的,那一刻,他不知道哪来的力气,忽地铺了过去,一伸手、将那一道帘子扯了下来,失声问,“你……你真的不要我了?” “小兔崽子!”马车里的朱颜一下子暴露在天光之下,转过头,怒容满面,“还不快把他拉开?万一被人看到了一个鲛人小奴隶叫我姐姐,我们赤之一族的脸往哪里搁?” 听到了郡主的命令,侍卫们立刻冲了上来,抓住了孩子细小的胳膊。 “你说谎!”然而苏摩却挣扎着,失声大喊,声音发抖,“你……你明明说过不会扔掉我的!你看……这是你派来的纸鹤!” 孩子抬起了手,竭尽全力将细小的胳膊抬起——在他展开的掌心里,捏着一个稀烂的纸鹤:被血染红、被水浸泡,早已看不出形状,被孩子死死地捏在手心,几乎揉皱成一团。 坐在马车里的朱颜一眼瞥见,表情忽然大变! “这是你的纸鹤!”苏摩看着她的表情,眼里有最后一丝期盼,“我……我知道你一直在找我回去!你不会丢下我的,是不是?姐姐!” 朱颜似乎也怔了一下,陡然沉默,不知如何应对。 她脸色苍白而呆滞,如同木偶。 那一瞬,不知道是不是幻觉,似乎时间都停止了。隔着霞帔,苏摩可以看到她眼里的 表情是凝结的,手指是凝结的,甚至连此刻吹过的风、涌过的浪,身上飞舞的华丽的霞帔,都似乎瞬间静止了,仿佛镜像凝结,如此诡异。 “怎么回事?”耳边有一个熟悉的声音响起来,隐约在极其遥远的地方传来,带着止不住的惊骇,“这纸鹤是从哪里来的?” “好像是那孩子一直捏在掌心里带进去的——” “该死,我们忘了好好检查一下。” “什么?这东西居然被他带进了幻境里去?这下糟了!” 谁?谁的声音?好熟悉……好像是复国军的那几个长老?他们怎么会在这里?难道他们知道自己偷偷逃跑,已经追过来了吗? 那一瞬,苏摩颤抖了一下,流露出一丝恐惧。他甚至想下意识地拔脚逃跑,远离人群,躲藏回镜湖之下的水里。 然而,身边所有的景象都只是停顿了短短一瞬,又骤然开始,恢复了正常。 “小兔崽子!你在做梦呢?这是什么破纸?”朱颜变了脸色,蹙眉,不耐烦地说了一声,一道黑影迎面而来,“还不快滚开?” 只听唰地一声,竟然是一条鞭子抽了过来,将他手上的纸鹤抽得稀烂!苏摩来不及缩手,手心里顿时留下了一道殷红的血痕。 “姐姐!”孩子震惊地看着她,颤声:“你……你以前说过的话,难道是在骗我?” “骗你又怎么样?小孩子家家,脑子没长好,跟你说什么都当真了?”马车里的朱颜 冷笑了一声,又扬了一下鞭子,嫌弃地嘀咕,“赶你走都不走,真是卑贱……还不快滚?” “骗子!”苏摩忽然冲向了马车,厉声,“你这个骗子!” “快拉开他!别让他碰到郡主!”眼看他快要扑到郡主的身侧,侍卫们应声而至,一把将孩子抓住,粗暴地拖了回来。 孩子出奇的倔强,任凭侍卫们拳打脚踢,死活都不喊出一声痛。然而马车里的朱颜看着这一切,只是皱了皱眉头,一句话也没说,她脸上的表情充满了厌恶不屑,如同看着一只癞皮狗。 孩子愣了一下,胸中的那一口气忽然泄了,再不挣扎。 “小兔崽子!”侍卫长终于抓住了他,一把拎了起来,气急败坏地对下属大喊,“给我送到西市里去!” 什么?孩子吃了一惊,大叫着重新拼命挣扎起来——这些空桑人,难道准备把他送去西市、当做奴隶卖掉吗? 那一刻,他再也忍不住转过头,求助似地看着她。 只要马车里那个锦衣玉食的空桑贵族小姐说上一句话,就能扭转他被贩卖为奴的命运——然而,朱颜却根本没有用眼角的余光瞥上他一下,如同完全忘了这个鲛人小奴隶的存在。 那一刻,看到她的表情,苏摩的心忽然冷了下来,不再挣扎。 “姐姐。”他最后轻轻地叫了一声,声音轻得只有自己听得见。 孩子忽然间不再反抗了,像死了一样一动不动。蜂拥而上的侍卫 们按住他,将他从地上拖起来,拳脚如雨。额头被打破了,血从眼睛上流了下来,整个世界在孩子的眼睛里都变成了一片血红色——然而这一次,无论怎样的痛彻心扉,他再也没有开口喊过她、求过她。 她留给他最后的记忆,是如此的疼痛彻骨,难以忘记。 当小小的手指失去力气后,那只稀烂的纸鹤从他的掌心里掉了出来,展开了折断的翅膀,歪歪扭扭地在地上打着转,如同一个破烂的玩偶。 如此可笑,如此幼稚。 如同孩童内心一度对温暖的奢望。 — “停!”泉长老忽然间收住了手势,向着另外两位长老厉叱,“快停!” 三位长老停住了咒术,放下手臂,瞬地齐齐往后退了一步——阵法一撤,井台上繁复的咒语上的金光开始暗淡下去,却依旧围绕着井中的孩童,如同一道金色的墙将其围困。 古井无波,上面映照着种种栩栩如生的幻影。水面上最后凝固的影子,是掉头离去的空桑郡主、以及蜂拥而上殴打孩童的侍从,几乎像是真的一样。 而苏摩沉睡在幻境里,一动不动。 “进行得很顺利,”清长老愕然,“为什么要停下来?” “我有点担心,”泉长老在井台上凝视着水面下的孩子,流露出一丝焦虑,“这孩子……为什么忽然不反抗了?” “心死了嘛。”涧长老冷冷道,“他终于相信对方是真的不要他了。” “停在这里最 合适。”清长老赞许地颔首,“到这里为止,这个空桑郡主留下的最后印象,和这个孩子的记忆非常吻合。天衣无缝。” 是的,无论是实境还是幻境,在这个孩子日后的记忆里,关于这个空桑郡主的片段都是极其痛苦的记忆,戛然而止,再无后续。 就这样斩断一切纠葛,才算是干净利落。 三位长老从井台上往下看去,这口井如同一只深不见底的瞳孔。而孩子被困在井底,全身蜷缩着,如同回到了母亲的子宫里的胎儿,一动不动。他的手指松开了,掌心里捏着的那只纸鹤飘浮了起来,在古井水面上浮浮沉沉,拖着折断的翅膀,渐渐变成了一团烂纸。 “也真是倔强,”泉长老叹了口气,“居然一直留着那只纸鹤。” “是我们的疏忽。”另外两位长老低声,“我们已经把他软禁在这里有一段日子了,以为切断了他和外界的联系,却没有发现他居然带了这东西在身边!” “那纸鹤,真的是那个赤之一族的郡主放出来的?”泉长老摇了摇头,似乎想要说什么——然而那一刻,水面上忽然起了微微的波澜! 有一点光从黑暗深处升起,竟然突破了井口符咒的封锁! “那是……”泉长老怔住了,失声,“纸鹤?” 那只被皱巴巴的、支离破碎的纸鹤,在水面上浮沉了片刻,忽然间仿佛被注入了一股力量,唰地振起翅膀、活了过来! “糟糕 !”泉长老失声,手指飞快地一弹,一道白光呼啸而出,追向了空中飞去的纸鹤,想要把它当空焚烧为灰烬。 毕竟还是迟了一步。 那只纸鹤从古井幻境中飞起,歪歪斜斜地消失在了夜空! “什么?这、这是……”三位长老不敢相信地回过头,看着沉在古井底的孩子。苏摩紧闭着眼睛,消瘦苍白的小脸上镌刻着绝然的表情,嘴唇微微颤抖——刚才那一刻,他虽然克制着没有喊出“姐姐”两个字,心里的力量却增强到了不可思议的地步! 在那样强大的念力之下,那只残破的纸鹤才会瞬间复活! ——带着孩子不熄的执念,破空飞起,去寻找最初的缘起。 “现在怎么办?”另外两位长老有一些措手不及,询问。 “还能怎么办?事已至此,只能做到底。”泉长老却是处变不惊,低下头看着古井幻境里沉睡的孩子,“这孩子非常倔强孤僻,心里只要还有一念未曾熄灭,就永远不会放下这一切、成为我们的海皇。” “难道还要再继续给他施用大梦之术吗?”清长老有些没有把握,看着水底七窍流血蜷成一团的孩子,“这么小的孩子,会不会承受不住?——上次陷入大梦幻境的那个人,最终精神崩溃,再也没有醒来。” “不会的。”泉长老冷冷看了一眼水底的孩子,“如果这么容易就崩溃了,那也就不是我们的海皇了。” “……”另外 两位长老无语。 泉长老低声催促:“快,我们要趁着那些空桑人还没被惊动,把这个大梦之术完成!我来主导接下来的梦境,你们继续配合我——” 三位长老悄然移动,重新守住了三个古井的方位。 随着祝颂的吐出,井口的金光再一次闪耀,编出了深不见底的幻境。 — 漫长的噩梦,似乎完全没有醒来的时候。 被赤王府的侍从们拳打脚踢了一顿,苏摩觉得自己的身体千疮百孔,在痛得几乎碎裂中昏迷了过去,再无知觉。 醒来的时候,在一个陌生的地方,冰冷的铁笼子禁锢着他瘦小的身体,脸压在了笼上,不知昏迷了多久,满脸都是青紫色的压印。然而,在一睁开眼睛的瞬间,苏摩就忍不住全身颤抖了一下,瞬间认出了自己身在何处—— 那是叶城的西市,最大的鲛人奴隶市场。 他曾经在这里度过了整个童年,其间的痛苦屈辱,多年过后只要一想就令人全身发抖。尽管后来,他逃出了那个牢笼,但那个噩梦却还是日日夜夜归来,在夜里吞噬着孩子的心,令他从骨髓中发抖。 小小的孩子几乎穷尽了一生之力,才逃离这个噩梦般的牢笼,可没想到在五十年后,居然又辗转回到了这里! 孩子虚弱地喘息着,睁开眼睛看了一下。 这是一个规模不大的小店,光线暗淡,房间里层层叠叠堆着大约十六七个铁笼,每一个笼子里都关着一个鲛 人:那些同族个个消瘦苍白,年龄不一,有些看上去甚至比他还小,只有五六岁的模样。但每个鲛人无一例外都拖着沉重的镣铐,关在手臂粗的铁笼里,身边放着一盆水、一碗饭,如同成批被出售的畜生。 “你醒了?”看到他睁开眼睛,隔壁笼子有人关切地问。 那是一个比他大一些的鲛人,刚刚分化出性别,看上去如同人类十五六岁的少女,然而却还不曾在屠龙户手里破身,拖着一条鱼尾,看上去分外怪异,正攀着铁笼殷殷地看着隔壁笼子里奄奄一息的孩童。 苏摩侧开了脸,不想和对方的视线触碰,飞快地明白了自己目下的处境:是的,那些空桑人、竟然真的把他卖到了叶城的奴隶市场! 而那个曾经被他称为“姐姐”的人,却对这一切视而不见。 一念及此,孩子再也忍不住地发起抖来,瘦小的身体剧烈地颤栗,连带着锁住手脚和脖子的铁链都不停颤着,敲击在铁笼上发出细密的叮叮声。 “怎么了?”隔壁笼子的鲛人少女吃了一惊,“你很冷吗?” 孩子没有回答,咬着牙压住了颤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可是,要怎么不去想呢?他的姐姐,那个曾经发誓过要照顾他的空桑郡主,居然如此无情狠毒。她把他再度扔回到了多年前逃离的那个地狱里,头也不回地离开。 不……不!怎么会是这样? 那个鲛人少女看着这个孩子, 道:“我叫楚楚,你呢?” 苏摩还是蜷缩在笼子角落,发着抖,咬着牙不说话,眼神宛如一只重伤垂死的小兽,拼命忍受着内心想要噬咬一切的冲动,压根没有想要回答她的问题。 “你都昏过去三天多了,是不是都饿坏了?”那个叫楚楚的鲛人少女并没有怪他,只是叹了口气,“可怜见的,才六十几岁吧?那么小就被抓到这里来了,唉……饿坏了身体可不行,快吃点东西吧!” 苏摩没有回答,只是看了一眼那个粗糙的瓷碗:那里面只有一点浑浊的水,以及一些不新鲜的水草和发臭的贝类,哪里是可以吃的食物? 显然看出了孩子脸上的厌恶,楚楚叹了口气,只听轻轻一声响,有一个东西被塞了过来。 “喏,吃这个吧!”楚楚轻声道,“这个味道挺好的。” 孩子下意识地张开手,发现被塞过来的居然是一根烤得香喷喷的小鱼干,不由得愕然,抬头看了隔壁笼子的少女一眼。不知道为什么,那一眼让孩子吃了一惊:这个鲛人少女,为什么看上去竟然颇有点像某个人…… 对,是像如意……后来去了星海云庭的那个如姨。 五十年前,当他在囚笼中长大时,她也曾这样照顾过自己。 那一瞬,孩子的眼神微微变幻,无声地柔软了起来。 “这是我偷偷攒下来的私货,平时都舍不得吃呢!”看到孩子顺从地咬住了烤鱼吃了下去,鲛人少女 吐了吐舌头,眼睛亮亮的,“你快吃吧,被主人看到了就糟糕了。他可凶了!你记着千万别顶撞他。” 孩子没有理会她好意的叮嘱,只是双手捧着烤鱼,埋下脸拼命地啃,很快鱼便变成了一根鱼骨,而孩子的半张脸上也沾满了碎屑。 “嘻嘻……花脸小馋猫。”楚楚忍不住笑了。 有什么柔软冰凉的手忽然攀上了孩子的脸,温柔地擦拭。苏摩吃了一惊,下意识地往后靠了一靠,定睛看去——原来那是鱼尾,隔着笼子从缝隙里伸过来,如同灵活的手指轻抚着他的面容,替他擦去嘴角的碎屑。 “没见过长鱼尾的鲛人吗?”鲛人少女看到孩子的眼神,忍不住笑了——作为一个被关在笼子里的鲛人,她笑得也未免太多了一些。 苏摩没有回答,侧过头去、不让她继续摸。 “我是在碧落海里长大的……刚刚被抓到云荒来,”楚楚叹了口气,“你没见过碧落海吧?可美了,有七色的海草、珊瑚做的宫殿,在夜里,无数的大蚌会浮出海面,迎着星空开合、吐出一粒粒的夜明珠……简直是陆地上人做梦都梦不见的美景。” 那个少女的声音飘渺而传神,几乎在孩子的眼前勾勒出了一副遥远的故乡图画。苏摩听着听着,眼里的阴郁灰暗渐渐消逝,流露出一丝向往,仿佛是有人在他小小的心底埋下了一粒隐约可见的火种。 是的,碧落海。鲛人的故乡 。 这一生,他是否还有机会从陆地上回到大海? “我恨这些空桑人。”楚楚喃喃,声音绝望而哀愁,“灭亡了我们海国,还把鲛人抓来当奴隶!都已经几千年了,这种日子何时是个头……” 何时是个头?苏摩怔了一下,心里竟隐约一痛。 这样的话,他似乎也从如姨的嘴里听说过! 然而,他们两个人隔着笼子刚说到这里,横空就传来了一声响亮的哈哈,有人推开门,道:“爷,您的运气真不错,这次店里新到了一批刚刚捕获的鲛人——您看,都是顶顶新鲜的货色,足以媲美星海云庭里的美人儿呢!” 外面传来纷沓的脚步声,有人进来,挨个笼子地看过来。 “星海云庭?”客人冷笑了一声,“你这里的破烂货,还能和那地方的比?”一边说着,一边看着笼子里关着的各个鲛人,从鼻子里哼了一声:“连破身都没破,甩着一条鱼尾就拿出来卖?贾六,你该不是又赌输了,连找个屠龙户的钱都没了吧?” “嘿,这才是原汁原味的鲛人嘛!都刚从海里捕回来的。”店主是个矮胖的中年人,笑容带着几分猥琐,点头哈腰,“爷您看中了哪个,马上送去破身、劈出两条腿来,包管又长又直又白嫩!” 客人是个黄褐面皮的空桑商贾,熟练地打量着陈列在面前的货色,显然从事奴隶买卖已久,伸出手探入笼子,将一个个垂着头的鲛人拉起 来看,嘴里道:“贾老六,你该不是糊弄我吧?怎么这一批都是歪瓜裂枣?” “爷,您是老顾客了,”店主连忙赔笑,“价钱好说。” “贾老六,看来你真的是赌得当了裤子啊。”客人一边冷冷说着,一边挨个仔细地挑选打量,嘴里道,“价钱便宜也没用,这次是为叶城城主选几个自用的鲛人奴隶……嘿,人家什么眼界?这些货能看入眼?” 店主愣了一下:“城主?白风麟大人?他……不是要成亲了吗?” “要置外宅,”客人哼了一声,“以前城主喜欢去星海云庭,不过成亲以后碍着赤王的面子,以后就不大方便再去了,只能多畜养几个奴隶在外头——空桑贵族,谁不养几个鲛人玩玩?” “也是,也是。”店主连忙点头,“那您好好挑!” 客人看了一圈,似乎都没有特别中意的,最终将眼光投向了角落里的笼子,忽然眼前一亮:“哟,这里还有个雏儿?” 孩子竭力想要往后躲闪,然而身体虚弱到连动一下都乏力,只能拖着沉重的镣铐挪动着,尽可能地将身体蜷缩在笼子的一角。 然而,一只肥胖的手却飞快地伸进来,一把抓住了他的头发。 “嘿,这可是一个绝色!”店主用力地揪住苏摩的头发,将孩子的脸扯得向上仰起,转向客人,“爷,看到了没?多漂亮的孩子!见过这么美的脸蛋吗?” 客人的目光盯住了孩子的脸, 也流露出惊艳的表情,然而神色转瞬恢复了平常,只是淡淡道:“年纪太小了,身体也都是疤。” 店主连忙道:“不小!别看外形只有六十几岁,可您看一下骨龄,应该有七八十岁了!” “就算有七八十了,那也要养个五六十年才能成年。”客人不为所动,“我买它过来干嘛?留给下一代?——我是做生意的,早点脱手早点变现,可不想攒个传家宝。” “这……”店主苦着脸,一时想不出说什么好。 “而且,光脸长得好有什么用?”客人打量着笼子里的苏摩,继续挑刺,嘴下不留情,“身体那么瘦小,腹部伤痕累累,背上还全是黑色的胎记,谁买了谁赔钱——贾老六你是怎么搞的,捡便宜被人蒙了吧?” 店主被这么劈头盖脸一顿说,心寒了一半,气哼哼地松开了手。苏摩得了自由,立刻缩回了笼子角落,死死盯着眼前的两个空桑人,眼神里充满了憎恨。 客人心机深沉,暂时先放开了苏摩,眼睛一转,落到了隔壁的笼子里,脱口道:“这个女娃子倒是不错。” “嘿,有眼光!”店主连忙点头,一把抓住了笼子里的楚楚,拖到了客人的面前,“这是从碧落海深处刚刚抓回来的鲛人,产地最好、血统最纯!年纪也合适,刚刚一百五十岁,脸蛋娇嫩,身体也完美!” 只听唰的一声,楚楚身上的衣服被一把撕下,吓得发抖,却不 敢反抗。少女的身体美丽如玉石,细腻得看不见一丝瑕疵,微微发着抖,腰身以下曲线优美,赫然是连着一条覆盖着薄薄蓝色鳞片的鱼尾。 “唔……”客人锐利的眼神上下打量着,片刻才道,“八百金铢。” “哎,爷,实在是太少了!”店主一听,连天叫起苦来,“为了把她运回来,光给船家就付了五百个金铢的船费呢!” “八百。”客人丝毫不让步,“只是个半成品而已,我找屠龙户给她破身还得花好几百。而且万一腿劈得不正,这钱可就都白费了。” “一千?养了也有半年了,爷好歹让我赚一点。”店主试着还价,苦苦哀求,一把抓过隔壁笼子里的苏摩,“要不,我把这个孩子当添头送您?” “九百。”客人神色微微一动,露出正中下怀的表情,却还是故作沉吟,“再多我就走了。” “好好!”店主连忙点头,“成交!” 客人拍了拍手,立刻便有随从进来,将笼子里挑选好的鲛人拉出来。楚楚一直在发抖,拼命用手掩着胸口碎裂的衣服,被塞进了另一个新的笼子。在被拉走之前,她偷了个空,匆匆地对着隔壁笼子里的苏摩说了一句:“别怕。” 孩子愣了一下,抬起湛碧色的眼睛看了她一眼。 “你不要怕。”自顾不暇的鲛人少女殷切地看着这个孤独瘦弱的孩子,低声道,“还好我们是一起被买走……这一路上,我会 照顾你。” 那一刻,她的面容看上去分外的像记忆中的如姨,竟然让苏摩有微微的恍惚。孩子的冷冷的眼神终于动了一下:自己都快要不行了,还记着要照顾一个刚认识的人?这一切,只是因为他们是同族? 同样的亡国、同样的奴役,同样的千百年来悲惨的命运。 就是因为相同的血,相同的悲惨境遇,才把他们连在了一起吗? 当那些随从过来想把苏摩拉出来的时候,一直沉默的孩子忽然爆发了,如同一只小兽一样地从笼子里跳了起来,一头撞到了对方的胸口,狠狠咬了下去。 “小兔崽子!”随从怒喝了一声,虎口上流下了鲜血。 “怎么了?”客人愕然,想要上前查看——话音未落,眼前一黑,只觉得一阵剧痛,鲜血从额头瞬地流了下来。 “滚!”孩子拿起笼子里盛水的粗瓷碗,用尽全力对着客人砸了过去,厉声大叫,“不许碰我,你们这些肮脏的空桑人!” 客人惨叫着跌倒在地,额头裂了一条半尺长的血口子。随从们蜂拥而上,怒喝着,一时间整个店里鸡飞狗跳。 苏摩被几条彪形大汉从笼子里拖了出来,由客人带头,围在中间轮流痛打。店主知道这个小兔崽子闯了祸,虽然惊惧,却不敢上前劝阻。 “不要打了!不要打了!”有人叫起来,拼命地扑过去挡在了孩子的面前,却竟然是楚楚。她不顾一切地扑过去,拖着一条 鱼尾在地上挣扎,苦苦哀求:“各位爷,他还是个孩子……还是个孩子呀!别打了!” 然而,在气头上的客人哪里管得了这些?一个兜心脚过去,便将劝架的楚楚踢倒在了地上。没有双腿的鲛人摔倒在地,无法起身,只能拼命扑腾着,弯下身体挡住孩子,咬着牙,忍受着如雨而落的拳脚。 “没事的,”楚楚咬着牙,安慰着怀里的孩子,美丽的脸却因为一下下的击打而痛苦得变了形,颤声,“忍忍就过去了。别……别怕。” 话音未落,有人一脚重重地踢在了她的脊椎骨正中,她再也忍受不住地叫了一声,一口鲜血喷了出来,软软地倒下去,一动不动。 “哎,哎,爷快别打了!仔细手疼!”店主眼看鲛人要死了,这一回终于急了,“打死还脏了您的手呢!” 最终,客人什么都没有买就怒气冲冲地走了。 “你这个小兔崽子!”不等客人前脚走,店主一把将倒在地上血流满面的孩子拖了出来,“闯祸精!触霉头!看我不打死你!” 苏摩被从楚楚的身下拖出来,却一动不动。孩子的脸上全是血,几乎糊住了眼睛,但却并不是他自己的,而是那个鲛人少女的血——她的脊椎被踢断了,内脏也受了重伤,大口的血从嘴里喷出。 在屠龙户赶来抢救之前,便中断了呼吸。 苏摩呆呆地看着这个认识不到一天的同族,看到她美丽娇嫩的容颜在 死亡的瞬间枯萎,看着她拖着一条鱼尾,渐渐在冰冷肮脏的地面上停止呼吸……她微闭的眼角噙着两滴泪,渐渐凝结成水滴状的珍珠,晶莹圆润,啪的一声落在了地上,细微无声。 尾鳍微微抽搐了一下,然后彻底的不动。 店主骂骂咧咧地过来,一脚将她踹开,然后俯下身捡起了那两颗珍珠——这个像如姨一样对待他的年轻同族,就这样死了。她再也不能回到朝思暮想的碧落海,连最后一滴泪也被空桑人捡了回去,当做珍珠贩卖。 可是苏摩怔怔地看着,脸上并没有表情。 “你这个灾星!你怎么不去死?”店主眼看店里唯一的摇钱树倒了,气急败坏,把惹祸的苏摩几乎往死里打。然而孩子不闪不避,就这样承受着如雨而落的棍棒,被打得鼻青脸肿,脸上还是没有表情。 啪的一声,手腕粗的木棍在孩子的背上断裂,苏摩跌倒在地。 “这该死的小兔崽子!邪性!”店主气馁了,精疲力尽地扔掉了棍子,指着他骂,“养着也是白费钱,卖也卖不掉,这么打却连滴眼泪都不掉,也不能收集鲛珠去卖钱——养这个家伙有什么用?还不如扔了得了!” “扔了可惜,”旁边有恶仆出主意,指着孩子湛碧色的双眸,“至少这孩子还有一双完好的眼睛!” 店主一拍大腿:“对极!我怎么差点忘了?鲛人全身都是宝,这一对眼睛挖出来好好炮制 、还能做成凝碧珠,卖上个几百金铢呢!” 然而话音未落,苏摩忽然便抓起了地上碎裂的瓷片! “怎么?”店主吃了一惊,以为这孩子又要攻击人。 可苏摩只是冷冷地看着这一屋子的空桑人,二话不说抬起手,将碎瓷片毫不犹豫地扎入了自己的眼睛!——鲜血从眼中流下,殷红可怖,孩子本来绝美的脸刹那变成了恶鬼。 店里的所有人都惊住了,呆若木鸡。 “滚开!你们这群肮脏的空桑人!”苏摩双目流下殷红的血,握着尖利的碎片,对着那群人厉声,“我再也不会听你们摆布!你们这些空桑人,永远、永远不要再想从我身上得到任何东西!永远!” 血如同两行泪,划过孩童的脸,触目惊心。 ……………… 当孩子在幻境里用尽全力喊出那句话时,古井外的三位长老齐齐失色。 海皇竟然亲手刺瞎了自己的眼睛! “不好!”泉长老惊呼一声,双手在胸口交叉,“快结阵!” 那一刻,他们能监控到这个孩子的心里涌现了巨大的毁灭力量,排山倒海一般汹涌而来,充斥了整个“大梦”之中——那种力量充满了恶毒憎恨,恨不能将所有的一切都在眼前化为齑粉,和他自己一切归于寂灭! 然而,不等他们再度结阵,巨大的念力从水底轰然释放,如同呼啸的风暴,转瞬扩散而来。在一声巨响之中,古井彻底碎裂,连同那些镌刻着符咒的 井台、都顿时四分五裂! 海国三位长老如受重击,齐齐朝外跌倒。 “怎……怎么了?”清长老失声,然而刚一开口说话,就有鲜血从嘴里喷了出来,只觉得五脏六腑如同被震碎一样,剧痛无比。 “咳咳……”泉长老也是咳嗽着,忍住了咽喉里翻涌的血腥味,声音断断续续,“大梦之术……是双向的,我们可以把我们的意志加倍传达给他,他、他也可以把自身的意志传达给我们——这个孩子潜在的力量比我预计的更加强烈百倍……我们控制不住他!” 刚才他看到这个孩子在幻境之中释放了纸鹤,用惊人的意志力对抗他们,死活不肯熄灭那一点希望,心里不免吃了一惊——这么小的孩子,海皇血统尚未觉醒,居然差点就破掉了他们联手的幻术! 于是,在短暂的停顿之后,为了彻底征服这个孩子,他迅速将幻境中施加的力量调到了最大,以最残酷的情境、全方位地侵蚀和渗入孩子的心灵,以求压倒他心中尚存不灭的一念。 ——这个孩子终于崩溃了,失去了对空桑人的所有期待。 然而,他却没想到、当这个孩子崩溃后,忽然间做出了这等不顾一切的举动!绝望的海皇,竟然在绝境之中也毫不屈服、亲手刺瞎了自己的眼睛! 海国的三位长老齐齐瘫坐在地,身负重伤。 古井坍塌,苏摩飘浮在冰冷的水底,脸色惨白如纸,蜷缩着一动 不动,仿佛黑暗水底的一个小小的苍白泡沫——孩子全身发抖,双眼紧闭,然而却有不绝如缕的鲜血从眼里沁出,将整个身周都染成了血红! 看到这种情况,泉长老顾不得身上的伤,踉跄着从地上爬起,从碎裂井口一跃而下,将水底的孩子托了起来——在离开水面后,苏摩紧闭的眼睛里,依旧有着清晰的血痕。 另外两位长老大惊失色:“这孩子……真的受伤了?” 明明是幻境,为何还能真的受到伤害? “大梦之术可以杀人,伤人又岂在话下?”泉长老抱着孩子从井里浮出,神色异常紧张,“得赶紧给海皇治疗——不然他的眼睛可能从此就要瞎了!” 三位长老簇拥着苏摩从坍塌的古井旁离开,然而,还没走几步,迎面就遇到了闻声而来的如意。 她一直忧心忡忡地等候在外面,此刻听到巨响便不顾一切地奔了过来,一眼看到蜷缩在长老怀里的苏摩,知道事情不好,眼泪唰地就掉了下来。她伸手接过苏摩,发现怀里的孩子双眼里全是血,失声:“他、他怎么了?” “这孩子……”泉长老微微咳嗽着,低声大概说了一遍。 如意听着,脸色越来越惨白,手臂抖得几乎抱不住孩子。她几乎要冲口而出地斥责,想起了三位长老的身份地位,不得不硬生生地忍住,只有泪如雨下。 “唉……的确是我不好,”一贯威严强势的泉长老叹了口 气,罕见地低头认了错,“我操之过急了——海皇毕竟还是个孩子,受不了这样的打击。我没想到他这么脆弱,在瞬间完全就相信、接着就崩溃了。” 听得德高望重的长老如此说,如意心里那一口气更是无法发作出来,她只能抱住了失去神智的孩子,将他脸上的水珠连着血泪一起擦拭干净。 那个小小的孩子蜷缩在那里,全身冰冷,一动不动。 ——还能说什么呢?他们联手毁灭了他,把他逼成了现在这个样子。为了将这个孩子的心拉回自己的阵营,她利用了这个孩子对自己仅剩的信任,连同长老们一起设好了这个局,将他诱入其中,一步步逼到了崩溃。 然而却没想到,当他放弃了心中执念的时候,同时也自我毁灭了! “苏摩……苏摩!”她在孩子的耳边呼唤。然而他一动不动。 “他……他不会死了吧?”如意忍不住内心的惊恐,颤声。 “如果这样轻易就死了,就不可能是我们等待了几千年的海皇了。”然而泉长老却只是镇定地回答了一句,将满脸是血的孩子交到了她的怀里,“我立刻让人去找大夫,你在这里好好照顾这个孩子,一旦他醒来,立刻禀告。” “是。”如意颔首领命。 “这事情不能出一点的纰漏,否则前功尽弃。”泉长老想了一下,又附耳在如意身边交代了几句,细细叮嘱,“如果他醒来问起,你就按我说的 回答,千万不可以错一个字。” “是。”如意点头,默默地看着孩子,心痛如绞。 那个瘦小的孩子在她怀里、以胎儿的姿态蜷曲成一团,一动不动,只有肩膀在剧烈地颤抖痉挛,仿佛沉湎于某个不能醒来的梦境之中,紧闭的眼睛里两行血泪汩汩流下,不知道是在不停地流血、还是在不停地流泪。 苏摩……苏摩,你是在噩梦里被魇住了吗? 在那个无边无尽的梦境里,天地都是黑的,连唯一的一点温暖也冻结了——那么小的你,孤独地沉在冰冷的水底,还能凭着自己的意志力从崩溃之中苏醒吗?或许,就这样永久地闭上眼睛、不肯醒来? 你是我们的海皇,是鲛人一族的救星,是我们怎么也不能放弃的希望。 ——可是,我们对你又何其残忍啊! ——————————— 如意抱着昏迷的孩子回到了房间里,小心翼翼地放在了榻上。 这里是一间单独的卧室,位于后院,和其他鲛人孩子休息的大棚隔了开来,非常安静和私密。她给苏摩盖上了被子,打来温水,细细地洗净了孩子脸上的血迹,低下头端详孩子消瘦的脸颊,长长叹了一口气。 鲜血可以洗净,然而,失明的瞳孔却永远不能恢复。 ——就如这个孩子遭受到毁灭的心。 这一次,三位长老联手对苏摩施展了禁忌的“大梦之术”,却造成了这样惨烈的后果——那个强烈的幻术和由 此带来的心理暗示,将作为潜意识、永久地沉淀入苏摩的内心最深处,潜移默化地扭曲他的记忆,重塑他的人格,将仇恨空桑的种子深深埋下,任其肆意疯长,直到种出遮天蔽日的毒蔓来。 她固然不愿意让那个郡主将苏摩的心拉走,可是,用这样暴虐残酷的手段对付一个年幼无助的孩子,却也是超出了她的预计。 复国……复国。 为了那个遥远的梦想,已经牺牲了许许多多的鲛人,如今,连这个孩子也是要被牺牲了吗? 如意坐在黑暗里,茫茫然地想着,心如刀绞。 — 不知道过了多久,苏摩似乎醒了,还没睁开眼,便一把甩开了她的手,用细小的胳膊撑起身体,往后缩去。 “别怕,是我,”她连忙扶住了孩子,轻声在他耳边道,“我是如姨……你快躺下,好好休息。” 听到“如姨”两个字,苏摩再度猛烈地颤抖了一下,却已经不再抗拒。 如意松了口气,放心了大半——显然,经过这一次大梦之术,这个孩子心底对自己的信任和依赖又加强了许多,再也没有之前的排斥。 苏摩在她的怀里沉默了许久,才闷闷地问了一句:“我怎么会在这里?我……我记得自己……明明在叶城的西市。” “是我们把你救回了这里,”如意按照泉长老的吩咐,小心翼翼地回答,“长老们发现你偷逃去了帝都,便一路追查,最后在叶城的奴隶市场里 找到你,把你救了回来——那时候你已经奄奄一息,差点被空桑人扔到了乱葬岗里。” 这这样的回答,一字一句都完美地契合了大梦之术里的一切,和已有的虚假记忆丝丝入扣,让这个孩子再无怀疑。 果然,听到这样的话之后,苏摩便沉默了下去。 “这样啊……”孩子喃喃地说了一句,不置可否。 他始终没有再问起过“姐姐”。 泉长老命人去找了大夫,然而那个大夫并没有申屠大夫那样高明的医术,一看到孩子的情况也不由吃了一惊,连忙推辞,表示力不从心。如意一直关切地照顾着他,那些同龄的孩子,比如炎汐、宁凉,也是不是的来看他——然而孩子一直沉默,手里拿着那个小小的孪生肉胎,如同抱着一个奇特的娃娃,失明的双眼空空荡荡,不知道在想一些什么。 他用细小的胳膊将自己圈了起来,深深埋首在房间的角落里,身体呈现出胎儿般的防御姿态,既不吃东西,也不动弹,整个人仿佛枯萎了,看上去越发瘦小,四肢纤细得仿佛是琉璃制成,由内而外地布满了裂痕——有时候,如意甚至不敢触碰他。 她真怕自己略微一动,那个满身伤痕的孩子就会喀拉拉的裂开,碎成千百片,再也无法拼凑回原样。 泉长老来探视,看到孩子如此的近况也不由暗自吃惊,低声吩咐如意,“这样下去可不行,无论如何得让他吃点东 西。” “这个孩子不肯。”如意眼里充满了泪水。 “蠢!你就不能强硬一点?按住他的脑袋、灌他吃下去!”泉长老气急,呵斥,“再不吃东西,他就要活活饿死了!” “……”如意沉默了一下,没有回答长老的吩咐。 在这个孩子心里,这个世界已经全然坍塌了。如果连她也对她暴力相向,他会不会彻底的崩溃掉? “听着,如意,我们不能失去他,”泉长老语重心长,教训这个多年来一贯忠诚的战士,“他是我们的海皇……我们几千年来一直等待的人!无论如何,你要保证这个孩子好好的活着。” “好好的活着?”她喃喃重复了一遍,眼里满是悲哀——对一个孩子而言,这样的活着,岂不是比死了还悲惨千百倍?” 等泉长老走后,如意沉默了很久,才转身回到房间。 然而,刚推开门,她就怔住了——床上空空荡荡,整个房间也空空荡荡,那个一直孤僻缩在一角的孩子居然不见了! “苏摩!”她失声惊呼,一把推开了虚掩的窗户。 眼前是一条血色的带子,绵延往前,无休无止。 趁着她不在,那个瘦小的孩子已经悄然从窗户里爬了出去,掉落在了屋后的墙根下。屋后是一片碎石地,苏摩嘴里咬着那个由孪生弟弟做成的玩偶,摸索着在地上爬行,双手双脚都在尖利的碎石上摩擦得全是鲜血,身后拖出一条长长的血印,却头也 不回。 如意刚要将他拉回来,不知为何,却竟然犹豫了。 那个小小的身影在地上拼命地爬着,无惧伤痛、无惧流血,不顾一切地离开——仿佛是离开一个水深火热的魔窟一样。 如意看着这一切,全身发抖地站在那里,眼里的泪水接二连三地掉了下来,终于无法抑制地痛哭出来:“苏摩……苏摩!” 她几步冲了过去,一把抱起了孩子。 “放开我!”苏摩眼里露出了阴沉的愤怒,刚要拼命挣扎,却发现她并没有将自己抱回房间里,而是奔向了另一个方向。 如意带着孩子来到了那一口古井边,推开了堆在地面上的碎裂的石块。 在大梦之术破灭后,写着符咒的井台全然粉碎,压住了井口,此刻一旦被清扫,犹如地面上露出了一只黑洞洞的眼睛。地底的泉脉由于失去了术法控制的作用,重新恢复成了一口普通的水井,流动了起来,通向了镜湖。 如意放下了苏摩,轻声:“去吧。” 什么?孩子震了一下,不敢相信地抬起头,用没有神彩的眼睛看着她,脸上的神色带着疑虑和戒备。 “几千年后,虽然宿命选中了你,可是,你并不想成为海皇。”如意悲凉地微笑,凝视着孩子消瘦的小脸,心痛无比,“如果硬生生把你留下,你一定会死——你是宁可死、也不会按照别人的意愿活着,是不是?” 苏摩点了点头,薄薄的嘴唇显出一种桀骜锋 锐。 如意抬起手,一处一处地用术法治愈手脚上的擦伤,轻声:“那些族人,包括长老,并不知道你是一个怎样的人——请你原谅他们吧。他们并不是要故意折磨你,他们……他们只是对自由有着过于狂热的执念。” 说到最后一句,她已然哽咽。 苏摩默默地听着,抬起枯瘦的小脸凝视着她。 最后一个伤口也停止了流血,如意叹了口气,放下手来,对那个孩子道:“好了,去伽蓝帝都找你的姐姐吧!” “不,,”苏摩却忽然开了口,一字一顿,“我从来没有过什么姐姐。” 听到这样斩钉截铁的话,如意的身体猛然颤了一下。 ——原来,三位长老的秘术毕竟还是生效了? “不过,我也不会留在这里。”苏摩的声音平静,有着和年龄不相称的冷酷,“我不想被你们关在这里,被逼着当你们的王——宁死也不。” 如意怔了一怔,终究还是点了点头:“你有你的自由。” 苏摩停顿了片刻,喃喃重复:“对,自由。” 孩子仰起了脸,空洞的眼睛里带着一种坚决:“我要的,就是这个。” 如意心里一震,不由得轻声叹息:“那么,就快走吧——趁着现在没人看到。但你千万小心,不要再落到那些贩卖奴隶的空桑人手里了……” 孩子没有说话,忽地抬起了手,循声摸向了她的脸颊。 “如姨。”他叫了她一声,小手冰凉,“放走了我,你怎么办?” 没想到这个孩子到了这个时候还会问这句话,如意心里一热,泪水大颗大颗地掉了下来,哽咽:“放……放心。即便事情暴露,长老们也不会因此杀了我的。你……只管去吧。” 苏摩长久地沉默,终于点了点头,转身跃入了水中。 这一次离开,他依旧是没有丝毫的犹豫和留恋。 只听轻微的一声响,地底的泉水泛起了涟漪,又渐渐恢复了平静,如同一只黑沉沉的眼睛——这个伤痕累累的孩子终于从漆黑的水底真正离开了,如同一尾游向了大海深处的鱼,很快便不见踪影。 他将去向何处?他又会经历什么?他的人生、会延续到哪里? 这一切,都再也不是她能够知道的。 那之后,如意便失去了苏摩的下落,并不知道这个孩子离开叶城复国军的秘密据点之后,漂泊到了何处,又经历过怎样的辗转流离。 直到七十年后,当云荒大变来临的时候,那个鲛人孩子才再度出现,站到了在历史舞台的中间——那时候,他已经出落成一个少年,俊美如神,阴郁而冷漠,一言不发地站在了紫宸殿的中央,搅起了整个云荒的动荡。 一如预言所说的:这个孩子倾覆了天下。 又过了一百年。沧海桑田,世事几度变幻,每个人的人生随之跌宕起伏。她被贬斥、又再度启用。随后,她去往了东泽十二郡,奉命施展美人计,不料却真正爱上了那 个异族的总督。 而她训练过的那些鲛人孩子们纷纷长大了,炎汐、宁凉、潇、湘、碧、汀……一个个都成为了优秀的战士,各自奔向战场,用自己的一生、写下了鲛人复国的血泪诗篇。 而她,来到桃源郡开了一家赌坊,一边经营生意、募集资金资助着复国军,一边等待着什么——终于,在某一日,云荒东面的慕士塔格雪山上发生了一场雪崩,有来自万里之外的异乡旅人抵达。 而那一行人里,有着她日日夜夜祈祷期盼的人。 那个叫做苏摩的孩子,终于归来了! 时隔上百年,在重逢的时候,阴郁冷漠的少年已经成长为一个男子。游历了天下六合,历经无数沧桑、双眸依旧没有神彩,整个人却光芒四射,望上去俊美如神祗。在他的十指间,有引线垂落,交缠如宿命,而另一端、牵着由孪生弟弟做成的傀儡人偶。 ——他成了一名傀儡师。 归来的人凝望着久别的她,湛碧色的眼眸依旧空空荡荡。 “如姨,你还在等我吗?”他开口,用熟悉的称呼对她说,“我回来了。” “海皇!”那一刻,她不由自主地痛哭出声,跪倒在了他的面前—— “沧海桑田都等着你回来!” 第四十七章 血鹤折翼 当苏摩在镜湖的另一端陷入噩梦、苦苦挣扎的时候,在镜湖的中心,与他相关的另一个人却毫无知觉。 朱颜这一觉从清晨睡到了下午,直到因为肚子饿才醒来。草草梳妆打扮,便开始饕餮大餐,一边吃一边问:“父王呢?” “王爷还没回来。”盛嬷嬷道,有些忧心忡忡地压低了声音,“六王都还在内宫,九门紧闭,骁骑缇骑全部出动,尚未传出任何消息。” “唔……是吗?”朱颜咽了一口鸡汤,心里却也是有些诧异:一去一整天,看来是有很多的事情需要商量了?帝君刚刚驾崩,空桑内外动荡,不知道师父他能不能控制得住局面?——要知道师父从小是在神庙长大的,本来是要去当大神官的,可没学过怎么治理国家。万一…… 刚想到这里,忽然听到前面一阵喧哗,却是赤王归来了。 “父王!”她顾不得吃到一半,立刻跳了起来。 赤王在宫里呆了一整天,已是极疲惫,然而看到女儿迎面扑了过来,眼神却也是亮了一亮,不由自主地加快脚步迎了上去、张开了双臂。然而,在朱颜刚刚要跳过来的瞬间,却迅速沉下脸来,大喝一声:“你这个死丫头,一晚上出去乱跑,居然也知道回来?” 朱颜已经扑到了父亲身边不到一尺之处,正要去抱父亲的脖子,冷不防被这一声咆哮吓得缩了缩头,顿时脸露畏惧之色,不敢上前。 然而下 一刻,只觉身体一倾,却已经被赤王大力拥入了怀里。 “哎……父王!”她吓了一大跳,不敢挣扎,只是抬头瞄了瞄父亲的脸色,发现赤王一手将女儿抱起,神色复杂,却并无怒意,这才暗自松了口气。 “你个死丫头!”赤王果然没有打她,只是热情地抱着女儿,几乎把朱颜勒得无法喘息,也没有问她昨夜去了哪里,嘴里只是道:“知道回来就好!” 顿了顿,又道:“没想到你小小一个丫头,竟然有那么大的本事?” “啊?”朱颜愣了一下,“有……怎么大的本事?” “你以为父王不知道你昨天去了哪儿吗?”赤王摸了摸她的头发,忍不住笑了一笑,低声,“好家伙,你什么时候竟然搞定了这么难搞的人物?” “啊?”朱颜回不过神来,“搞定了……谁?” “还敢抵赖?”赤王没有说话,上下大量了一下女儿,忽地抬手,将她头上的发簪抽了下来,满脸的喜色——那支失而复得的玉骨在他粗大的手掌心,如同一个小小的牙签,闪着晶莹温润的光华。 那一瞬,朱颜明白了父王说的是谁,脸顿时唰地一声烧了起来,一时间不知道怎么回答,只能嘀咕:“你……你说什么呀!” 赤王看了看左右,也不多说,只是拉着女儿进了内室。 朱颜被父亲戳穿,不知道会不会骂自己一顿,又羞又窘,一路忐忑不安,只能暗自打量着赤王的 脸色。看到他笑容满面,这才放下了心。等进了房间,小心翼翼地问:“你……你今天见到皇太子了?” “是。”赤王关上门,将玉骨拿在手里看了又看,满脸喜色,“帝君昨夜驾崩,除了青王之外、我们六部藩王都连夜入宫,在紫宸殿面见了皇太子殿下,和他谈了一整天——唉,我们空桑的新帝君,真是英明不凡。” “那当然!”朱颜忍不住应了一声。 “你这小丫头……”赤王看到她的表情,忍不住刮了一下小女儿的鼻子。 朱颜脸红了一下,小声打听:“那……你们今天在宫里呆了一整天,到底都说了些什么啊?” “你放心,都是好消息。”赤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点了点头,“由皇太子主持,大家坐下来在内宫心平气和地协商了一整天,解决了遗留的问题——原来的婚约全都作废:皇太子不用娶雪莺郡主,你也不用嫁给白风麟了。” “太好了!”朱颜冲口而出,止不住地喜形于色,“我真的不用嫁了?” “你怎么这么开心?”赤王看到她快要乐得开花的表情,不由得停住了去拿酒杯的手,愕然,“你居然这么不喜欢白风麟那小子……他有什么不好吗?白氏长子,英俊有为,六部多少人都想把自家女儿嫁给他呢!” “当然不好!又嫖又赌,口蜜腹剑,杀人不眨眼,除了一个臭皮囊还不错,还有哪里好了?”朱颜委 屈,恨恨地看着父王,赌气,“你看你,没问过我的意见就把婚约给许了!可恶。” “你这个死丫头!”赤王骂了一句,然而想了一下又不由得有点后怕,试探着问女儿,“那……如果这门婚约没取消,你难道又打算要逃婚?” “……”朱颜看了父亲一眼,没有回答。 “该死!你还真打算……!”赤王气得举起手了手,怒视着女儿半晌,举起的手慢慢放下去了,脸上居然浮起一丝侥幸的神色,叹了口气,“幸亏不用嫁。唉,你如果真跑了,我和你母妃可怎么活啊!” 朱颜心里一热,眼眶也有点红了,闷声不响地走过去,抱住了父亲的肩膀,嘀咕了一句“对不起”。 “没事,现在好了,”赤王揉了揉女儿浓密的长发,“帝君在驾崩前下了旨意,解除了皇太子和雪莺郡主的婚约——今天皇太子和白王单独密谈了一个时辰,白王一出来,就和我说、要解除白风麟和你的婚约。” “啊?居然是白王开口提的?”朱颜怔了怔,一时间说不出话来——解除和雪莺的婚约倒也罢了,毕竟是北冕帝在世时下过的旨意,而时影居然说服了白王放弃和赤之一族的婚约,倒实在是出人意外。 白王可不是好相与的人,到底是为什么同意了这种事?莫非师父提出了什么他无法拒绝的条件? “那……”她怯怯地问,“父王您同意了吧?” “开玩笑! 我哪里肯同意?”赤王却冷笑了一声,浓眉倒竖,“那厮居然敢退我女儿的婚?我当时一听,气得差点扑上去把那老家伙狠狠揍一顿!” “呃……”朱颜想起父亲的火爆脾气,也是替紫宸殿上的所有人捏了一把冷汗:白王文质彬彬,年事已高,可经不起父王醋钵大的拳头。 赤王喝了一杯酒,吐出一口气:“如果不是被皇太子及时拦住,我一定当场揍死那个老家伙。”说到这里,他斜眼看了看女儿,嘴角忽地露出一丝奇特的笑意:“阿颜,你很能干嘛……不愧是我的独生女儿。” “啊?”她没立刻明白过来父亲说的是什么,“父王你说什么?” “别装傻!皇太子都跟我说了,”赤王笑了一声,捏了捏女儿的脸,表情大是得意,“你就别扭扭捏捏了——你昨天是一个人冲去内宫找他了吧?一晚上没回来……嘿嘿,居然不声不响就做出了那么大的事情!” 朱颜顿时面红耳赤,跺脚:“他……他怎么能到处乱说!” “我是你父王,他未来的岳丈,跟我说怎么是乱说了?”赤王哼了一声,“何况父王也没有怪你——你能搞定皇太子,父王也很高兴。瞎子也看得出,他可比白风麟强多了!” 朱颜听着这句话,心里很不是滋味,却又不知道从何反驳起,想了又想,低声:“那……白风麟那家伙,他也同意?” “他脸上的表情倒是挺不 情愿的。但不同意又能如何?”赤王冷笑了一声,喝了一口酒,“白王已经和皇太子达成了协议,一个庶出的长子能怎样?就算再能干,一旦没了父王的欢心,还不是说废就废了?” “……”朱颜不说话了,第一次觉得那个可恶的家伙也有几分可怜。 “那……雪莺呢?”她心思如电,把所有相关的人都想了一个遍,忍不住为好友担忧起来,“她这次被退了婚,白王……准备怎么办?” “我怎么知道?”赤王显然不是很关心,“另觅佳婿呗。” “可是……”她嘴唇动了动,把到了嘴边的话又咽下去了。 雪莺腹中还有时雨骨肉的事情,此刻白王是否知道?雪莺已经是第二次失去了唾手可得的皇太子妃的位置了,接下来会沦落到非常尴尬危险的境地——时影曾经承诺要保护她,如今也不可能袖手旁观的吧? “反正,现在的局面对我们很有利,”赤王并不知道女儿心里转过了那么多小小的算盘,又端起酒杯一饮而尽,露出满意舒畅的表情来,“嘿,你这个丫头,果然有本事……一晚上就搞定了皇太子。不亏了我当年费尽心机把你送上九嶷去。” “啊?”她茫茫然之中听到了这句,忽然一惊。 “当年,人人都说白皇后失势,她的儿子只怕也一辈子翻不了身……我可不信这个邪。”赤王低低哼了一声,“那个小子是人中之龙,就算 被扔到世外深谷里,迟早有一天也会大放异彩——到时候,青妃生的那个蠢货又岂是他的对手?” 朱颜忍不住有些震惊:“原来……父王你那么早就看好他了?” “是啊,一直看好,却没什么机会结交——那个小子被大司命保护得密不透风,谁也接近不了。”说到这里,他抬起头看了一眼懵懂的女儿,眼里露出一丝意味深长的表情来,“幸好幸好,我还生了这么一个好女儿……” “……”朱颜一时间不知道说什么,心里发冷。 “要知道,锦上添花容易,雪中送炭却难,若能在那时候和落难的皇子结下一点交情,岂不是抵得过今天他当了皇帝之后再费尽心思去结交?”几杯酒落肚,赤王忍不住话多了起来,对着女儿诉苦,“你不知道那时候送你去,也是冒了风险的啊……大司命那边先不说,青王那一派的人也在虎视眈眈,谁敢随便结交这个废太子?还好你也只是个小孩子而已,他们不太往心里去……” 赤王喝下了最后一杯酒,忍不住得意:“呵,谁都没想到,你和他之间、却有这等机缘!” 朱颜睁大眼睛看着赤王,似乎从小到大第一次认识父亲:是的,眼前这个看似魁梧粗犷的中年男人,其实心思缜密、深谋远虑。这个男人除了是自己的父亲之外、也是赤之一族的王——他心中装着的、除了妻女,应该还有诸多的争夺计 算吧? 这一点,枉她长到那么大、竟然还是第一次觉察到! 父母无疑是爱她的,可是,这种爱、却也并非毫无条件。 朱颜心里微微的沉了下去,过了很久,才轻声道:“那么说来,父王你这次带我从西荒来帝都,也是为了……” “也是为了搏一搏。”赤王从胸臆里长长吐出一口酒气,摸着女儿的脑袋,语重心长,“搏你的运气、也是搏赤之一族的运气——本来想,你能成为白王妃就够了。不料你这个丫头居然有如此福气,还能做到空桑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皇贵妃!” 朱颜下意识地怔了一下:“皇……皇贵妃?” “是啊,仅次于皇后的皇贵妃!”赤王拍着大腿,很是得意,“要知道,赤之一族近两百年来还是第一次出一位皇贵妃!” 朱颜愣了半天,失声:“那……谁是皇后?” “自然是白之一族的某个郡主。怎么了?”赤王这才发现女儿有些异样,愕然,“难不成,你还想当皇后?” “我……”她的嘴唇颤抖了一下,说不出话来。 赤王看到女儿的表情,忍不住叹了口气:“别傻了……无论皇太子多喜欢你,可是你毕竟是赤之一族的郡主,违反了宗法,又怎么能当皇后呢?” “……”她半晌才喃喃,“这……这是他说的?” “这是几千年来空桑皇室的礼法!”赤王看到女儿的表情,也不自禁严肃了起来,“阿颜,你可别再 孩子气,想要得寸进尺——乖,我们不求非要当皇后的,啊?” 朱颜只觉得心里堵得慌,喃喃:“那……他要立谁为皇后?” “那我就不知道了。反正不会是雪莺郡主。”赤王皱了皱眉头,显然对此也有些不悦,“皇太子今天和白王私下密谈了那么久,估计是商议妥当了,要在其他几个郡主里再选一个——不然,白王那老家伙肯和我们退婚?他还不早就跳起来了?” “是吗?”朱颜低声喃喃,脸色苍白。 “阿颜!”赤王连忙站起来扶住了女儿,发现她全身都在剧烈地发抖,赶紧把她抱在了怀里,用力拍了拍,“别伤心。这不过是应付一下祖宗礼法罢了……他若不这么做,只怕也当不成皇帝。” 朱颜趴在父亲的怀里,听着这样的话,只觉得刺心的痛。 是的,她知道父王说的一切都没有错——身为空桑的皇太子,如今时影身上肩负着巨大的重压,要顾及天下大局和黎民百姓。眼下,他若要继承帝位、便要争取六王的支持,便少不得要迎娶白王的女儿为皇后。 这一切,都是一环扣一环,哪一步都不能缺少的。 可是……可是…… “就算是另立皇后,但皇太子的心却是在你身上。这就够了。”赤王拍了拍女儿,安慰,“你看,你的母妃嫁给我的时候也只是个侧妃,这些年我有哪里亏待她了?等将来有一日皇后死了,你也可以像青 妃那样成为三宫之主……” “够了!”朱颜却一颤,陡然脱口,“别说了!” 赤王吃惊地低下头,看到了女儿竟然是满脸的泪水——那样悲伤的表情,竟然让他钢铁一样的心都刺痛了一下。 “别哭,别哭,”他忙不迭地拍着女儿的后背,“再哭父王就要心疼死了。” 朱颜不管不顾地在他怀里放声大哭,哭了许久,直到外面天彻底的黑去,才终于渐渐的平息了,小声地哽咽。 “我、我回去睡了。”她失魂落魄地喃喃。 — 回到房间时,房间里已经点起了层层叠叠的灯,璀璨如白昼。 朱颜异常地沉默,只是看着那些跳跃的火焰发呆——火是赤之一族、乃至整个大漠信奉的神灵,传说每一个赤族的王室,灵魂里都有着不熄的火焰。可是,而这样热烈而不顾一切的燃烧、又能持续多久呢? 她从鬓发上抽下了玉骨。唰的一声,一头秀发如同瀑布一样顺着手臂跌落,将她一张脸衬得更苍白,在铜镜里看去、竟令她自己也隐约觉得心惊。 屈指算算,这一年多来,她的生活经历了许多巨大变化。一路跌宕,峰回路转,几次撕心裂肺死去活来——作为赤之一族唯一的小郡主,她自小锦衣玉食、开朗爱笑,从不知道忧愁为何物,可在这短短的一段时间里、她却哭了那么多,几乎把前面二十年攒下的泪水都一下子流尽了。 那些落下的泪水,每一 滴里都带走了她生命里原本明亮充沛的光芒。渐渐的、让她成为现在的样子:不再那样的没心没肺,不再那样的不知进退,不再那样的自以为是——就如现在,知道了他要另立皇后、她却居然没有暴跳如雷一样。 她并没有愤怒,只是觉得悲凉。 朱颜将玉骨紧紧地握在手心里,忍不住抬起头看了一眼伽蓝白塔顶上,那里灯火通明——现在的他,在做什么呢?估计是被万众簇拥着,连闲下来片刻的时间都没有吧?他……会有空想起她吗? 虽然同在帝都,她却觉得两人之间的距离从未有过如此遥远。 以前,师徒两人独处深谷,他的世界里只有她。她只要一个转身、便能和他面对面。可以后他当了皇帝,有了无数的后宫妃嫔,无数的臣民百姓,他的世界就会变得无比的广大和拥挤,她必须要穿过人山人海、才能看上他一眼。 他的世界越来越大了……到了最后,她会不会找不到他? 如果他不当空桑皇帝,那该多好啊。 然而,这个念头刚一浮现,便被她死死地压住了。朱颜甚至觉得羞愧:这么想,实在是太自私了吧?只想着霸占住他为自己一个人拥有,却忘记了他本身是就是一个流着帝王之血的继承者——即便是独处深谷的时候,他的心里、本来也就装着这个云荒。 朱颜托着腮,看着夜色里的伽蓝白塔怔怔地出神,漫无目的的想着 ,心里越发的紊乱不安。无意间眼角一瞥,忽然看到一只飞蛾从敞开的窗户里飞了进来,扑簌簌地直撞到了房间的灯下,直扑火焰。 她下意识地抬手挡了一下,想要将那只蛾子赶开。 而下一个瞬间,她忽地怔住了—— 不,那不是飞蛾!而是……而是…… 朱颜顾不得烫手,飞快地捏住了那只差点被火焰舔舐的小东西,发现那居然是一只纸鹤:残破不堪,歪歪扭扭,缺损了半边的翅膀,血污狼藉,不知道经过多少的波折才跌跌撞撞地飞到了这里。 “呀!”她从床上跳了起来,顿时睡意全无,“苏摩!” ——这,分明是她上个月派出去打探苏摩消息的纸鹤! 那残破的纸鹤不知道飞了多少路,翅膀上微光闪烁,凝聚了微弱的念力,已经接近消耗殆尽。朱颜将纸鹤捧在掌心,飞快进行回溯。有依稀破碎的光芒从纸鹤里飞散出来,幻化成了种种影像—— 那一瞬间,她捕捉到了光芒里飞快地浮现短促的画面。 那是一口深井,黑如不见底的瞳孔,井台上有无数发着光的符咒,围绕成连绵不断的金色圆圈。而那只金色眼睛的最深处、蜷缩着那个孩子,如同被困在母胎里的婴儿。苏摩沉在水底,眼睛没有睁开,嘴唇也没有动。 然而,她却清晰地听到了几声短促的呼唤:“姐姐……姐姐!” 撕心裂肺,如同从地底传来。 然而,当朱颜想要进一 步仔细查看的时候,一圈圈的金色光芒忽然涌现,如同铁壁合拢,瞬地将那个幻影切断! “苏摩!”她情不自禁地脱口而出,脸色煞白。 虽然只是电光火石的刹那,她却感觉到了遥远彼端传来的苦痛和挣扎——怎么了?那个小兔崽子是落难了吗?在叶城的动乱之后,苏摩他到底是落到了谁的手里?这世上,又有谁会为难那么小的一个孩子? 那口困住他的井,究竟是在哪里? 无数的疑问瞬间从心头掠过,朱颜又惊又怒,想也来不及多想,抽下玉骨,便在指尖上扎了一滴血,毫不犹豫地将鲜血滴入掌心的纸鹤上。 血渗入了残破的纸上,那只纸鹤忽然间昂首站了起来! “快,”朱颜指尖一并,“带我去找他!” 纸鹤得了指令,唰地振翅飞起,穿出了窗外。朱颜毫不犹豫地随之跃出了窗户,朝着叶城方向疾奔——时间仿佛倒流了:那个鲛人孩子再一次危在旦夕,她顾不得和任何人打招呼,便像前一次一样、连夜从赤王府里只身离开。 催促她离开的,是心里那一种奇特的不祥预感。 ——她甚至觉得,如果此刻不赶紧找到苏摩,那么,她可能此生此世再也见不到那个孩子了。 第四十八章 魔君降临 此刻,在云荒的最北部,青之一族的领地上,有一片暗影悄然降临。那是一个披着黑袍的影子,凭空而降,无声无息地落在了青王的内宫。 王宫的上空悬挂着一轮冷月,清辉皎洁。然而,在那个人影出现的瞬间,整个内宫都奇迹般地暗了一暗,似乎天上有一片乌云掠过、遮蔽了月色。 “智者大人,”跟随在他身后的女子轻声,“我们尚未通禀青王。” 黑影并没有理会,还是径直往里走去,片刻不停。冰族圣女只能紧跟在后面,不敢再出声劝阻一句。 这世上,又有谁能够拦得住智者大人? 那一日,从水镜里看到十巫在梦华峰顶联手围攻空桑大神官,最终却铩羽而归,智者大人面无表情,,显然是对此事并不意外——然而,在抬头看到夜空星斗的瞬间,却发出了一声低呼! 那一声惊呼,已经代表了从未有过的震惊。 不知道从星象里看到了什么,智者大人不等十巫归来,便亲自带领着他们从西海出发,万里迢迢抵达了云荒,去寻找青王。 然而出乎意料地,他们一行人在寒号岬,却并没有看到青王派来接他们的军队。当她在寻思是不是空桑内部的情况又起了变化时,智者大人二话不说,直接便带着他们长驱直入、来到了这里。 青王宫里夜色深沉,守卫森严,那个影子在青王宫中穿行,却如入无人之境。智者从守卫之中走过,守 卫竟浑然不觉,刀剑竟然纷纷自动垂落,似乎被一股不可抗拒的力量蒙蔽了眼目、进入了催眠状态。 “六部之王的所在,竟如此不堪一击。”一直走到了青王的寝宫,智者终于开口说话,语气却是复杂,“如今的空桑,已无人矣?” 话音方落,身后的圣女忽然发出了一声惊呼。 从昏暗的月色下看过去,前面的庭院里花影葱茏,却笼罩着一股血腥。那里是青王日常起居的所在,却已经没有一个活人——鲜血从尸山上蜿蜒而出,在月下如同蛇类一样四处爬行,渐渐蔓到了这一行不速之客的脚边。 里面的尸首已经堆叠如山,可是一墙之隔的守卫却浑然不觉! 那个刺客,又是怎样的一个高手? 然而,看到这样的情形,智者反而发出了一声低低的笑:“看来,有人来得比我们更早啊……” 他脚步不停,转瞬已经无声无息地飘入了庭院,扫视了一遍尸体。那些尸体死状各异,堆叠在一起。智者只是看了一眼,便熟悉地报出了一连串的名字:“落日箭、疾风之斩、金汤之盾……唔,还有天诛?” 他顿了顿:“段位很高——” “智者大人,青王他似乎已经……”冰族圣女刚要说什么,只见黑袍一动,智者已经消失在了眼前。 冰族圣女连忙跟随着智者进入了王宫的最深处,然而身形刚一动,眼前忽然闪过了一道白光,如同雷霆一样交剪而 下,轰然盛放! 她下意识地往前冲过去,惊呼:“大人小心!” 就在那一瞬,她看到智者大人从黑袍下抬起了手,凌空一握。 那一道惊雷、竟然就这样刹那凭空消失! “救命!”这一刻,王宫最深处有一个声音传来,却是被击倒在地的一个人——那人穿着华贵藩王服饰的人,披头散发、满脸鲜血,正不顾一切地挣扎着,想要穿过那些尸体爬过来:“来人啊……有刺客!救……救命!” 然而,他刚一动,虚空中忽然出现了回环连绵的紫色光芒,如同屏障唰地展开。青王惨叫一声倒了下去,在地上不能动弹。 “不错,”智者凝视着站在青王王宫最深处的人,微微点了点头,发出了低沉含糊的断语,“这种‘锦屏’之术,竟尚有人能施展?” 他抬起头来,看着出现在王宫最深处的老人:“你是?” 在智者的对面,一个穿着黑袍的老人一脚踩住了挣扎的青王,抬起头来,看着这个贸然闯入的不速之客,眼神渐渐凝聚,手里握着黑色玉简,沉声::“空桑大司命:源珏,奉帝君之命、来此诛杀叛贼!” “大司命?”智者听到这个名字,黑袍深处的眼睛微微一亮:“不错……看来空桑如今还是有人才的。” 大司命蹙眉,看着这个不速之客:“来者何人?” “我是何人?哈哈哈……你是大司命,居然问我这个问题?”智者忽然间笑了 起来——那笑声非常诡异,如同从长夜最深处传来,带着一丝傲然和苍凉,却又充满了杀气。 大司命心里掠过一丝冷意,眼角下瞥,看了看地上的青王。 “救命啊……智者大人!”那一刻,垂死的青王对着闯入的人放声惊呼,声音惊恐,“救……救命!” 智者大人?大司命心中一惊:莫非眼前这个不期而遇的黑袍人,竟然是传说中沧流帝国的神秘主宰者? 大司命心念电转,即刻转过了手腕,十指扣向了青王——是的,既然大敌当前,首先得杀了这次的目标! 然而他的手腕刚刚一动,虚空中忽然就有一股极其凌厉的力量迎面而来,格挡住了他下击的手。 “既然你是大司命,那应该算是如今空桑术法宗师了吧?”智者凝视着王宫最深处白发苍苍的老人,一字一句,“那么就让我来看看、如今空桑的第一人,究竟有多少的水准?” “空桑的大司命,可别让我失望啊……” —————————————— 大司命怎么一去就杳无消息? 在云荒的最高处,紫宸殿的王座上,时影推开满案的奏章,发出了一声疲倦的叹息——原来当万人之上的帝君,竟然是比修行还苦的事。每天从寅时即起,一直要工作到子时,几乎完全不能休息。 早知如此,当初就不该答应大司命坐上这个位置…… 然而,一想起大司命,时影的眼神便暗了一下:不久 之前,大司命临危受命,准备孤身去九嶷郡青之一族的领地上刺杀青王,以阻止空桑内乱的发生。然而,却整整半个月再也没有传来任何消息。 按理说,自己应该主动和大司命联系一下——然而奇怪的是,他心里却隐约不想和那个人对话。 时影的眼神渐渐沉痛,抚摸着皇天沉吟。 那个老人,是自己从小的庇护者,陪伴他度过孤独的岁月,教授他各种学识,可以说在他的人生中取代了父亲的角色——可是,他曾经那么敬仰的那个老人到了现在,竟然是渐渐到了不能共存的地步。 那个师长,竟然想要支配他的人生! 时影想了片刻,最终还是叹息了一声,推开奏折离开了紫宸殿,来到了伽蓝白塔顶上的神庙。 他换上了法袍,来到孪生双神的面前,开启了水镜——如今的他已经是空桑的帝君,再不能以个人喜恶为意,更不能意气用事。无论如何,他此刻应该联络一下大司命,看看北方的情况如今怎样。 时影双手合并,开始施展水镜之术。 咒术之下,铜镜中的薄薄一层水无风起波,在他手下苏醒,然后波纹渐渐平息,清浅的水面通向彼端,映照出另外一个空间——然而奇怪的是,过了一刻钟,水镜里居然没有出现任何影像! 时影的神色不由得起了变化:怎么可能?居然失去了大司命的踪影? 他在神前开了水镜,而咒术之下,这面 水镜却无法映照出影像,说明大司命的踪影已经不在他的力量所能追溯的范围里——这是他侍奉神前数十年,几乎从未遇到过的事情! 不会是出了什么不测吧? 时影微微蹙眉,抬头看了一眼天象:头顶穹窿上夜空深邃,大司命所对应的那颗星还好好的闪耀着;倒是青王的那颗星已经暗淡无光,摇摇欲坠——一切顺利,可是水镜里,怎么又会映照不出对方的身影? 他双手结印,十指从平静的水面上掠过,再度释放出灵力。这一次,当他的手指移动到水镜中心点的瞬间,整个水面忽然亮了一亮! 平静如镜的水面上出现了一个影子,淡淡如烟,一掠而过。 “大司命!”时影失声。 是的,这一瞬,他终于看到了大司命的影子! 水镜里,那个他熟悉的老人正站在一个深宫之中,双手交错在胸口,显然是刚刚经历了一场剧烈的战斗——袍袖上鲜血四溅,脚下躺着许多尸体,那些死去的人身上都有着青之一族的家徽。 时影松了一口气:果然,大司命已经成功地进入了青王府邸! 然而,正当他要凝神继续细看的时候,水镜似乎被什么力量干扰,表面波纹骤起,一切碎裂模糊,再也看不到影像。 怎么回事?谁干扰了水镜的成影? 时影飞快地重新结印,双手再一次在水镜上掠过,用了比上一次更强大的力量、试图去开启新的通道。然而,这 一次,当他的十指驻留在水镜中心的时候,水面平静无波,没有一丝的光亮。 时影站在空旷的神殿里,眼神越发的冷冽,神色肃穆。 大司命的确是出事了——看来,只能用水火大仪来开镜! 他霍然转身,在神像前行礼,双手合起举在眉心,开始念起繁复的咒语——这个咒术漫长而艰难,当念完的时候,整个伽蓝神庙的烛火似被无形的力量驱动,忽然齐齐一动,烛火向上跃起,整个火苗竟长达一尺! “去!”时影手指并起,指向那一面水镜,“开镜!” 一瞬间,满殿光华大盛。那些烛上之火如同被号令一样,从虚空里飞速地升起,朝着他的指尖汇聚,又在他一挥之下飞快地向着水镜飞去,唰地凝聚成了一道耀眼的流星。 火和水在瞬间相遇。 然而,火并没有湮灭,却在水镜上就像烟花一样细细密密地散开。那一瞬,水镜仿佛被极大的力量催动,忽然间,就在火焰里浮现出了画面! 这一次,时影清晰地看到了大司命。 战斗显然又已经进行了一段,画面上大司命正从地上站起,剧烈地喘息,半身都是鲜血,束发的羽冠都碎了。他的胸口有七处深可见骨的伤口,作北斗之状,流出来的血竟然是呈现出暗紫。 时影看一眼看去,不由得全身一震。 那是七星拜斗之术——在云荒,除了他和大司命、居然有人能用出这种咒术!青之一族的 神官不过是泛泛之辈,怎能做到这样? “大司命!”他对着水镜呼唤,“大司命!” 在彼端的大司命似乎感知到了他的召唤,抬起头,向着水镜的方向看了一眼。他终于听到自己的召唤了?时影微微松了一口气——然而,就在这一瞬间,水镜里画面忽然变幻! 那一瞬水镜里的景象、让冷静如时影也忍不住失声惊呼。 青王王宫的深处,烛火半熄,各处都笼罩着巨大的阴影。然而,在阴影的最深处,忽然有一只手从大司命的背后伸出来,悄无声息地扣向了老人的背心!那只手的形状是扭曲的,奇长无比,如同影子一样慢慢拉长、靠近—— 然而更令他震惊的的是,那只手已经侵入到了身侧不足一尺之处,大司命却居然丝毫未觉察! “大司命!”那一刻,时影忍不住失声,“背后!” 不知道是不是听到了来自彼端的提醒、在那只苍白的手即将接触到后心的瞬间,大司命忽然脸色大变,头也不回,袍袖一拂,一道疾风平地卷起,整个人瞬间凭空消失。 时影一惊,认出此刻大司命用出的不是普通的瞬移,而是“迷踪”! 这是一种需要消耗极大灵力的术法,不但可以瞬间在六合之中转移自己的方位,甚至还可以穿越无色两界,从实界进入幻界——这个术法因为结合了好几种高深的大术,普通术士只要一次便要耗尽大半灵力。大司命此 刻用出了此术,显然是感觉到自己遇到了前所未有的劲敌! 在时影尚自吃惊之时,水镜里画面忽然停滞了。 火焰还在水上燃烧,然而里面映照出的景象却再也没有变动,就像是定住了一样,青王府邸发生的一切都定格在了大司命消失的瞬间:地上横流的鲜血、风中四散的帷幕、屋顶坠落的宫灯……一切都停住了。 怎么回事?难道是水镜忽然间受到了干扰? “大司命!”时影脱口惊呼,心里瞬间有不祥的预感。他重新抬起双手,飞快地结印,按向了水镜,想要用更大的力量打通这一道微弱的联系。 然而就在那一瞬,定住的画面又重新动了! 短促的凝固刹那过后,大司命依旧不见踪影,房间空空荡荡。地上的血继续流出、帷幕和宫灯继续落下,一切仿佛只是在顿住了刹那之后又恢复了正常——然而,时影却在这样平静的画面里感觉到了无可言表的诡异气息,隔着水镜、掌心都有细密的冷汗渗出。 大司命呢?他此刻在何处?是正穿梭于无色两界之中吗?可是时间为何持续得那么长?——要知道,“迷踪”之术是不能持续太久的,否则穿行的人会被卡在虚实交界之处、永远无法回到人世。 就在心里惊疑不定那一刻,隔着水镜,时影再度看到了另外一只手从黑暗里伸出! 与前面的那只手呼应,两只手缓缓交错,在烛影下做了一个 手势:一手掌心向下,一手指尖朝天,忽然间、凌厉之极一撕! “不!”那一瞬,时影脱口惊呼。 只听一声钝响,仿佛什么屏障被击破了,虚空中忽然落下了红色的雨! “大司命!”时影心神巨震,失声,“大司命!” “呵呵……”黑暗深处,似乎有人发出了一声睥睨的冷笑。 只是一个眨眼,那双手便缩了回去,消失于暗影之中,无声无息如同鬼魅。青王府邸深处再也看不到一个活人,只有红雨不停地从空荡荡的房间里滴落,在地面上积成了小小一滩。 “大司命!”时影脸色苍白,对着水镜彼端呼唤。 直到此刻,他还是看不到大司命的踪影,仿佛那个老人在施用迷踪之术的时候出现了意外、被卡在了虚实两界的交错之处——然而,那些血洒落地上,一滴一滴,却渐渐显露了一个人形的轮廓! ——是的!那是大司命……是被那一击困在了虚空里的大司命! 方才暗影里的那双手,只用了如此简单、却蕴藏令天地失色力量的一个动作,竟将刚用完迷踪之术、正穿行于无色两界的大司命生生撕裂! 那一招叫什么?从未听过、从未看过……甚至,在空桑所有的上古术法典籍里都不曾有过任何记载。 可那是多么可怕的力量,几乎接近于神魔! 时影站在伽蓝白塔顶上的神庙里,看着万里之外发生的这一切,虽然竭力控制着自己的情绪 ,但全身却微微发抖。 是的,大司命出事了!他要立刻赶去云荒最北部的紫台! 然而,当他刚一转身,水镜另一端忽然有什么动了动,令他骤然回身——水镜里还是看不到人影,满眼都是死寂,堆叠着尸体。然而再仔细看去,虚空中的血一滴滴的落下,却是在有规律地移动着,渐渐连成了一条线。 那一瞬,虽然看不到大司命的人在何处,时影却忽然明白了对方的意图。 ——是的,大司命、是在写字! 被困在虚空里,大约已经自知无法幸免,那个老人,居然是用了最后一点力气,用自己的血、在地上写出了字! 一点、一横、一撇……居然是一个“祂”字。 “祂?”时影低呼——大司命……他到底是要对自己说什么? 转瞬,又一个字被写了出来:“来”。 接着,又是竖向的一笔。 时影定定地看着地面上那三个用血写出来的字,整个人都在微微颤抖,沉默地咬着牙,脸色苍白如死。 “祂。来。了。” 大司命拼尽了最后力气、用血留下的字,竟然是这样三个字? 祂是什么?是刚才在暗影里骤然出现的那双可怖的手?那双手的背后,又是一个怎样的存在?那样可怕的力量,几乎在整个云荒都不可能存在…… 祂,究竟是什么! “大司命?”他对着水镜彼端呼唤,声音已经带了一丝颤抖。 然而,当第三个字被写完后,虚空里的血继续 瀑布般地滴落,却再也不曾动上一动。水镜上的火渐渐熄灭,再也映照不出任何景象——那一面通往青王深宫的水镜,居然被某种力量悄然关闭! 时影毫不犹豫地将自己的手伸向了水镜,想要阻拦水镜的关闭。然而,当他手指移到水镜中心点的那一瞬,那一层薄薄的水忽然动了。 只听哗啦一声,平静的水面碎裂,仿佛有另一股力量在彼端冲击而来,薄薄的水面居中凸起,如同一股泉水喷涌而出! 不好!时影心念电转,闪电般翻转了手腕,指尖并起,向下点去;就在同一瞬间,那一层水喷薄而出——到了半空、居然幻化成了一只手的形状! ——两只手在虚空中相抵。 那一瞬间,时影身形微微一晃,竟然连退了两步,手上的皇天神戒忽然发出了耀眼的光芒,整个神庙被照得刹那雪亮! “是你?” 闪电交错的瞬间,他依稀听到了一句低语。 是谁?谁在水镜彼端对他说话? 然而,那个声音一闪即逝,整个神庙在战栗之中恢复了黑暗。那只手也从虚空中消失,只有无数的水珠从半空落下,洒落水镜,如同一阵骤然而落的雨——所有的一切发生的如此突然,几乎像一个转念间的幻觉。 只有时影知道,这一切都是真实的。 方才的那个刹那,隔着薄薄的一层水镜、他和一股来自不知何方的力量骤然相遇,相互试探,却又转瞬消失——这 短短的交锋里,他能感觉到那股力量是如此的强大而神秘,深不可测,竟无法探究对方的来源和极限! 是那股力量杀了大司命吗? 时影的手停在了水镜边缘,垂下头看着自己手上的皇天神戒,沉默。水镜上波光离合,映照着他的面容,苍白而肃穆。 不知道过了多久,时影才从空无一物的水镜上转开视线,回头看向了神殿外面的夜空——玑衡还在天宇下默默运行,头顶斗转星移,苍穹变幻,无休无止。然而,却再也没有那个站在高台上观星的苍老背影。 属于大司命的那颗命星,已经黯了! 那个刹那,时影心头如猛受重击,竟然踉跄弯下腰去,无声地深深吸了一口气,才勉强稳住了自己的神智。 是的……大司命死了! 那个把他从童年的厄运里解救出来,保护着他、教导着他的老人,就在短短片刻之前,在自己的眼前死去了!连遗体都灰飞烟灭、化为乌有! 而他,竟然只能眼睁睁地看着。 不到一天之前,他还在愤怒于这个老人试图拆散他和阿颜、对自己人生的横加干涉的行为,甚至想着等回来以后要怎么算这一笔账——却没料到同一时刻、对方正在云荒的另一端孤身血战,对抗着前所未有的敌人! 时影深深地呼吸着,竭力压制着内心汹涌的波澜,然而巨大的苦痛和愤怒还是令他几乎崩溃。他张了张口,想要喊出来、却喑哑无 声。那种痛苦盘旋在他的心里,如同拉扯着心肺,令他无法呼吸。 这是他一生之中,第二次眼睁睁地失去亲人。 那个老人,流尽了最后一滴血,被困在无色两界之间,终究是回不来了。陷入绝境的大司命用尽了最后一点力气,向他发出了警示;而他,竟然连那个凶手是谁都无法看到! “祂来了。” 祂,到底是谁? 时影低下头凝视着左手上的皇天神戒,那银色的双翼上、托起的宝石熠熠生辉,如同一直冷邃的眼睛。时影凝视着这枚传承千年的皇天神戒许久,缓缓抬起手,覆盖了上去。 宝石还是炽热的,如同一团火在灼烧。 在隔着水镜的那一次交锋发生时,皇天神戒发出了耀眼的光,而此后便一直仿佛在燃烧——那是从未有过的异常,不得不令他心生凛然。为何在面对着水镜彼端这股陌生可怕的力量时,皇天会忽然亮起? 俯仰天地、通读典籍如他,也无法回答这个奇怪的现象。 沉默了许久,时影振衣而出,从神殿里走到了白塔顶上。 星辰已坠,长夜如墨。最北方的九嶷郡上空,帝星已黯,新光未露,昭示着云荒易主,帝君驾崩、新帝未现的局面。 然而在北斗之旁,赫然有一道浓重的黑气腾起! 那道黑气笼罩于云荒上空,诡异不可言。从方向判断,应该是来自于西海,然而尾部盘旋,错综复杂,又令人迷失了其最初来处—— 以他的灵力,竟然也不能追溯到这一股神秘力量的真正起源。 时影不由得暗自心惊,通过窥管仔细地看着云荒最北方的分野。 只见那一道黑气在九嶷郡上空盘旋许久,仿佛感知到了来自白塔顶上他的窥探,忽然间换了方向,朝着云荒中心飞扑而来! 那一刻,时影只觉得手上一炽,皇天神戒竟然又焕发出了光芒! 难道……是祂?时影从玑衡前猛然抬头,看向了夜空,心里忽然有了一个论断——早有密探禀告说青王和西海上的冰夷来往甚密;而十年前,少年时的自己也曾被冰族追杀于梦魇森林。 这一切,都和青王脱不了干系。 难道,云荒七十年后的灭国之难,竟是要提早来了? 时影沉吟片刻,疾步从白塔顶上走下,连夜召来了大内总管,语气严厉:“后土神戒呢?为何一点消息也没有?” 大内总管面色如土,连忙跪下:“禀……禀告殿下,属下派人将青妃的寝宫翻了一个遍,掘地三尺,拷问了所有侍女和侍从,却……却始终未能找到后土神戒藏到了何处。请殿下降罪!” “……”时影眼神一肃,手重重在椅子上一拍,想要说什么又硬生生地忍住——大内总管是个有手段的人,他若说找不到,定然已经是竭尽全力,再责怪下去根本无济于事。 那一瞬,他微微咬牙,想起了那个给他带来一生噩梦的女人。 即使在世外修行多年, 在他的心中,其实还是未能磨灭对那个害死了母后、鸠占鹊巢的青妃恨意。然而,直到她死、他竟从未有过机会和她面对面,更罔论复仇!此刻,她已经死了,时雨也死了,她的兄长、她的家族都面临着覆灭的危险……关于她的一切,都在这个云荒烟消云散。 然而到了临死,她竟还是留下了这么一个难题! 时影低下头,凝视着自己手上的皇天神戒,压住了内心的情绪,顿了顿,对着大内总管吩咐:“立刻召集诸王入宫,让六部各族的神官也从领地上急速进京——调集骁骑的影战士全数待命!” “是!”大内总管吃了一惊,却没有问为什么。 当总管退下后,深夜的紫宸殿空空荡荡,又只剩下了他一个人。时影独自坐在云荒最高处的宫殿里,摩挲着手上佩戴的皇天神戒,眼神里略过一丝孤独。 是的……只剩下他一个人了。 即便是在幼年,被父亲遗弃,被送入深山,总还有大司命在身边,帮助他保护他教导他。而到了如今,纵览整个云荒,目之所及全是需要他保护的臣民,竟然是一个可以指望的人都没有了。 这样的重担,几乎压得人喘不过气。 如果他在脱下那一身神袍之后,选择云游天下,在六合七海之间打发余生,会不会就没有如今的烦恼了呢? — 忽然间,垂帘动了一动,似乎有风吹过。 “重明?”他没有抬头,低声。 只 是瞬间,重明化作鹦鹉大小,穿过帘幕唰地飞了进来,停在了他的御案上,歪着头,用四只红豆似的眼睛咕噜噜地盯着他看,似乎在打量着什么。 从昨夜之后,这只神鸟已经快一天一夜没见到自己了,此刻一旦飞回来,眼神却似乎有一些怪异。 然而,时影没有留意到重明的反常,只是心思沉重地皱着眉头,吩咐:“去赤王行宫找阿颜,让她尽快来一趟紫宸殿——” 重明神鸟得了指令,却并没有动,只是转动眼睛看着他。 “怎么了?”时影微微蹙眉,“事情很紧急。” 然而重明神鸟还是没有动,上下打量着他,发出了咕的一声嘲笑——这只神鸟从小陪伴着帝王谷里孤独的孩子一起长大,几乎是如影随形,所以就在那一刻,时影明白了它的意思,脸色忽然变得有些奇怪。 “是。”他咳嗽了两声,“昨晚我是和阿颜在一起。” 重明神鸟听到他亲口承认,欢欣鼓舞地叫了一声,竟然唰地展开翅膀,就在紫宸殿里当空舞了起来! “你这是做什么?现在不是说这个的时候!”时影却叹息了一声,并不想继续这个话题,“大司命刚刚去世,大敌当前,哪里顾得上这些?” 重明神鸟刚舞到当空,听到最后一句话,忽然间仿佛被雷击一样地怔住了,啪地掉了下来,盯着他看,四只眼睛一动不动。 “是的,大司命刚刚去世了……死于紫台青 王宫深处,他的金瞳狻猊也没有回来。”时影将额头压在了手心,声音带着深切的哀伤和疲惫,“你看到了么?他的星、如今已经黯了。” 重明神鸟的羽毛一下子塌了下去,探头看了一眼外面的星野,不敢相信地咕噜了一声,呆若木鸡。 时影叹息:“我甚至看不到杀他的是谁。” 重明神鸟颤抖了一下,忽地仰首长鸣。刹那间,有血红色的泪从它血红色的眼睛里落下,染得白羽一道殷红,触目惊心。 几十年了,还是第一次看到重明神鸟居然也会哭! “重明……重明,”时影沉住了气,可声音也在微微发抖,“你比我们人类多活了几百年,应该知道轮回无尽,即便是神、也有死去的一天——现在不是哭的时候。” 重明神鸟一震,忽然发出了凄厉之极的啼叫。 “是的,我当然要为他报仇!”时影压低了声音,一字一句,充满了杀气,“而且,即便我不找那个凶手报仇,祂此刻也正在赶来的路上了!” 时影起身走出了紫宸殿,抬起手,指给它看西北方的分野——那一道黑气正以惊人的速度向着云荒的中心扑来,所到之处、星辰皆暗! 那一刻,重明神鸟停止了哀鸣,全身的羽毛唰地竖起。 “你看到了?”他回头,看了一眼。 那只陪伴他二十几年的神鸟严肃了起来,几乎带着人类一样的表情,眼神复杂,沉默了一瞬,缓缓点了点头 。 时影蹙眉:“你知道那是谁吗?” 重明低低咕噜了一声,欲言又止。 “黑云压城,那个‘祂’,很快就要来伽蓝帝都了!”时影转过头,对身边的神鸟说,“去赤王府把阿颜叫来……如今在这个云荒,也只有她可以和我并肩作战了!” 重明点了点头,翅膀一振,卷起一道旋风穿窗而去。 第四十九章 相逢 然而他没想到的是、此刻的朱颜,却已经悄然离开了帝都。 为了追踪苏摩的下落,她跟踪着那一只纸鹤,在湖底御道不眠不休地用缩地之术飞奔了整夜,在清晨时分、终于来到了湖底御道的出口处。 清晨,水底御道刚刚打开,叶城的北城门口上排着许多人,大都是来自各地的商人,箱笼车队如云,都在等待着进入这一座云荒上最繁华的商贸中心。 “麻烦,借过一下!”只听清凌凌的一声,一个女孩从御道里奔来,速度之快宛如闪电。最近复国军动乱刚结束,叶城警卫森严,百姓必须排队检查后才能入城,然而那个女孩却行色匆匆地直接奔向了城门,毫不停顿。 “站住!”守卫的士兵厉喝一声,横过了长戟。 然而那个少女却并没有停下脚步,仿佛没有重量一样,被兵器一格挡,整个人纸片似地轻飘飘飞起,说了一声“借过”,便在半空忽地消失了踪影。 “咦?”所有人目瞪口呆,眼睁睁地看着半空。 叶城的城楼最高处,却有早起巡检的人看到了这一幕,忍不住笑了一声,双手扣向掌心,结了一个手印,往下一扣。 只听半空里“哎呀”了一声,凭空掉下一个人来! 朱颜用隐身术穿越了人群,翻身上了城门口,正要直奔进叶城去,忽然间感觉脚下一沉,被无形的手一扯,整个人踉跄了一下,从半空中直摔了下来——眼看就要 头着地,忽地又被人拉住了。 “谁?”她失声惊呼,愤怒地抬起头来。 映入眼帘的却是熟悉的脸:一个翩翩锦袍贵公子站在城头最高处,半扶半抱着她,口里笑道:“怎么,郡主大清早的就来闯关?” “你……!”朱颜认出了那是白风麟,气得便是一掌打去。 白风麟早起巡视,正好在叶城北门看到了朱颜,眼前一亮,忍不住便施展了一下手段,在猝不及防的时候把这个丫头给拉了下来。本来还想趁机调笑一下,没料到她脾气这么爆,照面便打。他马上松开手往后让了一让,然而还是没有完全避开这一掌,肩膀被打了一下,疼痛彻骨。 白风麟一下子冷静了下来,心里暗自懊悔自己冒昧——是的,这个少女原本是自己的俎上之肉,可情况变得快、她目下已经是皇太子妃了,万万冒犯不得。自己怎么会如此失态,一眼看到她出现,便忍不住动手动脚?幸亏这城上也没别人在旁,否则传到时影耳中、还不知怎么收场。 心里虽然暗惊,他脸上笑容却不变,只是客客气气地道:“大清早的,郡主为何来此处?你此刻不应该在帝都吗?” “不关你的事!”朱颜恨他趁人不备出手占便宜,气愤愤地回答。 “皇太子可知道你来了叶城?”白风麟又问。 “也不关他的事!”朱颜心情不好,一句话又把他堵了回去。 白风麟为人精明,一看便知 道她定然是背着时影出来的,不由得皱了皱眉头——这丫头,可真是令人不省心。以她现在的身份,万一要是在叶城出了什么事,自己岂不是要背黑锅?要知道,当初皇太子时雨在叶城失了踪,自己就被连累得差点丢了城主的位置。这次要是再来一个什么意外…… 白风麟心思转了一下,口里便笑道:“看来郡主这次回叶城定有急事,在下地头熟,不知能不能帮上一二?” 朱颜正准备跳下城楼,听到这句话却忍不住顿住了脚步。 是的,这家伙虽然讨厌,却好歹是叶城的城主,在这个地方拥有至高无上的权力,当初苏摩没有身契,他一句话就办妥了——此刻她孤身来到叶城,要大海捞针一样地寻找那个孩子,如果能借助一下他的力量,岂不是可以更快一些? 她正在迟疑,一扭头却发现那只纸鹤已经不见了! “糟糕!”朱颜失声,来不及多想地一按城头,就从城楼上跳了下去——那只飞回的纸鹤是唯一可以找到苏摩的线索,一旦跟丢,就再也无法挽回。 白风麟正在等待她的回答,却看到她猝不及防地拔脚就跑,心里一惊,连忙跟着她跃了下去。 他为人机警,刚才虽然只瞥了一眼,已经看出这个纸鹤不同寻常,似乎是传讯之术所用——这个小丫头跟着纸鹤跑到这里,到底想做什么?而且,居然是瞒着时影? 他心底飞快地盘算着 ,眼里神色有些复杂,看了一眼对方。 “在这里!”朱颜眼角一瞥,欢呼了一声。 只见那只纸鹤歪歪斜斜地在空中盘旋了片刻,转入了一条小巷子。朱颜连忙跟了过去,一路往前追赶,那只纸鹤渐渐越飞越低,几乎贴到了地面,显然附在上面的灵力已经接近枯竭。 这条小巷又破又窄,坑坑洼洼,她只顾着往前追,差点摔倒。 “小心!”白风麟借机再度出手,扶了她一把。 然而此刻,朱颜顾不得和他计较——因为就在那一瞬,那只纸鹤去势已竭,就这样直坠了下去,消失在陋巷的沟渠里。 “糟了!”她一声大喊,顾不得脏便立刻扑通跪下,伸手去捞。然而纸鹤在失去灵力后已经重新变成了一片废纸,入水即湿,随着沟渠里的水,卷入了深不见底的地下。朱颜来不及用术法来停住水流,便已经消失不见! 她扑倒在沟渠旁,一时间气急交加,捶地大叫了一声。 白风麟正在出神,骤然被她小豹子似的吼声吓了一跳,看着她急得跳脚的样子、却又觉得可爱,下意识地想伸出手摸摸她的长发,手指刚一动、又硬生生地忍住。 他在一旁看着这个娇艳的少女,心思复杂,一时间千回百转。作为白王庶出的长子,他自幼谨慎小心,如履薄冰,长大后做人做事手腕高明,擅长察言观色,深受父亲宠爱,被立为储君。二十几年来,他步步为营 、向着目标不动声色地一步步逼近,一度以为自己可以得到想要的一切。 然而此刻,意中人近在咫尺,他心里却清楚地知道:无论怎么奋斗,自己这一生、只怕是再也得不到眼前这个少女了。 前日,当白王从紫宸殿回来,告诉他取消了这门婚约时,他心中煎熬,却连一声抗议和质疑都不敢有——因为他知道,他不过是一个地位尚未稳固的白族庶子,又怎能和空桑的帝王之血对抗? 这种如花美眷,就如永远也无法逾越的血统一样,将成为他毕生的遗憾。 白风麟看着她的侧脸,虽然表面不动声色,心里却翻江倒海,也是一阵苦涩——这种奇特的自卑和自怜,曾经伴随过他整个童年,但自他成年掌权以后却还是第一次出现。 朱颜在水渠边看了半晌,知道回天乏力,怏怏地站了起来。 虽然还是清早,但不知为何、天色已经阴了下来。风从北方吹来,拂动少女暗红色的长发,美丽如仙子。 “郡主莫急,”白风麟看到她即将离开,终于回过神来,连忙赶上去殷勤地询问,“你这是在找什么?” “我家的那个小鲛人不见了!”朱颜失去了最后的线索,心里灰了一半,一跺脚,“原本还指望这只纸鹤能带我去找他,现在连一点希望都没了!” “小鲛人?”白风麟心念如电,“是你托我做了丹书身契的那个小家伙吗?” “对对!你还记得 他吗?”朱颜点头,焦急万分,“那个小兔崽子自从那次动乱后就走丢了,一直没回来……” “一个小鲛人而已,郡主何必如此着急?”白风麟虽然强自按捺,让自己不要多管闲事,然而看到她的表情,却还是忍不住夸下了海口,“只要他还在这座城市里,我就迟早能把他给你找出来!” “真的吗?谢谢谢谢……”朱颜大喜,连连点头,第一次觉得这个讨厌的家伙也顺眼了许多,“你……你真的能替我找回来?” “凡是郡主的要求,在下一定竭尽全力。”白风麟是何等精明的人物,马上感觉到了她态度的软化,殷勤地道:“郡主跑了这一路,一定是累了吧?要不要去府上喝杯茶休息?” “我……”朱颜刚要开口拒绝,又听他说:“如今是东西两市的夏季开市,那些商家刚刚把货物名单送到了我这里,其中很多是新捕来的鲛人——说不定郡主找的那个小家伙也在里面呢!” “真的?”她心里一动,又挪不开脚了。 然而就在她拿不定主意的时候,头顶一暗,有猛烈的风凌空而来,吹得人睁不开眼睛。 “四眼鸟!”朱颜抬头看去,失声惊呼。 一只巨大的白鸟从伽蓝帝都飞来,越过了半个镜湖,在叶城上盘旋许久,终于找到了陋巷里的她,一个俯身便急冲了下来,一把将她抓了起来。白风麟下意识想阻拦,幸亏眼神机灵,马上 认出了那是时影的神鸟,连忙缩手,眼睁睁地看着神鸟将朱颜带走,眼神黯然。 是的,这一生里,人人都说他幸运,能由庶子而成为储君——可有谁知道,无数次面对着他真正想要的东西,他也只能束手。 — 朱颜一丝腾云驾雾,身不由己地飞起,失声:“你……你怎么来了?” 重明神鸟叼住她,一把甩到了背上,咕噜了几声,掉头飞起,展翅向着镜湖中心的那座城市返回,片刻不敢停留。 “什么?”朱颜听到了它的话,大吃一惊,“大……大司命死了?!” 她心里有刹那的空白,竟不知如何表达。 那个神一样、恶魔一样的老人,竟然死了?怎么可能!……不久之前,他还恶狠狠地警告着她、手里捏着她的死穴,令她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可是,转眼之间,他自己反而死了? 不可思议。这个云荒、又有谁能够杀得了大司命! 心思刚转到此处,她一抬头,忽然吃了一惊——如今正是白天,日光普照云荒大地。然而,在重明神鸟的背上看去,天地一片灿烂,唯独伽蓝帝都却是落在了黑暗之内! 那是一片巨大的暗影、从北方迢迢而来,无声无息笼罩了云荒的心脏。那片暗影的范围之大、几乎令隔着镜湖的叶城都恍如阴天。 伽蓝白塔的顶端升入了暗影之中,已经完全看不见了。 那种黑暗邪魅的气息之剧烈,几乎令人难以呼吸。朱 颜只是看得一眼,心里猛然一沉,瞬间涌现出一种极为不祥的预感—— “师父!”那一瞬,她忍不住失声惊呼! — 叶城的水底,有暗流无声急卷,从片刻前朱颜呆过的水渠下飞快地滑过。水里有一个瘦小的孩子,全身是伤,正随水浮沉,从水底潜向广袤的镜湖,奔向自己新的人生历程。 孩子手里紧紧抱着孪生同胞做成的小偶人,空茫的眼睛里没有表情,如同木偶一样随波逐流。这一刻,他非常累,非常孤独,只想离开人世、长长的睡上一觉——在梦里,他可以忘记那些逼迫自己的空桑奴隶主,忘记那些利用自己的族人,也忘记那个背弃了自己的“姐姐”。 从此后,他只想一个人呆着,不让任何人靠近,也不让任何人伤害。 孩子在水底潜行,很快随着水流就离开了叶城。他并不知道头顶的地面上发生了什么,也不知道有人曾经来过、又已经离开——那只纸鹤啪的一声掉落在水面上,濡湿,化为支离破碎的纸。 纸从水里飘散,流过孩子的身侧,不知不觉、无声无息。 ——如同交错而过的命运轨迹。 ———————————————————— 当来自北方的暗影笼罩下来时,惊呼从伽蓝帝都的各处传来,几达深宫。连一贯冷静稳重的大内总管都忍不住冲进了紫宸殿,然而,还没开口,坐在王座上的时影便微微抬起手,制止了 他的询问。 “我知道了。”空桑新君的神色肃穆,凝视着从北而来的那一道煞气,“六王都还没到齐,没想到祂会来得这么快——横跨半个云荒,也只用朝夕而已。” 祂?祂是谁? 大内总管心里吃惊,耳边又听他道:“等一会儿影战士到的时候,让他们不必上来神殿了——来了也没有太多的用处。不如就在九门附近设置结界,保护民众,以免伤及无辜。” “是。”大内总管领命,心里却是震惊。 影战士军团是骁骑军里的精锐,横扫云荒、从未有敌手,而殿下竟然说“没有太大的用处”?那个“祂”,究竟是何方神圣? “你传令缇骑,即刻在紫宸殿内外设置防御结界,保护所有宫里的人。”时影思考着,面色凝重,顿了顿,道,“等阿颜……朱颜郡主来的时候,让她即刻来塔顶的神庙找我。” “是。”大内总管颔首领命。 “等六王到的时候,你让他们做好万一的准备,”时影沉吟了一下,缓缓,“说不定,这次我们要打开无色城。” 什么?打开无色城?这一瞬,大内总管终于忍不住震惊地抬起了头。 那座传说中的冥灵之城,难道竟要在今日打开? 这座传说中的城市,是由创立空桑的白薇皇后在七千年前一手建造,位于帝都伽蓝城的正下方,如同伽蓝城的镜像倒影:地面上的伽蓝城是活人的城市,而水底的无色城、却是专 门为亡灵准备的虚无之所。 白薇皇后创建这个城市的时候,曾经留下了预言,说建造这座城市,是为了“千年之后空桑覆灭时的避难所”之用,必须同时祭献六王之血才能合力打开。七千年过去了,空桑历经兴亡更替,却从未有过打开这座城市的记录。 难道到了今日,竟是到了最后的关头? “不过,”时影想了一想,摇了摇头,“如今六王之中独独缺了青王,只怕未必能成功——你去把骁骑军的前统领青罡给我找来。他虽不是青之一族储君,到底也算嫡系。” “是。”大内总管凛然心惊。 “如果等一会,你看到白塔倒塌,我尚未返回,那么,”说到这里,时影顿了一下,神情凝重,“你就命人押着青罡,和其他六王一起杀出帝都、去往九嶷神庙的传国宝鼎之前。” “是!”大内总管一颤,不敢耽误,立刻退了出去。 做完了最后的交代,当总管退下之后,时影低头看了看手上的皇天神戒,又抬头看了看已经黑暗的苍穹,深深吸了一口气,无声地站起来,独自穿过了深广的紫宸殿,走向了白塔顶上的神庙。 现在还是白天,但外面已经暗如子夜。 整个帝都到处都是子民的惊呼,一声声如惊涛骇浪、几乎传到了白塔上。这个空桑承平已久,几百年来除了偶尔爆发鲛人的反抗、部族的小冲突之外,从未发生过大的战乱,也难怪此 刻百姓们惊慌不已。 时影仰头看着苍穹,心神沉重。 他一步步地往上走,去往伽蓝白塔的顶端。随着高度的增加,风在盘旋,呼啸如兽。等登上白塔顶端时,已如置身于风眼里,周围不远处一圈风云如涌,塔顶上反而平静,连一片衣袂都不曾掀起。 在生死大战之前,却是如此平静。 时影来到了神庙的侧室里,脱下冠冕,换上了神官的素白长袍,一手握起了玉简,回到神像前。 神庙空无一人,只有无数的烛火静静燃烧,映照着孪生双神的巨大雕像,金眸和黑瞳从虚空里凝视,意味深长。外面漆黑如墨,风雨呼啸,时影在神像前合掌,开始祈祷祝颂,凝聚起所有的灵力准备对抗即将到来的祂。 那个不知来历的神秘人,将会是他空前绝后的劲敌! 然而,随着咒文,他的思绪却又一次不受控制地飘散开来:阿颜怎么还没到?她去了哪里?……如今大敌当前,叫她来这里,不啻于让她和自己一起赴死。可是自己若战死此处,她也是难逃一死。与其如此,不如同生同死罢? 那一瞬,随着念力的溃散,祈祷骤然而止。 时影睁开了眼睛,脸色有略微的异常:怎么?如今的他,竟然已经无法凝聚起意念!入定才半个时辰,心魔如潮,不可遏制——这么多年的世外苦修,现在的他却被红尘缠绕,早已做不到心如止水。 原来,尘缘一起,竟是 千丝万缕、再也难以斩断! 然而想到此处,就在这一刻,外面的黑暗往下沉了一沉,如同墨海倒悬、将整个伽蓝白塔顶端都淹没在乌云之中。 刹那,神庙里骤然有一阵阴风旋起,所有灯火齐齐熄灭! 谁?时影骤然回头,看向风来的方向——那种阴冷的风里,蕴藏着无限的不祥和恶毒。 乘风而入的,是什么东西? 就在时影骤然回头的时候,供奉在神庙面前的最后一盏长明灯仿佛被看不见的手指压制着,一分分地熄灭。只是一转眼,整个伽蓝神庙陷入了一片空前的黑暗中。阴风旋转而过,供奉在神前的水镜忽然起了波澜,那薄薄一层水竟哗啦一声全数跃起,在虚空里凝结!水珠全数倒流向虚空,竟然凝成了一张脸的形状! “脸”上那一双空洞的眼睛,无声看着他。 “谁?”时影低喝,玉简悄然滑落手心,抬起手便是对着那一双眼睛横向一斩! 水镜哗然碎裂,凝成人脸的水珠又骤然全数散落,坠回了盘子里。那一阵阴风重新吹起,在神庙之中旋转,忽左忽右,仿佛是人的脚步,蹒跚着,卷起了帷幔凌乱地飞舞,仿佛黑暗中有无数蝙蝠簌簌飞起。 时影眼里冷芒一现,再不迟疑,玉简化为瞬间长剑,光芒如裂,唰地斩向了风里! 剑芒落处,似是砍中了什么。然而那一瞬的触感却令时影怔了一下,忽然有一种极其诡异而不祥的感觉 ,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一步。他低下头看着剑——剑尖上有一滴一滴的暗红色往下滴,赫然是血! 如果有血,祂便是凡人,不足为惧。 “谁?”他沉声喝问,“出来!” 旋风忽地后退,在黑暗中绕着巨大的孪生神魔像盘旋,风里似乎可以听到奇怪的声音,仿佛低笑,又仿佛叹息——那种声音如潮水一般叠着传入耳边,竟然带着一种诡异的力量,让人的心神忽然动摇了一瞬! “破!”他再不迟疑,双手在眉心合拢,厉叱。 黑暗里一道闪电划过,刹那照亮了神庙——天诛! 那一道天诛准确无误地刺入,唰地一声,以破云裂石之势将那一阵回旋的风钉住!神庙终于寂静了下来。 刺中了么? 整个神庙陷入了一片诡异的漆黑。黑暗里,只有神和魔的双瞳炯炯。时影停顿了片刻,觉得有一种奇特的不祥,竟是不敢再继续追击。他转身后退,长袖一震,刹那之间、整个神殿的灯火齐齐燃起! 光明重生,照亮了神魔的面容。 那一瞬,镇定如时影,也忍不住失声惊呼:“大司命!” 出现在光芒映照之下的,果然多日不见的大司命——被刚才他那一击天诛击中,钉在了巨大的神像脚下! 血从老人的身体里倾泻而下,连神魔的半身都被染成殷红。 即便冷静如时影,也被眼前的景象震惊了。大司命……不是已经死在了北方九嶷青王宫深处了吗?为 何还会忽然出现在这里? “大司命?”他迟疑着,低声唤。 老人的身体抽动了一下,似乎想努力抬起头,最终却还是无力垂落。那动作,看上去如同断线的傀儡,被某种看不见的力量操纵。 傀儡?那一瞬,时影心里雪亮,忽然明白了过来。 他顿住了身形,不再上前,只是抬起手凌空一抓。他想收回法器,然而那枚化作长剑的玉简却只是微微一震,依旧牢牢地穿透了大司命的胸口钉在神像上,竟然没有应声飞回! ——果然,这个神庙里潜藏着一股前所未见的强大力量,在暗中与他对峙,让他失去了对自己法器的控制。刚才袭击他的、绝对不是大司命……而是另一个人、另一种力量! “呵呵……”忽然间,黑暗中那个声音响起来了,含糊而森冷,“被你发现了?” 在诡异的笑声里,被钉在神像上的大司命应声抬起了头,如同一个傀儡被无形的引线拉起了头颈,脸上的表情是凝固的,果然已经死去多时。 “你究竟是谁?”时影心下一沉,脸色却丝毫不动,“出来!” 厉喝声里,他蓦然抬起左手,点在了右手上,双手合力往里一收——这一击他用上了十成十的力量,只听咔嚓一声,玉简终于应声松动,从大司命的胸口反跳而出! “不错。”那个暗影里的声音低低说了一句。 话音未落,一股力量顺推而来、长剑在半空中忽然加速 、如同闪电一样向着时影刺来! 时影瞬地转身,双手交错下压,格挡反刺而来的玉简。就在两股力量相交的瞬间,他只觉得前所未有的巨大压力骤然而至,刹那间,他不由自主地向后踉跄退了三步,脚下坚硬的玉石地面已经应声裂开。 但这一瞬,他的手指已经抓住了长剑。 可不等他控制住玉简化成的剑,不知道被什么力量一激,剑上的光芒轰然大盛,竟然将他的手指割破! 时影看到这样诡异的情况,忍不住微微一震:这一枚玉简,本来是九嶷神庙里在神前供奉了数百年的神器,洁净无瑕——在什么时候,竟然带上了这样浓重的邪气? “破!”他低叱,吐出了一口气。 只听轰然一声,那把跃跃欲试的剑骤然飞起,在空中仿佛被两股看不见的力量相互拉扯,定在半空,剧烈地颤栗着——只僵持了一瞬,只听一声金铁交击的铮然脆响,那一枚万年寒玉制成的上古神器、居然应声化为了齑粉! 同一瞬间,被钉在神像上的大司命跌落在了神庙的地上。 “大司命!”时影冲了过去,试图将老人扶起来。 可当他刚一触碰,大司命的身体一颤,如同灰尘被触碰,飞快地坍塌枯萎,一块一块地剥落,在风里成为齑粉——只是一转眼,便消失得一干二净。 一切发生在眼前。时影怔住,全身微微发抖。 死了?那个陪伴自己长大、严格训导自己 的师长,那个独步天下的宗师,居然就在他的眼前化为了齑粉?自己曾经通过水镜目睹过这个老人的死亡,却不料、还要第二次亲眼目睹肉身的消亡! 他还有那么多话想对这个人说,还有那么多不忿和不理解的地方想要和这个始作俑者当面对质——可是,大司命居然就这样死了? 神庙里寂静了一瞬,然而那一瞬,却仿佛漫长到永远。 “很悲痛?”黑暗里,那个声音再度响了起来,带着一丝莫测的冷意,“你身上散发出来的强烈情绪,几乎可以共振到我身上啊……” 时影霍然抬头,凝望着黑暗的最深处。 谁?是那个在青王宫里看到的、撕裂了大司命的神秘人吗? 然而,黑暗里并没有蜿蜒伸出两只手,只有声音不停地传来,含糊、低沉,如同异国人说着不熟练的空桑语言—— “这个人,独自闯入九嶷郡青之一族的领地,杀掉了正在策划起兵叛乱的青王庚……也算了不起。”那个声音在黑暗里低低的冷笑,“只可惜他运气不好,正好遇到了我。而我,又正好想试试号称当今云荒最强的术法宗师、到底具有怎样的实力……呵。” 那个声音是低沉而缓慢的,带着说不出的倨傲。 时影凝神倾听,在对方每说出一句话的时候便释放了一个咒术,去追踪声音所在的位置。然而可怕的是、竟然每一个咒术都落了空——那个在黑暗中说话的 仿佛不是一个人,而只是一个声音,完全的追寻不到踪影! 那个声音高傲而冷锐,不带一丝一毫的感情:“如今的云荒,真是让人失望!这些渺小的人类!” 当最后一个音节吐出时,时影的手指忽然微微一动!他的人还是站在原地,只是骤然抬起手肘,竖手为刃,一斩而下!只见一道白光从虚空腾起,一线烧过去,十丈开外的神殿中心、那一片水镜忽然喀拉一声居中裂开,如同刀割一样齐齐落地! 诡异的是,水镜碎裂了,可里面的薄薄一层水却悬浮在半空,一动不动。 “淬银之火?”那个声音忽地转移了方向,飘渺无定,“呵……连我的分身都触不到,怎么配带上这枚皇天?” 皇天?时影一震,低下头,看到了自己手上的戒指。 那一枚传承了数千年、代表了空桑皇室血统的神戒,正在黑暗中闪烁着光芒。那种光是奇特的,带着暗金色的璀璨,如同此刻魔的眼睛——奇怪,皇天本身的气质是纯正厚重的,因为原本的戾气已经在七千年之前被星尊帝洗去,可是今天,为何凝聚出了这样的邪气? 就在他垂下眼睛看去的时候,皇天忽然动了!似乎是被一股无形的力量牵扯着,竟试图从他的手指上脱出,飞跃而去! 时影手腕一沉,手指迅速并拢,握紧了皇天神戒,然而戒指在指间剧烈地挣扎,竟割破了他的手。 鲜血从十指之间流 下,滴滴落在黑暗中的地面。 那一瞬,时影吸了一口气,干脆以手沾血、飞快地发动了一个咒术! 一道淡淡的紫色星芒从指尖飞快扩散,如同莲花一瓣瓣展开,将整个神庙都笼罩在了其中!——这是比千树更深奥的结界,莲花盛开,力量指向内部,在瞬间将整个伽蓝白塔困在了其中,神魔难逃! “呵呵呵……这是‘须弥’?”空旷的神庙里忽地响起了一阵低沉的笑声,“七千年之后,世上居然还有人能再使出来自云浮九天的禁忌之术?我倒是小看你了……” 须弥的笼罩之下,微如芥子也难逃。 这一次,终于锁定了声音的来源。时影霍然回头——辉煌的灯光下,那一座神魔孪生的神像忽然逆转了方向。魔悄然转过身、正面俯视着伽蓝白塔顶上的神殿里的人,眸中金光闪耀,嘴唇微微开合! 而那个声音,正是从魔的嘴里吐出! 那一个刹那,连时影都忍不住微微变了脸色:这是何方神圣,竟然能附身于云荒被供奉了千年的神像? 不等他想明白,魔的雕像居然动了起来! 破坏神的手臂换换上举,手里那一把传承自星尊帝时期的辟天剑上、忽然绽放出无数的光!耀眼夺目,如同闪电,唰地向着他迎头刺来——每一道金光、都有着可以不逊于天诛的力量! 时影长眉一扬,袍袖猎猎、迎着光芒掠了过去。 最先的一道金光激射而来,如 同巨大的利剑直刺眉心。时影不退不闪,凝神聚气,忽地伸出手去,唰地双指一并、硬生生地接了下来。那道光几乎要刺穿他的颅骨,末端却霍然被截断。 ——那一瞬间,空中所有的光芒都顿住了。 同时,一道血痕从他的眉心缓缓滑落,时影却眼也不眨,微微吸了一口气,指尖再度一用力。只听咔嚓一声,那道无形的光居然在他手心粉碎。 ——那一瞬间,只听轰然一声,空中所有的金光竟然也都凌空化为齑粉! “好!”当千百道光芒刹那被他粉碎的瞬间,空旷的神庙里传来了一声喝彩,“这一招,天地之间见所未见……叫什么名字?” “无名。”时影冷冷,松开手指——短短的交锋之后,他的食指和中指都已经被割破,十指之间鲜血淋漓,几乎是硬生生咬着牙,才将咽喉里翻涌的血气压了下去。 这个不知何方的神秘人,几乎是他生平未见的对手! “好一个‘无名’!”那个声音喃喃称赞。 忽然间,巨大的破坏神像唰地转身,握着手里滴血的长剑,迎头劈了下来,黑暗里的声音也转为严厉:“好,让我来测一下你的深浅——看看你是不是比那个大司命、更值得一战?” 那一剑只是遥指。然而剑风所及,地面裂开,墙柱倒塌,竟然将神庙内有形的一切瞬间齑粉!那种毁灭的气息,几乎让人觉得真的是上古破坏神重新苏醒, 降临在了伽蓝帝都! 时影手腕一转,又一个咒术在掌心凝结,瞬地幻化成一堵墙。 破坏神的手臂继续挥下、带起的凌厉无比的剑风,只听一声裂响,那道墙居中碎裂,几乎要把他一起切割两半。 “弃剑!”那个声音低沉冰冷。 时影长眉一扬,双眸如冷电,却是丝毫没有退意。左手并起,飞快结印,指尖一点、左手结的印笼住右手,低声念动咒语。那一瞬,他的右臂和光芒融为一体,化成了和魔手里一样的巨剑! “破!”时影低叱,整个人迎着魔掠了上去。 只听一声巨响,巨大的光剑劈落在魔手上。魔手里的辟天剑停顿了一下,整个雕像发出了奇特的喀拉声,无数的裂痕出现在这一具躯体上,似乎这千年的神像也被由内而外地震得寸寸碎裂。 而在裂缝里,隐约萦绕着一团黑气。 时影几乎是倾注了全部的力量挥出了这一剑,只觉右臂几乎失去知觉。一剑击中,他不敢怠慢,立刻重新凝聚起了灵力,将剑对着魔的眉心出现的裂缝、唰地狠狠刺了进去! 然而就在这个刹那,右手却忽然剧痛。 皇天神戒不知道受到了什么样的召唤,在一瞬间发出了剧烈的震动,被看不见的力量拉扯着,竟然想要从他的手指上飞去!在那股巨大的力量牵扯之下,指根如同刀割,唰地流下血来,这一剑顿时失去了准头。 只是耽误了那短短的一瞬,魔那 双金色的眸中光芒大盛,神像刹那间恢复原状,那些遍布上下的裂痕竟然奇迹般的再度消失了! 魔重新动了起来,抬起了另一只没有握剑的手,一把抓住了时影的光剑。明明是虚无的光,竟然被泥塑木雕之手握住,不能动弹! 魔的手唰地一声捏紧,那一把光剑应声断裂。那一瞬,时影发出了一声低呼,踉跄而退。他的臂上鲜血喷涌而出,竟然也同时折断! “把皇天神戒……还给我。”那个低沉的声音从虚空之中传来,伴随着一声声震动地面的巨响——黑暗中,巨大的破坏神雕像竟然从莲花座上走了下来,和创世神像脱离! 破坏神的雕像一步步踏近,手中的利剑再次缓缓落下,带着摧枯拉朽的气势,几乎要把这座神殿连着整个伽蓝白塔一切为二! 把皇天神戒还给祂?对方到底在说什么? 然而,就在这个关头,空中传来了一声尖利的呼啸! 啪的一声,伽蓝神庙的水晶穹顶片片碎裂,帷幔齐齐向内飘飞,如同下了一场浩大的流星雨。那样的情景,竟让时影和魔都齐齐抬头。 巨大的白鸟从天而降,撞碎了穹顶,飞了进来! 星空下,只听叮的一声脆响,凌空劲风袭来,魔手里的剑忽地停顿了一下,仿佛撞上了看不见的屏障。同一个瞬间,一道火焰之墙从神庙地面上燃烧起来,唰地将破坏神困在了其中! “师父!”一个清脆的声音 在空中呼喊,“你……你没事吧?” “阿颜?”时影脱口而出,神色一变。 第五十章 终战 从暗如泼墨的夜空里飞下来、撞碎穹顶进入神庙的正是重明神鸟。鸟背上的朱颜不等落地,便连接施展出了她所知道的最厉害的术法,一道落日箭击退对方、一道赤炎墙瞬间防护,试图隔空帮助受困的时影。 那个声音不由得微微愕然:“又来一个?” 话音未落,破坏神手中的剑猛然抬起,指向天空。 “阿颜!”时影失声,“小心!” 只听朱颜惊呼了一声,被一股巨大的力量拉扯,离开了神鸟的背上,从高空飞速坠落,落向了魔手里举起的剑尖——就在那一瞬,眼前白影一闪,有什么屏障忽然展开,竟硬生生地替她接住了那一击! “四眼鸟!”那一瞬,朱颜看到鲜血从重明神鸟颈中飞溅,不由失声。 就在她遇袭坠落的那一瞬,重明神鸟展开双翼,覆盖了魔的头顶,将那一剑的力量全数拦截——那一道凌厉的剑风穿透了它的长颈,鲜血如箭般激射而出,如同凌空下了一场血雨! 朱颜撕心裂肺地惊呼,和重明神鸟一起从高空重重坠落地面。 那一场血雨,几乎落了她满身。 巨大的神鸟跌落在神庙地面上,垂下了颀长的头颈,奄奄一息。四只血红色的眼睛里还是露出了一丝焦急,挣扎着用翅膀推了推她,示意她转身迎战。然而朱颜哪里还有心思顾得上别的,扑过来飞快地用出了治愈术,试图阻止它脖子里汹涌而出的鲜血。 “阿颜 ,先不要管这个了!”时影却已经来到了她身后,低声厉喝,将她从重明身边拉起来,“御敌为先!” 朱颜毕竟心软,此刻哪里肯放手?然而不等她给重明施救,耳边忽然轰隆一声巨响,刚刚建立好的赤炎结界忽然破裂,一只巨大的手臂破壁而出! 当设下的结界被人破除,作为施术者的她同时也如受重击,眼前一黑,哇的一声吐出一口鲜血,扑倒在了重明神鸟身上。奄奄一息的重明看到她这样,万分焦急,却同样也无法动弹。 “阿颜!”时影却毫不容情,低喝,“快站起来!” 朱颜深深地大口呼吸,只觉得整个身体如同被捣得对穿,摇摇欲坠。她从未遇到过这样厉害的对手,一击便能将自己击溃。然而听到师父焦急的话语,知道自己决不能在此刻就倒下,便咬紧牙关撑住了身体,一分一分地站起来——是的,她是来和师父一起战斗的!怎么可以一上来就趴下了? 然而,她一边给自己打气,一边眼角的余光却看到那只手从结界里继续伸出,横扫,轻松将那一道火焰之墙转手扑灭,如同拍打零碎的火星一样! 地面发出钝响,猛烈地震动,那个破坏神一步一步地向他们逼近,金色的双瞳里光芒璀璨,手上的辟天长剑熠熠生辉。虽然是个泥塑木雕的神像,那样的力量和气势却仿佛上古战神重生,令她目瞪口呆。 “天啊!”朱颜 忍不住失声,“破坏神……它居然活了?” “这并不是破坏神,”时影沉声,“只是那个东西附在了神像上。” “是什……什么东西?”朱颜声音有些发抖,看着这个朝着他们一步步逼过来的神像,感觉犹如梦寐,“见鬼!这到底是什么东西?” 时影沉默了一瞬,回答:“我也不知道。” 就算是大敌当前,朱颜还是忍不住吃惊地回过头看了他一眼:生平第一次、她居然从师父的嘴里听到了“不知道”的回答?——几乎是天上地下无所不能的师父,居然也看不穿眼前这个鬼东西的来历?! 然而,她来不及细想,因为凌厉的风又已经迎面割来! 黑暗的天幕下,风云涌动。仿佛被召唤着,四方的风忽然朝着白塔吹来,将原本平静的风眼灌满——乌云翻涌,整个神庙都在震动,似乎有无形的巨大的剑从虚空劈下,要把整个白塔一劈为二! 居然连天地风云都能召唤?这……到底是什么样来头啊!朱颜从未和这样厉害的对手对垒过,一时间有些无措。 耳边忽然听到时影低喝:“快!” “啊?”朱颜一时间没反应过来,眼前白光一晃,时影已经掠出! 他全力以赴地攻击,速度快如闪电,竟全然没有留下丝毫力量进行防御,全身空门大露。朱颜来不及多想,立刻屈膝,将双手按在了神庙破碎的地面上,飞速发动千树的结界。 在时影进攻 的刹那,她同时召唤出了云荒大地深处的力量。那些力量从地底传来,沿着白塔汹涌而上,转瞬透出了神庙的地面。无数的参天树木破地而出,飞快地生长,宛如铜墙铁壁,将那个魔物困住。 就在那一瞬,时影手臂一横,手里再度发出了耀眼的光芒——在那一刻,他竟是单手再度发动了天诛! 电光火石之间,他们两个人一静一动,配合得妙到毫巅:最强的攻击术和最强的防御术在同一瞬间完成,转眼之间便形成了完美的一击! 时影飞身上前、将力量全部灌注,整个人都淹没在光芒里,仿佛化身一柄长剑,唰地划过了魔的咽喉。锐利的光芒切割进了魔的神像,一掠而过。只听喀拉一声响,魔的头颅从脖子上断开,在轰然的巨响里滚落地面,砸得石屑纷飞。 成功了?!那一瞬,朱颜惊喜万分地叫了一声。 时影一击后无声掠过,如同一只惊鸿停在了神庙的另一端,气息微微起伏,转头看了一眼朱颜,神色里有赞许——刚才生死关头,她配合得天衣无缝,几乎和他心意相通。 魔的头颅在神庙的地面上咕噜噜滚动,半晌还不曾停下。朱颜忍不住抬起脚尖,踩住了魔的眉心,止住了这颗头颅的去势。 “小心!”时影一惊,飞速挡在了她的面前。 魔的眼睛大睁着,雕上去时的表情依旧狰狞,然而,整个雕塑却已经变成了一件死物,再 没有丝毫刚才的黑暗气息。 时影松了一口气,手上的光芒渐渐收敛。他抬起手,捂住了右手臂,气息有些急促——当天诛的光芒消失的时候,朱颜看到有鲜血不停地从他的肩膀上沁出,一身白衣已经有一半变成了红色。 “师父!”她失声惊呼,连忙在他肩膀上施了一个治疗的咒术。然而时影却推开了她的手,低声:“先不要管这个,留点力气。” 留点力气做什么?不是已经打完了吗?朱颜愕然。 然而,就在这个瞬间,空旷的神殿里响起了一句话—— “刚才那一剑,又叫什么?” 那个刹那,朱颜全身一寒,毛骨悚然,失声惊叫了起来。 是的,那个声音就在背后!而且,似乎并未受重伤——难道,师父刚才一击切下了魔的头颅,却并没有伤到祂? “这一击,超出了云荒大地上人类应该具有的力量极限……不会……不会也是你自创的吧?”那个声音是从黑暗里传来的,带着一丝疲惫,却全无重伤的迹象,“难道……也叫无名?” “是。”时影冷冷,“你杀了大司命,必须偿命。” “偿命?”那个声音笑了起来,语气里带着说不出的嘲讽和不屑,“大地上的蝼蚁……也敢对我说这种话?” “什么蝼蚁?”这样的语气激起了朱颜极大的愤怒,她忍不住大声,“有本事就出来走几步,躲那里当缩头乌龟、算什么了不起!” 对方似乎 才注意到这个少女:“你是谁?” “赤之一族的朱颜郡主!”朱颜毫不畏惧,仰起头,对着黑暗大声道,“你又是谁?鬼鬼祟祟的干嘛,出来较量一下!” “鬼鬼祟祟?你……”神庙最深处的暗影冷笑了一声,然而打量了她片刻,语气忽然变幻,失声,“你的头上,难道是……” 头上什么?朱颜愕然之间,忽然觉得头顶一动,满头长发一下子散了下来。她下意识地抬起手,只见一道白光唰地一声从指间掠过,如同闪电。 ——她头上的玉骨,竟然瞬间到了对方手里! 同一时间,时影和朱颜倒抽一口冷气,终于看到了那个从黑暗最深处走出来的的“人”——或者说,只是一个人形的轮廓:披着黑色的长斗篷,影影绰绰,与黑暗融为一体,不辨面目,如同一团雾气。 “唔……果然是玉骨。”那个人看着手里的玉骨,声音里似乎带着极其复杂的感情,“多少年过去了,这东西……居然还在?” “还给我!”朱颜怒不可抑,“这是师父送我的!” 玉骨应声而动,不停地挣扎,想要返回朱颜身侧,然而对方的手指轻轻松松地扣住,便将这个神器收服在掌心。 “玉骨怎么会在你头上?你明明是赤之一族后裔啊……”对方低头看了看玉骨,又抬头看看朱颜,似乎略有意外,“你们两个是一对?奇怪……空桑帝王之血,不是世世代代只能 和白之一族联姻么?” “关你什么事!”这句话触及了朱颜的痛处,她也顾不上大敌当前,想也不想地顶了回去,“要你多管?快把玉骨还给我!” “关我什么事?”那个人停顿了一下,忽然低低的笑了——那声音低沉而模糊,似乎带着十二分的感慨,“真没想到……几千年后,云荒大地上会有人这样和我说话?” 祂在黑暗里笑,笑声却苍凉如水。 时影始终不曾开口说话,身体静止,整个人如同绷紧的弓弦——是的,眼前的对手是如此强大莫测,敢于在他面前闲庭信步。他注意到对方站的方位,如果悄无声息地释放出空曜之链,将其锁定,等一下便能占得先机。 他没有说话,只是看了朱颜一眼,悄无声息地转过了身体,双手在袖子里暗自平平相握,结了一个印——朱颜目光和他交错,顿时心领神会,在同一瞬间,也做了相同的动作。 两人同时发动了空曜之链,两道无形的锁链从两人脚下的地板上蔓延出来,飞快地向着黑暗的深处围合! 唰地一声,暗链围合,将黑暗里的对手包围。 “哦,我明白了……”看到他们两个人之间默契的配合,黑暗里的那个声音并没有陷入包围的惊惶,反而发出了一声赞叹,“刚才那一招无名,其实是你们配合而成的——千树的防御、加上天诛的攻击。两个绝顶的咒术叠加在一起,才产生了这 样惊人的一击。是不是?” 朱颜怔了一下,看向时影。 是的,师父曾经在九嶷神庙里指点过自己,说过当两种高等级的咒术同时使用、叠加在一起时,便会产生新的绝顶咒术——自己从没有实际验证过,却不料在刚才联手的那一瞬、竟然实现了! 时影并没有回答她,只是定定凝视着黑暗深处。 那里,到底藏着什么样的东西?那个“祂”的修为深不可测,几乎是他生平仅见。而且,居然能够一眼洞穿空桑最高深的术法奥义! “没想到,空桑到现在还有你们这样的人才……”那个声音在叹息,一改之前轻视的语气,“北冕帝是个昏庸无能的家伙,不足一提——可他的嫡长子、身上居然还流着真正的帝王之血?” 听到对方如此贬低自己的父亲,时影脸色微微一沉,冷冷:“你到底是谁?是冰夷的首领智者吗?来伽蓝帝都,想要做什么?” 朱颜“啊”了一声,显然吃惊于对方的身份。 然而,时影心里却早已暗自有了推断——对方和青王的关系如此深厚,又来自于西海之上,纵观整个六合,也只有沧流帝国的冰族领袖、那个传说中所谓的“智者”,才能够有这般的力量! “不错,那群浮槎海外的流浪者称呼我为‘智者’,臣服于我,希望我能带领他们返回这片大地。”那个声音喃喃,“几千年了,这个云荒已经烂得差不多了…… 我要重返这里,扫平沙盘,在废墟之上重新建立新的国家!” “休想!”那一瞬,时影和朱颜同时冲口而出。 如此的默契,倒也是心照不宣。 “不要螳臂当车。”黑暗之中,那个人冷冷笑了一声,看着时影,“你是大神官,应该也知道天命——七十年后,空桑便将亡国灭种。到那时候,六王齐殒,空寂鬼哭。这都是写在星图上的无可更改的事。” 时影心里一沉,默然。 原来,除了大司命和自己、这个云荒居然还有第三人能够看到这么遥远的未来?这个智者,术法修为如此高深,到底是什么来历? “一切都注定好了,必然要发生。”黑暗里的人凝望着他们,低声叹息,“你们如今这么拼命……又是为何?” “因为我们不认命!”朱颜不等他说完,大声回答,挺起了胸膛,“谁说空桑就必须亡国灭种了?你说了我就信?星图显示又怎么样?我还刚刚用星魂血誓改过星轨呢!——命是可以改的!” 她的声音强硬而不屈,眼神烈烈如火,让智者怔了一下。 这个云荒上,居然还有这样的人类?不可小觑。难怪,玉骨在七千年后会落到了她的发端吧……倒是和它最初的主人有一点点的像。 那一双璀璨的金瞳里,忽然浮现出了一丝哀伤。 “是的。我们虽知命,却不认命。” 这时,在一旁沉默的时影终于也开了口,一字一句清晰地回答 :“身为神官,我曾经也困于天命,因循守旧,结果犯下大错——现在,我同意阿颜的做法:所谓的命运究竟如何、不到最后一刻谁都不知道。而直到最后一刻之前,我们都不会停止反抗!” “……”这样的话,让智者沉默了下来。在暗影里,只看到祂的眼睛璀璨如金,和地上破坏神的双眸辉映。 时影在这几句话之间,已经飞快地默然释放了三个术,那些无形的波浪在黑暗中无声蔓延,透入了神庙的每一个角落,默默地筑起了一道护盾。朱颜站在一旁,虽然没有转头看他,却仿佛也知道了师父的想法,同时也扣起了手指,发出了同样的咒术。 东北角筑成,西南角筑成。 风从东南灌注而入,而西北角上却是…… 当四方的护盾修筑完毕的那一瞬,时影眼神一变,转头看向朱颜——少女同时也在扭头看着他,眼神雪亮,如同一柄黑暗中出鞘的利剑。 “好一个知命而不认命!”终于,智者轻声叹息,“可是,即便是你们逆天改命、移动了星轨,却不知道……” “就现在!”不等他说完,时影一声低喝。 朱颜心领神会,同时动了身。两人如同闪电般并肩掠去,半空唰地分开,落地时手指一按地面,双双释放咒术——只听一声呼啸,凭空闪耀出弧形的光华,如同一道天幕展开,唰地一声将整个神庙围合! 这一次,他们各自用了最大 的力量、释放出了最高级别的咒术,击向了那个被空曜之链锁定的影子,这一击的力量,攻守兼备、在整个六合之间也算是空前绝后! 联手一击之下,那个暗影闷哼了一声,在闪电里骤然消失。 唰的一声,玉骨化成一道白光,从对方手里挣脱,重新回到了朱颜的身侧,瞬间在她手里化为一把利剑。 中了吗?他们两个人对视了一眼,却不敢大意,始终双手结印。 “到底是何方神圣……”朱颜抹去了嘴角的血迹,喃喃,“西海上的冰夷里……几时出了这么厉害的人物?” 时影低声:“这个智者,只怕不是冰族人。” “我想也是!”朱颜颔首,“他对空桑的术法这么熟悉,难道是……” “小心!”她没有说完,时影忽然厉声,“后面!” 朱颜一惊,还没来得及转身,电光火石之间,玉骨应声而动,唰地化为一道流光旋绕而去,迎向了她的身后!——只听一声脆响,闪电般的光芒里、万千碎雪纷纷而落。 那一双从黑暗中蜿蜒而出的手几乎就要将朱颜撕裂,却在刹那之间被刺中,唰地缩了回去,消失不见。 然而,替她挡住了那一击之后,玉骨同时寸寸碎裂,化为齑粉! 朱颜失声惊呼,心痛得连呼吸都停住了一瞬。 “玉骨这是在拼死保护着你啊……”那个声音一击不中,低声叹息,似有感慨,“数千年前,它也曾这样保护过它的第 一个主人。” “该死的家伙!”朱颜顾不上祂在唠叨什么,看着碎裂了一地的玉骨,只觉得胸口热血沸腾,大喊一声,便向瞬间发动了攻击! 时影在同一瞬间和她一起飞身跃起。 仿佛是心有灵犀,他们两个人之间配合得非常默契,虽然相互并没有说一句话,但每当时影发出一个攻击咒术、她便想也不想地同时进行防御,反之亦然。只是短短的片刻,他们两人攻防互换、追逐着那个幻影,竭尽全力。 那一个影子一直在神庙里飘忽不定,他们追的速度越来越快,却始终还是无法捕捉到。好几次她都觉得他们已经击中了对方,然而下一个瞬间、祂却又出现在神庙的另一个角落,新的反击如雷霆而来。 朱颜拼尽全力,却发现自己和对方之间显然有着不小的差距,若不是时影在一旁并肩作战,只怕自己早已坚持不住。 到最后,祂的速度也开始减慢了,停在了神庙的中心。 朱颜心中一喜:原来祂也会有累的时候? “真是小觑你们了……”智者看着时影,微微颔首,“在紫台隔着水镜和你交手一度,深为诧异——特意赶来这里,只是想亲眼看看是什么样的人改变了星轨而已。果然并不曾让我失望。” 时影冷冷:“不,改变星轨的并不是我。” 智者微微一愕,却听那个少女哼了一声:“是我!” “你?是你施展了星魂血誓?”祂眼里第 一次露出诧异,注视着朱颜,黄金一样璀璨的瞳孔里有异样的表情,“你年纪轻轻,并未身负帝王之血、也不是白之一族的嫡系……居然能改变星轨?” “你这家伙、别看不起人!”朱颜冷哼了一声,“马上就让你领教一下赤之一族的厉害!” “……”智者默然,再度注视着朱颜。 沉默了片刻,叹息:“那么说来,是你为了救他、舍弃了自己的一半生命?——可是,他又能怎样回报于你呢?帝王之血世世代代只能迎娶白之一族为皇后,你的牺牲毫无价值。” “闭嘴!”朱颜不耐烦起来,厉声,“看剑!” 然而身形刚一动,那个站在神庙中心的影子忽然又消失了。 “小心,”时影的声音从背后传来,却是和她同行同止,此刻正背向而立,替她防住了身周空门,低声叮嘱,“别让祂激怒你。” “你们两个人还真是同心同意啊……”智者再度出现在黑暗深处,一张脸始终笼罩在斗篷的阴影里,看向了时影,“你们以为能用星魂血誓改变星轨、扭转自身的命运,便也能够改变空桑的命运吗?” “有何不可?”时影冷冷,“事在人为。” “呵呵……”黑暗中的人发出了一声冷笑,“你的师父,那个号称云荒术法宗师的大司命,他有没有告诉你占星术里固有的‘莫测律’?” “莫测律?”时影微微一怔。 看到他的神色,对方摇了摇 头,发出了一声叹息,指向头顶乌云密布的天宇,一字一句:“知道么?星辰在九天之上运行,大地上仰首的人类,是无法真正掌握它的规律的。” 时影反驳:“无数的术法卷宗上都记载有占星之术。” “错了,”智者摇头,“凡人琐事倒也罢了,其力量不足以扭曲一个时空,被预言也就罢了——但是,当一个事关天下兴亡的星象被观测到的瞬间,天机泄露,通往未来的道路就会发生坍塌和扭曲。星象瞬间重组、从而产生新的变化。” “什么?”时影脱口,神色不可控制地变幻。 “这就是‘莫测律’。”智者低声,一字一句,“这条律法,就是告诉云荒所有的术士:天意莫测,不容窥探。可惜,居然在七千年后已经失传。” “……”时影沉默下去,没有回答。 ——在他内心,竟然隐隐觉得对方这种说法是正确的,虽然闻所未闻,却是云荒术法的真正的奥义。 “胡说八道!”朱颜虽然没有完全听懂对方说什么,然而已经感觉到师父的动摇,立刻大声反驳,“我才不信你的鬼话!什么天意莫测?所谓的天意又是谁制定的?” “星辰运行的规律、传说中由开天辟地的鸿蒙之神制定。”智者居然老老实实地回答了这个问题,“而除了九天之上的云浮主宰者和我,这个大地上的一切都被星辰支配,无一例外。” “什么鸿蒙之神? 九天云浮?听都没听过。”朱颜听着听着,又不耐烦起来,指着对方,“你又算老几?凭什么你就要除外?” “我算什么?”智者苦笑起来,摇了摇头,“算了……陆地上的人类,终其一生都无法理解这一切吧?就如井蛙不可语沧海,夏虫不可语冰——没有必要再和你们说下去。” 时影没有说话,只是听着祂和朱颜的对话,手指渐渐握紧,几乎连指节都发白。对于这一番对话,他远比朱颜领悟得快和透彻,所以这一瞬内心的震惊和冲击也更加无以言表——是的,这个黑暗中的神秘人所说短短几句话,其中的奥义、甚至远超大司命昔年对自己的教导! 祂不但提出了大司命都不曾听说的“莫测律”,而且还提到了九天的云浮城! 那座传说中的城池、只有空桑皇室卷宗里才有记载,也是云荒最高秘密之一,若非大司命大神官不可能得知,而祂竟然信口便说了出来?祂究竟是谁?为何并不属于这片大地,也不受时间的约束? 如果天意注定无法被窥探,那么迄今为止,他们所做的一切岂不是枉然…… 想到这里,时影心里忽然冷静。 不,在这样的生死关头,他绝不能被对方引导! “夏虫虽只鸣一季,亦然足够。”时影抬起一只手,默默按住了情绪有些激动的朱颜,回答,“宁鸣而死,不默而生。” 他的手平静而有力,让朱颜顿时心 安了不少。少女转过眼眸看了一眼身边的人,发现他的表情虽然有些奇特、眼眸却已经重新恢复了亮度。那一瞬,她的心里也安静了下去,重新充满了力量和勇气。 “宁鸣而死,不默而生?”智者低声重复了一遍。 “是。”时影断然回答。 “好……好!”智者忍不住冷笑了起来,“原本命运的转轮要在七十年后才开始转动,但既然你们如此一意孤行,想要逆天改命——那么,就让我先来看看你们够不够资格吧!” 那一瞬,神庙里忽然黑了下来。 天地骤暗。乌云从顶上直压下来,如同墨海汹涌扑向神庙,狂风从六合之中呼啸而起,围绕着伽蓝白塔,几乎要将白塔折断! 朱颜感觉到巨大的力量扑面而来,身边的空气温度急速上升,瞬间就无法呼吸,如同熔炉。那个刹那,她有一种直觉:很快,这座伽蓝白塔塔顶就要变成一座炼狱! “师父!”她不顾一切地冲向了身边的时影。然而,当黑暗压顶而来的瞬间,时影却已经挺身向前,十指间鲜血滴落,却绽放出了光华——那是皇天神戒被帝王之血催动,放出了盛大的光芒! 那是舍身之术! 在这最后的一刻,他已经决定要不惜一切代价阻止对方。朱颜看在眼里,只觉得胸口热血如沸,一股烈气冲上心头——是的,既然师父都已经豁出去了,她为何还要惜命?就一起在这里战死吧! 反正,他们早已结下了同生同死的誓约。 在最后的刹那,朱颜没有犹豫、也没有害怕。 他们两人联袂上前,不顾一切地发动了最后的攻击——身周已经是炼狱,酷热、黑暗、扭曲,充满了诡异的呼啸。 唰地一声,这一击,他们双双击中。 智者抬起双手,一边一个,分别格挡住了他们两人——时影和朱颜感觉到巨大的压迫力汹涌而来,如同排山倒海,几乎令人无法呼吸。但是两人拼尽全力,试图压制眼前共同的对手,无论如何都不肯退上半步。 这样的僵持局面,漫长如数百年。 一寸一寸,他们合力下击。在如此近的距离之中,朱颜终于看到了那个藏身于黑暗中之人的面容,忽然之间如遇雷击,竟忍不住失声惊呼! 这一声惊呼、陡然令她聚起的灵气一泄。 “阿颜!”那一瞬,她听到了时影的惊呼,“怎么了?” “祂、祂……”朱颜失声,感觉心胆俱裂。 就在这一刻,智者一声低喝,双手一振、两道闪电从天而降、分别击中了他们两个人的心口,将两人双双向后击飞! 朱颜呕出了一口血,眼前刹那间彻底黑了。 还是输了么?真不甘心啊……师父……师父!在最后的瞬间,她用尽全力伸出手,下意识地想要去触摸时影,然而,却落了一个空。 她在落地的瞬间便失去了知觉,蜷缩在地上,生命飞快地消逝。 时影同时跌落地面,神 智尚在,却已经奄奄一息。他抬起手,想扶起身边的朱颜,手上却忽然一阵剧痛——他的手指鲜血淋漓,那一枚皇天神戒终于脱手飞去,飞向了智者的手里! “不!”他一声低呼,撑起身体去追,却已经来不及。 就在这一刻,黑暗里传来凄厉的叫声,一道白影闪现,卷着旋风而来!重伤的重明神鸟用尽最后的力气挣扎而起,一伸脖子,硬生生地叼住了皇天神戒! “重明!”时影低呼。 白鸟的羽翼上全是鲜血,然而却艰难地将脖子伸过来,一寸一寸,将皇天神戒放在了他的手心。一起放到他手心的,还有另外一把剑。 那是原本破坏神手里的辟天长剑。 “找死!”智者蹙眉,手掌一竖,斫向虚空。 无形的力量凌空斩落,重明神鸟一声凄厉长叫,颈骨折断,垂落在地面,再也不动——然而直到死去,神鸟的翅膀依旧展开、围合成一个弧度,护住了地上两个人,如同在竭尽全力保护自己的孩子不受伤害。 “愚蠢的禽类……”智者在黑暗里喃喃,语音虚弱,显然这一战后祂也到了强弩之末,“明明知道金瞳狻猊都折在了我手里……居然还要来送死?” 话音未落,忽然顿住了。 黑暗中一道闪电凌空而来、唰地贯穿了祂的身体! 什么?一轮激战之后,智者反应已经没有最初那么神速,竟然来不及防御这一击,双手刚刚抬起结印、只是 一眨眼,心口就这样被生生刺穿! 站在祂面前的,竟然是垂死的时影。 剧烈的血战之后,大神官一身白袍已经全数被鲜血染红,触目惊心。然而方才一瞬,时影却从死去的重明神鸟的喙子里取回了皇天神戒,用尽最后一点力气,用辟天剑挥出了这一击! 那个黑暗里的神秘人,终于被他真正的刺中。 血从智者的身体里流出,沿着斗篷滴落,渐渐在地上蔓延开,如同一条条血红色的小蛇蜿蜒爬入黑暗——时影松了一口气:原来,即便是这种魔一样强大的对手,也是会流血的、也是能被杀死的! “是,我虽有万古之寿,也是会死的。”仿佛知道他在想什么,智者低声回答,“明白了这一点,你……咳咳,是否觉得欣慰?” “是。”时影冷冷回答,眼眸里有着剑芒一样锋锐的光,那一点光、几乎耗尽了他最后一滴血,“杀了你……至少……能保云荒这七十年太平。” “那七十年后呢?”智者却反问。 “到那时……咳咳,到那时候,自然会有……新的守护者出现。”时影的声音断断续续,却并没有丝毫的犹豫,“我……我只是个凡人,也只能做好这一世的事情罢了……” 听到这种回答,智者眼眸里却掠过一丝异样。 人生不满百,常怀千岁忧。 这些大地上的人类,虽然生命短暂、朝生暮死,但在他们脆弱的躯壳内却蕴藏着这样强大 的力量,足以和神魔对抗! 智者站在暗影里,身形也已经开始摇摇欲坠。时影和祂对视,也是用尽了最后力气不肯倒下。 伽蓝白塔绝顶上黑暗笼罩,狂风四合,神魔都已经成为齑粉。而在这样的一片废墟之上,只有两个人孑然对立,衣衫猎猎飞舞,却巍然不动。 “了不起。”智者在黑暗中喃喃说了一句,眼眸璀璨如黄金,语气虚弱而意味深长,“没想到七千年过去,我的血裔里……居然还有这样的人。” 什么?血裔?祂说什么?难道是…… 那一瞬,垂死的时影忽然明白了什么,震惊地想要撑起身体、看身边这个神秘人物一眼。然而已经是强弩之末,他提起一口气,一寸寸地伸过手、刚刚触及对方的斗篷,骤然如遇雷击般地脱口惊呼! 他看到了祂的模样。 黑暗里的那一张脸、居然和自己几乎一模一样! “你们是这七千年来,第一个看到我真容的……”不知道是不是因为重伤垂危,智者并没有阻拦他的动作,只是抬起眼眸看着垂死的人,眼神虚弱、带着一丝笑意,“怎么,震惊吗?我的血裔?” 祂的模样和时影非常相似,只是容貌略为苍老。眼角眉梢透出一种睥睨,霸气凌人,双眉间有一道深深的痕迹、犹如刀刻般凌厉。同时却带着一份深藏的寂寞,似覆盖了千年的沧桑。 难道,眼前的这个人,就是…… ——难怪方才阿颜 看到了这张脸,会在最后一击里忽然失神! 时影凝视着这个藏身于黑暗中的人,竭尽全力开启嘴唇想要说什么,然而已经到了强弩之末,溃散的神魂再也无法控制,鲜血从他嘴角涌出,刚一动、便似有一只巨手迎面推来,不容抗拒地将他拖入了灭顶的黑暗! 云荒的最高处一片寂静,时影和朱颜双双倒在了在废墟之中。 当时影的手指失去力气的瞬间,皇天仿佛得到了解放、瞬间从他的手上松脱,骤然消失——而当下一刻再次出现的时候,却已经在智者身侧。 身受重伤的智者抬起流血的手指,轻触那一枚神戒,而那枚有灵性的戒指就在祂的指尖辗转明灭,发出耀眼的光芒。仿佛得到了力量的注入,智者的眼眸渐渐恢复了明亮,如同黑暗中跳动的金色火焰。 这枚皇天神戒,竟然听命于祂。 “七千年了,没想到还有用到你的一日。”智者发出了一声长长的叹息,手指轻轻屈起,将皇天神戒握入手心,“当初离开云荒的时候,我只带走了属于黑暗的那一半力量,而把另一半的力量留了下来,希望靠着它来守护空桑的世代平安。”智者低头凝视着这枚有灵性的戒指,轻声,“可是,如今的空桑,早已偏离我创造它的时候太远太远了。” 祂的手指忽然握紧。仿佛响应着、皇天骤然发出了一股耀眼的光,宛如一把利剑骤然凝聚! “螳臂 当车!”智者握剑转身,指向地上两个垂死的人。 剑芒下指。然而,在轰隆巨响声中,有一道微光忽然出现,如同一朵莲花的绽放——皇天猛烈地一震,仿佛被什么阻挡,光芒忽敛。 那道光,是从创世神的手里闪现的。 “后土!”那一瞬,智者脱口而出,看着黑暗里出现的东西。 ——那是一枚和皇天一模一样的戒指,凭空出现,在黑暗里同样闪着光芒:然而那种光芒和皇天的凌厉不同,是温柔的、悲悯的。不错,那是后土神戒,传说中蕴藏着“护”之力量、和皇天匹配的空桑圣物! 这枚失踪多日的后土神戒,竟在这里出现! 原来,这枚神戒并不在青蘅殿,而是和创世神手中的莲花合为一体! 后土神戒在这个最后的时刻降临,在虚空中转动着,发出了微光,笼罩在了这一对垂死的年轻人身上。感知到了它的出现,皇天神戒从黑暗中一跃而起,并肩凌空,相互映照。 一时间,成为废墟的黑暗神庙里光芒四射、犹如日月当空。 智者在黑暗中看着这一幕,眸里忽然露出了极其复杂的表情,似乎是想起了非常遥远的事情,神色渐渐变得哀伤。 离铸出它们的那一刻,已经过去了多少年? 千年倥偬,白驹过隙。戒犹如此,人何以堪。 “阿薇……这是你留在戒指上的残念吗?”祂轻声喃喃,“没想到千百年后,你的心意还是‘守护’— —你不愿意看到我杀了这一对年轻人,是么?……就如当年不愿意看到我杀了那个鲛人一样。” 祂的语气是如此的虚弱,犹胜被时影一剑穿心的瞬间。 “如果当年你不是为了一个鲛人,断指还戒,跃入苍梧之渊,如此决绝地和我决裂,到现在整个云荒的局面也不会是这样。”智者喃喃,看着虚空浮动的后土神戒,“可是……七千年了,什么都晚了。” 智者的面容忽然变得衰老,骤然如同一个百岁的老人。 祂喃喃说着,杀气尽散,仿佛再也支持不住地闭上了眼睛,似方才的一战已经用尽了祂最后一点力气、祂颓然倒地、再无声息。 后土神戒在祂身侧盘旋许久,虚空里,似乎有一声隐约叹息。 — 这一战终于结束。 当智者倒下之后,聚集在伽蓝白塔上空的乌云开始散去,呼啸的狂风也缓了下来,阳光从乌云的缝隙内射入,照亮了伽蓝白塔的顶端,如同天眼重新张开、凝望着这座一度被黑暗笼罩的城市。 在开始变亮的天空下,有一只巨鸟从高空飞来,在白塔顶上盘旋——那不是真的飞鸟,而是由铁片和木构组成的有着鸟类外形的机械,双翼在太阳下折射出寒冷的金属光泽,不知施用了什么术法、竟然凌空飞了起来! 盘旋了几圈,只听唰的一声,机械的腹部打开,有一道闪电凌空下击,射落在白塔顶上的废墟里。定睛看去,那竟 然是一道钢索,一头深深地钉在了白塔上。有一行人沿着钢索飞快下滑,转瞬落在了成为废墟的塔顶神殿上—— 从西海上来的沧流帝国的人手,终于来到了风暴中心。 “大人!”冰族圣女落在地上,失声。 那一袭黑色的斗篷下,竟然是空空荡荡的。智者大人的身体似乎瞬间变得衰老和虚无,如同干枯的树叶。她用颤抖的手试图扶起那个至高无上的领袖,无法掩饰冰蓝色眼眸中的震惊——那个神话般的人物,居然也会被击倒在地、奄奄一息?这……是谁做的? 是不远处废墟里的那一对年轻男女吗? 冰族圣女神色微变,手里出现了一把小小的匕首——没想到空桑居然有这样厉害的人物,如果此刻不除去、迟早会成为沧流帝国的心腹大患! 然而,她的手还没抬起,忽然间整个人僵硬了。 有一种森冷的阴寒之意从心底升起,如同蛇类、嘶嘶吐信着盘绕在她的脊背上,令她无法动弹。她甚至无法呼吸,只能勉强转动着眼睛,瞟向了地面上重伤的领袖——那一袭黑色的斗篷深处,一对璀璨的黄金瞳微弱地睁开了一线,正在冷冷看着她。 是智者大人?祂……祂不允许自己这么做吗? 冰族圣女在近乎窒息的情况下,艰难地一寸寸张开了手指,终于啪的一声将匕首扔到了地上。 同一个瞬间,那种压迫力骤然消失,空气终于流进了她的肺里 。 “再等七十年吧。”她听到智者大人微弱的声音,“我们会回来。” “……”冰族圣女颔首,脸色苍白地瘫倒在地上,还没来得及起身,就听到背后同伴发出了一连串的惊呼:“空桑人他们马上就要上来了!六王到了……快、快将智者大人带上风隼,离开这里!” “好!”冰族圣女顾不得多想,连忙将智者大人扶起。 风隼呼啸而去,飞向万里之外的西海。 第五十一章 命运之轮 当乌云散去之后,璀璨的金色阳光凌空倾泻,照射在伽蓝白塔的顶上,如同火炬点亮了云荒的心脏,昭告着这一场灾难的结束。 赤王一路狂奔,和白王一起率先来到了塔顶,发现这里赫然经历过一场可怕战斗,整个神庙已经成为废墟,破坏神的塑像和创世神一分为二,头颅断裂。而在一片废墟之中,巨大的白鸟垂落长颈,白羽沾血,已然死去。 “重明神鸟!”在看到的瞬间,诸王都变了脸色——众所周知,重明是皇太子的守护神鸟,此刻重明已死、皇太子岂不是…… 然而,下一个瞬间,有两点星光跃入了大家的眼帘。 “皇天!”诸王惊呼,“后土!” 那一对神戒在虚空之中悬浮,光芒洒落,笼罩在一对年轻人身上。死去的神鸟双翅向前展开,羽翼微微围合,也是护住了那两人。那一对年轻人躺在死去神鸟的身旁,满身鲜血,伤痕累累。 然而,却还在呼吸。 “阿颜!”赤王大呼一声,老泪纵横地扑上去抱住了独女。 而一边的白王冲上去一把扶起了时影,用术法给他止住流血、保护元神,心里不由得担忧不已——让他担忧的、不仅仅是这一次空桑几乎覆亡的危机,而是时影和身边这个赤之一族小郡主之间,那几乎不可切断的羁绊。 谁都看得出皇太子对这个少女的宠爱。若让这个小郡主进了后宫,日后自家的女儿岂不是要重 蹈当年白嫣皇后的覆辙? 那一瞬,白王看了一眼赤王怀里的朱颜,眼神微微一变,几乎有一丝隐秘的杀机从心里一掠而过。 “你……咳咳……不必担忧。” 同一瞬间,有一个微弱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白王霍然抬头,露出了不可思议的神情——不知何时,身边重伤昏迷的时影已经醒转,睁开了眼睛,正在静静地看着他。那双眼里露出了洞察而意味深长的表情,几乎直接看到他的内心最深处。 这……这个年轻人,刚才难道对自己使用了读心术? 白王心头一凛,遍体生寒,搀扶着时影的手不由得紧了紧。然而刚想动,却骤然发现身体已经麻痹——时影的手指轻轻搭在了他的腕脉上,无声无息中已经释放了一个禁锢咒术。 ——这个年轻人虽然身受重伤、却在反手之间已经夺去了控制权! 白王倒抽了一口冷气,连忙压制住了内心的杀意,不敢擅动。 神庙上一片慌乱,没有人觉察到白王和皇太子之间微妙的剑拔弩张。时影显然感觉到了他的杀机,却只是叹了一口气,轻声:“放心吧,白王……你所担忧的事情、咳咳……永远不会发生……” 白王不知如何回答,只能沉默地看着年轻的皇太子。时影的眼眸深远,虽然虚弱而疲惫,却依旧不失光芒,似是看不见底的大海。 “一切,我早已安排好了。” —————————— 朱颜闭上眼睛 ,仿佛坠入了最深的海底,眼前一片漆黑,深不见底,如同幽冥黄泉的路,耳畔只有空茫的风声——隐隐约约中,她忽然想起这种感觉似乎曾经有过:那一次,被大司命从星海云庭带来白塔顶上神庙的时候。同样的虚无、同样的空茫,不知自己是生是死。 “师父……师父!”那一刹,朱颜下意识地喊出来。 “我在这里。”一个声音低声回答。 “师父!”她唰地坐起,睁开了眼睛,只听哎呀一声,眼前俯身正在问诊的御医被她撞得一个踉跄,幸亏身侧的时影抬起手扶了一下。 是师父?他……他还活着? 朱颜睁大眼睛盯着眼前的人看,一瞬不瞬,生怕只是一个幻影。时影看到她双目圆睁呆呆的模样,忍不住抬起手轻轻摸了摸她的脸颊。 那只手,是有温度的。 “这……这是哪里?”她脸上一红,一下子回过了神,四顾,发现自己在一个陌生的地方。时影挥挥手,让御医退下,和她单独相对,道:“这里是空桑皇后住的白華殿。” 朱颜愣了愣:“我、我……真的没死?” “当然没有。”时影的语气里透着怜惜。 她不由得发呆,低下头看了看自己的身上——她穿着干干净净的柔软长衣,身上也没有伤口,甚至、连痛的感觉都没有,就像是什么也没发生过一样。 “你已经躺了整整一个月,”仿佛明白她的惶惑,时影的声音叹了口气 ,“你的父王带着云荒最好的医生日夜守护,把你身上的大大小小伤口都治愈了。你醒来便可以直接下地活蹦乱跳。” “真的?”朱颜闻声跳起,真的下地蹦跳了一会儿,然后呆了片刻,看向他,“那……我们打赢了?” 这个问题却让时影沉默了片刻,许久才摇了摇头,道:“没有。” “啊?”朱颜怔了怔,“那……我们怎么还能活着?” 时影淡淡:“因为祂也没有赢。” “哦……”朱颜似乎懂了,“我们最后打了个平手吗?” 时影沉默了一下,似乎不知道怎么回答。 那一天,他们两人联手而战,终于重创了那个来自西海的神秘智者。他一剑刺穿了对方的心脏。但是,当自己精疲力竭倒下的时候,对方却显然犹有余力——为何祂并没有取走他们的性命?难道是因为…… 那一刻,时影的视线下垂,落在了朱颜的手上。 后土神戒在她的指间闪耀。数千年来,这枚神戒第一次出现在白之一族之外的少女手上。而朱颜却还犹自未曾发现奥秘,顺着他的视线低下头,只吃惊地嚷了起来:“咦?为什么你的皇天跑到我手上来了?” 这个丫头还是如此的粗枝大叶,全然不明白这是一对神戒中的另一个。时影嘴角忽然露出了一丝淡淡的苦笑,再也忍不住叹了一口气,摸了摸她的头发,俯身亲了一下她的额头。 “唔……”朱颜一下子说不 出话来,只觉得心脏狂跳。 那一刻,她才真正地确认:自己真的是还活着。 还活着,多好。 还可以拥抱所爱的人,还可以和他同患难、共白首。 原本,她还以为自己要在黄泉之路上才能和师父相聚呢! “啊……对了,你看到那个家伙的模样没?”回忆起了那个黑暗中的神秘人,朱颜忽然激灵灵打了一个冷战,脱口,“那个家伙!祂……祂居然长得和你一模一样!你……你看到了没?” “看到了。”时影叹了口气,却没有惊讶:“我们身上流的血是一样的,外貌相似也不足为奇。” “什么?!”朱颜惊愕莫名,“你……知道祂是谁?” 时影点了点头,神色凝重,长久不语。 “祂是谁?”朱颜好奇心如同火苗一样窜起来,再也无法压抑。 “能够召唤皇天神戒,掌握空桑最高深的术法奥义,甚至能够得知九天之上云浮城的秘密——这样的人,在整个云荒,古往今来也没有几个。”时影看了看四周,确认没有一个人之后才轻声回答,“如果我没猜错,祂,应该就是传说中的空桑的开创者——” 他声音凝重,一字一顿:“星尊大帝·琅玕。” “什么?”朱颜大惊,直接跳了起来,“这不可能!” 时影看着她:“为什么不可能?” “星尊帝……他、他是空桑上古传说中的人物啊!七千年了!怎么可能到现在还活着?”朱颜讷讷,眼 神充满了震惊,拼命摇头,“不可能不可能……那个智者明明是从西海上来的!是冰族人的领袖!” “天地之大,洪荒万古,没有什么不可能。”时影的声音却是平静,“为何七千年前之人不能出现在今天?——对夏虫来说,冬季是不存在的。对蜉蝣来说,日月又何曾更替?而我们,说到底,也不过是被时间和命运约束的囚徒罢了。我们无法窥知更高处那些生灵的一生。” 朱颜看到他的表情,本来还想继续说什么,终于忍住。 师父是认真的?他竟然认为星尊帝还活着?那……必然有他的理由吧?自己还是不要和他为这种事伤和气比较好。 “就算祂是星尊帝,那又怎样?”朱颜握紧了拳头,咬着牙道,“不管是谁,祂若要对空桑不利,我们都来一个打一个!” “……”时影看着她,忍不住笑了。 阿颜就是这样的明快热烈、敢爱敢恨,如同即将到来的这个盛夏——她身上这种明亮的光芒,岂不正是最令他心折的地方? “无论如何,终于都过去了。”时影叹息了一声,“这一次我们让祂铩羽而归,等祂下一次来的时候,又不知道是多久。” 顿了顿,他仿佛是在自语:“或许,那时候我们都已经不在世间了。” “七十年后的事情,哪里管得了?”朱颜点了点头,有些沮丧,“我们只能再活二十七年,也不能永远守着云荒。” “ 没关系,就算我们走了,我们的后代也会继续守护着这片大地,”时影将眼光投向紫宸殿之外,语气深远,“世世代代,戴上皇天和后土,为空桑而战、直至最后一人——” “我们……我们的后代?”然而朱颜没有听他后面的那番话,脸色忽然飞红,如同一只煮熟的大虾。 时影看到她忸怩的脸色,心中忽然一阵温柔的涌动。 “当然,”他微笑着,把少女拥入了怀里,轻吻她的额角,“我们自然会有我们的后代——那些孩子将会延续我们的血脉、继续生活在这片土地上,守护它,为它而战。” 和……和师父的孩子?那会是什么样的? 朱颜没有去想这些家国千秋的大道理,只是反复地想着这一点,忽然觉得脸上发热,心中甜蜜,不自禁地便往他身边靠了过去。 “啊,你这么喜欢孩子?”她看着他,嘟起了嘴吧,抱怨,“我可不喜欢带孩子……烦死了。我怕我暴躁起来会忍不住一巴掌打过去。” 时影笑了笑:“那我来带好了。” “什么?真的吗?”朱颜诡计得逞,笑逐颜开,“可不许赖。” “这有何难——若不听话,就打屁股。”时影颔首,意味深长地看着她,“当年我就这样带大过你,不是么?” “……”朱颜没想到他忽然提起这件事,脸色顿时飞红。 明亮的日光下,她的笑靥如花,脸庞红扑扑的,说不出的娇媚动人,令 人明白什么才是真正的“朱颜”。然而笑着笑着,不知道忽地想起了什么,她的脸色忽然一变,整个人又僵住。 “怎么?”时影没想到她的情绪变化得那么大,不由微微皱眉。然而朱颜看了他一眼,嘴巴动了动,想说什么又止住。 “你想说什么?”时影看着她的表情。 “我……我只是在想,”朱颜犹豫了半晌,最终还是说了实话,语气恹恹的,“你将来当上空桑帝君后,应该……会有很多很多孩子吧?” 听得这句话,时影一震,脸色忽地沉了下去。 朱颜冲口说了这句话之后便知道不该说,立刻咬住了嘴角,然而神色之间已经黯然,再也不复片刻前的明亮。 时影静静审视着她,目光深不可测:“那你的意思是?” “我……我没有怪你的意思,”朱颜心里一跳,急急忙忙补了一句,“我是说……空桑的皇帝从来都是三宫六院,自然也一定会有很多孩子。到时候,你可未必有时间一个个亲自带大了……是不是?” 时影点了点头,居然一口承认:“是。” 朱颜只觉得心里如同刀刺了一下,声音都有点发抖了,她明明知道自己不该继续这个话题,却仿佛着了魔一样的继续道:“那么……你打算迎娶雪莺的哪个姐妹当皇后?你……” 说到这里,她终于说不下去了,眼眶发红。 寂静的紫宸殿里,时影看着她,忽然叹了口气,道:“阿 颜,你要知道,有些事情是无法改变的,比如空桑传承千年的皇室婚娶制度——如若为某一个人而强行改变、必然引起天下动荡不安。” “我……我知道。我没有怪你。”朱颜点了点头,声音却有些哽咽,“你……你去娶白之一族的皇后吧!” “是么?”时影凝视着她,眼神复杂,半晌才道:“你果然是长大了……要是换成以前,你估计二话不说就去婚礼上抢亲了。” 他的声音温和,却听不出是赞许还是黯然。朱颜心中剧痛,眼里的泪水再也忍不住噼里啪啦地落了下来,大颗大颗砸到了地上,哽咽着:“那……那还能怎么办?空桑的皇帝,自然要娶白之一族的皇后。我……我总不能真的在大婚的时候去抢亲……” “唔……”时影停顿了一下,似乎想象了一下那个场面,嘴角忽然微微上扬:“其实,我倒是挺期待的。” 朱颜没想到他在这个当儿上居然还能说出这种话,一时间张口结舌:“你……” 然而下一刻,时影的手便按住了她的肩头,压住了即将跳起来的她,低下头凝视着她红红的眼眶,叹了口气:“让你为这种事担忧,是我的不好……我怎么能把这样的难题扔给你、让你陷入两难的境地?” 朱颜刚想发作,听到这样的话瞬间便软了,垂下了头去,喃喃:“这也不怪你呀……谁让你是空桑的皇太子。你没得选。” “ 不,我有得选。”时影的语气却忽然肃然,“事在人为。世上从来没有真的无可选择的事。” “啊?”朱颜愣了一下,“历代的空桑皇帝,都、都要娶白之一族的当皇后的啊……你难道能破例?” “不能。”时影摇了摇头。 朱颜心里刚刚亮起来的那一点火苗唰地熄灭了,再度垂下了头去,嘀咕:“我就知道不能……你当了帝君却不娶白王的女儿,他还不得造反?” 时影摇了摇头,一字一顿:“谁说我一定要当空桑皇帝?” “啊?”这次朱颜大吃了一惊,唰地站直了身子,定定看着他——时影神色严肃,并无任何说笑的迹象。 她渐渐明白了:“难道你不当帝君了?” “不当。”时影淡淡回答,斩钉截铁。 “你……你怎么可以不当!”朱颜不敢相信地看着他,失声叫了起来,“时雨已经死了……空桑的帝王之血已经快要断绝了!你要是不当皇帝,还有谁来当?” “自然还有人来当。”时影却不以为然。 “谁?”她睁大了眼睛。 时影停顿了一下,开了口:“永隆。” “永隆?”朱颜想了半天,愕然,“从来没听过皇室和六部里有这么一个人……他是谁?” “你自然不曾听说过。”时影看向她茫然的脸,嘴角微微上扬,低声,“因为,这个人还没有降生到世间呢。” 朱颜听得满头雾水:“你说什么?他还没生下来?” “是,” 时影颔首,眼神意味深长,“永隆如今还是个胎儿,还要过三个月才能离开母亲的身体、诞生在这个云荒——他会是王位的新继承人。” “怎么可能……”朱颜讷讷,只觉得不可思议。 “怎么不可能?”时影看着她睁大眼睛茫然的样子,不由得叹了口气,摸了摸她的脑袋,轻声,“他的母亲,你其实也认识。” “啊!”朱颜一震,忽然间明白过来,一下子跳了起来。 她跳得如此突然,以至于一下子撞到了时影的肩膀。然而她来不及道歉,只是一把抓住了他的衣襟,大喊:“天啦,你……你说的是雪莺?她好像是快要生了,是不是?——她的孩子叫永隆?” “嘘,别乱嚷。”时影低声,按住了她,“此事极度机密,除了白王谁都不知道。” “这……这……”朱颜团团乱转,眼睛瞪得有铜铃大,飞快地把这些事情在脑子里过了一遍,却还是觉得有些混乱,“天啦……雪莺她的确是怀了时雨的遗腹子!我居然没想起来这回事!” 她抬起头瞪着时影:“你……你难道打算让那个孩子当空桑皇帝?” “是。”时影点了点头。 朱颜想了一想,并无觉得有任何理由可以反驳,只能讷讷:“让雪莺的孩子当皇帝?六王……他们……都同意吗?” “如今大司命已死,大神官空缺,空桑有权力认定帝王之血传承的人都已经不在了。所以只要 我认可就行。”时影眉梢微微一扬,沉声,“何况时雨本来就是皇太子,雪莺也是白王嫡女,他们的孩子血统纯正,继承皇位有何不可?” 朱颜听他说得如此胸有成竹,不由得有些意外:“你……你一早都想好了?白王呢?他也同意?” “白王当然同意。”时影简短地回答,“那是他的外孙,从血缘上来说、比我更近一层——我提出了这个交换条件,他才乖乖地解除了你和白风麟的婚约。” “那你呢?”朱颜睁大了眼睛,“你……你怎么办?” “我?”时影淡淡,“在永隆成年之前,我会替他管理这个空桑——我们还有二十七年的时间,足够让这个孩子成长为合格的空桑帝王。然后,我们就远游海外,在天地间过自由自在的日子。” 他说得平静淡然,井井有条,仿佛在说话之间放弃的不是空桑的王位,而只是一件可以随手弃取的东西,无所挂碍,无谓得失。 朱颜听得呆了,过了半晌,才道:“你……你不当皇帝、难道是因为……” 时影简短地回答:“不想让你受委屈。” “……”她简直从没有听说过这样甜蜜的话,脑子轰然一响,只觉得血往上涌,心里剧烈地震荡,半天不知道说什么才好。时影看到她脸上怪异的表情,想说一点什么来安慰她,然而朱颜在哪里怔了半天,忽然间就拉着他的袖子,大哭了起来:“都是我 不好!如果不是我……你是不是就能当空桑帝君了?” 她哭得那么伤心,似乎是自己做了什么天大对不起他的事情一样。 “好了,好了,别哭。”他轻声地哄着她,替她擦去了脸上滚落下来的泪水,“我又不是那种喜欢当皇帝的人。你和我在一起那么久,难道不知道吗?” 朱颜心里又是内疚又是感动,哭得根本停不下来:“都是我不好……呜呜呜都是我……” “别哭了!”时影蹙眉低叱,然而朱颜还是无法停止地哽咽。 忽然间,声音停住了。 时影忽然弯下身,吻住了她的嘴唇。朱颜的身子一震,连抽泣都噎在了咽喉里,怔怔睁大了眼睛看着他,明亮的眼眸里充满了晶莹的泪水,犹如夏日栀子花瓣上的露珠,令他忍不住深吻。 忽然间,两个人都有些恍惚,同时想起了和现在相似的刹那。 ——那是在星海云庭的地下,他们师徒决裂、生死相搏,最终他让她如愿以偿地杀了自己。那时候,她也是哭得无法抑制,而他在临死前和她吻别——那时候,他们都以为这他们一生中最初、也是最后的吻。 那种苦涩、一直烙印般地留在记忆里,哪怕从生到死走了一回也不曾忘记。而现在,终于可以有新的甜味、可以完全覆盖过那种苦涩。 原来,人生虽然漫长,可是一生的悲喜似乎都浓缩在了这短短的一个春夏秋冬里。转眼间、已经是千帆 过尽,幸亏身畔还是伊人。 时影捧起她的脸,凝望着她。朱颜终于不哭了,脸色绯红地看着他,眼神晶莹透亮,如同一只依偎在人身边的小鹿。玉骨已经在那生死一战里碎裂了,她的一头秀发披拂下来,厚而柔顺,如同最好的绸缎,令他的手指流连。 “傻瓜,不要觉得内疚,这也是为了我自己——”他叹了口气,轻声道,“要知道,我是绝不会接受一个配给过来的陌生女人,无论对方血统多么纯正。我也绝不自己允许把你推入那种两难的境界,自己却袖手旁观——这是我自己的问题,我需要做出选择。” 时影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万钧之力:“我做这一切,不仅是为了你,也是我了自己——为了我们。” 她抬起明亮的大眼睛看着他,忽地笑了起来。 “不当就不当吧!”朱颜,用力点了点头吐了吐舌头,“雪莺的孩子当皇帝,我也挺开心。她吃了那么多苦,终于可以熬出头了。” “不用担心别人。”时影轻抚着怀里少女的发丝,凝望着伽蓝白塔顶上的天空,轻声道,“阿颜,没有什么比我们一起度过一生更重要。” “有!”朱颜却忽然抬起头,反驳。 时影不由得微微怔了一下,蹙眉看着顽皮的少女,只听她嘟囔:“这一生太短了。我们下一生下一世,不,生生世世都要在一起!” “生生世世?”时影一怔,轻声喃喃。 “对 !”朱颜点头,忽然学了他当初死别时的口吻,“这一生,我们之间有恩报恩、有怨报怨,两不相欠——等来世,还是要继续在一起!” 说到最后,她自己忍不住喈地一声笑了起来。然而他看着少女如花的笑靥、坚定热烈的眼神,却一时间微微失神。 轮回永在,聚散无情,有谁又能说生生世世? 即便是七千年前空桑始祖的星尊大帝,扫平六合,灭亡海国,君临天下,甚至突破了生死时间的界限。但是,却也留不住他的皇后——七千年了,那个曾经和他并肩开拓天下、联手缔造了空桑王朝的白薇皇后,如今又在何方? 在当年,他们只怕也曾经许下过生生世世的诺言吧? 皇天和后土还留在世间,一切却恍然消散在历史的烟尘里,唯留史记上短短的几行字,真假莫辨,以供后世传说。 而百年之后,千年之后,当命运轮盘转动、沧海桑田变迁,当朱颜凋落、红粉成灰,当新的群星闪耀天宇,新的时代风起云涌,这个世上、还会有多少人记得他们两人呢? 或者,记得与不记得都已经不重要。 重要的是此生此世、此时此地,他们曾经来过、活过、战过、相爱过,生死与共,同心同意,并肩守住了他们想要守住的东西。 时影望向了她明亮的双眸,坚定而轻声地回答—— “是,生生世世。” 【完】 2017.4.20 外一篇海皇之殇 【提示:下面的内容涉及剧透,尚未看过《镜》系列的读者请慎入。】 空桑梦华王朝玄胤二十一年,北冕帝驾崩。 几乎是同一时间,北方的九嶷郡也传来了青王暴毙的噩耗,王储青翼在内忧外患中继位,为了取得空桑王室的支持,在第一时间向伽蓝帝都表示了臣服——青之一族未曾爆发的叛乱由此夭折。 在北冕帝驾崩后,嫡长子时影并没有顺理成章登上王位,而是暂时以皇太子的身份摄政,一方面安抚和平定了北方的内乱,一方面调解诸王之间的利益纷争,用了半年的时间、将北冕帝遗留下来的问题逐一解决。 皇太子虽然尚未正式登基,却已经在空桑建立起了自己的威望,六部均认为其是中兴梦华王朝的明主。然而此刻,时影却忽然下诏、宣布让刚刚出生的前皇太子时雨的遗腹子·永隆继承帝位,自己转而以摄政王的身份临朝。 六合为之震动,世人众说纷纭。 有人说,那是因为白王操纵政局的结果;有人说、那是因为皇太子杀了自己的胞弟,心怀内疚,因而做出了补偿;也有人说,那是皇太子不爱江山爱美人,为了赤之一族的郡主放弃了唾手可得的王位…… 六王经过协商,接受了这个意料之外的决定,转而向襁褓中的婴儿称臣——那位婴儿,便是空桑梦华王朝第六代帝君永隆,史称康平帝。 空桑的历史终于翻过了又一 夜,平稳无声。 — 那一夜,苏摩离开了叶城,泅渡游过了整个镜湖,精疲力尽、伤痕累累,心里只有一个想法:远离所有人,不管是空桑人,还是自己的族人。 然而,眼睛虽然失明了,在黑暗中,眼前却还是浮现出姐姐的脸,明明灭灭,伴随着他这几个月难以磨灭的记忆——只是曾经温暖如阳光的笑脸,却变成了那样不屑和冷漠,从云端里俯视着他。 “怎么还跑回来了?赶都赶不走,真贱。” “呵……我是独女,哪来的弟弟?” 那样的话语,如同利刃一刀刀地插进心底,比剜眼之痛更甚。 不,不要去想了……这个赤之一族的小郡主,说到底,其实和所有的空桑人都一模一样!都是一样的看不起鲛人,都是一样的把他当做卑贱的下等种族,当成世世代代的奴隶! 可笑的是,在最初,他居然还叫过她“姐姐”。 曾经认错过一个人。那种恨,令他刺瞎了自己的眼睛,犹未消解。 盲人孩子孤独地在水底潜行,咬紧了牙,默默立下了誓言:从今天起,要把这段往事彻底忘记,如同抹去自己的视觉一样、将这个空桑郡主从自己的记忆里彻底抹去! 唯有彻底的遗忘,才能覆盖掉那个无法愈合的伤口。 瘦小苍白的孩子随着水流在地底潜行,紧紧闭着眼睛,手里握着那个孪生胎儿做成的小傀儡,薄薄嘴唇紧抿着,脸上没有一丝的表情。唯 有一颗颗细小的珍珠出卖了他——那些鲛人的眼泪,从孩子的眼角无声坠落,凝结成珍珠,洒落在通往叶城的黑暗水底,再也无人知晓。 如同这个伤痕累累的孩子、此刻永不回头的心情。 — 在这样一个月明星稀的夜晚,苏摩孤身消失在了云荒。 沿着青水而行,朝着最荒无人烟的地方走去,一直走入了东泽的南迦密林深处。孤独的孩子在青木塬深处住了下来,与世隔绝地生活,随身只带着那个诡异的肉胎做的偶人。 在那样枯寂的深山生活里,孩子尝试着让那个偶人动起来,用线穿过了肉胎上所有被金针钉住的关节,把它做成了一个提线傀儡。 那个傀儡有了一个名字,叫做“苏诺”。 盲眼的孩子叫它“弟弟”,跟它在深山密林里一起生活,避开了一切人。 ——直到七十年后,细数流年、知道外面的世界变迁,知道“那个人”应该已经死去,他才决定重回人世。 对寿命长达千年的鲛人而言,七十年不过是短短的片刻,而对人世而言,重来回首却已是三生。 从他离开那时算起,如今云荒已经三度帝位更替。 康平帝永隆早已去世,在位三十五年。前二十年因为有摄政王时影辅佐,空桑一度欣欣向荣,后十五年却逐渐颓败——特别是摄政王去世之后,在太后雪莺溺爱之下,康平帝无所顾忌、更加放纵声色,终于在三十五岁时因为酒 色过度早逝。 其子睿泽继位,便是空桑历史上出名的昏君熙乐帝。 熙乐帝继位时不过十四岁,因为无所约束,便将继承自父亲的骄奢淫逸发挥到了极致。在位十六年,从六部征收大量的税赋、兴建宫廷园囿,罗致珠玉美人,从东泽到西荒,整个云荒几乎为之一空。 终于,连六部藩王都无法忍受他的所作所为,在他三十岁生辰那一日发动了争辩,将其废黜,拥立其胞弟睿玺为帝——是为梦华王朝历史上的最后一位皇帝:承光帝。 不过短短几十年,整个云荒便在极度繁华之后堕入了极度的腐朽,内部勾心斗角,外族虎视眈眈,却再也没有清醒的预言者出来警告天下,告诉醉生梦死的空桑人:命运的轮盘即将倾覆,空桑的最后一个王朝即将如同梦华一样凋谢。 一切,终于还是走到了时影预见过的境地。 就在那个时候,盲眼的鲛人终于走出丛林,踏足云荒。 鲛人的寿命是人类的十倍,几十年过去,那个瘦小的盲人孩子刚刚成长为清俊的少年,容颜绝世,习惯了在黑暗中行走和生活。等他重回这个世间的时候,所有一切所熟悉的人和事,都已经不复存在——包括那个他曾经叫过“姐姐”的赤之一族小郡主,也早已长眠在那座帝王谷里。 一切都已经是沧海桑田。 归来的鲛人少年甚至没有机会当面问问她:当初为什么背弃了诺言、遗 弃了自己?为什么要把自己送去西市、置于死地?是不是你们空桑人都是这样对待鲛人,就像是对待猫狗一样? 可是,地底长眠的她已经再也无法回答。 盲人少年所不知道的是,在他失踪之后,那个赤之一族的郡主终其一生都记挂着自己的下落,四处搜寻,却始终未能得到答案。 “那个小兔崽子……如果回来了……也只能去陵墓找我了。”在踏上黄泉之路的时候,朱颜还在轻声低语,有着无法割舍的牵挂,“鲛人的寿命是人类的十倍……也真是有资本任性啊……” 然而,这样的话,盲人少年却再也不可能听到。 当他重新走出密林的时候,得到的消息是空桑已然更迭三代,身为摄政王夫人的朱颜早已长眠地下。 她的一生并不算长,却绚烂夺目,无悔无恨,甚至在死后都被破例安葬在只有历代空桑帝后才能入葬的帝王谷,和时影一起合葬——她一生中唯一的遗憾,大概就是未曾找到在叶城战乱中失散的小鲛人吧? 盲人少年在与世隔绝了数十年之后重返云荒,躲避着族人的追寻,却在去帝王谷的途中不幸被空桑人抓获,再度失去了自由——没有人知道,他为什么想要去九嶷山的帝王谷。 而这一次,重新沦为奴隶的盲人少年再也未能有机会逃脱,在奴隶主手里遭受到了极大的折磨和摧残——之后十年经历的一切,甚至比那一次 在井底噩梦里更有过之而无不及。 现实的严酷,胜过术法的作用。终于彻底抹去了他心底对于空桑人的最后一丝憧憬和希望。 经历过漫长的黑暗,眼睁睁看过无数的同族的死亡,盲人少年的心里终于慢慢被唤醒了,他承认了自己的鲛人身份,站到了同族的立场上——同时,怀抱着对空桑人的刻骨仇恨。 关于海皇苏摩的记载,也是从那时候开始。 在历史的记载里,海皇苏摩在童年时便父母双亡,孤身流落叶城西市,身为奴隶、饱受了空桑人欺凌,最后不堪压迫侮辱,愤而自己刺瞎了双眼。再后来,他被奴隶主送进了青王府——因为盲人鲛童尚未分化出性别,青王钻了空子、把容颜绝世的少年送上了伽蓝白塔顶端,作为一个傀儡师陪伴在等待大婚的皇太子妃白璎身侧。 那之后,便是天下皆知的信史了。 盲人少年成为了青王斗败白王阴谋中的一个棋子。他听从了青王的安排,引诱了空桑最高贵的少女,又转头在诸王面前出卖了她,令其身败名裂。在空桑皇室的婚典上,皇太子妃白璎披着嫁衣,从伽蓝白塔顶上一跃而下,震惊天下。 白王和青王由此决裂,云荒内乱从此开始。而远在西海的沧流帝国借机入侵,从西面的狷之原登陆——不出十年,铁骑踏遍了云荒。 那是空桑动荡的开端,从此,战祸绵延百年。 战火开始燃烧时,引 发这一切的苏摩却离开了云荒。 孤独的盲人少年带着他的傀儡,翻过了慕士塔格雪山,去往了遥远的异乡——他在六合之间浪迹,在日月之下修行,甚至去了遥远的西天竺,佛陀涅槃之地,在桫椤双树之下顿悟,修习到了星魂血誓。 百年的浪迹之后,他最终决定归来,为鲛人一族而战。 ——这,就是史书上关于海皇苏摩的所有记载。 终其一生,海皇再也没有和任何人提起过自己在孩童时代的这一段遭遇,而其他的知情者,无论如意、还是后来死去的三位海国长老,也纷纷将这个秘密深埋在了心底,就如一切未曾发生。 那个赤之一族郡主的存在被彻底的抹去了,再无踪影。 没有人知道,在百年过后,成为海皇的苏摩心中是否还残存着那一段记忆;正如没有人知道,那个盲人少年在伽蓝白塔顶上和空桑太子妃的初次相遇、其实是一种冥冥中的夙缘。 ——太子妃白璎的母亲,是赤之一族朱颜郡主的直系后裔。 虽然历经三代,血脉已经稀薄,但是太子妃白璎依旧有着隔世而来的清澈眼神,明亮气质,整个人仿佛是纯白色的——即便盲人少年看不见她的模样,却影影绰绰能感受到这种气息,和记忆中的某个人重合。 不,那不是某一个人,而只是某一个执念、某一个隐痛——那,是童年时内心里萌发过的、对于光明和温暖的向往。 就算那一段时间里的记忆都已经被否定、就算就算那个影子都已经全部消失,但这种深刻入骨髓的向往,却永远无法被抹去。就如有人昔年在孩子的内心种下了一粒种子,无论日后的黑暗多浓厚、多漫长,一旦有一点点的光射入、那颗种子便会萌芽,朝着光明生长生长,无可遏制。 就如少年傀儡师遇到白璎的那一刹那。 身为鲛人奴隶,他不能接触来自统治阶层的贵族少女;身为海国的领袖,他更不能从内心接受空桑的太子妃。然而,她的微笑、她的语声,她轻抚的指尖,这一切都如同射入黑暗的光一样,如此的令他想要靠近、却也如此的令他灼痛不安、辗转难眠。 ——几十年之后,他的眼睛已经看不到了,心却再度被生生撕裂。 是的。七十年前,曾经有一个空桑少女也如此对待他。 曾经,他也相信这一切。 可是,最后呢?得到的又是什么? 一个人眼睛,难道还能瞎第二次吗? 终于,他还是推开了那个纯白的少女,也推开了靠近光明的机会。 她在他眼前飞身跃下高塔。然而,盲眼的鲛人少年却看不到发生的一切,只听到耳边如同潮水般回响在天际的惊呼,心里知道一切已经终结——她指尖的温暖还留在颊边,然而那个人已经如同一片白雁的羽毛般、从六万四千尺高的伽蓝白塔上飘落。 他一生所爱,就如流星一样消逝在生命里。 只余下黑暗漫漫无尽。 ……………… 如星象所预言、七十年后,空桑的命运之轮终于转到了生死关头:天下腐朽不堪,摇摇欲坠。沧流帝国从西海上入侵、铁蹄踏遍云荒,而空桑六部内乱纷纷,诸王兵戈相见。 亡国灭种的灾难、无可阻挡地开始降临。 然而,在伽蓝帝都沦陷之前,空桑六王终于团结一致、并肩而战,一起奔赴九嶷神庙,在传国宝鼎前祭献出了自己的生命,合力打开了那一座沉睡于水底的无色城。皇太子真岚和太子妃白璎带领族人进入其中,百年来继续抵抗着沧流帝国的统治,从未放弃。 ——空桑虽然覆亡,却有星星之火藏于黑暗,得以度过漫漫的永夜,最终重新复燃。 这一幕,却又是星象上未曾预言过的。 或许,如同那个神秘智者所说的:当星象被观测到的那一刻开始、命运就已经悄然发生了改变,所以云荒的命运永远无法被任何人预料;或许,如同时影所说:无论宿命如何,空桑不会停止抗争,一代又一代的战士在皇天后土的加持下,守护家园,百战不悔。 是他们改变了星辰的轨迹。 那些勇者,逆着命运的洪流而上,披荆斩棘前行,指引着星辰的方向——宁鸣而死,不默而生。 相信命运、却永不被命运桎梏。 [注:海皇苏摩的生平故事,详见《镜》系列。] ---------------------------用户上传之内容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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